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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上)-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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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在书院时,两个生员便被合川士绅誉为“双峰并峙”。英才惜英才,二人遂成莫逆之交。出师后,二人月月都要上“醉八仙”酒楼,在合川士绅的月会上相聚一次,一上席,二话不说——“门前清”!所谓“门前清”者,不是打麻雀牌,是饮酒。各自将预先摆放在自家座位前桌面上的一瓶茅台老酒喝干,再说二话。同席诸公,大多门前未清,人便不见——滑倒桌下矣。唯有他石不遇与我,面不改色,还能满桌面一瓶接一瓶将诸公未尽之醇醪饮得瓶瓶见底,相顾仰天大笑,我便即席赋诗,你便铺纸命笔,当场写下,人称“双绝”,于是早已守候在旁的合川富豪们争相竞标,换了大锭大锭的银子,足够挡那一桌酒钱。好痛快的朋友,好痛快的拼酒!酒能酣畅朋友,朋友之情却难逃往往紧随“酒”后的那一个“色”字之害。那是后话,你石不遇早在那绝色女子出现在你我二人当中时,便已一而再,再而三,大大伤害我孟子玉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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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第六章 祭 石(19)
孟家湾有两道河,从山中涌出,在孟子玉祖宅前作人字交汇成一条大河。两河隔得山里人出门难。最难的是女子,春光明媚,要过河上孟家场进合川城赶个场扯几尺花布缝件新衣都没门——到了河边,只有请碰巧过河的男人背。男女授受不亲,前胸贴后背地那么背着,着实不雅。于是只好叫女子作跪姿,男人向背后反伸双臂,翻起双掌,托起女子小腿,这样硬生生的膝盖头顶着光生生的脊梁骨,接触面积减少到极限。这还是读过书的孟子玉想出来的主意,却解决了女子过河的大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一发端阳水,小河成了大河,男人女人都无从过。孟子玉便做主,带乡民进山砍了大树,架起两座桥。这一日两桥同时落成,乡民摆了酒,请来孟子玉和石不遇,同来助兴的还有顾东盛、宁平生。“门前清”之后,便有好事者挑唆,请两个“读了书的人”为两桥命名,还规定“两个桥取一个名”,孟子玉与石不遇当下明白,明摆着士绅乡民要怂恿他二人在两桥前分个高下。孟子玉自谓诗词赋上功底不输于石不遇,当场便领了这考题。谁知这单桥名字好取,双桥同取一名却难。孟子玉虽面带微笑,其实搜索枯肠已尽。忽然眼前一亮,想到那年与石不遇去川西名山峨眉登顶看佛光,在山脚清音阁山门外曾见两道小河,黑龙江与白龙江,也是从山中涌出,也是作人字交汇成一条大河。更巧的是,也架了双桥在两河上,两河水从桥洞下流出,同时冲荡在交汇处的一块形如牛心的巨石上,双桥上有一联,道是“两桥双虹影,万古一牛心”,对仗工稳,更难得的是意境无穷。孟子玉当下有了主意,便要活剥了这对联首二字“双虹”来为孟家湾的双桥命名。话还没出口,听得石不遇不紧不慢说道:“春锁二桥。”村夫乡民不解其意,顾东盛与宁平生却失声叫好!那石不遇是取了唐朝小杜“铜雀春深锁二乔”诗意。同是活剥了来做两桥名字,却比孟子玉胜出一筹。望着石不遇因得逞而红光焕发的那张脸,孟子玉只得涨红了脸将到了嘴边的“双虹”二字咽回肚去。
眼看着自己与石不遇双峰并峙的格局已被打破,从孟家湾回转县城,孟子玉憋足了劲寻找崛起时机要在合川一县独领风骚。时机不用找,自会送上门来。宁平生婚后无子,早有“讨小”之意。只因惧内,而不敢贸然。一时在合川仕林中传为笑谈。这天,在醉八仙酒楼月会上,宁平生却公然提出要请孟子玉与石不遇说媒,娶个能生儿子的小老婆。众人笑说,你讨小,尊夫人岂不拧下你的粑耳朵?
