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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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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侧。这意味着如果动手术,右眼必须做眶内容剜出术,妞妞将严重破相,而结果仍是凶多吉少。胡大夫沉吟良久,又一次规劝我们放弃手术。
走出医院,雨儿泣不成声:“我们总是后悔!早动手术就好了。这么可爱的小妞妞,今天上午我抱她,她贴我这么紧……”
可是,当我和她商量是否还动手术的问题时,她足够冷静:“我倾向不动,动了她还会死。”
第十一章无可选择(3)
若干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抱着妞妞在钢琴前坐下。我忽然想让她玩玩钢琴,看她有什么反应,便把着她的小手按琴键。她注意到琴声了,立刻自己用手敲打琴键。一开始,她敲打不力,琴未发声,我就配合她的动作按琴键,使她以为是她敲出声来的。她笑了,敲打得越来越有力,真敲出了声。她兴奋极了,一会儿敲打琴键,一会儿异常急切地抚摸键盘,直向上抚摸到打开的琴盖,不停地大笑,还常常抬起头来看灯,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也极为兴奋,立刻把雨儿叫来。雨儿见状,脱口说道:“明天就去联系住院!”
在此之前,尽管CT扫描显示肿瘤已向眼外侵润,我仍不肯死心,已经悄悄开好了住院证。所以,第二天很顺利就带妞妞住进了医院。
让我们在这里停留一下。妞妞乍接触钢琴就表现出了不寻常的兴趣,我们不妨假定这是音乐天赋的一个征兆。你在动不动手术的问题上犹豫了整整八个月,一发现这个征兆,就立即结束犹豫,岂不证明你事实上是把才能的价值置于生命的价值之上?如果一开始就有人担保她将是一个音乐天才,你是否会不失时机地挽救她的生命?
我当然懂得,才能仅是生命的一种可能性,唯有在生命的过程中才可得以展开。可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说不清楚……而且我仍然在犹豫……
我仍然在犹豫。小小的病房里四张床,母女俩挤在一张小床上。妞妞睡着了,小身子可怜地蜷屈着。我心中暗下赌注:鉴于肿瘤已扩散,手术难度很大,成功与否取决于执刀医生的水平,那么只要请不到那位在眼外科领域负有盛名的眼科主任执刀,就仍然不动手术。
我马上找到眼科主任,向她提出请求。她十分冷淡,责备我下决心太晚,贻误了手术时机,又说她不管病房,不能答应我的请求。
我决定打退堂鼓。和雨儿一说,她也有此意。我们在病房里静候事态发展。一会儿,来了两个年轻的女医生。未待我们开口,她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开了。
“都到眼外期了,还动什么手术呀,动了也活不到五年。”
“动了手术也是不死不活,你们有的是罪受,那时候想不要也不成了。”
她们说,没见过我们这样的,到这地步还不死心。有的家长来就诊,把孩子扔在门诊处,自己一走了之。有的家长把病孩送到乡下,花钱雇人照看和送终。她们劝我们也采取类似办法,以免受精神折磨。
我喃喃说:“我们要自己承受。”
既然她们力主放弃手术,我们正好顺水推舟,当天下午就叫出租车回家。断了动手术的念,心里反而平静了,并无悲剧感,倒有喜剧感。妞妞精神也很好,一路上笑声不断。
可是你的平静多么短暂呵,因为你无法摆脱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手术越是不可能,你就越是后悔没有及早手术。
是的,怀着这深深的悔恨,我给眼科主任写了一封信,请她最后一次认真考虑手术的可能性。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说,她与眼科病理专家商量,结论是:“现在即使右眼做眶内容剜出的大手术,亦难避免转移而丧生,并不能延长生命,因此不主张手术。”几乎与此同时,我曾托朋友请教天津一位眼眶内肿瘤权威,答复也来了:“百分之百不能救活,无必要动手术。”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注定要遗恨终生。
接踵而来的一个消息在悔恨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个沉重的砝码。拖延了整整一年的遗传学检查结果终于揭晓了,在妞妞和我们身上均未发现基因异常。当初不敢下决心手术,不正是怕妞妞的病是遗传所致,因而后患无穷。不说了,不说了,一步步由不得我,一步步全是我自己走出。妞妞的生存权利被一系列偶然因素剥夺了,而使这些因素起作用的正是我自己。
妞妞死后,我在报纸上读到,上海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已经顺利地赴美国留学。
公共汽车上,一个双目失明的青年男子站在车门口,微仰着脸,仿佛正在凝望远方。尽管他的眼窝深陷,但是鼻梁轮廓端正,嘴唇线条细腻,神态十分高雅。雨儿示意我看他,悄声赞道:“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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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后,我说:“妞妞要是能长他这么大,一定也很美。”
雨儿忽然坚决地说:“不能让她长大!”她提起做放疗的那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姑娘,接着说∶“妞妞长大了会比这姑娘更惨,她是个瞎子,完全不能自理。现在她小,有我们的爱护,长大了不定怎么受欺负呢。”
在妞妞由生到死的整个过程中,雨儿所经历的苦难决不比我少,但她的思路是一以贯之的,并不像我陷于反复的犹豫和悔恨之中。
那么,悔恨是否一种源于性格弱点的情感,而这种弱点在男人身上更为常见?
