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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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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将它命名为”玛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当时在这
个荒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凶猛的野兽,葡萄牙人陆续移民来这儿开垦,也有当
时的贵族们,来“丰夏”建筑了他们的夏都……”

导游无可奈何的停下来不说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他
说的都是很好听的事,为什么别人不肯注意他呢。

旅行团在每个山头停了几分钟,游客不看风景,开始拚命拍照。

最后,我们参观了一个山顶的大教堂,步行了两三分钟,就到了一个十分有趣
的滑车车站。

“滑车”事实上是一个杨枝编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个人,车子下面,有两条
木条,没有轮子,整个的车,极似爱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
玛黛拉”这种滑车,是过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顶大约海拔二千五百多公
尺高,一条倾斜度极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弯弯曲曲的奔流
著,四周密密的小户人家,沿著石道,洋洋洒洒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花似锦,景
色亲切悦目,并不是悬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们每人缴了大约合一百元新台币的葡币从旅馆出发,主要的也是来尝尝古人
下山的工具是怎么一种风味。

在滑车前面,必然的犹豫、争执,从那些太太群里冒出来了,时间被耽搁了,
导游耐性的在劝说著。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辆车,因为是三个人坐一排的,我们又拉了一个西班牙女孩
子来同坐,她跟另外三个朋友一起来,正好分给我们。

坐定了,荷西在中间,我们两边两个女人,夹住他。

“好!”回过头去向用麻绳拉著滑车的两个葡萄牙人一喊,请他们放手,我们
要下去了。

他们一听,松了绑在车两旁的绳子,跳在我们身后,车子开始慢慢的向下坡滑
去。

起初滑车缓慢的动著,四周景色还看得清清楚楚,后来风声来了,视线模糊了
,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过,速度越来越快,车子动荡得很厉害,好似要散开来似的


我坐在车内,突然觉得它正像一场人生,时光飞逝,再也不能回返,风把头发
吹得长长的平飞在身后,眼前什么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车的女孩尖叫了起来,叫声高昂而持续不断,把我从冥想里叫醒过来


“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弯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还不够劲,想穿过荷西的牛仔裤,把
他钉在椅子上一样,一面还是叫个不停。

荷西痛不可当,又不好扳开她,只有闭著眼睛,做无声的呐喊,两个人的表情
搭配得当,精采万分。

站在椅背后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跳了下来,手中的麻绳一放,一左一右,开始
在我们身后拉,速度马上慢了下来。

回头去看拉车的人,身体尽量向后倾,脚跟用力抵著地,双手紧紧拉住绳子,
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这样的情形,还跟著车在小跑,不过几分钟吧,汗从他们戴
的草帽里雨似的流下来。

“上车,踩上来,我们不怕了。”我大声叫他们,那个女孩子一听,又开始狂
叫。

“上来!”我再回身去叫,拖车的人摇摇头,不肯,还是半仰著跟著小跑。

这时,沿途的小孩,开始把野花纷纷向我们车内撒来,伸手去捉,抓到好几朵
大的绣球花。

好似滑了一辈子,古道才到尽头,下了车,回身去望山顶的教堂,居然是一个
小黑点。山路从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条瀑布似的悬挂著,我们是怎么下来的,真是
天知道。

拉车的两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湿透了,脱下了帽子,好老实的,背著我们
,默默的在一角擦脸汗,那份木讷,那份羞涩,不必任何一句语言,都显出了他们
说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著他们,不知怎么的感动得很厉害,眼睛一眨一眨的
盯住他们不放。

荷西在这些地方是很合我心意的,他看也不看我,上去塞了各人一张票子,我
连忙跟上去,真诚的说∶“太辛苦你们了,谢谢,太对不起了!”

给小账当然是不值得鼓励,可是我们才缴不过合一百块台币,旅行社要分,大
巴士要分,导游再要分,真正轮到这些拉车的人赚的,可能不会占二十分之一,而
他们,用这种方式赚钱,也要养活一大家人的啊!

我们抵达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一辆又一辆的滑车跟了下来,那些拉胖太太们
的车夫真是运气不好,不累死才怪。

我注意看下车的游客,每一个大呼小叫的跨出车来,拍胸狂笑,大呼过瘾,我
一直等著,希望这一排十几辆车,其中会有一个乘客,回身去谢一句拉车的人,不
奢望给小费,只求他们谢一声,说一句好话,也是应该的礼貌,可是,没有一个人
记得刚刚拉住他们生命的手,拉车的一群,默默的被遗忘了。

这种观光游戏,是把自己一时感官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劳力辛苦上,在我,
事后又有点后悔,可是不给他们拉,不是连糊口的钱都没有了吗?