“粑耳朵”是川人俚语,相当于外省人说“怕老婆”。
宁平生答曰,贱内昨晚首肯矣!众人当下举杯朝贺,再笑问,你请人说媒,满席这么多朋友不请,为何偏偏请石、孟二位小兄?宁平生笑答,愚兄想托福,托的便是二位小兄在本县双峰并峙之福!众人笑说,君不闻,单身汉说媒——为自己?于是借酒一阵笑闹。殊不知,下得“醉八仙”,孟子玉与石不遇却将席间酒话当了真,下月,当真为宁平生说成一段婚事。婚礼那天,二人自然坐了上席,好事者自然要请二人临场再比拼一番,命题是:“一县二绝同席,便请即景即情即时即兴为宁平生兄今日庆典撰副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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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第六章 祭 石(20)
这“婚联”,乃对联中一大类,孟子玉赶紧在脑海中将古今婚联佳作搜检一番,这自然需要时间,于是面带微笑,对石不遇说:“石生,你我且先门前清如何?”二人便门前清,孟子玉手头一瓶茅台见底,肚里已浮现一联,当真贴题,且对仗工整,风雅有趣,便掷瓶,道:“石生,请命笔!”要依惯例,由自己说出文来叫石不遇写下。石不遇也将手头那一瓶一饮而尽,当真听话,提起笔来,孟子玉心中暗喜,这一回,我定能当着一县士绅找回上一回“春锁二桥”叫你石不遇驳回的面子!哪晓得石不遇根本不等孟子玉说出文来,提笔就写,转眼间两张预先裁好的贴了金的红纸上墨迹淋漓,孟子玉凑上前一读,是:
你粑耳朵讨小定然得子
我单身汉说媒却非为己
顾东盛率众士绅哄堂大笑,几十张桌席间,叫好声连成一片,却无人再看孟子玉一眼!连宁平生本人也拿手指指点着石不遇鼻子,且骂且笑:“石不遇啊石不遇,今日我算是服了你这小兄!”
隔年,宁平生果然得一子,取名宁可行。
孟子玉对石不遇总是不服。隔年,时机再现。
这一回还是婚礼,还是再婚,却不是讨小,是北门外杨柳街罗饽饽中年早逝,留下个年轻寡妇,空守着七柱三间大瓦房,便招了本街干剃头营生的叫白仁财的单身汉倒插门。本来不是什么值得张扬的事,还就是为了在街坊邻居面前挣回点面子,便请了读过书的石不遇,还怕势单力薄撑不起场面,又相烦石不遇再请孟子玉,请宁平生,凡是合川城读过书的老少爷,满请!石不遇、孟子玉当时都年轻,身当末世,礼崩乐坏,国人大病如此,一二读书人也奈它不何!停妻再娶的事都见多了,更遑论寡妇再嫁?反正有酒喝有人捧何乐而不为?孟子玉更是心生一念,这一回到你石不遇老家,我定要一举夺回前两回在我老家、在县城丢尽了的面子!宁平生讨小后,果然应了石不遇即兴那一联,已然得子,且是龙凤胎,正是哪个场合人多有酒喝,哪个场合哄闹欢喜便朝哪个场合撵的心情,见请,欣然同行。见石生孟生按惯例正在相对着“门前清”,他迫不及待抢先命题:“一县二绝同席,便请即景即情即时即兴为罗饽饽家寡妇、白剃头今日婚礼撰副对联。”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孟子玉其实见请之时,便已撰下一联,就等当场有人命题再抛出。上一回的教训值得注意,是以这一回孟子玉不容石不遇代笔,他三下五除二喝干那一瓶茅台,自己上前提笔便写,哪晓得,身后悠悠飘出两句词来,正是那冤家对头,听他那咕咚咕咚的声气,嘴巴都舍不得离开茅台瓶口,声气再慢,也比笔头来得快,孟子玉上联刚写就,众人还没看清,背后石不遇的上下联便已抢先送进众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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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第六章 祭 石(21)
萝卜拔了坑坑在
将就坑坑栽白菜
“呜呼!”孟子玉气不打一处来,想起当年之事,一桩桩一件件搅得来心潮难平,差点失声长叹,忽听得耳畔呼天抢地一声长喊,才想起自己身处刑场,抬眼看时,那青年学生正朗声背诵韩愈《祭十二郎》:“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荒唐!自己命下题来,要决人生死。命题之人脑海中却一篙竿把船撑出老远,净想些陈年谷子烂芝麻!当真荒唐之至!孟子玉从前在书院中教授韩愈这篇祭文,只是体验韩愈祭奠亲人心情,今日在刑场听这学生诵出,孟子玉觉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根本不懂韩愈,倒是眼前这学生在向他教授韩文真谛。你看他,刀斧丛中,一任胸中真性情流露,全无畏惧。可畏的,正是这样的后生啊。可怕的,却是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当年仗义执言、敢为民请命的那点品性丢得一干二净。倒是眼前这学生娃,讲道德有道德,论文章有文章。难得他小小年纪,居然有此修为学养!今日之事,再不犹豫,我孟子玉一定要在那团长的枪口下赎回这学生一条性命。可是,这样难得的学生,只怕正是出自他石不遇门下!