我确实发现,在面临人生灾难和重大抉择的时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们同样悲痛难当,但她们能够不让感情蒙蔽理智。这也许是因为,男人的理智是逻辑,与感情异质,容易在感情的冲击下溃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觉,与感情同质,所以能够在感情的汹涌中保持完好无损。
也许可以说,男人站得高些,视野宽些,所以容易瞻前顾后,追悔往事,忧虑未来。但是,女人的状态是更健康的,她们更贴近生命的自然之道。当男人为亲人的去世痛心疾首时,女人嘹亮地抚尸恸哭,然后利索地替尸体洗浴更衣,送亲人踏上通往天国的路。
第十一章无可选择(4)
四
在孩子生下来之前,要是有人对我说:“你将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儿。”我一定会喊道:“不要,一万个不要!”
孩子生下来了,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注定要瞎。我多么爱她,但我心中仍有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劝导我:“这孩子不能留。”
现在,孩子已经双目失明。可是,如果再有人对我说:“这个盲女将跟随你一辈子,你要终身照看她,伺候她,为她牺牲你的一切享乐和事业。”我该如何喜出望外,毫不迟疑地回答:“愿意,一万个愿意!”
孩子出生前,我想要一个十全十美的宁馨儿,我的所求是抽象的,只是一串形容词。孩子刚出生时,我的态度还多少是客观的,实际上把她看作我可能有的孩子中的一个,一个普通名词。只是到了现在,她对于我才真正成了不可代替的专有名词,不管她怎样残疾,我要的就是这一个。爱她爱得刻骨铭心了,就无论如何要救活她,绝对不能坐视她走向死亡。爱把我们的生命融为了一体,我不是为她考虑,她就是我,她的求生本能在我的躯体里发出了不容置疑的呼喊。
总是在同一个地点停住。然而,场景已经改变,岔路渐渐重合,选择越来越没有意义了。
让她瞎,还是让她死?
事实上,无论摘不摘除眼睛,她都必定失明。无论动不动手术,她都难保性命。
死是可以想象的,因为我们人人都难逃一死。可是,我不能想象我的女儿被剜去双眼,仍不免受尽病魔摧残,最后悲惨地死去。与其让这种特殊的厄运渐渐展示,还不如一下子接受人所共有的命运。
不,我已经适应她的残疾,却不能适应她的死,那万劫不复的永别。
可是,她必瞎,她必死。
既然上帝蓄意要夺去她的眼睛,就让上帝自己动手吧,无需医生代劳。既然医生不能挽救她的生命,就让医生休息吧,且待上帝动作。
再坚持一下,一切终将过去,连同我自己。
五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阴谋,一步步向妞妞收紧罗网。人人知道这一点,惟独妞妞自己不知道。看她如此毫无戒心,我时常会产生一种罪恶感。也许,从发现疾病那一天起,我一直无所作为,坐视疾病一点点夺去她的生命,实际上是充当了这场阴谋的同谋犯?
是的,你是同谋犯。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权替别人决定生死,哪怕那是自己的孩子。你面临的情况有些特殊,妞妞太小,她自己不能选择,这个决定只好由她的父母来作。可是,你真有这个代她选择的权利吗?
我知道我没有这个权利,但她自己又不能选择,决定究竟由谁来作呢?
