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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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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你不觉得姑卡还太小吗?
她才十岁。”罕地很不以为然的说∶“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时才八岁。”我想那
是他们沙哈拉威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说话
了。“请你对姑卡说,她还不知道。”姑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你们自己
为什么不讲?”我奇怪的反问他们。“这种事怎么好直讲?”罕地理直气壮的回答
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是迂腐得很。

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

“姑卡,这次轮到你了。”

我一面将茶递给她一面说。“什么?”她不解的反问我。

“傻子,你要结婚了。”我直接了当的说匣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脸突然涨红
了,小声地问∶“什么时候?”我说∶“拉麻丹过后再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谁吗?
”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不语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面有忧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镇上买东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个青年,他介绍
时说∶“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卡未来的丈夫。”我听
见是姑卡的未婚夫,便刻意的看了他好几眼。阿布弟长得不黑,十分高大英俊,说
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回去时便去找姑卡,对她说∶“放
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轻漂亮,不是粗鲁的人,罕地没有替你乱挑。”姑
卡听了我的话,很羞涩的低下头去不响,不过从眼神上看去,她已经接受结婚这个
事实了。

在沙哈拉威的风俗,聘礼是父母嫁女儿时很大的一笔收入。过去沙漠中没有钱
币,女方所索取的聘礼是用羊群、骆驼、布匹、奴隶、面粉、糖、茶叶……等等来
算的。现在文明些了,他们开出来的单子仍是这些东西,不过是用钞票来代替了。
姑卡的聘礼送来那一天,荷西被请去喝茶,我是女人,只有留在家中。不到一小时
,荷西回来对我说∶“那个阿布弟给了罕地二十万西币,想不到姑卡值那么多钱。
”(二十万西币合台币十三万多。)“这简直是贩卖人口嘛!”我不以为然的说,
心中又不知怎的有点羡慕姑卡,我结婚时一条羊也没有为父母赚进来过。

不到一个月,姑卡的装扮也改变了。罕地替她买了好几块布料,颜色不外是黑
、蓝的单色。因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颜色都褪到皮肤上,姑卡用深蓝布包著自
己时全身便成了蓝色,另有一种气氛。虽然她仍然赤足,但是脚上已套上了金银的
镯子,头发开始盘上去,身体被涂上刺鼻的香料,混著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觉
得她的确是一个沙哈拉威女人了。

拉麻丹的最后一日,罕地给他两个小儿子受割礼,我自然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时姑卡已经很少出来了,我去她房内看看,仍然只有一地的脏破席子,唯一的
新东西就是姑卡的几件衣服。我问她∶“你结婚后带什么走?没有锅也没有新炉子
嘛!”她说∶“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来。”我很意外的问她∶“你先生呢?”她
说∶“也住进来。”我实在是羡慕她。

“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问她。“习俗是可以住到六年满才走。”难怪罕地
要那么多钱的聘礼,原来女婿婚后是住岳家的。

姑卡结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才由新郎将她接回来。我将一只
假玉的手镯送给姑卡算礼物,那是她过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离家之前,姑
卡的大姨来了,她是一个很老的沙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开始被打扮起来。
她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很细的小辫子,头顶上再装一个假发做的小堆,如
同中国古时的宫女头一般。每一根小辫子上再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也插满了发
亮的假珠宝,脸上是不用化妆品的。头发梳好后,姑卡的母亲拿了新衣服来。

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后,上身就用黑布缠起来,本来就很胖
的身材这时显得更肿了。“那么胖!”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姨回答我∶“胖,好
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脸非常的美丽,一头的
珠宝使得这个暗淡的房间也有了光辉。

“好了,我们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将她带出门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夜
,明天才能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咦,姑卡没有洗澡啊,难道结婚前
也不洗澡的吗?

婚礼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点改变,肮脏的草席不见了,山羊被赶了出去,大
门口放了一条杀好的骆驼,房间大厅内铺了许多条红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的是
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这面鼓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这时鼓声响了
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单调,传得很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礼,这种
神秘的节奏实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著,我正跑
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

走进屋子里气氛就不好了,大厅内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烟。空气
坏极了。这个阿布弟也跟这许多人挤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见过他,实在看不出他
今夜有哪一点像新郎。

屋角坐著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她不蒙头,
披了一大块黑布,仰著头专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几十下就站起来,摇晃著身体,口
中尖声呼啸,叫声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人,全屋子里数她最出色。

“她是谁?”我问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处借来的奴隶,她打鼓出名的。”
“真是了不起的奴隶。”我啧啧赞叹著。

这时房内又坐进来三个老年女人,她们随著鼓声开始唱起没有起伏的歌,调子
如哭泣一般,同时男人全部随著歌调拍起手来。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坍看著这一
切,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挤在窗坍,不过她们的脸完全蒙起来了,只有美丽的大眼睛
露在外面。

看了快两小时,天已黑了,鼓声仍然不变,拍手唱歌的人也是一个调子。我问
姑卡的母亲,“这样要拍到几点?”她说∶“早呢,你回去睡觉吧!”我回去时千
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亲时要来叫醒我。