什么“萝卜坑坑”下三滥,什么“春锁二桥”,小菜一碟!全都不在话下。唯有那件事,那个人,唯有她,才令孟子玉刻骨铭心,至今难忘。光绪宣统而民国,至今孟子玉为了她,还是童子单身。石不遇啊石不遇,这一箭之仇,我若不报,今生难得安生。
什么事都可以放下,人命关天,救人要紧。
什么人的命都救得,就是这石不遇学生的命救不得!
孟子玉拿定主意,今日定当救这学生一命。便有一条——万一问清这学生是出自石不遇门下,自己就此撒手不管!且待他背完这篇……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苍天茫茫,残阳如血,卢魁先环顾刑场周围的死者与生者,死者横尸遍地,生者命在旦夕。他哪里晓得,当他心力交瘁,强令自己镇静下来,一门心思背诵韩愈祭文,悲悼同志亡魂,拯救自家性命时,面前这位不期而遇、挺身而出要救他性命的大足举人,肚皮里竟九回十八转绕了无数个圈,此时已拿定了万一他是石不遇学生,便弃他性命于不顾的主意。卢魁先目光落于石二身上——石二啊,石二,我今祭汝,痛不欲生:“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
辛亥年多少人多少事一时间尽皆奔来眼底涌到心头,卢魁先再也支撑不住,喃喃似梦呓,诵完尾声:“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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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第六章 祭 石(22)
昏鸦数只,盘旋着飞落刑场,见满场站着的活人,躺着的死人,竟无一点人声,感觉异样,又贴着地皮没入湖上暮色中。卢魁先独立场中,似刚从梦中苏醒,环顾四周,才发现在场的人,从张铁关以下所有人等都在盯着他看。湖风吹来,卢魁先觉得背上冷嗖嗖的,原来周身早已冷汗淋漓。记得耳边听到最后一句是“尚飨”二字,祭文应该是背完了。革命以来未曾复诵过一回的祭文,拿来祭奠先死革命同志时,居然能一口气一字不差背完?冥冥之中,当真有一双手在把持支撑?
“合川人?”
“唔。”听得人问,卢魁先脱口而出答道,才发现问话的正是孟子玉。
“合川举人石不遇,是你什么人?”
这位大足孟举人这冷森森的语气,卢魁先熟悉。一上场尊他“先生”时,他一句“姓孟”抵回来,就是这语气。只是这时问出这话,冷漠中比先前更是平添了三分杀气。卢魁先一怔,转过身来,面对孟子玉,证实了这一点。今日刑场,当真是生死转换,倏忽万变。怎么先前还对自己那么友好的一个人,此时忽然变脸?比合川二丑的川剧班子在戏台子上变得还快!他这一问,毫不掩饰下文——石不遇若是与你有什么关系,休怪我今日对你不留情。可是此时此地,若是勉强否认,反倒露拙。不如老老实实,坦诚直言。卢魁先定下神来,说:“合川举人石不遇先生,他是学生我的……”
“他是学生,还是革命党?”孟子玉正全神贯注等待卢魁先答复,要作出舍命救他、还是舍他一条小命不顾的最后决定,冷不防自己背后,莽声莽气有人闷吼。猛回头,才见是张铁关,不知几时他已经来到刑场当中。
“问我?”孟子玉一时回不过神来。
“不问孟生您,我问谁呢?”张铁关一脸憨乎乎的笑,“您是本案的主审,主考官啊!”
孟子玉听出,张铁关称自己为“孟生”,这本是前朝时同学同年间才有的称呼,省了名,只称姓,后缀一个“生”字,图个简明、图个别致又亲热。孟子玉知道,张铁关这样称呼自己,是套近乎,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孟子玉此前已经获知,这张铁关确实是光绪年峨眉山下乐山武举人,而且恰恰是在自己在大足中举、石不遇在合川中举那一年,说是同学同年,并不勉强。这张铁关不可小觑,外表是行伍出身,武棒棒一个,其实内心谋算缜密,判断极分明。这种人,用村夫们一句粗话,叫“面带猪相,心头嘹亮”。此时,面对张铁关憨乎乎的一句笑问,孟子玉一愣,冒出一句话:“张生啊,这娃娃憨乎乎直杠杠还没长醒,你看他那样——分明一个读书人!”
