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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普眼中的世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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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妮关上门。连门上都镶着厚垫,她颓然靠在门上,盼望有人从外面把门打开,大发慈悲放她走。男高音是教练,珍妮在蒸腾的热气中,看着他在这个长型的房间里沿墙踱步,眯着眼打量奋力苦练的摔跤手,停不下脚步。“三十秒!”他对大伙儿吼道。垫上捉对厮杀的选手都如受电流刺激,精神一振。每一组练习配对,都采取猛烈纠缠的姿势,在珍妮看来,摔跤手那种有所图谋、奋不顾身的专注,与强暴无异。
  “十五秒!”教练说,“用力!”
  最靠近珍妮,缠在一起的那对忽然松开,打结的四肢放开,他们手臂和脖子上的血管突起,一个男孩的对手忽然挣脱,将他用力推向有衬垫的墙,他气也透不过来地一声喊,嘴里滴下一长串口水。
  “时间到!”教练喊道。他不用口哨,摔跤手忽然放松,以极慢的速度放开对手。六个人急急向珍妮冲过来,心中只想着饮水机和新鲜空气,但珍妮以为他们赶着去走廊里呕吐,或安静地流血——或两者都有。
  摔跤室里站着的人只剩珍妮和教练。她端详这教练是个整洁的矮个子,像根弹簧般细致;她还发现他几乎是个瞎子,因为他这时才注意到她的白制服和身影不属于摔跤室,正一边眯着眼朝她的方向看,一边伸手去摸索他习惯搁在略高于头部的墙壁护垫上缘的眼镜——这样才不容易被摔到墙上的选手碰碎。珍妮判断教练年纪跟她接近,她从来没有在史迪林校园内外见到过他——不论有没有戴眼镜。
  教练是史迪林的新人。他名叫恩尼·霍姆,截至目前为止,他对史迪林的印象跟珍妮差不多,只觉得到处都是讨人厌的自大狂。恩尼曾经两度赢得爱荷华大学的十大摔跤冠军,但不曾在全国大赛中得名;他在爱荷华各地的中学担任了十五年教练,为的是抚养唯一的孩子,一个女儿,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他从骨子里对美国中西部感到厌烦,他自己也这么说,所以他搬到东部来,为的是确保女儿能受高水平的教育——他自己也这么说。他最爱说,女儿是家里的智多星——长得又跟她妈一般漂亮,这他可从来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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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的志愿(5)
海伦·霍姆十五岁,这辈子天天下午都得花三小时坐在摔跤室里,从爱荷华到史迪林,看不同尺码的男孩子挥着汗互相摔来摔去。海伦多年后会说,作为摔跤室唯一女孩的童年,造就她成为读书高手。“我被教养成一个旁观者,”她说,“我被栽培成一个窥伺者。”
  她是个优秀的读者,马不停蹄地阅读,事实上,恩尼搬到东部就是为了她。他为了海伦而接受史迪林的工作,因为他在合约中读到,教职员眷属可以免费就读史迪林——如若不然,他们就读别所私校也可以领取全额学费补贴。恩尼实在是个差劲的读者;他完全没注意到,史迪林只收男学生。
  他在秋季搬到冷冰冰的史迪林小区,他的智多星女儿仍然只能念一所规模小、声誉不佳的公立学校。事实上,史迪林镇上的公立中学可能比任何公立中学都蹩脚,因为镇上的聪明男孩都去念史迪林,聪明女孩都去外镇就学。霍姆从没打算让女儿离开他身边——所以他才搬家;为了跟她厮守。霍姆适应了史迪林的新工作,海伦却只能在庞大校园的边缘活动,狼吞虎咽校内书店和图书馆(毋庸置疑,她也听说了小区内另一位读书高手珍妮·费尔兹的故事);她仍然跟在爱荷华一样觉得无聊,面对无聊的同学,念无聊的公立学校。
  恩尼很能体贴感到无聊的人。他十六年前跟一个护士结婚;海伦出生的时候,护士放弃了护士工作做全职母亲。六个月后,她又想回去当护士,但那年头爱荷华没有托婴中心,恩尼的新婚妻子在全职母亲和前任护士的双重压力下,变得愈来愈疏离。有天她离开了他,留下一个全职的女儿,没有解释。