当时我倒是想到一个减少拉夫辛劳的好方法这种滑车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全
程都拉住车子不放的,车速虽快,可是只要每几十公尺有人用力拉一把,缓和冲力
,它就会慢下来。

其实,只要在滑车的背后装两枝如手杖一样钩的树枝,拉夫们每两个一组沿著
窄窄的斜道分别站下去,像接力赛似的,每一辆滑车间隔一分钟滑下来,他们只要
在车子经过自己那一段时,跳上去,抓住钩子,把车速一带,慢下来,再放下去,
乘客刚刚尖叫,又有下一段的拉夫跳上来拉住,这样可以省掉许许多多气力,坐的
人如我,也不会不忍心,再说,它是雪撬似的,没有轮子,路面是石板,两旁没有
悬崖,实在不必费力一路跑著卖老命。

我将这个建议讲给导游听,他只是笑,不当真,不知我是诚心诚意的。

细细分析起来,“玛黛拉”事实上并不具备太优良的观光条件。

它没有沙滩,只有礁岩,没有优良的大港口,没有现代化的城市,也谈不上什
么文化古迹,离欧洲大陆远,航线不能直达……

可是游客还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涌来“玛黛拉”。

当地政府,很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岛,要吸引游客总得创出一样特色来
才行,于是,他们选了鲜花来装饰自己,没有什么东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环境的了。
“丰夏”的市中心不种花,可是它卖花,将一个城,点缀得五颜色六色,“玛黛拉
”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

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天,可是车开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没有断过,原先
以为大半是野生的,因为它们没有修剪的匠气,茂茂盛盛的挤了个满山满谷,后来
跟导游先生谈起来,才发觉这些绣球花、燕子花、菊花、中国海棠、玫瑰,全是居
民配合政府美化计划一棵一棵在荒野里种出来的,不过十年的时间吧,他们造出了
一个奇迹,今日的玛黛拉,只要去过的人,第一句话总不例外的脱口而出∶“那些
花,不得了!”

三百多公里的道路,在我眼前飘过的花朵不下有亿万朵吧,这样的美,真怀疑
自己是否在人间。

同游览车内的两个中年太太,大概实在忍不住花朵的引诱,伸手在窗坍采了两
朵白色的玫瑰,导游一转身看见了,只见一向和蔼有礼的他,脸色突然胀红了,狮
子似的大吼一声,往这两个太太走过去,他拿起麦克风来开始在全车的人面前羞辱
她们,大家都吓坏了,这个导游痛责破坏他乡土风景的游客,保护花朵有若保护他
的生命一样认真,几亿朵花,她们不过采了两朵,却被“修理”得如此之惨,这是
好的,以后全车的人,连树叶都再也不敢碰一碰了。

怎么怪导游不生气,花朵是玛黛拉的命脉之一啊。

“玛黛拉”的松树长在高山上,杨树生在小溪旁,这儿的特产之一就是细直杨
枝编出来的大小篮子和家具,非常的雅致朴实,柳树看得多了,改看杨枝,觉得它
们亦是风韵十足,奇怪的是,每看杨树,就自然的联想到《水浒传》,李逵江边讨
鱼,引得浪里白条张顺出场的那一章里,就提到过杨树。

岛上的居民几乎全住的是白墙红瓦的现代农舍,四周种著葡萄和鲜花,一丝也
看不出贫穷的迹象来。

在岛的深山里,一个叫做“散塔那”的小村落,却依然保持了祖先移民房舍的
式样。

茅草盖著斜斜的屋顶,一直斜到地上,墙是木头做的,开了窗,也有烟囱,小
小的窄门,胖子是进不去的,这种房子,初看以为不过是给游客参观的,后来发觉
整个山谷里都散著同式样的房子,有些保持得很好,漆得鲜明透亮,远看好似童话
故事中的蛋糕房子一般。

“散塔那”坐落在大森林边,居民种著一畦畦的蔬菜,养著牛羊,游客一车车
的去看他们的房舍,他们也不很在意,甚而有些漠然,如果换了我,看见那么多游
客来参观,说不定会摆个小摊子卖红豆汤,不然,钉些一色一样的小茅屋当纪念品
卖给他们,再不,拉些村民编个舞唱个狩猎歌,也可以赚点钱。

可贵的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在这个山谷里,没有如我一般的俗人,游客
没有污染他们,在这儿,天长日久,茅草屋顶上都开出小花来,迎风招展,悠然自
得,如果那田畦里摘豆的小姑娘,头上也开出青菜来,我都不会认为奇怪,这个地
方,天人早已不分,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

回归田园的渴望和乡愁,在看见“散塔那”时痛痛的割著我的心,他们可以在
这天上人间刮一生一世,而我,只能停留在这儿几十分钟,为什么他们这么安然的
住在我的梦乡里,而我,偏偏要被赶出去?

