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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钱钟书-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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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因此减少了严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烟,辛楣没打门就进屋,抢了过去。鸿渐问他:“没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会,点烟狂吸了几口,嚷:“Damn孙柔嘉这小浑蛋,她跟陆子潇有约会,为什么带了范懿来!我碰见她,要骂她个臭死。”鸿渐道:“你别瞎冤枉人。你记得么?你在船上不是说,借书是男女恋爱的初步么?现在怎么样?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说过这话么?反正她拿来的两本什么话剧,我一个字都不要看。”鸿渐问谁写的剧本。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两本书在我桌子上。请你顺便替我把窗子打开。我是怕冷的,今天还生着炭盆。她一进来,满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简直受不了。我想抽烟,她表示她怕闻烟味儿,我开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喷嚏,吓得我忙把窗关上。我正担心,她不要着了凉,我就没有清净了。”鸿渐笑道:“我也怕晕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开窗子,把书带下来。工友为万无一失起见,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书全搬下来了,居然没漏掉那两本话剧。翻开一本,扉面上写:“给懿——作者”,下面盖着图章。鸿渐道:“好亲热的称呼!”随手翻开第二本的扉页,大叫道:“辛楣,你看见这个没有?”辛楣道:“她不许我当时看,我现在也不要看,”说时,伸手拿过书,只见两行英文:
ToMypreciousdarling。
Fromtheauthor辛楣“咦”了一声,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问鸿渐道:“你知道这个人么?”鸿渐道:“我没听说过,可能还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决斗?”辛楣鼻子里出冷气,自言自语道:“可笑!可鄙!可恨!”鸿渐道:“你是跟我说话,还是在骂范懿?她也真怪,为什么把人家写了这许多话的书给你看?”辛楣的美国乡谈又流出来了:“Youbaby!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鸿渐道:“她用意太显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会这样浅薄。”辛楣道:“不管她。这都是汪太太生出来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天去找她。”鸿渐道:“请你也替我的事声明一下罢。”辛楣道:“你不同去么?”鸿渐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对汪太太有点儿迷,我劝你少去。咱们这批人,关在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即发,要避免剌激它。”辛楣脸红道:“你别胡说。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许你看中了什么人。”鸿渐也给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这两本戏是不是交汪太太转给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还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会来,总希望我去回看她,我当然不去。后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还她。”鸿渐想今天日子不好,这是第二个人退回东西了,一壁拿张纸包好了两本书,郑重交给辛楣:“我牺牲纸一张。这书上面有名手迹,教校工当心,别遗失了。”辛楣道:“名人!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只怕一个的我各气太大,负担不起了,还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今天虽然没做什么事,苦可受够了,该自己慰劳一下。同出去吃晚饭,好不好!”鸿渐道:“今天轮到我跟学生同吃晚饭。不过,那没有关系,你先上馆子点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赶来。”鸿渐自觉这一学期上课,驾轻就熟,渐渐得法。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训导处分发给他训导的四个学生,偶来聊天,给他许多启示。他发现自己毕业了没几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是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吕老先生,凡有学生活动,无不参加,或者像汪处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太太。无论如何,这些学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怜,一方面眼光准确得可怕。他们的赞美,未必尽然,有竟上人家的当;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审判”,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他们对李梅亭的厌恶不用说,甚至韩学愈也并非真正得到他们的爱戴。鸿渐身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国人瞧不起蛮夷,近代西洋人瞧不起东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属——不,下属瞧不起上司,全没有学生要瞧不起先生时那样利害。他们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们不肯原谅,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不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鸿渐这样想。
第八章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借此发泄这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措词,他还没有详细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校长室送给他怎样的聘约。有时他希望聘约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气壮,责备高松年失信。有时他希望聘约升他做教授,这么一来,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满意并非出于私怨,完全为了公事。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写信的麻烦,干脆不送聘约给他。孙小姐倒有聘约的,薪水还升了一级。有人说这是高松年开的玩笑,存心拆开他们俩。高松年自己说,这是他的秉公办理,决不为未婚夫而使未婚妻牵累——“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办高等教育,这一点民主作风应该具备。”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发现下学期聘约已经普遍发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巴的狐狸。这气得他头脑发烧,身体发冷。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高松年见了面,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的才算胜利。高松年神色不动,准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寻衅,万一下不来台,反给他笑,闹了出去,人家总说姓方的饭碗打破,老羞成怒。还他一个满不在乎,表示饭碗并不关心,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事的态度。他们仿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然拜访。他知道他们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这种同情比笑骂还难受,客人一转背,鸿渐咬牙来个中西合璧的咒骂:“ToHell滚你妈的蛋!”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么?”她说:“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鸿渐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欢喜,可是并不想照她的话做。他觉得虽然已经订婚,和她还是陌生得很。过去没有订婚经验——跟周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后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此间还留着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么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声。他和她讲话,她回答的都是些“唔”,“哦”。他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并未不高兴。