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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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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的劳顿,雪原上的急急赶路,亲人的永别,地窝子里的情景一天之内发生的这一切 ,足以摧毁一个人健全的神经和强壮的身体。我包裹着死难者的被窝躺在土台上,浑身像散 了架似的,在昏沉中睡了一阵。说不上是梦魇,是无可名状的惊恐,还是一种要压死人的沉 重,又使我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地窝子里除了我粗重的喘气声,一片死寂,头顶上刮进阵 阵阴风,还透进斑斑点点的亮光,难道是冤魂们还盘桓在此不愿离去,从地窝子顶上的缝隙 里向下张望窥探,想说点什么?和人世间再沟通点什么?深沉巨大的痛苦使我在辗转反侧中颤 栗不已,悲泣不已……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反复出现……
那已是遥远遥远的过去了,坚贞甜蜜的爱情将我们结合在一起……曾几何时,在反右派斗争 中,我们双双被打倒在地,我们的灵魂被撕扯得流血不止。我们在大难之中相依为命,又感 受到一种未尝经验过的甜蜜,我们的情更深、爱更坚。我们勇敢地共同肩起了苦难,并坚信 ,用血和泪浇灌的爱情之花芳香美丽,它将把两个受难的灵魂永远联结在一起,引导我们在 苦难中结伴而行。不管前面有着怎样的艰难险阻,我们都会踏着苦难,相扶相携,走出苦难 ,奔向另一个新的人生起点。可如今,相扶相携的亲人已永远离去。在反右派斗争中,我曾 因害怕失去他伏在他的胸前哽咽不已。现在,他冰冷的驱体已不知埋葬在哪里,我想要抚摸 他冰冷的躯体已不可能……在那不可抗拒的政治风暴中,他曾将我拥在怀里,我伏在他胸前 清晰地听到他那有节奏的心跳声。现在,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我永远也听不到他心跳 的声音了。
啊,我的亲人,你的人生旅程已经终止,我新的人生起点又在何处?我还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新起点?我瘦弱的双肩还将怎样肩起你走后留下的巨大苦难?我流血流泪的心又如何承载你离 去留下的无涯际的痛苦?我们的孩子已是孤儿,我将怎样向俩孩子说你的离去?
我的路在哪里?我的路将怎样走下去?前程茫茫,孤零零的我,右派分子的我,一夜之间,突 然变得那样软弱,那样无奈,身单力薄,迷惘不已。心,沉重得要压死人。
有谁知道,我是怎样度过了这难熬的一夜。第二天一早,俩小伙子起来后,我立即翻身坐起下了土台,让他们告诉队上的干部,我要到景超的坟上去,带我来地窝子的小伙子一会儿就 回来告诉我:‘你爱人埋的地方离这儿很远,埋得很好,你就放心吧!‘我说:‘埋的再远 我也要去。‘小伙子说:‘埋得很好,你何必去呢?‘小伙子当然是转达队上干部的意见, 他阻拦我去,语言闪烁埋得很好,我为什么就不必去呢?但他的回答又使我改变了主意 。我的亲人长眠的地方一定是已经没有了标志,已经无法找到他的坟墓了,我流血破碎的心又被揉搓得痛楚不已。四工农场掩埋死人的混乱状况我早已听说,这里肯定更混乱,我不能 爬在一个陌生者的坟冢前痛悼我的亲人,面对一片无名者的荒冢,我又将怎样?此刻,我该做的,也许只能是尽快离开这个地狱,我应该快快回到已经阔别了3年的兰州。我那已失去了爸爸的俩孩子还在等着我,我将怎样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没有了爸爸……还有我的父母、 妹妹们,我将怎样向他们告知这一切啊!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这一转念,竟成为终生的遗恨。我认为亲人的坟冢已难以找到,当时 的我也太年轻,没有想得更多。