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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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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苍茫凄凉。

“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著似的
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
出来。

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著热,推开身上的
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著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著少年人纯真的清新
,向我招呼著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著向他伸出手去。

“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著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著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
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著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
著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
浑身散发著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著手臂,缠著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著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著
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
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著跳跳蹦
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著。

“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

“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
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著举
著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著,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著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
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
著。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著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著。

“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
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著他坐著。

“戴上吧,留著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
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著∶“好看!好看!”我懂了,
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著自己美丽装饰著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著。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
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著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著,望著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著其他
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
变的赞美著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
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
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著你,静静的承诺著对
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著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
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

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著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
锅”古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著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

“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
,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著。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著。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
了,看不见是怎么向著我们来的。是走,是跑,是骑骆驼,还是坐著车?

哈丝明慢慢的站了起来,沙地上渐渐清楚的形象,竟是横著排成一排,浩浩荡
荡向我们笔直的开过来的土黄色吉普车,车越开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视线
上,他们又慢慢的散了开去,远远的将帐篷围了起来,一个一个散开去,看不清了


“哈丝明,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看那情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片杀气
,我不知不觉的拉住了哈丝明的衣角。

这时,只有一辆车,坐著一群蒙著脸的人,向我们静静的逼过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脚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开去,我感觉到,来的人正在
头巾下像兀鹰似的盯著我。

两个妹妹和弟弟马上尖叫著奔向车子去,妹妹好似在哭著似的欢呼著。

“哥哥!哥哥!呜……”她们扑在这群下车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来。

哈丝明张开了手臂,嘴里讷讷不清的叫著一个一个儿子的名字,削瘦优美的脸
竟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

五个孩子轮流把娇小的母亲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里,竟一点声音都听不
见的静止了好一会儿。

奥菲鲁阿早也出来了,他也静静的上去抱著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
一般如同被人点穴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一个一个兄弟,匍匐著进了帐篷,跪著轻触著老父亲的头顶,久别重逢,老人
亦是泪水满颊,欢喜感伤得不能自已。

这时候他们才与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与我重重的握著手,叫我∶“三
毛!”

“都是我哥哥们,不是外人。”鲁阿兴奋的说著,各人除去了头巾,竟跟鲁阿
长得那么相象,都是极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衬著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要宽外袍时,询问似的看了一眼鲁阿,鲁阿轻轻一点头,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轻轻的脱下来,五件游击队土黄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与我连互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已化成了石像。

我突然有了受骗的感觉,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荷西仍是动也不动,
沉默得像一道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荷西,请不要误会,今天真的单纯是家族相聚,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请你
们千万原谅,千万明白我。”鲁阿涨红了脸急切的解说起来。

“都是”娃也达”,不要介意,荷西,哈丝明的“娃也达”。这种时候,也只
有女人才能像水似地溶开了这一刹间的僵局。(“娃也达”是男孩子的意思。)我
一起身,随著哈丝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气不过,还是跑回帐篷门口去说了一句
∶“鲁阿,你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这种事,是可以乱来的吗?”

“其实鲁阿要出镇还不简单,也用不著特意哄你们出来,事实上,是我们兄弟
想认识你们,鲁阿又常常谈起,恰好我们难得团聚一次,就要他请了你们来,请不
要介意,在这个帐篷的下面,请做一次朋友吧!”鲁阿的一个哥哥再一次握著荷西
的手,诚恳的解释著,荷西终于释然了。

“不谈政治!”老人突然用法语重重的喝了一声。

“今天喝茶,吃肉,陪家人,享受一天天伦亲子的情爱,明日,再各奔东西吧
!”还是那个哥哥说著话,他站了起来,大步出了帐篷,向提著茶壶的妹妹迎上去


那个下午,几乎都在同做著家务的情况下度过,枯柴拾了小山般的高,羊群围
进了栏栅,几个兄弟跟荷西替这个几乎只剩老弱的家又支了一个帐篷给弟妹们睡,
水桶接出了皮带管,上风的地方,用石块砌成一道挡风墙,炉灶架高了,羊皮鞘成
了坐垫,父亲居然欣然的叫大儿子理了个发。