话一出口,听在自己耳里,孟子玉暗自摇头,自己也闹不明白,明明已从这青年口中听出其必是石不遇学生无疑,却为何还要冒险救下他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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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第六章 祭 石(23)
“孟生所断极是。”张铁关依旧憨乎乎一脸笑,转头对卢魁先说:“读书人,张生我多有得罪,请了!”他一抬手,身后大足县衙门操鬼头刀的刽子手与他手下扛枪的行刑队闪开一道窄巷,放卢魁先扬长而去。孟子玉只道是张铁关卖了自己天大一个面子,其实张铁关内心里头早已认定刑场中这青年是什么样人——他若真是革命党,肯定会拼命掩饰自己与刚被处决的革命党的关系,可是,背那篇长长的古文时,他是越背越高声,义愤之情,溢于言表,居然置自家性命于不顾。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张铁关端坐场外,虎视眈眈,敢如此肆无忌惮行事的,除了傻乎乎的学生,还会有谁。“分明一个读书人”罢了,正好放了他,落得向孟生这种地方上有威望有实力的读书人做个顺水人情。
还是那一汪湖水,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乃一声,山青水绿。先前那条渡船从那码头荡出,船中乘客只卢魁先一人,他背对岸边,负手远望茫茫湖面,他感觉到岸边有目光注视着,他问道:“敢问先生,为何出手救我性命?”
孟子玉从刑场尾随卢魁先来到岸边,见问,冷笑不答,反问:“刑场上送了性命的那独臂青年,是你同志?”
“石二郎。”卢魁先报出石二的名字,却巧妙地省略了自己与石二的关系。
“十二郎是韩愈侄儿,我问的不是祭文!”
“他就是石二郎。”卢魁先缓缓转过身来,孟子玉看到他已是泪流满面,便不再问。不料卢魁先反问:“合川不遇先生,是您什么人?”
“你问——合川石不遇,是我什么人?”孟子玉一声冷笑,“先前刑场上有问于你,你还没作答呢,就被那胡军团长抢了话去!”
“不遇先生是我老师。”
“果然!……张之洞任四川提学使,倡导读书,你合川出了石不遇,我大足出了孟子玉!”
“原来先生与我恩师是故交?”
“故交?——老冤家!川汉铁路公司弄成个死局面,就是你合川石不遇,代表合川董事,寻我打官司,这刁钻讼棍,咆哮公堂,居然诬我大足孟子玉‘吞蚀路款’,还……还指着鼻子骂我‘路蠹!’”
“先生,那都是过去的……”卢魁先听出是两个旧时读书人的过去恩怨。
“过去!他让我过不去,我就让他过不去!”孟子玉一顿,突然问出一句,“举人娘子,她还好么?”
“不遇先生的夫人早年病逝,学生我都没见过。”
“呜呼!”孟子玉一声长叹息,“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这大足举人,为何此时将我在刑场上刚背过的古文一字不差诵出?卢魁先纳闷,孟子玉却大放悲声:“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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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第六章 祭 石(24)
刚才借韩愈祭文悼自己同志,卢魁先也曾这样动情,此时见大足举人老泪纵横,便知这位也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
“孟先生认识她?”卢魁先小心翼翼地试问。
“岂止认识?”孟子玉遐想道,“十指纤纤嫩笋,三寸窄窄金莲……聂七妹,那一年,你也年方二八啊。”
“不遇先生的夫人姓聂,孟先生见过?”
“岂止见过!”孟子玉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同治年,合川一县,双峰并峙……又出了一个绝妙女子,一枝独秀……”孟子玉苦笑,吟出一句:“闹得嘉陵成醋海,酸风直送古渝州哇!——呜呼,天啦,既生玉,何生遇?”
孟子玉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卢魁先本不谙男女之情,只大约听出话中有异,又不便再问。
“合川举人,死得更早吧?”卢魁先听得对方恶狠狠一句反问。
“老矣。”
“尚能饭否?”
