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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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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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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跟军人冲突的风潮渐渐地平息了。外州县的学生离开省城回家过旧历年去了。省城的学生中间,也有一些人忙着温习功课,准备明年补考。罢课延长下去等于放寒假,学校当局在办这个学期的结束,作过旧历年的准备。拿这次运动的结果来说,学生在表面上是得到胜利了。
觉民仍旧每晚到姑母家去教琴读英文。觉慧仍旧关在家里读报纸。报上载着许多许多觉慧不想知道的事情,可是关于学潮的记载却逐渐地少起来,以至于没有了。于是觉慧连报纸也不翻看了。
“这种生活,就跟关在监牢里当囚犯一样!”觉慧常常发出这样的咒骂。有时候他心里非常烦躁,他甚至不愿意看见家里的任何人。尤其使他不安的是,鸣凤好像故意在躲避他。他很少有机会跟她单独在一起谈话。
他照例早晚到祖父房里去请安,因此不得不看祖父的疲倦的暗黄脸,看陈姨太的擦得又红又白的粉脸。还有许多毫无表情、似笑非笑的脸,也是他在家里常常看见的。有时候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便愤愤地说:“等着罢,总有一天……”以下的话他不曾说出来。究竟总有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自己也不大知道。不过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翻转过来,那时候他所憎恨的一切会完全消灭。他又找出旧的《新青年》、《新潮》一类的杂志来读。他读到《对于旧家庭的感想》一篇文章,心里非常痛快,好像他已经报了仇了。
但是这痛快也只是暂时的,等到他抛开书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又看见他所不愿意看见的一切了。他立刻感到寂寞,便又无聊地走回房里。他的时间就是这样地浪费了的。觉民虽然和觉慧同住在一个房间里面,但是这几天他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少留在房里,他整天带着书到花园里面去读。他对琴的功课也很关心。觉慧也不去打扰他。
“寂寞啊!”觉慧常常在房里叹息道,他不高兴再读新书报了,这只有使他更感到寂寞。于是他翻出那本搁置了许久的日记本,信笔在上面写了一些字。他的生活正如他在日记本上所描写的那样:
“××日早晨我去给祖父请安。他在书房里面和四叔讲话。他叫四叔写一堂寿屏准备给他的老友冯乐山送去,庆祝冯乐山的六十寿诞,寿序是三叔起草的,祖父已经看过了。四叔唯唯地应着。等四叔出去了,祖父的疲倦的暗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递了一本线装书给我,一面说:‘你可以拿去仔细读几遍。’我答应一声‘是’,正要走出来,五叔又来了,祖父又叫我站住。五叔把他最近写的诗文交给祖父,请祖父批改。祖父接过那个线装本子,翻了几页,称赞几句,又望望我,说:‘你也要学学你五爸的榜样,在家里学学做诗,做文章。’我怕他多说,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就溜了出来。走过隔壁房门看见陈姨太在房里梳头,我掉过头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觉得心里畅快许多。不知道什么缘故,在我看来祖父的房间就和衙门差不多。祖父叫我学五叔,我决不会学他。我总觉得五叔是一个伪君子。他专骗祖父一个人。