清晨三时的沙漠还是冷得令人发抖。姑卡的哥哥正与荷西在弄照相机谈话。我
披了大衣出来时,始卡的哥哥很不以为然的说∶“她也要去啊?”我赶紧求他带我
去,总算答应我了。女人在此地总是没有地位。

我们住的这条街上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里还有点
声望,我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的车子,这一大排车不停的按著喇叭在沙地上打转,
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著往姑卡的姨母家开去。

据说过去习俗是骑骆驼,放空枪,去帐篷中迎亲,现在吉普车代替了骆驼,喇
叭代替了空枪,但是喧哗吵闹仍是一样的。

最气人的要算看迎亲了,阿布弟下了车,跟著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卡坐著的房
间,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
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
起来,我并不知她是真哭假哭,但是,看见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
动。我咬住下唇看这场闹剧如何下场,虽然我已经看得愤怒起来。

这时姑卡已在门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脸,一把抓下去,脸上出现好
几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这时四周都静下来了,只有
姑卡口中偶尔发出的短促哭声在夜空中回响。

他们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车旁去,我紧张极了,对姑卡高声叫∶“傻
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姑卡的哥哥对我笑著说∶“不要紧张,这是风俗,结
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拚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结婚。”我口中叹著气。

“等一下入洞房还得哭叫,你等著看好了,有趣得很。”

实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欢这种结婚的方式。

总算回到姑卡的家里了,这时已是早晨五点钟。罕地已经避出去,但是姑卡的
母亲和弟妹,亲友都没有睡,我们被请入大厅与阿布弟的亲友们坐在一起,开始有
茶和骆驼肉吃。

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去独自坐著。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著手呻吟。我一夜没睡实在是
累了,但是又舍不得离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来告诉你。”荷西对我
说,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还没有来,我不回去。

唱歌拍手一直闹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见阿布弟站起来,等他一站起来,鼓声马
上也停了,大家都望著他,他的朋友们开始很无聊的向他调笑起来。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间走去时,我开始非常紧张,心里不知怎的不舒服,想到姑
卡哥哥对我说的话“入洞房还得哭叫”我觉得在外面等著的人包括我在内
,都是混帐得可以了,奇怪的是藉口风俗就没有人改变它。

阿布弟拉开布帘进去了很久,我一直垂著头坐在大厅里,不知过了几世纪,听
见姑卡“啊”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虽然风俗要她叫
,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幽长,我静静的坐著,眼眶
开始润湿起来。

“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残忍!”我愤怒的对荷西说。他仰
头望著天花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我们是唯一在场的两个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著一块染著血迹的白布走出房来时,他的朋友们就开始呼叫起来
,声音里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夺取一个
小女孩的贞操而已。

我对婚礼这样的结束觉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来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大步走出
去。

婚礼的庆祝一共举行了六天,这六天内,每天下午五点开始便有客人去罕地家
喝茶吃饭,同时唱歌击鼓到半夜。

因为他们的节目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一
个小女孩来叫我,她说∶“姑卡在找你,你怎么不来。”我只好换了衣服去看姑卡


这六日的庆祝,姑卡照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客人一概不许看她,只有新郎可
以出出进进。我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布帘进去


房内的光线很暗,空气非常混浊,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毯子上。她看见我非常
高兴,爬上来亲我的脸颊,同时说∶“三毛,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去拿东西来给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进来给她啃。

“三毛,你想我这样很快会有小孩吗?”她轻轻的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看见她过去胖胖的脸在五天之内瘦得眼眶都陷下去了,我
心里一抽,呆呆的望著她。

“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的药?”她急急的低声请求我。我一直移不
开自己的视线,定定的看著她十岁的脸。

“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轻轻拍著她的手背
,“现在可以睡一下,婚礼已经过去了。”


荒山之夜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后,他并没有照例推门进来,只留在车上按喇叭,音如“三
毛,三毛。”于是我放下了正在写著玩的毛笔字跑去窗口回答他。

“为什么不进来?”我问他。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化石的小乌龟和贝壳,你要去吗?”

我跳了起来,连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来!”荷西又在叫。

“等我换衣服,拿些吃的东西,还有毯子。”我一面向窗口叫,一面跑去预备


“快点好不好,不要带东西啦!我们两三小时就回来。”

我是个急性人,再给他一催,干脆一秒钟就跑出门来了。

身上穿了一件布的连身裙拖到脚背,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出门时顺手抓了挂在
门上的皮酒壶,里面有一公升的红酒。这样就是我全部的装备了。

“好了,走吧!”我在车垫上跳了一跳满怀高兴。

“来回两百四十多里,三小时在车上,一小时找化石,回来十点种正好吃晚饭
。”荷西正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来回两百多里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想对荷西抗议。但
是此人自从有了车以后,这个潜伏性的“恋车情结”大发特发,又是个O型人,不
易改变,所以我虽然觉得黄昏了还跑那么远有点不妥,但是却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一路上沿著公路往小镇南方开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检查站路就没有了,要开始
进入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个哨兵走到窗口来看了看,说著∶“啊,又是你们,这个时候了还出去吗?