  因此海伦·霍姆在摔跤练习室里成长,这儿对小孩非常安全——到处都加了护垫,总是那么温暖。书本使海伦不至于无聊,可是恩尼担心,若环境不能提供养分,女儿这份手不释卷的热情能持续多久?他确信女儿的遗传基因中带有无聊的因子。
  就这样,他来到史迪林。也戴眼镜——也跟父亲一样须臾不可缺——的海伦,在珍妮走进摔跤室那天,也陪在他身旁。珍妮没看见海伦;很少人看得见她,那是海伦十五岁的时候。但海伦一眼就看见珍妮;海伦不像父亲,她不必跟男孩子摔跤,也不示范各种攻防动作,所以她随时都戴着眼镜。
  海伦向来特别注意护士,因为她一直在找寻恩尼不曾刻意替她去找的失踪母亲。恩尼跟女人来往被拒的经验相当丰富。海伦小时候,他曾经编过一则假想的寓言逗她开心,他自己无疑很乐意保留这份想象,而这故事也一直让海伦回味无穷。故事说:“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漂亮的护士,一脸好像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表情,她会看着你,好像不认得你——可是又很想知道你是谁。”
  “然后她就是我妈妈?”海伦总是这么问父亲。
  “然后她就是你妈妈!”恩尼总是这么答复。
  所以海伦在史迪林的摔跤室里,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还以为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穿着白制服的珍妮,永远像是走错了地方;在史迪林学院的猩红护垫上,她显得黝黑、健康、骨架亭匀、有股英气,虽然不见得能说是漂亮。海伦一定以为,再没有其他女人会冒险闯入这座她父亲工作口的柔软地狱了。她的眼镜起了雾,她合上书本;穿着一身抹杀特征的灰色运动服,遮盖住笨拙的十五岁身材——僵硬的臀部和扁平的乳房,她站起身,木讷地靠着摔跤室的墙壁,等候父亲招呼她上前相认。
  可是恩尼还在摸眼镜;他看见模糊的白色人影——像是个女人,说不定是个护士——他的心跳停顿,想到他从未当真的那种可能:老婆回到他身边,说:“喔,我多么想念你和我们的女儿啊!”还有哪个别的护士会闯进他的工作场所呢?
  海伦看见父亲双手不听使唤,以为这就是确定的信号。她跨过热乎乎的猩红垫子,走向珍妮,珍妮想道:“天啊,是个女孩子耶!一个漂亮女孩戴着眼镜。漂亮女孩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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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的志愿(6)
“妈,”女孩对珍妮说,“是我,妈!是海伦呀!”她道,热泪奔放;她纤细的手臂搂住珍妮的肩膀,湿答答的面孔贴在珍妮脖子上。
  “耶稣基督啊!”珍妮道,她一向最怕别人碰她。不过她身为护士,也体会到海伦的需求;她没把这女孩推开,虽然她很清楚自己绝非她的母亲。珍妮想,一辈子做一次母亲已经够了。她冷静地拍拍那个痛哭流涕的女孩的背部,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刚找到眼镜的摔跤教练。“我也不是你的母亲。”珍妮很客气地对他说,因为他也用珍妮刚在那漂亮女孩脸上看到的那种忽然间如释重负的表情看着珍妮。
  恩尼想到的是,珍妮的相似之处远不止制服和走进摔跤室这两点而已;但珍妮的姿色可比恩尼落跑的妻子差多了,他想着,即使过了十五年,也不至于让他老婆变得像珍妮一样平凡得只剩英气。尽管如此,恩尼觉得珍妮也不难看,他挂着一脸暧昧不明、带着歉意的微笑,这他手下的摔跤手每逢打输的时候都会看到。
  “我女儿以为你是她母亲,”恩尼对珍妮说,“她好一阵子没见到母亲了。”
  这还用你说,珍妮想道。她觉得女孩变得很紧张,从她怀里跳出来。
  “这不是你妈,亲爱的。”恩尼对海伦说,海伦退缩到墙边;她是个好强的女孩,绝少公开流露情绪——甚至在父亲面前。