谁又能知道,从此,我的亲人和别的死难者们一起陈尸荒野 达数十年之久。1989年6月8日,《甘肃工人报》一位年轻记者告诉我,夹边沟的死难者因为 掩埋十分草率,尸骨暴露于荒野,累累白骨绵延两里多路,当地农民多有怨声,直到1987年 才由酒泉劳改分局派人重新集中埋葬。啊,我的亲人,你在明水的遗骨是不是就‘埋得很好 ‘?我怎么也难以设想,你的铮铮铁骨会落得如此下场!那绵延两里多路闪着寒光的累累白骨 ,哪个又不是忠魂铸就?数十年来,深沉的地火亲近着他们,祁连山的暴风雪追随着他们, 轻柔的小草陪伴着他们,他们唯独得不到亲人的关怀和照拂,他们的亲人一个个远去了,远 去了……不是他们的亲人无情又无义,历史在诉说,人民在诉说。逝去的岁月是几经劫难的 岁月,浸透了血和泪,愁与苦,无奈又痛楚。他们的亲人又有哪个不是在大灾大难中挣扎 浮沉,又有哪个活得像个人模人样,谁叫他们是你们的亲人呢?他们只能远远地去了,去了 ,远远地离开了数十年来魂牵梦绕,萦系心怀的你们,一个个又挣扎于各自的生存,奔忙于 各自的寻觅、求索与选择。生活如此严酷,生存如此艰难,人生的寻觅、求索与选择,又岂 能停顿?从这里走出去的求索者们包括九死一生的受难者们,向历史发出种种诘问。当 共和国的第一部宪法制定之后,你们在这里经受了惨烈的饥饿和种种非人的磨难,直至死亡 。宪法要保障的公民权,作为一个人应享有的一切权利,正是在这执法的所在受到了无情的 践踏与嘲弄,被剥夺得一干二净。有多少人被无情地夺走了宝贵的生命,他们一腔悲愤,满 怀冤屈,把遗恨留在人间,一无所有地走了,走了。
我在队上吃的午饭。用洋芋、胡萝卜之类和大米熬就的稠粥,由一个干部用饭勺舀起平均 分给每个人吃,每人只分到三碗。大米显然是供应物资,饿久了的我吃这样的饭自然吃不饱 。
饭后,我被领到分队,分队长拿出景超的手表和没用完的1元多钱,作为遗物交给了我。睹物思人,‘物是人亡事事休‘,思悠悠,恨悠悠。我的亲人,你为什么要留下手表,你原该 拿它换吃的,兴许它会留住你微弱的一息!对了,你连这样做的自由也是没有的啊!你宁死不屈,他们‘改造‘你,要你遵守的纪律,听从的训话,是置你于死命的屠刀啊!
你13岁时在伤兵医院的饭篓子旁为抢口饭吃和小伙伴们打架的事,我记忆犹新;你上国立六 中因饥饿难耐在学校附近的农田里偷挖地瓜吃的顽皮模样,历历如在我眼前。你从伤兵医院 几次外逃,终于过上了‘快乐的学生生活‘;你上了中学以后不断跳级,经过3年多的艰苦 学习,终于又迈进了西北大学的大门,成了全家唯一的大学生。为什么,为什么‘改造‘你 却要终止你的人生旅程?你原该有一个光明灿烂的前程,你为之奋力工作积极创造的前程。 你已有了一个温馨幸福的家,为别人所艳羡所企盼的家。如今,你的逝去,粉碎了这一切, 连遭难后我们相互间仅存的心灵上有限的交流和抚慰,从今往后都变成了空白。没有谁会再 来抚慰我破碎了的心,没有谁能够缝合我血泪交织的心头巨创。风华正茂的你选择了去夹边 沟改造,却被改造活活虐杀;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你,又被更大的苦难所埋葬。孤 独寂寞的你默默地走在黄泉路上,你未能带走你生命历程中的全部痛楚、全部磨难,而将一 切一切的苦难又加倍地留给了我留给了你可怜的妻子,命苦的‘小娇娇‘。
我决定回兰州去。我要求队上派人送我到车站,帮我买张火车票。当时听说火车票很紧张, 已难以买到。他们答应了。几小时后,又通知,接到省上的指示,农场的劳教人员全部回原单位,各农场的下放人员不论情况如何全部回原单位,他们正在联系火车送他们农场的人回原单位,我也可以和他们一起乘火车回兰州,不必再买火车票了。
这太出人意料了。
3年来,我们每个人不都在盼着这一天吗?如今,这一天于不意间突然来临,却又是在如此凄 苦,如此悲惨的时刻来临,是在付出了许多生命的巨大代价以后才来临。如果景超还在人世 ,这个消息会使我们欣喜若狂,感谢上苍。3年的劳苦,3年的精神重负,3年积累的苦苦思 念,还有饥饿的磨难……这一切的一切,只要他人还在,都会变作相见时的欢情,倾诉不已 的绵绵话语,在我们之间絮絮而出,滔滔不绝……可如今,我在悲愤中只有深深的怨恨!