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浮云,我只求一间农
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一样的辛苦难求呢?

旅行什么都好,只是感动人的事物太多,感触也因此加深,从山林里回到旅馆
,竟失眠到天亮。

离开“玛黛拉岛”的前一天,我们在旅馆休息,很欢喜享受一下它的设备,可
惜的是,它有的东西,都不合我的性情。夜总会、赌场、美容院、三温暖、屋顶天
体浴、大菜间、小型高尔夫球,都不是我爱去的地方,只有它的温泉游泳池,在高
高的棕榈树下,看上去还很愉快,黄昏时,池里空无一人,去水里躺了个痛快,躺
到天空出星星了才回房。

七日很快的过去,要回去了,发现那双希腊式的凉鞋从中间断开了,这双鞋,
跟著我走过欧洲,走过亚洲,走过非洲,而今,我将它留下来,留在旅馆的字纸篓
里,这就是这双鞋的故事和命运,我和它都没料到会结束在玛黛拉。

行李里多了一只粗陶彩绘的葡萄牙公鸡,手里添了一个杨枝菜篮,这是我给自
己选的纪念品。

回到大迦纳利岛家里,邻居来问旅行的经过,谈了一会,又问∶“下次去哪里
啊?”“不知道啊!”漫然的回应著。

人间到处有青山,何必刻意去计划将来的旅程呢。


温柔的夜

那个流浪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著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口
,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著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一高
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我的方
向奔过来。

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著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著∶“夜安!喂!
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

听见有人在老远的喊著,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著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
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的


“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李
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他。

见我打量著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著
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著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

我再看他一眼,亦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
  说什么,用力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著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还
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背后
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里去。
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著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的
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还没来,已经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著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


“也去对面?”我向他微笑,看著他脚前的小黑皮箱。

“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

“过去要夜深罗!”

“是。”漫应著。

“去十字港?”

“是!”又点头。

“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

“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著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

“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
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

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
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邦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著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著的流浪汉,就
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
,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著一艘艘静静泊著的船。
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著的,还是稍稍吓了一
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著,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
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
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
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
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
“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著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


“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著手,
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著,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

“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
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来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

“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

声音轻轻的哀求起来。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了似的


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著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

“让我过去,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著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
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我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著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
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

我叹了口气,望著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著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
是我下定决心不理这个人。

他又提出了两百块钱的要求,翻来覆去说要渡海去丹娜丽芙。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
没下班嘛!不要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个
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

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著∶“听我说嘛,请听我
。”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

他还是不肯松手。

“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著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他不停的
追著,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群
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

跨进售票大厅的时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著去丹娜丽
芙渡轮的窗口,站著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队尾,马上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入口的地方拿一个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下
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不
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著三个正
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著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著另外两个嬉
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的
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生
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

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

温和的语气使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也是个异乡人,说的是英语。

“请问,你是不是来买去巴塞隆纳的票?”

“嗯,什么?”一听这人不是向我要钱,自己先就胀红了脸。我断定他也是上
来讨钱的啊!

“是这样的,我们有两张船票,临时决定不去巴塞隆纳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
分之二十,损失太大了,所以想转卖给别人。”

我抱歉的向他摇摇头,爱莫能助的摊摊手,他不说什么,却也不走,沉默的坐
在我一旁。

墙上的电子板亮出了二十一号。

我静静的等著,无聊的看著窗坍,一辆绿色的汽车开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走
过就在那时候,我又看见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赶著在过街的,那个被我刚
刚才甩掉的流浪汉。

我快速的转过身,背向著玻璃,心加速的跳起来,希望他不要看见我,可是那
是没有用的,知道那个人不是路过,知道他是跟著我老远跑来的,知道他是有企图
的钉上了我,认定我是那个会给他两百块钱的傻瓜,现在他正经过窗口,他在转弯
,他要进来了。

那个流浪汉跨进了船公司,站在入口处,第三次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扫视到我,我迎著他,恶狠狠的瞪著眼。

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坚
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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