  “你以为我是你太太吗?”珍妮问恩尼,因为她觉得恩尼有一会儿也误把她当作别人。她很好奇霍姆太太不见有多“好一阵子”了。
  “我有一会儿被你骗过了。”恩尼很客气地说;他经常使用那个羞涩的微笑。
  海伦蜷起身子,缩在摔跤室的角落里,凶恶地瞪着珍妮,好像她的尴尬是珍妮蓄意造成的。珍妮有点被这女孩感动;盖普已经好多年没那么抱她了,那种感觉即使像珍妮这么挑剔的母亲也会怀念。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海伦,“我叫珍妮·费尔兹。”
  这名字对海伦如雷贯耳,是史迪林校园里的另一个神秘爱书人。另一方面,海伦从不曾泄露过她保留给母亲的热情,虽说她之所以会对珍妮真情毕露,纯属意外,但她觉得要完全收回来也很难。她有父亲的羞涩微笑,她感激地望着珍妮;很奇怪的,她觉得很想再抱抱珍妮,可是她克制自己。摔跤选手陆续回到练习室,有些人喝了水大声喘气,而正在减重的人则只用水漱漱口。
  “不练习了,”恩尼对他们说,挥挥手让他们出去。“今天练够了。去操场跑步吧!”学生们很服从,甚至松了一口气,他们在猩红室的门口跳上跳下:收拾头盔、橡胶紧身衣、胶带卷。恩尼等闲杂人通通走光,他的女儿和珍妮等着听他解释;至少恩尼觉得他该给个解释,而摔跤室是他觉得最自在的地方。对他而言,这是说故事的最佳场所,即使是个又难说、又没有结局的故事——即使听故事的是个陌生人。所以当摔跤选手都离开去跑操场,恩尼便有条不紊地开始讲他父女相依为命的故事:被护士妈妈离弃,以及他们才离开不久的中西部生活简史。不消说,珍妮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这是她知道的唯一另一个带一个小孩的单亲家庭。虽然她很有一股冲动,想把自己的故事也讲给他们听——两者之间有趣的相似之处与相异之处——但她只重复了标准版:盖普的父亲是军人,等等等等。打仗的时候谁有那个时间去结婚呀?
  虽然故事并非全貌,恩尼与海伦还是觉得很感动,他们在史迪林还没遇到其他像珍妮这么接纳他们、坦诚相待的人呢!
  温暖的摔跤练习室、脚下和四壁都有柔软的垫子环绕——这种环境造就了一种突如其来、无以名之的亲密感。
  当然海伦会记得她这辈子第一个拥抱,不论她对珍妮的感情如何往复改变,从摔跤室那一刻开始,对海伦而言,珍妮就是比她亲生母亲更真切的母亲。珍妮也会记得,被人当作母亲一般抱住是什么感觉。她会在自传中提到,女儿的拥抱跟儿子有什么不同。然而她立论的根据竟然是那个十二月天,在纪念麦尔斯·席布鲁克而矗立起来的大体育馆里的经验,这,怎么说都有反讽的意味。
  
3他的志愿(7)
恩尼若对珍妮动心,即使只是瞬间,若他还幻想可以找到另一个女人陪他共度余生,那可真不幸,因为珍妮丝毫没有这种念头;她只觉得恩尼是个好人——充其量她希望他会成为她的朋友,如果他愿意,就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珍妮要求在摔跤练习室独处一会儿,恩尼与海伦都很困惑。做什么?他们一定想。然后恩尼才想到,询问她此来的目的。
  “替我儿子报名参加摔跤队。”珍妮飞快地答道。她希望盖普会同意。
  “喔,好啊!”恩尼说,“那你离开时记得关灯、关暖气,门带上就自动上锁了。”
  就这样一个人,珍妮关了灯,听大型暖气风口的嗡嗡声转归寂静。在黑暗的房间里,门虚掩,她脱了鞋,在垫子上来回走动。她想着,这种运动看起来很暴力,但为什么我在这儿觉得这么安全?是因为他?但恩尼的影子在她心头一晃而过——不过是个矮小、整洁、肌肉发达、戴眼镜的男人。即使珍妮想过男人,事实是她没有过,她也觉得矮小、整洁的男人比较可以忍受,而且她觉得,不论男人、女人,都是有肌肉比较好——这才强壮。对于戴眼镜的人,她是从不需要戴眼镜的人看人家戴眼镜——认为他们“好脾气”——的角度去欣赏他们。但主要是这个房间,她想道——红色的摔跤室,很大,很舒服,安装了垫子以减轻疼痛,她这么以为。她砰地跪下,只为了听听垫子受压的声音。她翻个筋斗,裙子绽线了;然后她坐在垫子上看到一个粗壮的男孩堵在黑黝黝房间的门口。是卡莱尔,那个午餐白吃了的摔跤手;他换了装备,回来接受更多惩罚,他探头向里望,暗沉沉的猩红垫子上蹲着一个发亮的白色护士人影,像守在洞穴里的母熊。
  “对不起,女士,”他道,“我要找伴做练习。”
  “哼,别找我,”珍妮道,“去跑操场去!”