昨晚地窝子土台上堆积的死难者的被窝,说明这个地窝子里的人已死光,两个小右派只不过是临时结伴在这儿住住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在这儿的难友差不多快要死完的时候,省上才作 出决定,让幸存者全部回原单位,这到底是为什么?那些因饥饿而被逼进另一个世界的 人,他们正当盛年,学有专长,是国家的有用之才,正如周总理所说:‘你们不要以为这些 同志五七年出了点事,是所谓‘右派‘,就可以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了!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 人都是国家的有用之才,国家将来还是要用他们的‘。(引自《九死一生 我的右派经历》第267页。)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正需要他们作出贡献,献出他们的光和 热。再说,他们谁无妻子儿女,谁无高堂老母。他们一个个被活活饿死,造成多少个家庭残 破不全,哭声连天。这究竟是谁之罪,谁之罪?在和平年代,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大悲剧?我 作为死难者的妻子、年轻的母亲,又怎样向俩孩子说明我们的亲人的离去?右派分子的我, 还怎样活人?亲人饿死的事实,无疑又在全家人的头上投下了浓重的政治阴影。
下午,在队上吃过饭出来,有两三个年轻人拿着粮票要我替他们到伙房代买馍,显然他们都是劳教人员,在四工农场我们有了粮票也不能从食堂买吃的,他们受到的一定也是这种对待 。然而,此刻的我,竟冷酷地对他们不理不睬,竟扬长而去,对他们的苦苦要求不管不顾。 后来回到兰州后,我还见到其中的一人,他是部队文工团的,在向我作自我介绍时,尖刻地说:‘我就是在高台明水要你代买馍,你没给买的那个人。‘我无言回答。但这件事深深地 印在我的记忆里,我吃惊当时的我竟会那样对待饥饿的难友,我一贯的为人行事也不是这样 。它虽是小事一件,我的自私与冷酷确也达到了一生里的极点。在那个瞬间,旧日里的我又 在进一步地失落,地狱里出现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无情,对自己同类大批死亡的无动于衷,竟于不知不觉间也影响了我,改变了我。其实,这种改变在四工农场时就已出现,四工农场 对我们的‘管教‘农场设有教育科,要求被改造的人只要管住自己就行,其他与‘我‘ 无关的事,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才是我们的行为准则。我在‘医院‘为那些奄奄一息的病号 们烧炕时,油光满面的‘职工‘炊事员阻拦我为病号们代发信件,我不是就顺从地拒绝了为 他们发信吗,现在让我感到羞愧万分内疚不已的事,在当时竟认为理所当然。当时称之为‘ 改造‘的东西,其造成的直接结果是人性的异化,人的精神的可耻堕落。改造愈甚,要求愈 严如四工、夹边沟农场所做的那样,异化愈甚,堕落愈甚。旧日的我的失落,对于我是 另一种更为深沉的悲哀。
这天晚上,我住宿在另一处地窝子里。同住的有从天水远途来看望父亲的姐弟俩,姐姐大约 十五六岁,弟弟十三四岁。他们的父亲是个教员,已悲惨地死去。还有一位省邮电局的年轻 女职工,她是来看望丈夫的,丈夫也已死去。我们这些孤儿寡妇们相互简单地询问了各自的 情况,都悲哭不已,谁也不劝谁。各自的悲苦都倾泻不尽,谁又能劝得了谁呢?地窝子里一 片哭声。
姐弟俩抱头痛哭,更撕扯着我的心。我们的俩孩子如今也成了孤儿,失去了爸爸,他们年龄 尚小,不懂得未来将会有着怎样巨大的不幸,更不懂得来安慰做妈妈的我。人生如此充满了难以尽述的悲苦与辛酸,身单影只,右派 分子的我,在重重的政治压力下,今后又如何艰难地跋涉,把俩孩子抚养大?