尽一切可能挽救她,让她活下去,活到她自己能作选择的年龄。这是你义不容辞的义务。如果她长大了,有一天不堪目盲或疾病之苦,决定自杀,那是她的事情。这个决定应当留待她在经历了一番人生之后由她自己来作,你无权提前推断。
不,那岂不更加残忍?让她在豆蔻年华遭遇死亡,其痛苦远甚于幼年夭折!
但是,死在浑然不知之时,死就不是不幸了吗?或者说,与清醒的死相比,糊涂的死就是较小的不幸吗?我们人人都注定要在某一天死去,并且多半不是无疾而终,而是病死,在病后死前将经历一番肉体和精神的磨难。然而,有谁因此宁愿趁早在睡梦中被不知不觉地杀死呢?
再说,疾病的最后发作,婴儿和成人一样要遭受肉体上的痛苦。而且,我们没有理由不设想,精神上的痛苦,那濒死的恐惧,生命解体时突然坠入深渊的恐怖,婴儿同样会感受到,只是说不出来而已,——成人也说不出来。
最后,即使晚死要经受更多的痛苦,也不能得出晚死更加不幸的结论。用大限的眼光看,活长活短当然是一回事。但是这眼光在衡量一个具体生命时未免大而无当。站在一个具体生命的立场上看,早死总是更大的不幸。就算妞妞动了手术也活不长,譬如说只能活二十年,你有什么权利不让她活满这二十年,而是只让她活一年半呢?难道活到青春岁月不比幼年夭折更是一种人生?
那个健壮的东北汉子躺在手术台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上手术台。医生打开他的腹腔,把他的脾脏切下五分之四,移植到了他的儿子腹中。他的九岁的儿子从生下来就受着血友病的折磨,身体各个部位经常流血不止,九年来一直靠输进这位父亲的血活着。他不肯听从医生的劝告,放弃对患有不治之症的儿子的治疗。现在,儿子生命垂危,唯一的希望寄于这个活体亲属脾移植手术。这是一个双重的冒险,很可能他的儿子并不能因此获救,而他自己却死于手术引起的大出血。但是,他毅然躺到了手术台上。
结果怎么样呢?十天后,他的胃发生大出血,被切除三分之一。一个月后,他的儿子死去。
可是,他不后悔,因为他与死亡作了宁死不屈的斗争,而没有做死亡的同谋犯。
我是在妞妞死后读到这个故事的。
面对死亡同谋犯的指控,我无言可辩。
六
人生有种种选择。对于幸运儿来说,选择是面对诸多机会的主动进取。对于冒险家来说,选择是孤注一掷的赌博。对于苦难者来说,选择却是不可自拔的困境。
第十一章无可选择(5)
山谷里的路分成几股,每一股都通往一座宝山,区别只在于宝藏的多少。在这种情况下,我选路时也许颇费斟酌,也许不假思索,我的心情也许兴奋,也许放松,都谈不上选择的困境。
我站在悬崖上,对面是一座宝山,中间隔着无底深渊。悬崖离宝山只有一箭步之遥,如果纵身一跃,可能跳上宝山,也可能跌下深渊。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许冒险一试,也许转身走开,仍然谈不上选择的困境。如果背后有追兵断了我的退路,我不跳必死,跳有一半希望跃上对面的山头获救,则我多半会跳。这已是一种困境,但不甚严重,选择毕竟是容易的。
我仍然站在悬崖上,背后是追兵,面前是深渊,但并无可供我冒险一跳的另一座山。我要逃避追兵,就只有葬身深渊。我若拒绝跳崖,就只有死于追兵之手。这时我才真正陷入了两难之境。
由此可见,选择的困境包含两个要素:第一,选择不可逃避;第二,可供选择的方案均不能接受。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既不能逃避又无法进行的选择。欲作选择,进退维谷,欲不作选择,又骑虎难下。由于诸方案在同等程度上不可接受,使选择失去了实际意义。然而,不作选择则意味着诸方案之一仍将自动实现。在这样一种困境中,命运的概念便油然而生。由于选择的权利是虚假的,人们就拒绝承担选择的义务,听天由命,把选择的困境还原为一种命定的厄运了。苦难者不再摆出选择的夸张姿势,宁愿神情麻木地站在受难的高冈上,因为麻木就是他的本来面目。