“祖父方才给我的一本线装书,我看了封面上白纸签条的题名:《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就觉得头痛,我连看也不要看就把书抛在桌上,一个人到花园里散步去。“在梅林里面看见嫂嫂带着不满四岁的海儿在折花。我看见她的亲切而丰满的面庞,和她的灵活而充满善意的大眼睛,不觉从心底浮起了好感,便说:‘嫂嫂,你这样早!你要梅花,喊鸣凤来折好了,何必要亲自动手?’她把树上的一枝折了下来,望着我笑了笑,说:‘你大哥喜欢梅花,你没有留心到他房里放着几瓶梅花?……我常常给他折的。我怕鸣凤选的不如意,所以总是我自家来折。’她说了又叫海儿给我请安。海儿很聪明,又肯听大人的话,我们都喜欢他。这对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件事。我说:‘原来大哥爱梅花。’嫂嫂却接着说:‘前几天我还画了一幅梅花帐檐,你一定也看见了的。’我看见她的脸上起了一道薄薄的红云,接着又露出很温和的微笑,两颊上微微现出两个酒窝。她说起‘他’字,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温情。我知道她很爱大哥。但是我的心开始忧郁起来。我想要是她知道大哥为什么特别爱梅花,在大哥的心目中梅花含着什么意思,那么她不晓得会怎样地悲伤呢。
“‘三弟,你好像不快活。我晓得这几天很苦了你。他们把你关在家里,不要你出去。不过现在爷爷的气恐怕早已消了。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出去的。你要把心放宽一点。老是愁闷,恐怕会闷出病来。’她亲切地安慰我。我心里想:‘这是为着你,你不知道你所爱的大哥还爱着另一个女人呢!’可是望着她的平静而带同情的面容,我却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要回去了,我还要给你大哥煮蛋。’嫂嫂拿了梅花,一手牵着海儿走了。她还笑着回过头来对我说:‘等一会儿到我房里来下棋,我晓得你一天在家里很闷。’我答应着,我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我很喜欢她。我想这于大哥是没有什么损害的,因为我爱她犹如她是我的长姐。可是我却不好意思对谁说,甚至对二哥,对我从前很信赖的二哥。
“二哥近来很倾心于琴姐,他已经向我说过。但是听他谈话,他好像还没有向琴姐表示。他近来渐渐地变得奇怪了。他的心完全不在家里。他每天很早就到姑母家去了,连晚饭也不回来吃。我倒有点替他担忧。他的举动总有一天会被那般爱说闲话的人注意到的。那时候会有……
“他近来和我谈话,总是谈到琴姐的事,听他的口气好像琴姐是他一个人所有的。这也不必管。他对于这次学潮一点也不关心,似乎他的世界里面就只有一个琴姐。我看他太高兴了,将来会失败的。但是我并不希望他将来失败。
“我在梅林里踱了许久,二哥来和我谈了一些话。他去了,我还留着,一直到鸣凤来叫我吃饭的时候。
“鸣凤这几天似乎故意躲避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譬如今天,她远远地看见我,唤了一声就转身走了。还是我追上去问她:‘你为什么要躲避我?’她才站住不走了。一双眼睛畏怯地望着我,眼光是很温和的。她埋下头低声说:‘我很怕……我怕太太她们晓得。’我很感动,我把她的头捧起来,微笑地摇头说:‘不要怕,这又不是什么可羞耻的事。爱情是很纯洁的。’我放她去了,我现在才明白了。
“饭后我回到房里把二哥新买来的英文本《复活》翻开读了几十页。我忽然害怕起来。我不能够再读下去了。我怕这本书将来会变成我的写照,虽然我和主人公赖克留道甫的环境差得那么远。我近来很多幻想,我常常想,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家庭将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寂寞啊!我们的家庭好像是一个沙漠,又像是一个‘狭的笼’。我需要的是活动,我需要的是生命。在我们家里连一个可以谈话的人也找不到。我坐下来,祖父给我的那本《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还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全篇的话不过教人怎样做一个奴隶罢了。说来说去总是‘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子亡,不亡不孝’以及‘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一类的旧话。我愈看愈气,后来忍不住就把这本薄薄的线装书撕破了,我想撕掉一本,也可以少害几个人。“可是我心里依旧闷得难受,似乎种种不如意的事情都到我的心头来了。房里永远是这样单调,窗外永远是这样阴暗。我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出去,然而阴暗的房间把我关住了。我倒在床上,开始呻吟起来。