那位省邮电局的年轻女职工,似仍被1957年的政治大风暴所威慑。她不多话,不说抱怨不满 的话,只是低声饮泣,时不时地发出低低的长嚎,像是闭住了气挣扎不已……
我无法说出自己悲哭的情状。一个多月前,四工农场因饥饿开始死人的时候,我已恐惧地想 到了会出现如今的结局,在内心深处,我已多次痛悼了我的亲人,悲哭了多次。知道自己的 亲人面临死亡而无能为力,眼睁睁地望着远方的他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营救无方,这种从感情 到心灵深处的巨大磨难,使我六神无主,痴痴呆呆,呆钝得像个小老太婆。我的心灵多日来 被碾压、被挤碎所经历了的痛苦,他们3人都未尝经验过。当我获准来探望营救我的亲人时 ,新的希望又从心头升起。我总觉得亲人在等待着我,我们都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 临。而当一切的梦幻又全都迅即破灭了时,我仍无法承受我早已悲哭过的现实,我颤栗悲伤 的心经历着巨大的震荡,使我痛不欲生……‘我将怎样活下去?我怎么能孤单单地活下去?我 没法活下去啊!‘这个固定不变的思维在痛哭声中反复从心头出现。然而,迎面扑来,经过 反复咀嚼,反复思索的痛苦,严酷又冷峻,我得默默地全部吞下。为了孩子,我还得活着, 活着去迎接新的苦难,去迎接无法逆料的明天的各种风暴。我不仅是新寡的年轻母亲,失去 亲人的不幸,并未改变我的右派身份。含冤受屈受苦受难的苦日子将怎样继续下去?在反右 斗争期间,我曾自私软弱地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把一切的苦难留给他一人承受。而今,我只能 勇敢地肩起所有的苦难。我知道,在他身后留给我的无涯际的苦难,就是泪水流成河也冲刷 不掉一丝一毫!但,泪水在尽情地流,长哭当歌,在倾泻着心中无法言说的悲苦愤恨。这一 切都是谁造成的啊!为什么把一个个受难者都逼到了阴曹地府才算罢休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地窝子里的哭声一定传得很远,附近地窝子里的幸存者们无疑都听到了,但没有一个人进来 问一声,他们都只关注着自己的生存。孤儿寡妇们的哭声,向来都不许他们过问,他们不必 关心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此等情事。干部们当然更无一人进来,他们只办例行公事,习惯地办 完了例行公事,已经心安理得地休息去了。此时此刻,从地窝子里传出的哭声,又何止我们 这一处!啊,无人理睬的孤儿寡妇们的哭声,地狱里的哭声!
这个地窝子里睡觉的长土台上,依然堆放着不少死难者的被窝,依然没有一根麦草。我们都 哭得乏力了时,便胡乱地拉开那些被窝,胡乱地又铺又盖,在梦中去寻觅自己的亲人,继续 那没完没了的痛苦与悲伤去了……
大约在第三天早上,就得到通知,吃过上午饭后去火车站搭车回兰州,那姐弟俩是途经兰州 后回天水。那男孩子愤愤地说:‘多少人的牺牲,才换来了少数活着的人回去;人不死这么 多,农场里别的人还不能回去,这也太惨了!‘我只觉悲戚不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已在这里吃了四五顿饭,今天吃最后一顿饭,要结算粮票饭钱了,姐弟俩不知从哪里听 说,来这里探望亲人的家属凡是没见上亲人面的都不付饭钱和粮票,并表示:‘我们也绝不付粮票饭钱,我们哪有粮票饭钱给他们!‘当时粮票极为珍贵,每个人都处于半饥饿状态, 谁也愿意省下自己的粮票。何况在这夺去了自己亲人宝贵生命的所在,尽管大家不怎么敢发 泄自己的愤怒和怨恨,对于管教过自己的亲人,又眼睁睁地把自己的亲人送往死亡的那些干 部,谁心里都愤恨万分,不交粮票饭钱又算什么!我们忍气吞声负垢受辱,在临离开这个害人性命的地狱之前,也得有所表示。所以,4人一致决定,拒付粮票饭钱。
这天上午的饭依然是胡萝卜、洋芋丁熬稠粥,几天来的饭顿顿如此,毫无变化。我们按掌勺人分配的数量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有个干部果然结算这几日的粮票、饭钱,依次向每个人收要。姐弟俩先表示粮票钱都丢了,交不出来;那位年轻的女职工也说丢了;最后问到我, 我也说:‘丢了!‘那干部说:‘你们怎么都丢了?‘我说:‘人的命都能随随便便地丢了,丢了粮票饭钱算什么?‘那个干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回答,气急败坏地说:‘你,你!你和他 们还不一样,你怎么,怎么敢这样说话!‘我冷笑一声,并不理他。他想了想,好像也没了词。他当然清楚我的右派身份,在以往,依仗管教干部手中的权力,对付我这样一个女右派 ,他有的是招数。而现在,他知道不能把我怎样,所以便也不再说什么,闭住了他那惯于骂 人的嘴。我们几人一起回到地窝子里,准备行装。