“不远,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绕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说完了这话开了车子
就跑。

“你为什么骗他?”我责问他。

“不骗不给出来,你想想看,这个时间了,他给我们去那么远?”

“万一出事了,你给他的方向和距离都不正确,他们怎么来找我们?”我问他


“不会来找的,上次几个嬉皮怎么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几个嬉
皮的惨死我们是看到的。

已经快六点种了,太阳虽然挂下来了,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眼,风已经刮得有点
寒意了。

车子很快的在沙地上开著,我们沿著以前别人开过的车轮印子走。满辅碎石的
沙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及不到的远方。海市蜃楼左前方有一个,右前方有两个
,好似是一片片绕著小树丛的湖水。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那里,它是
狰狞而又凶恶的,我们在它静静展开的躯体上驶著。

“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著窗坍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的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汽
水瓶、纸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圻不喜欢,它要我们的命
来抵偿,就是这样呜、呜。”我一面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势。
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杠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

“迷宫山来了。”荷西说。

我抬起头来往地平线上极力望去,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慢慢地在放大。那是附近
三百里内唯一的群山,事实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布在大约二、三十里方圆
的荒地上。

这些沙堆因为是风吹积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一样。它们
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放置在撒哈拉沙漠里,更奇怪
的是,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个间隔的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人万一进了
这个群山里,一不小心就要被迷住失去方向。我给它取名叫迷宫山。

迷宫山越来越近了,终于第一个大沙堆耸立在面前。

“要进去啊?”我轻轻的说。

“是,进去后再往右边开十五里左右就是听说迅化石的地方。”

“快七点半多了,鬼要打墙了。”我咬咬嘴唇,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

“迷信,那里来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胆大粗心,又顽固如石头,于是我们终于开进迷宫山里去绕沙堆了。太阳
在我们正背后,我们的方向是往东边走。

迷宫山这次没有迷住我们,开了半小时不到就跑出来了。

再往前去沙地里完全没有车印子,我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更加上坐在一辆完
全不适合沙漠行驶的普通汽车里,心情上总很没有安全感。荷西下车来看了一看地


“回去吧!”我已完全无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会我,车子一跳又往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继续开下
去。

开了两三里路,我们前面现出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那片地上还罩
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几千万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条很宽的河。

荷西说∶“这里可以下去。”车子慢慢顺著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将车停住,
又下车去看地,我也下车了,抓起一把土来看,它居然是湿泥,不是沙,我站了一
下,想也想不通。

“三毛,你来开车,我在前面跑,我打手势叫停,你就不要再开了。”

说完荷西就开始跑起来。我慢慢发动车子,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怎么样?”他问我。

“没问题。”我伸出头去回答他。

他越跑离我越远,然后又转过身来倒退著跑,同时双手挥动著,叫我前进。

这时我看见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对,我赶紧煞车向他大叫∶“
小心,小心,停”我打开车门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经踏进这片大
泥沼里去了,湿泥一下没到他的膝盖,他显然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又踉跄的跌
了几步,泥很快的没到了他大腿,他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样子,不知怎的
,越挣扎越远了,我们之间迅了很大一段距离。

我张口结舌的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前
的景象是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

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看要被泥沼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尺左右好似
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著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的看著他,
却无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沼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回车内去找
可以拉他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个空瓶子和一些《联合
报》,行李箱内有一个工具盒,其它什么也没有。

我又跑回泥沼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的望著我。

我往四处疯狂的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随便什么东
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

“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著,我们之间大约有十五
公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镑镑的在空气中飞扬著。前面是一片广大的泥沼,
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要落下去了。再转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
看太阳。

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我
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的大
红眼睛,正要闭上了。

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来,就要活活被冻死了。
“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著。

“我不能离开你。”我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去叫人回来
,天一定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天亮
时荷西一定已经冻死了。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的下降,这是沙漠夜间妓然的现象。

“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的对我叫著,但是我还是蹲在岸
边。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将半身挂在石块
上,只要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身体,要勇敢
”他听见我叫他,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形下运动也是太困难了。

天已经变成鸽灰色,我的视线已经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

我的脑筋里疯狂的挣扎,我离开他去叫人,冒著回不来救他的危险,还是陪著
他一同冻死。

这时我看见地平线上有车灯,我一愣,跳了起来,明明是车灯嘛!在很远很远
,但是往我这个方向开来。

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车来。”一面去按车子的喇叭,我疯了似的按著喇
叭,又打开车灯一熄一亮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又跳到车顶上去挥著双手乱叫乱跳


终于他们看到了,车子往这边开来。

我跳下车顶向他们跑去,车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长途的吉普车,上面装
了很多茶叶木箱,车上三个沙哈拉威男人。

他们开到距离我快三十公尺处便停了车,在远处望著我,却不走过来。

我当然明白,他们在这荒野里对陌生人有戒心,不肯过来。于是我赶快跑过去
,他们正在下车。我们的情形他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天还没有完全黑。

“帮帮忙,我先生掉在泥沼里了,请帮忙拖他上来。”我跑得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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