  “是,女士。”卡莱尔道,便急忙跑走了。
  她关上门,门在身后锁上,她才想到鞋子忘在里面。门房好像找不到正确的钥匙,可是他借她一双人家送去失物招领的大号男用篮球鞋。珍妮蹒跚地走过结冰的泥浆地,回到保健中心,觉得这趟初入体育世界之旅,让她不只有一点点改变。
  回到家,盖普还躺在床上咳了又咳。“摔跤!”他呛到了,“老天爷,妈,你要害我被杀死吗?”
  “我觉得你会喜欢那个教练,”珍妮道,“我跟他见了面,他是个好人。我还见到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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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我的天,”盖普说,“他女儿也摔跤?”
  “不,她读很多书。”珍妮称许地道。
  “听起来好刺激啊,妈,”盖普说,“你可知道把我跟摔跤教练的女儿送做堆,会断送我的脖子?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可是珍妮还真没有这种算计。她真的只考虑到摔跤练习室,还有恩尼;她对海伦的感情纯属母性,她年轻粗鲁的儿子提到作媒——他会对年轻的海伦发生兴趣——珍妮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对任何人感兴趣,以那种方式——至少她以为,他还要等很久才会对这方面的事感兴趣。这让她深感不安,她只能对他说:“你才十五岁。记住。”
  “喔,那他女儿几岁?”盖普问,“她叫什么名字?”
  “海伦,”珍妮道,“她也才十五岁。还有,她戴眼镜。”她伪善地补了一句。她知道自己对眼镜的观感;说不定盖普也喜欢眼镜。“他们从爱荷华来。”她又道,觉得自己是个比史迪林校园内屡见不鲜的纨袴子弟更令人憎恨的势利鬼。
  “老天,摔跤!”盖普再度呻吟道,珍妮见他放过海伦的话题,松了一口气。珍妮对于自己如此明显地抗拒这种可能性,觉得有点尴尬。那女孩很漂亮,她想道——虽然不抢眼;为什么年轻男孩只喜欢抢眼的女孩?我会不会宁可盖普对那种女孩感兴趣?
  说到那一型的女孩,珍妮心目中的代表人物是库希·波西——说话太口没遮拦,装扮太邋遢;十五岁的库希这种发情的程度合理吗?珍妮随即为使用“发情”这种词汇憎恨自己。(译注:作者原本在此用breeding一字,这个字兼有教养与生殖之意。珍妮憎恨自己是因为:她不赞成女人无意识地把生命耗费在生育小孩或追逐性欲上,但她也不认为自己有权贬抑别的女人有意识的选择。所以误用这一字眼时,不但泄露她有预设的成见,也使她不知不觉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
  
3他的志愿(8)
这一天让她过得很困惑。她睡着了,暂且不为儿子的咳嗽烦恼,因为前途似乎有更大的麻烦。我还以为我们安全上垒了!珍妮想道。她得找人谈谈男孩子的事——恩尼,说不定可以;她希望自己对他的印象够正确。
  结果证明,她对摔跤练习室的印象果然很正确——盖普在此如鱼得水。他也很喜欢恩尼。史迪林摔跤大赛第一季,盖普练得很起劲,学习各种动作、擒拿都胜任愉快。虽然他在重量训练的课程中被校队整得很惨,但他从不抱怨。他知道必须找到合适的运动项目和休闲活动;这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精力,直到他开始写作。他喜欢这种战斗的专一,垫上画出来的那个圈子里,有份怵目惊心的局限;一种美妙的制约;持续减轻体重的心理常规。那年史迪林的第一季,珍妮也放心下来,因为盖普几乎绝口不提那个戴着眼镜,穿灰色运动服,埋头读书的海伦。她偶尔会抬头,如果垫上传来异常响亮的摔打声或叫痛声。
  海伦把珍妮的鞋子送回保健中心,珍妮没请她进来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有一阵子,她们似乎那么亲密。可是盖普在家。珍妮不想介绍他们认识。更何况——盖普在感冒。
  有一天在摔跤室,盖普坐在海伦身旁。他很在意自己脖子上长了颗青春痘,而且一身臭汗。她的眼镜看起来好朦胧,盖普怀疑她是否看得见书上的字。“你读的书真多。”他对她说。
  “不及你母亲。”海伦道,没抬头看他。
  两个月后,盖普对海伦说:“说不定你会看坏眼睛,在这么热的地方看书。”她抬头看他,这次她眼镜很清晰,把她眼睛放大到令他大吃一惊的程度。“我眼睛已经坏掉了,”她道,“我生下来眼睛就坏了。”可是盖普觉得那双眼睛好漂亮,漂亮得他再也想不出话来对她说。