我离开四工农场时带的小行李卷,里面包裹着五六斤饼子,来到这里的当夜便放在了队上。 第二天我转到现在的这个地窝子时,由队上派人送了过来,送来的人当然是劳教人员。我打 开行李卷取饼子吃时,发现一半已不翼而飞。丢了的饼子无法再要回来,我只好什么也不说 。我打点自己随手提的帆布提包,才发现那个装了大半瓶牛羊肉的玻璃瓶,因为走得匆忙, 竟忘记带上,留在了四工农场的宿舍里了。这使我心疼不已,那是我每天从饭盆里一块块拣 出,从自己的嘴里省下来的牛羊肉啊,景超已无法享用,带到兰州给孩子们吃也是很稀罕的 。我相信兰州的供应一定也很紧张,孩子们一定很馋,而我在匆忙中竟没带上,我真恨自己 的粗心。
我带的衣物不少,小行李卷有些分量,队上干部在上火车前还派了个难友帮我提行李卷到车站。我送了个花卷给提行李的难友,以表示感谢。他原来也是部队战斗文工团的。以后又几 经沧桑,到1989年,听说他担任甘肃省歌剧团副团长,同另一位改正了右派问题的同志高平 ,共同创作了歌剧《咫尺天涯》,在北京调演后得奖。此人个头很高,身材魁梧,我们只简 单交谈了几句,他的名字叫王志。王志后来对我的一位熟人说,他看到当时的我凄楚痛苦的 神情心酸非常。30多年后,我们再相遇时,他说,他一直记得,我曾给过他一个花卷。
大地仍一片白茫茫。我从白茫茫中来,又在白茫茫中离开了这个恐怖的地狱。
这次,我们向西边的高台县车站走去。
我一点也没想到,在去县火车站的大路上,竟然巧遇四工农场于前一年9月底派到高台的许 多难友。他们大约有三四十人,报社的杨骁、汪志英、风琴手周至德、省委组织部的关维智 ,还有武威步校的王洪勤许多熟人都在其中。他们都亲热地走来和我打招呼,惊讶地问我怎 么也在这里?我悲伤地说出了景超的噩耗及我来此的缘由,他们一个个便不再说什么了。他 们已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心肠铁硬,麻木不仁。
只有王洪勤走上前来,送给我装有1斤多炒胡麻的小布袋,也算是对孤苦无告的我的抚慰罢 。我含泪接下了这珍贵的礼物。他们也是去火车站准备回兰州的。因为另有带队的人,走了 一段路便分开了。
到了车站,西来的火车刚一停下,人们像是逃难的一拥而上,呼喊着,互相推搡、抢挤着爬 上了火车。火车的停站时间被迫推迟了几分钟。在一个车厢门口,来自临洮的难友高仲英迈 着浮肿的双腿刚踏上火车的脚踏,就被蜂拥而上的人挤倒,摔在了车下,在这最后的一刻, 他没有能够再爬起来。
王志帮我挤上了车。
车厢里,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坐定以后,我才发现全车厢都是农场里的难友,也有少数像是 家属模样的。火车启动前进了,这里已不再是死寂的活地狱,人们大声说话,像沸腾了的开 锅水,暂时自由了的人们自由地述说起各自经历过的苦难,感喟不已……
王志没有上车来,他还有些事没办完,要停留几天。我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难友们从我 的神情相貌上有所猜测,有人试探着问:‘听说王景超的家属也来了?‘我急忙回答:‘我 就是。‘这一应声,立即有三四个人凑过来和我搭话。这第一个试探着和我说话的人,穿一 身黑棉布制服,30多岁,名叫邹春生,河北口音。我问:‘你认识王景超?‘他热情地说: ‘认识,咋不认识呢,我们在一个小队,平常我们都叫他‘眼镜‘,他为人不卑不亢,我们 挺合得来。他没有能够回来,真是……‘他咽下了心中的遗憾。另一个原临洮供销社的干部 告诉我,我的亲人临终时因水泻送了命,他在景超病倒时曾问过要不要给我发个电报,回答 是:‘不要。‘这个回答使我的心又流血不止……他明知自己行将赴黄泉,却还在为他可怜 的妻子着想,他知道妻子无能为力,他怕同样在挨饿的妻子精神上承受不了这打击,他怕处 境危险的妻子会因此而出问题。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成全他可怜命苦的妻子……啊,我 的亲人,那个电报你原该发的,只要收到电报,就是拼命我也要为营救你想尽一切办法,何 况那时政策已有松动,抢救人命的呼声已开始受到上面的注意。但是,你已被禁锢得太久了 的生命想不到这些,你已被摧残得太久的躯体支撑不了多久,你终于悲壮地倒下了,你可怜 命苦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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