在这些人里面,虽然鲁阿的二哥一色一样的在拼命帮忙著家事,可是他的步伐
、举止、气度和大方,竟似一个王子似的出众抢眼,谈话有礼温和,反应极快,破
旧的制服,罩不住他自然发散著的光芒,眼神专注尖锐,几乎令人不敢正视,成熟
的脸孔竟是沙哈拉威人里从来没见过的英俊脱俗。

“我猜你们这一阵要进镇闹一场了。”荷西扎著木桩在风里向鲁阿的哥哥们说


“要的,观察团来那天,要回去,我们寄望联合国,要表现给他们看,沙哈拉
威人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决定。”

“当心被抓。”我插著嘴说。

“居民接应,难抓,只要运气不太坏,不太可能。”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理想主义音,对建立自己的国家充满了浪漫的情怀,万一
真的独立了。对待镇上那半数无知的暴民,恐怕还真手足无措呢!”我坐在地上抱
著一只小羊对工作的人喊著。

“开发资源,教育国民那是第一步。”

“什么人去开发?就算这七万人全去堵边界,站都站不满,不又沦为阿尔及利
亚的保护国了,那只有比现在更糟更坏。”

“三毛,你太悲观了。”

“你们太浪漫,打游击可以,立国还不是时机。”

“尽了力,成败都在所不计了。”他们安然的回答我。

家事告了段落,哈丝明远远的招呼著大家去新帐篷喝热茶,地毯已经铺满了一
地。

“鲁阿,太阳下去了。”荷西看了一下天,悄悄的对鲁阿说,他依依不舍之情
,一下子布满了疲倦的脸。

“走吧!总得在天全黑以前赶路。”我马上站了起来,哈丝明看我们突然要走
了,拿茶壶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这才匆匆的包了一条羊腿出来。

“不能再留一会儿?”她轻轻的,近乎哀求的说著。

“哈丝明,下次再来。”我说。

“不会有下次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荷西,你,要永远离开撒哈拉了。
”她静静地说。

“万一独立了,我们还是会回来。”

“不会独立,摩洛哥人马上要来了,我的孩子们,在做梦,做梦”老人怅
然的摇著白发苍苍的头,自言自语的说著。

“快走吧,太阳落得好快的啊!”我催著他们上路,老人慢慢的送了出来,一
只手搭著荷西,一只手搭著奥菲鲁阿。

我转过身去接下了羊腿,放进车里,再反身默默的拥抱了哈丝明和妹妹们,我
抬起头来,深深的注视著鲁阿的几个哥哥,千言万语,都尽在无奈的一眼里过去。
我们毕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啊!

我正要上车,鲁阿的二哥突然走近了我,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悄悄的说∶“
三毛,谢谢你照顾沙伊达。”

“沙伊达?”我意外得不得了,他怎么认识沙伊达?

“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这时,他的目光里突然浸满了柔情蜜意和深
深的伤感,我们对望著,分享著一个秘密,暮色里这人怅然一笑,我兀自呆站著,
他却一反身,大步走了开去,黄昏的第一阵凉风,将我吹拂得抖了一下。

“鲁阿,沙伊达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车上,我如梦初醒。暗自点著
头,心里感叹著是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那个沙伊达,天底下竟也有
配得上她的沙哈拉威人。

“是巴西里唯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伤感的点著头,他的内心,可能也
默默的在爱著沙伊达吧!