“‘三弟,过来下棋好吗?’嫂嫂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里传过来。‘好,我就来。’我这样回答她。其实我并不想去下棋,不过我知道嫂嫂的用意无非给我解闷,我不忍拂她的好意,迟疑一下,终于过去了。下棋的时候我很用心,我差不多忘掉了一切。嫂嫂的象棋虽然比大哥下得好,但是不及我,所以我连赢了她三局。她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并没有一点不快活的样子。
“这时何嫂把海儿带了进来。嫂嫂便逗着海儿玩,一面和我闲谈。我在房里闲步走着,我注意到那梅花帐檐。“‘嫂嫂,这幅帐檐倒画得很不错,’我称赞道。我虽然不懂画理,但是我喜欢这幅画,我觉得比她的其余的画都好。
“‘我画得不好,不过这幅画却是我聚精会神画出来的,因为你大哥向我央求过好几回。’嫂嫂说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后来她又加上一句:‘本来我也爱梅花。’
“‘是不是因为大哥爱梅花的缘故呢?’我笑着问,这是取笑她的话。
“嫂嫂的脸上微微起了红晕,她带笑地说:‘我现在不告诉你,你将来自然会明白。’
“‘我明白,明白什么呢?’我故意做出不懂的样子问。
“‘你现在嘴硬,你将来接了三弟妹就会明白的。’
“我不回答她的话,我掉过头看别处,方桌上的大瓷瓶和书桌上的小花瓶里都插着梅花。浅红色的花朵似乎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脑里渐渐地浮起了另一张带着凄哀表情的美丽的面庞。我想向嫂嫂说:‘当心这梅花在分割大哥的爱情呢。’但是我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来。
“‘我好久没有画什么了,这两三年来因为照料海儿,把从前所学的都荒疏了。就是人好像也变俗了,’嫂嫂找出话来说,她的眼里发出光辉,她似乎在回忆过去的生活。
“我想她也许在回忆她的彩虹一般美丽的少女时代的生活罢。我记得嫂嫂初来我家时和现在比起来并没有大的改变,不过现在更大方一点,没有从前那种娇羞的姿态了。
“‘作画本来要看兴致,兴致好的时候作出画来也比较好些。况且这是大哥要你画的,所以画出来特别好,’我说着又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我问她:‘嫂嫂,你是不是在回想从前在家的时候?’
“嫂嫂点头说:‘嗯,……那时候的事情,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我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和现在情形不同。我除了一个哥哥外,还有一个姐姐,她大我三岁。我们天天在一处学画,学诗。家父那时是广元县的知县。我们就住在衙门里面。我们姊妹住在一间楼房上,推开窗便是一个大坝子,种了些桑树。一清早就有喜鹊在树上叫,把我们早早叫起来。晚上一开窗,月光就照进房里。夜里很清静。家母睡得很早。我们姊妹因为爱月总是睡得晏。我们常常开着窗,一面望月,一面闲谈,不然就学作诗。有时候夜深了,忽然远远送来尖锐的吹哨声,原来是跑文书的人来了。三弟,你晓得那时候紧要的信函公文都是专差送的,到一个驿站就要换一次马,还有别的准备,所以远远地就吹起哨子,叫人早些给他准备好。这种声音夜深听起来很凄凉,我们睡着了,也会被它惊醒,那么一晚上就不能够再闭眼了。后来母亲养蚕,我们给她帮忙,常常夜深我们还起来拿了灯,下楼到蚕房去看桑叶是否稀少。那时我的年纪还很轻,但已经和大人差不多了。那种日子过得真有味。不久辛亥革命一起,家父辞了官回到省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后来家父说我们姊妹的画可以了,便在外面扇庄里拿了些扇子回来叫我们画。我们接连画了许多,得到的酬金,就拿来买些诗集和颜料。后来姐姐出嫁了。我们姊妹感情很好,真正舍不得分手。她出嫁的前一夜,我陪她哭了一夜。她出嫁后不到一年,就因小产死了。据说她的婆婆待她不大好。她本来也有些脾气,在家里的时候,家母事事将就她,在家里娇养惯了,嫁到别人家,当然受不惯苦,忍不得气的。……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真和做梦一般。’嫂嫂说到这里,很感伤,眼圈也红了,她便暂时住了口。