“能,还能教习!”卢魁先自信地说,其实心头有隐忧,上回在袁汤圆铺子里收到乐大年捎来一封家书,是由不遇先生代笔,此后自己奔波生路,疏于问候,真还不知先生近况如何?卢魁先想起那年先生送别到无字碑前,最后背诵《祭十二郎文》,要自己为他作祭文。
本来要借来祭石不遇的文字,今日却先拿来祭了石二郎。卢魁先黯然神伤。
“老不死的!”孟子玉一句生硬的话抵了过来。
“先生……今日为何救我?”卢魁先见老辈宿怨三言两语无法化解,便把话岔开。
“你之所问,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题!想我孟子玉,从来恩怨分明,不做糊涂事,今天却为何冒死搭救于你?”
“是啊,今日孟先生凭何要救我卢魁先?”残阳如血,水天苍茫,卢魁先问出这话,未见孟子玉回答,那一叶扁舟便飘飘摇摇载着他远去。
孟子玉莫名其妙地“啧”一声,冲着卢魁先背影道:“呔,今日我孟子玉凭啥要冒死救你?——还是我那老冤家的弟子!”
“船要去哪里?”盯着剖开水面的船头,卢魁先问。
“客人要去哪里?”船老板反问。
卢魁先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先前逃脱刑场,埋头沿旧路来到湖边码头,一纵身就跳上来时搭乘的客船,只想离刑场越远越好,却还没想过,自己下一站要去哪里。
民国二年,旧历二月二十八这一天,龙水湖边刑场上,大足举人不知为何原因最后关头一闪念救了卢魁先。胡军团长放卢魁先一马时,心头却十分嘹亮。刑场脱身的二十岁的卢魁先,此时对自己究竟是何原因获救还有些恍兮惚兮……
一日之内,由梵天净土而入生死场,见贞女烈士屠夫懦夫,见人面忽热忽冷瞬息三变,见魔头笑里藏刀杀机四伏,最终遇贵人相救……出生入死,死里逃生——这一天,没尝到妈妈多转几圈盐巴做出的一锅菜汤,却尝尽了人生况味,难道这就是老天爷送给卢魁先的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水面泛起一缕白雾,今早起来所见的那一湾清净美好的所在,此时在何方?当时向石二道出的那一个为未来勾画的画面,此时竟成空中花园。黄昏钟声到客船,这空明的钟声却让卢魁先心头一片空茫——要去哪里?卢魁先的小船背向古刹钟声,越划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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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第七章 辩 熊(1)
第七章 辩 熊
钟老头不姓钟,因为敲了一辈子的钟,所以学堂里的人都喊敲钟老头,喊啦喊的,图省事,喊成了钟老头。
钟老头在江安县立中学几十年不误一节钟。也误过,特别是这几年,年年都误,有时一误就是半年一年。那须怪不得钟老头——兵灾匪灾,人祸天灾!
不过今天早晨,钟老头没起来敲钟,昨天新来的老师说是明早晨的钟他来敲,钟老头乐得睡一觉懒瞌睡。可是,当那根敲钟棒刚从钟背上取下来,只是擦在了钟身上擦出轻轻的嗡嗡声,钟老头就惊醒了,几十年的习惯,到这时候人就睡不着。听窗外那钟声,钟老头乐了——这学堂敲钟,跟静安寺老和尚撞钟一个道理,一下一下不紧不慢的来,哪有敲钟像他这样敲法的?敲得这么起劲!钟老头披棉袄下了铺,掏开火,把昨天的烧饼烙在炉边,把双手向袖子中一抄,无意中隔着校门口传达室的小窗向外一望,纳闷了,这“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敲完钟你钻进教室去热和一点吧,哪有守在钟台边边上蹲着不走的?只见那新来的老师双手抄在袖中,眼巴巴望着大校门外雾当中那条小路。路上,亮起一盏铁壳壳汽灯,来者是个娃娃,两手像钟老头,抄在袖中。钟老头见新老师目送学生到教室门口,望着学生用肘将教室门推开一道窄缝,吱呀一声,侧身钻进教室……直到全班学生前前后后都侧身钻进这一道窄缝,新老师才离开钟台,走向教室。新老师从传达室小窗晃过时,钟老头听得他一声低叹:“我教的这个班,只怕出不了一个人才!”
钟老头吃过宵夜,来到新老师宿舍小窗前。窗内小桌上,堆满学生作业簿,这新老师倒是抓得真紧。细看时,他怎么改着改着作业,把人家学生包作业簿的纸剥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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