  接着摔跤季就结束了。盖普获准加入后备校队,他也报名参加田径,这是春季运动不得已的选择。他经过摔跤季的锻炼,体能状态极佳,可以跑一英里赛;他是史迪林一英里赛校队第三名好手,但就是没法子再进一步。一英里跑完,盖普觉得像才开始要起步(“成为小说家的起步,早在那时候——虽然我还不知道,”盖普多年以后写道)。他也会掷标枪,不过掷不远。
  史迪林的标枪选手都在体育馆后面练习,他们花很多时间标青蛙。史迪林河上游的淡水流域流经席布鲁克体育馆后方;很多支标枪掉在这儿,很多青蛙也死在这儿。春天不是好季节,盖普想道,他觉得坐立不安,他想念摔跤。要是不能摔跤,起码让夏天快点来,他想道,那他就可以沿着狗头港到海滩的路跑长途。
  有一天,在空荡荡的席布鲁克体育馆观众席的高层,他看见海伦独个儿抱本书坐在那儿。他爬上台阶向她走去,一路喀喀地用手中标枪点着水泥地面,这样她才不至于因他突然冒出来而吓一跳。她一点不意外。她观察他和其他标枪选手已经好几星期了。
  “今天杀死够多小动物了吗?”海伦问他,“猎到别的什么没有?”
  “从一开始,”盖普写道,“海伦说话就是单刀直入。”
  “你读这么多书,我想你将来一定会当作家。”盖普告诉海伦。他试图装得满不在乎,但他罪恶感地用脚尖挡住标枪的枪尖。
  “不可能。”海伦说。她对此毫无怀疑。
  “嗯,说不定你会嫁一个作家。”盖普说。她抬头看他,表情非常严肃。新处方的太阳眼镜,比上一副总是从鼻梁上滑下来的旧眼镜,更适合她的宽颧骨。
  “如果我结婚,我一定嫁作家,”海伦道,“可是我想我不会结婚。”
  盖普本来只想开个玩笑;海伦的严肃使他紧张。他说:“嗯,我猜你一定不会嫁摔跤选手。”
  “那是一定的,”海伦说。也许年轻的盖普掩饰不住内心的痛苦,因为海伦又补了一句:“除非他既是摔跤选手,又是作家。”
  “作家是第一优先要件。”盖普揣测道。
  
3他的志愿(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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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一个真正的作家。”海伦神秘兮兮地说——她准备界定这句话的意义,但盖普不敢再问,让她回头看她的书。
  沿着台阶下来的路很长,他把标枪拖在身后。她除了那身灰色运动服,还穿别的衣服吗?他很纳闷。后来盖普写道,就是在试图想象海伦的身材什么模样时,他才发现自己有想象力。“她老穿那套该死的运动服,”他写道,“我唯有想象她的身材;任何法子都看不到。”盖普想象海伦的身材很好——他的作品里可没半个字提到说,终于看到实际状况后,他有丝毫的失望。
  就在那个下午,在空荡荡的体育馆里,标枪尖上沾着蛙血,海伦·霍姆激起了盖普的想象力,他决心要成为作家。“真正的”作家,正如海伦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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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毕业(1)
从史迪林一年级开始,直到毕业为止,盖普每个月写一篇短篇小说,但直到高二,他才把写的东西拿给海伦看。海伦在史迪林做了一年的旁观者,终于被送去念塔柏女中了,盖普只偶尔在周末看见她。有时她也会在校内摔跤赛上露面。一次赛后,盖普去找她,要求她等他先淋个浴,有个东西他放在更衣室置物柜,是要给她的。
  “好啊,小子,”海伦道,“是你的旧护肘吗?”
  她现在不到摔跤练习室来了,即使是从塔柏回来度长假。现在她穿深绿色及膝长袜、灰色的法兰绒百褶裙;上身大多是件跟袜子搭配的深色素毛衣,长长的黑发盘在头顶,或挽个髻,或夹了许多发针。她嘴巴宽,嘴唇薄,从来不擦口红。盖普知道她身上总香喷喷的,可他没碰过她。他想也没有别人做过这种事;她很苗条,几乎跟小树一样高——她比盖普高两英寸以上——骨感的脸上有种尖锐、可说是痛苦的表情,虽然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总是又大又温柔、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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