“我害怕嫂嫂会落泪,但是我的苯拙的嘴又找不到话来安慰她。我便问道:‘嫂嫂,太亲母和李大哥最近有信来吗?他们都好罢。’她答道:‘多谢你,我哥哥最近来过一封信,说他们都很好,他们一两年内还不能回省城来。’我们又谈了一阵,我就说要温习功课,走出了嫂嫂的房间,又回到自己的房里来。我还想着嫂嫂的话,可是我终于安静下来,把《宝岛》温习了二十几页。我又感到寂寞、烦躁。我丢开书,在房里大步踱着。我想到外面的一切。这种生活我不能过下去了。我觉得在家里到处都是压迫,我应该反抗到底。
“在午饭桌上听见继母对大哥谈起四婶、五婶、陈姨太她们的战略,他们很正经地谈着,我不觉失笑了。饭后天还没有黑尽,我到大哥房里和他谈到孝的问题。他太软弱,他的顾虑太多。我很不满意他,因为他的思想一天一天地回到旧的路上去了。我们正谈得起劲,三婶房里的丫头婉儿来叫大哥去陪张太亲母(三婶的母亲)打牌,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我不大高兴地问:‘大哥,你又要去打牌?’他简单地答道:‘陪张太亲母啊。怎么好意思不去?’他就跟着婉儿去了。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天天打牌,为的是讨别人欢喜;二哥现在天天到姑母家去教琴姐读英文,晚上总不在家。我觉得我应该做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唉,这生活!这就是我的一天的生活。像这样活下去,我简直在浪费我的青春了。……
“我不能这样屈服,我一定要反抗,反抗祖父的命令,我一定要出去。……”
觉慧的日记本上只写了这一天的日记,他第二天果然出去了。






正文 第十二章
 6051

旧历新年快来了。这是一年中的第一件大事。除了那些负债过多的人以外,大家都热烈地欢迎这个佳节的到来。但是这个佳节并不是突然跑来的;它一天一天地慢慢走近,每天都带来一些新的气象。整个的城市活动起来了。便是街上往来的行人,也比平日多些。市面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灯笼、玩具和爆竹,到处可以听见喇叭的声音。
高公馆虽然坐落在一条很清静的街上,但是这个在表面上很平静的绅士家庭也活动起来了。大人们忙着准备过年时候礼节上和生活上需要的各种用品。仆人自然也跟着主子忙,一面还在等待新年的赏钱和娱乐。晚上厨子在厨房里做点心、做年糕;白天各房的女主人,大的和小的都聚在老太爷的房里,有时也在右上房的窗下,或者折金银锭,是预备供奉祖先用的;或者剪纸花(红的和绿的),是预备贴在纸窗上或放在油灯盘上面的。高老太爷还是跟往常一样,白天很少在家。他不是到戏院看戏,就是到老朋友家里打牌。两三年前他和几位老朋友组织了一个九老会:轮流地宴客作乐,或者鉴赏彼此收藏的书画和古玩。觉新和他的三叔克明两人在家里指挥仆人们布置一切,作过年的准备。堂屋里挂了灯彩,两边木板壁上也挂了红缎子绣花屏。高卧在箱子里的历代祖先的画像也拿出来,依次序挂在正中的壁上,享受这一年一度的供奉。
这一年除夕的前一天是高家规定吃年饭的日子。他们又把吃年饭叫做“团年”。这天下午觉慧和觉民一起到觉新的事务所去。他们在“华洋书报流通处”买了几本新杂志,还买了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翻译小说《前夜》。
他们刚走到觉新的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算盘珠子的响声,他们掀起门帘进去。
“你出来了?”觉新看见觉慧进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觉吃惊地问道。
“我这几天都在外面,你还不晓得?”觉慧笑着回答。
“那么,爷爷晓得了怎么办?”觉新现出了为难的样子,但是他仍旧埋下头去拨算盘珠子。
“我管不了这许多,他晓得,我也不怕,”觉慧冷淡地说。觉新又抬头看了觉慧一眼,便不再说话了。他只把眉头皱了皱,继续拨算盘珠子。
“不要紧,爷爷哪儿记得这许多事情?我想他一定早忘记了,”觉民在旁边解释道,他就在窗前那把藤椅上坐下来。觉慧也拿着《前夜》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他随意翻着书页,口里念着:
“爱情是个伟大的字,伟大的感觉……但是你所说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
什么样的爱情吗?什么样的爱情都可以。我告诉你,照我的意思看来,所有的爱情,没有什么区别。若是你爱恋……
一心去爱恋。”
觉新和觉民都抬起头带着惊疑的眼光看了他两眼,但是他并不觉得,依旧用同样的调子念下去:
“爱情的热望,幸福的热望,除此而外,再没有什么了!