大卫王获罪上苍,耶和华便命他在饥荒、瘟疫、战祸三种灾难中选择一种。仁慈的耶和华并不直接降灾于他,而是先把选择作为一种更严厉的惩罚强加于他。选择意味着责任,耶和华藉此把本该由他自己承担的责任转嫁给无辜的人类了。聪明的大卫王拒绝承担这个责任,他说:“我很为难。我宁肯落在耶和华手里,因为他有丰盛的怜悯,不愿落在人手里。”他用谦卑的奉顺堵住了耶和华的嘴,巧妙地把选择之球抛回给了耶和华,即抛回给了冥冥中的命运之神。于是,有着丰盛的怜悯的耶和华便降瘟疫于以色列国,使七万人死于非命。当然,这七万冤魂是没有理由责备他们的国王的,因为这灾祸乃是天命,而非大卫王的选择。
事实上,大卫王还是作了某种选择,他不愿落在人手里,从而排除了战祸。《圣经》以此讽刺人类的残忍往往要超过无常的大自然。一个恰当的例子是《苏菲的选择》。法西斯匪徒抓住了一个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决定当着她的面杀死两个孩子。在行刑前最后一刻,匪徒突然允许她留下其中一个孩子,命她作出选择。她当然无法选择。但这个选择是不允许拒绝的,如果拒绝,两个孩子都要被杀死。于是,选择转换成了这样的形式:是丧失一个孩子,还是丧失两个孩子?对于任何一个有清醒理智的人来说,在这两者之中作出选择都并不困难,保存一子总比两子皆死要好一点。可是,选择丧失一子的前提是必须决定丧失哪一个孩子,问题又回到了前面的那个两难选择。这位母亲出于本能死死抓住两个孩子的小手,一个也不肯放弃。枪响了,两个孩子应声倒毙。可以想象,这位母亲事后会悔恨不已,懊悔自己当时不够冷静,否则至少可以保住一个孩子了。事过境迁,她忘记了那个绝对无法选择的困境。
让妞妞瞎,还是让她死?一个父亲的本能的反应是:不,都不!他紧紧搂住他的女儿,既不肯交出她的眼睛,也不肯交出她的生命,结果是两者俱失。他的确极不明智,可是让我原谅为人父母者在这种情境中唯一可理解的态度吧。苦难者有权拒绝荒谬的选择。
第十二章磕着了(1)
一
妞妞感到疼。嘴里,鼻子里,头颅里,到处都疼。右侧脸蛋疼成一片。尽管她的嫩小的生命已经饱受病痛折磨,还是不曾这样疼过。她想忘掉疼,竭力想些平时感兴趣的事,可是她发现她现在并不感兴趣,因为她疼。她不停地哭喊:“找抽屉,不找抽屉,喝水,不喝水,珍珍抱,不要珍珍抱,听小晶晶,不听小晶晶……”她不知怎么是好,没有一样东西能使她不疼不难受。
“磕着了!”她一遍遍哭诉。很久以前,有一回,她磕在床架上,哭了。妈妈一边抚慰她,一边问:“妞妞磕着了,是吗?”她记住了这个词。她不明白她的疼是肿瘤造成的,这肿瘤在她出生时就已经埋伏着,现在正凶猛地向整个头部和身体扩散。她太小了,不可能明白。她认定她又是被什么东西磕疼了。绝大多数成年人至死也不曾经历的癌症的剧痛,她在短促的生命中都遭受了,可是她只会说:“磕着了!”
也许她的理解并不错。打一生下来,她就是一头受了致命伤的小鹿,被抛在悬崖上,在嶙峋的岩石堆里磕磕碰碰。此刻她正掉下悬崖,向深渊跌落,一路被崖壁的利石刮得血肉模糊。
我伸出手掌,一只小鸟飞来停在我的掌心上。她是一只被毒箭射中的小鸟。她扑闪着稚嫩的翅膀,渴望飞向蓝天,却一次次跌落在地上。毒性发作,最后的跌落。
生命从无中来,通过这个世界,又走向无。脆弱、敏感、稍纵即逝的生命,坚硬、冷漠、亘古永存的世界。生命和世界,多么不同的东西。当生命通过世界时,怎么能不被磕着呢?愈是纯粹的生命,就愈容易被磕着,愈遭到这个世界的拒斥。妞妞不明白为什么世界总是磕着她,磕得越来越疼,疼得受不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爸爸妈妈领她通过这个世界,还总是让她被磕着。她太疼了,紧紧抓住爸爸的胳膊,忽然想起爸爸说过想办法,于是哭喊道:
“妞妞磕着了,好爸爸想办法,想想办法!”