“巴西里?”荷西一踩煞车。

“巴西里!你二哥是巴西里?”我尖叫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哗哗的乱流著,这
几年来,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凶猛无比的游击队领袖,沙哈拉威人的灵魂竟
是刚刚那个叫著沙伊达名字握著我手的人。

我们陷在极度的震惊里,竟至再说不出话来。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达。”

“不能知道,沙伊达是天主教,我父亲知道了会叫巴西里死。再说,巴西里一
直怕摩洛哥人劫了沙伊达做要挟他的条件,也不肯向外人说。”

“游击队三面受敌,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当心南边毛里塔尼亚
,这种疲于奔命的日子,到头来,恐怕是一场空吧!”荷西几乎对游击队的梦想,
已经下了断言。

我呆望著向后飞逝的大漠,听见荷西那么说著,忽而不知怎的想到《红楼梦》
里的句子∶“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
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心里竟这么的闷闷不乐起来。

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巴西里快要死了,这种直觉,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现,
从来没有错过,一时里,竟被这不祥的预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钉在窗前不知动弹。
“三毛,怎么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这一天,真够了!”我盖上毯子,将自己埋藏起来,抑郁的心
情,不能释然。

联合国观察团飞来撒哈拉的那日,西班牙总督一再的保证沙哈拉威人,他们可
以自由表达他们的立场,只要守秩序,西班牙决不为难他们,又一再的重申已经讲
了两年多的撒哈拉民族自决。

“不要是骗人的,我如果是政府,不会那么慷慨。”我又忧心起来。

“殖民主义是没落了,不是西班牙慷慨,西班牙,也没落了。”荷西这一阵总
是伤感著。

联合国调停西属撒哈拉的三人小组是这三个国家的代表组成的伊朗,非洲
象牙海岸,古巴。

机场到镇上的公路,在清晨就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沙哈拉威人,他们跟西班牙站
岗的警察对峙著,不吵不闹,静静的等候著车队。

等到总督陪著代表团坐著敞篷轿车开始入镇时,这边沙哈拉威人一声令下,全
部私雷鸣似的狂喊起来∶“民族自决,民族自决,请,请,民族自决,民族自决
”成千上万的碎布缝拼出来大大小小的游击队旗像一阵狂风似的飞扬起来,男女
老幼狂舞著他们的希望。嘶叫著,哭喊著,像天崩像地裂,随著缓慢开过的车辆,
撒哈拉在怒吼,在做最后的挣扎“痴人说梦!”我站在镇上朋友的天台上感叹
得疼痛起来,没有希望的事情,竟像飞蛾扑火似的拿命去拚,竟没有看明白想明白
的一天吗?

西班牙政府竟比沙哈拉威人自己清楚万分,任著他们尽情的抓住联合国,亦不
阻挡也不反对,西班牙毕竟是要退出了,再来的是谁?不会是巴西里,永远不会是
这个只有七万弱小民族的领袖。

联合国观察小组很快的离开了西属撒哈拉,转赴摩洛哥。

镇上的沙哈拉威人和西班牙人竟又一度奇怪的亲密的相处在一起,甚而比上一
阵更和气,西班牙在摩洛哥的叫嚣之下,坚持不变它对撒哈拉的承诺,民族自决眼
看要实现了,两方宾主,在摩洛哥密集战鼓的威胁下,又似兄弟似的合作无间起来


“关键在摩洛哥,不在西班牙。”沙伊达相反的一日阴沉一日,她不是个天真
的人,比谁都看得清楚。

“摩洛哥,如果联合国说刻属撒哈拉应该给我们民族自决,摩洛哥就不用怕它
了,它算老几,再不然,西班牙还在海牙法庭跟它打官司哪!”一般的沙哈拉威是
盲目的乐观者。

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缠讼了不知多久的西属撒哈拉问题,在千呼万喊的
等待里终于有了了解。

“啊!我们胜啦!我们胜啦!太平啦!有希望啦!”