我们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一股热气在他的身体内直往上冲,他激动得连手也颤抖起来,他不能够再念下去,便把书阖上,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几口。
陈剑云从外面走了进来。
“觉慧,你刚才在说什么?你这样起劲,”剑云进来便用他的枯涩的声音问道。
“我在读书,”觉慧答道。他又翻开书,在先前看到的那几页上再念:
“宇宙唤醒我们爱情的需要,可是又不尽力使爱情满足。”
屋子里宁静了片刻,算盘珠子的声音也已经停止了。
“宇宙里有生有死……
爱情里也有死有生。”
“这是什么意思?”剑云低声说,没有人回答他。一种莫名的恐怖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飞翔,渐渐地压下来。一个共同的感觉苦恼着这四个处境不同的人。
“这样的社会,才有这样的人生!”觉慧觉得沉闷难受,愤愤不平地说。“这种生活简直是在浪费青春,浪费生命!”
这种思想近来不断地折磨他。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渴望:他想做一个跟他的长辈完全不同的人。他跟着做知县的父亲走过了不少高山大水,看见了好些不寻常的景物。他常常梦想着一个人跑到奇异的国土里,干一些不寻常的事业。在父亲的衙门里,他的生活还带了一点奇幻的色彩。可是他一旦回到省城里来,他的生活便更接近于平凡的现实了。在那个时候他对世界开始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个大的绅士家庭里单是仆人、轿夫之类的“下人”就有几十个。他们这般人来自四面八方,可是被相同的命运团结在一起。这许多不相识的人,为了微少的工资服侍一些共同的主人,便住下来在一处生活,像一个大家族一样,和平地,甚至亲切地过活着,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旦触怒了主人就不知道第二天怎样生活下去。他们的命运引起了觉慧的同情。他曾在这个环境中度过他的一部分的童年,甚至得到仆人们的敬爱。他常常躺在马房里轿夫的床上,在烟灯旁边,看那个瘦弱的老轿夫一面抽大烟一面叙述青年时代的故事;他常常在马房里和“下人们”围着一堆火席地坐着,听他们叙说剑仙侠客的事迹。那时候他常常梦想:他将来长大成人,要做一个劫富济贫的剑侠,没有家庭,一个人一把剑,到处漂游。后来他进了中学,他的世界又改变了面目。书本和教员们的讲解逐渐地培养了他的爱国主义的热情和改良主义的信仰。他变成了梁任公的带煽动性的文章的爱读者。这时候他爱读的书是《中国魂》和《饮冰室丛著》,他甚至于赞成梁任公在《国民浅训》里所主张的征兵制,还有投笔从戎的心思。可是五四运动突然地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在梁任公的主张被打得粉碎之后,他连忙带着极大的热诚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进的学说。他又成了他的大哥所称呼他的,或者可以说嘲笑他的:“人道主义者”。大哥的第一个理由就是他不肯坐轿子。那时候他因为读了《人生真义》和《人生问题发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想到人生的意义上面。但是最初他所理解的也不过是一些含糊的概念。生活的经验,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里的幽禁的生活,内心的激斗和书籍的阅读,使他的眼界渐渐地宽广了。他开始明白了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做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他开始痛恨这种浪费青春、浪费生命的生活。然而他愈憎恨这种生活,便愈发见更多的无形的栅栏立在他的四周,使他不能够把这种生活完全摆脱。
“这种生活真该诅咒!”觉慧想到这里更加烦躁起来。他无意间遇见了觉新的茫然的眼光,连忙掉过头去,又看见剑云的忧郁的、忍受的表情。他转眼去看觉民,觉民埋着头在看书。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静寂。他觉得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心。他不能忍受地叫起来:
“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你们,你们都该诅咒!”众人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缘故大叫。
“为什么要诅咒我们?”觉民阖了书温和地问:“我们跟你一样,都在这个大家庭里面讨生活。”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觉慧依旧愤恨地说。“你们总是忍受,你们一点也不反抗。你们究竟要忍受多久?你们口里说反对旧家庭,实际上你们却拥护旧家庭。你们的思想是新的,你们的行为却是旧的。你们没有胆量!……你们是矛盾的,你们都是矛盾的!”这时候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三弟,平静点,你这样吵又有什么好处?做事情总要慢慢地来,”觉民依旧温和地说,“你一个人又能够做什么?你应该晓得大家庭制度的存在有它的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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