我搂着她,无言流泪。面对她的无法解除的疼痛和无可逃避的毁灭,我羞于重复这谎言。
二
放疗之后,妞妞的病情只稳定了两个月。从九月中旬开始,她越来越频繁地哭诉:“磕着了,磕着了!”
这天夜里,她几乎通宵不眠,刚睡着就立刻哭醒,不停地喊:“磕着了!”雨儿觉得她有低烧,想给她量体温。她挣脱,喊道:“不行!”然后仍诉说:“磕着了。”皱着眉,闭着眼,神情极为痛苦。有时使劲揉鼻子。
第二天仍是这样,不肯喝奶和进食,哭叫着:“磕着了,谁干的!他妈的!”时而安慰自己:“磕着了,没事——没关系。”“爸爸疼小妞妞——好妞妞——心肝妞妞。”
中午有一小会儿的平静,吃了几片桃。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夹着“勇敢”、“真棒”、“高兴极了”等词语。可是,马上又喊“磕着了”,呻吟不止。
我一直抱着她,她轻声对我说:“爸爸疼,妞妞哭。”
她好几次喊:“怕!怕!”我说:“妞妞不怕。”她哭得更凶了:“怕!妞妞怕!”我不禁也放声哭了,她便大喊:“勇敢!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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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仍是伶牙俐齿,笑声欢语。但是,隔四、五天便要发作一次,哭喊“磕着了”。经过放疗,眼睛的情况一直稳定,因此我们无法判断她哪里疼。有时候她自诉:“肚肚疼。”我们怀疑是肿瘤转移到内脏所致。带她去请眼科、儿科、肿瘤科专家检查,却又均没有发现转移的迹象。
我的可怜的妞妞,她精神委靡,流着鼻涕,哭得那么伤心。我抱着她,她把小身子紧紧贴在我身上,听着我的温言细语,渐渐平静了,忽然有了呼应,自怜地说:“娇。”我说:“是呵,妞妞娇,妞妞是爸爸的命根子。”她听到“命根子”这个新词,笑了,连连喊“命根子”,高兴了一小会儿。
我们俩带着妞妞CT扫描的片子,登门拜访一位退休的老专家。尽管CT室在诊断书上明确写着“未见扩散迹象”,我们仍不放心,希望听取更加权威的意见。老专家非常仔细地看了这些片子,然后告诉我们:“已经全部钙化,看不到活的肿瘤组织了。”
多么高兴呵,一出老专家的家门,雨儿笑,我也笑,妞妞能够活下去了!
可是,我心中仍有疑虑。这些日子来妞妞总哭喊“磕着了”,是怎么回事呢?
当天晚上,我在妞妞左侧脖子后摸到多个肿大的淋巴结,坚硬而不可推动。我知道,这是癌症转移的典型征兆。
两天后的那个不眠之夜,我从她始终张开号哭的口腔里发现了大块的隆肿,上有白色的覆盖物。翌日驱车去医院,她在车里极不安,自个儿哭喊:“一二三四五,站起来!”硬要雨儿抱她站起来,走出这辆正在飞驶的汽车。我抱着她在医院的院子里踱步,等候宣判检查的结果,她仍然极不安,不停地扭动身子抽泣。
希望彻底破灭了,破灭得不留一丝一毫。医生诊断,癌症沿颞下向口腔内大面积转移。
善良的胡大夫远道而来,给妞妞作检查,诊断同样确凿无疑。
视网膜母细胞瘤的转移和致死可有三种方式:脑组织受累;肿瘤侵犯鼻咽腔引起吞咽困难和窒息;向远处转移到肝肾和骨骼。其中,第二种在外观上最惨不忍睹,事实上也最受折磨。
第十二章磕着了(2)
妞妞的命真苦。
此刻她紧锁眉头,闭着眼,软绵绵地躺在雨儿怀里。屋里响着音乐,她在听,断断续续轻声说着短句。有时是报节目:蓝精灵——生日快乐——鸟叫了——草地上。有时由歌词产生联想:啦啦啦——拉拉好。大街上传来汽车喇叭声,她说:“车响。”立刻想起了什么,说:“阳台,舒服极了,暖和极了。”雨儿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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