镇上的沙哈拉威听了广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东西,像疯了似的狂跳狂叫,
彼此见了面不管认不认认,西班牙人、沙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满街
的疯子一般庆祝著。

“听见了吗?如果将来西班牙和平的跟他们解决,我们还是留下去。”荷西满
面笑容的拥抱著我,我却一样忧心忡忡,不知为何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不会那么简单,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当天晚上撒哈拉电台的播音员突然沉痛的报告著∶“摩洛哥国王哈珊,召募志
愿军,明日开始,向西属撒哈拉和平进军。”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打!”他大喊了一声,我将脸埋在膝盖上。

可怖的是,哈珊那个魔王只召募三十万人,第二天,已经有两百万人签了名。
西班牙的晚间电视新闻,竟开始转播摩洛哥那边和平进军的纪录片,“十月二十三
日,拿下阿雍!”他们如黄蜂似的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著哈珊迈开第一步,载歌
载舞,恐怖万分的向边界慢慢的逼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在我们这边看著电视
的人群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对著电视那边跳著舞拍著掌的男女,恨
得叫骂起来。

“打!”沙漠军团的每一个好汉都疯了似的往边界开去,边界与阿雍镇,只有
四十公里的距离。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无减。

十月二十日,报上的箭头又指进了地图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扩音器在街头巷尾,呼叫著西班牙妇女儿童
紧急疏散,民心,突然如决堤的河水般崩溃了。

“快走!三毛,快,要来不及了。”镇上的朋友,丢了家具,匆匆忙忙的来跟
我道别,往机场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个人见了我,都这样的催著,敲打著我的门,跳
上车走了。

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见了,这个城,除了航空公司门外挤成一团之外,竟
成了空的。

荷西在这个紧要关头,却日日夜夜的在磷矿公司的浮堤上帮忙著撤退军火、军
团,不能回家顾我。

十二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顶平台上,突然升起一面摩洛哥国旗,接著镇上的
摩洛哥旗三三两两的飘了出来。

“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见了他,灰心得几乎流下泪来。

“我有妻,有儿女,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罕地跺著脚低头匆匆而去。
姑卡哭得肿如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吓了一跳∶“姑卡,你”“我先生阿布弟走
了,他去投游击队。”

“有种,真正难得,”不偷生苟活,就去流亡吧!

“门关好,问清楚了才开。摩洛哥人明天不会来,还差得远呢!你的机票,我
重托了夏依米,他不会漏了你的,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情况万一不好,你提了小箱
子往机场跑,我再想办法会你,要勇敢。”我点点头,荷西张著满妞红丝的眼睛,
又回一百多里外去撤军团,全磷矿公司总动员,配合著军队,把最贵重的东西尽快
的装船,没有一个员工离职抱怨,所有在加纳利群岛的西班牙民船都开了来等在浮
台外待命。

就在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门上被人轻轻的敲了一下。

“谁?”我高声问著,马上熄了灯火。

“沙伊达,快开门!”

我赶快过去开了门,沙伊达一闪进了来,身后又一闪跟进来一个蒙面的男人,
我马上把门关上锁好。

进了屋,沙伊达无限惊恐的发著抖,环抱著自己的手臂,我瞪著喘了一口大气
,跌坐在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的解开了头巾,对我点头一笑巴西里!

“你们来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来熄了灯,将他们往没有窗的
卧室推。

“平台是公用的,屋顶有洞口,看得见。”我将卧室的门牢牢的关上,这才开
了床头的小灯。

“快给我东西吃!”巴西里长叹了一声,沙伊达马上要去厨房。

“我去,你留在这里。”我悄声将她按住。

巴西里饿狠了,却只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长叹了一声,憔悴的脸累得不成
人形。

“回来做什么?这时候?”

“看她!”巴西里望著沙伊达又长叹了一声。

“知道和平进军的那一天开始,就从阿尔及利亚日日夜夜的赶回来,走了那么
多天……”

“一个人?”

他点点头。

“其他的游击队呢?”

“赶去边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

“才两千多人。”

“镇上有多少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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