他说:“你瞒不过我。”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鸿渐道:“不成,你非讲明白了不许走。”她说:“我偏要走。”鸿渐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说:“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脚,说她胡闹。她说:“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你不会有那种离奇的思想。”他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和下来,甜甜一笑道:“我是个死心眼儿,将来你讨厌——”鸿渐吻她,把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后说:“你今天真是颗酸葡萄。”她强迫鸿渐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讲了一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她还嫌不详细,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么?我听着好玩儿。”鸿渐瞧她脸颊微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的情节。她要看苏文纨和唐晓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鸿渐处真没有她们的相片,她说:“你那时候总记日记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带在身边没有?”鸿渐直嚷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范懿认识的那些作家、文人,为什么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你不信,到我卧室里去搜。”孙小姐道:“声音放低一点,人家全听见了,有话好好的说。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么苏小姐呀、唐小姐呀来试试看。”鸿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么眼晴望着别处?是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错。自己比她大了六岁,世事的经验多得多,已经是前一辈的人,只觉得她好玩儿,一切都纵容她,不跟她认真计较。到聘书的事发生,孙小姐慷慨地说:“我当然把我的聘书退还——不过你何妨直接问一问高松年,也许他无心漏掉你一张。你自己不好意思,托旁人转问一下也行。”鸿渐不听她的话,她后来知道聘书并非无心遗漏,也就不勉强他。鸿渐开玩笑说:“下半年我失了业,咱们结不成婚了。你嫁了我要挨饿的。”她说:“我本来也不要你养活。回家见了爸爸,请他替你想个办法。”他主张索性不要回家,到重庆找赵辛楣——辛楣进了国防委员会,来信颇为得意,比起出走时的狼狈,像换了一个人。不料她大反对,说辛楣和他不过是同样地位的人,求他荐事,太丢脸了;又说三闾大学的事,就是辛楣荐的,“替各系打杂,教授都没爬到,连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荐的事好不好?”鸿渐局促道:“给你这么一说,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请你说话留点体面,好不好?”孙小姐说,无论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亲母亲一次,他也应该见见未来的丈人丈母。鸿渐说,就在此地结了婚罢,一来省事,二来旅行方便些。孙小姐沉吟说:“这次订婚已经没得到爸爸妈妈的同意,幸亏他们喜欢我,一点儿不为难。结婚总不能这样草率了,要让他们作主。你别害怕,爸爸不凶的,他会喜欢你。”鸿渐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咱们这次订婚,是你父亲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把它拣出来。”孙小姐愣愣的眼睛里发问。鸿渐轻轻拧她鼻子道:“怎么忘了?就是那封讲起匿名信的信。”孙小姐扭头抖开他的手道:“讨厌!鼻子都给你拧红了。那封信?那封信我当时看了,一生气,就把它撕了——唔,我倒真应该保存它,现在咱们不怕谣言了,”说完紧握着他的手。辛楣在重庆得到鸿渐订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贺。鸿渐把这信给孙小姐看,她看到最后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验矣,呵呵。又及,”就问他在船上讲的什么话。鸿渐现在新订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层,把辛楣批评的话一一告诉。她听得怒形于色,可是不发作,只说:“你们这些男人全不要脸,动不动就说女人看中你们,自己不照照镜子,真无耻!也许陆子潇逢人告诉我怎样看中他呢!我也算倒霉,辛楣一定还有讲我的坏话,你说出来。”鸿渐忙扯淡完事。她反对托辛楣谋事,这可能是理由。鸿渐说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干脆从桂林坐飞机到香港,省吃许多苦,托辛楣设法飞机票。孙小姐极赞成。辛楣回信道:他母亲七月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庆,那时候他们凑巧可以在香港小叙。孙小姐看了信,皱眉道:“我不愿意看见他,他要开玩笑的。你不许他开玩笑。”鸿渐笑道:“第一次见面少不了要开玩笑的,以后就没有了。现在你还怕他什么?你升了一辈,他该叫你世嫂了。”鸿渐这次走,没有一个同事替他饯行。既然校长不高兴他,大家也懒跟他联络。他不像能够飞黄腾达的人——“孙柔嘉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后悔的一天”——请他吃的饭未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并且,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可以收获几顿饭。鸿渐地位不高,又不属于任何系,平时无人结交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没撒播饭种子。不过,鸿渐饭虽没到嘴,谢饭倒谢了好几次。人家问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说:“怎么?走得那么匆促!饯行都来不及。糟糕!偏偏这几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没有工夫,孙小姐,劝他迟几天走,大家从从容容叙一叙——好,好,遵命,那么就欠礼了。你们回去办喜事,早点来个通知,别瞒人哪!两个人新婚快乐,把这儿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高校长给省政府请到省城去开会,大考的时候才回校,始终没正式谈起聘书的事。鸿渐动身前一天,到校长室秘书处去请发旅行证件,免得路上军警麻烦,顺便见校长辞行,高松年还没到办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书处领取证件,一问校长早已走了。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来得很迟,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鸿渐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气愤里又有点得意。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去年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没亮,轿夫和挑夫都来了;已是夏天,趁早凉,好赶路。服侍鸿渐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送到大门外看他们上轿,一手紧握着鸿渐的赏钱,准备轿子走了再数。范小姐近视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离,以为会碰见送行的男同事,脸上胡乱涂些胭脂,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么写法?要开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轿夫到镇上打完早尖,抬轿正要上路,高松年的亲随赶来,满额是汗,把大信封一个交给鸿渐,说奉校长命送来的。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信笺,一个红纸袋。信上说,这一月来校务纷繁,没机会与鸿渐细谈,前天刚自省城回来,百端待理,鸿渐又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实属有屈,所以写信给某某两个有名学术机关,推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仪,尚乞哂纳。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骂,忍耐到轿夫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个纸团交给孙小姐,说:“高松年的信,你看!谁希罕他送礼。到了衡阳,我挂号退还去。好得很!我正要写信骂他,只恨没有因头,他这封来信给我一个回信痛骂的好机会。”孙小姐道:“我看他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骂了他于你有什么好处?也许他真把你介绍给人了呢?”鸿渐怒道:“你总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许人称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讲道理。”孙小姐道:“天气热得很,我已经口渴了,你别跟我吵架。到衡阳还有四天呢,到那时候你还要写信骂高松年,我决不阻止你。”鸿渐深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瓶搡给她,一壁说:“他这个礼也送得岂有此理。咱们还没挑定结婚的日子,他为什么信上说我跟你”嘉礼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诉你。因为你我同路走,他想——”孙小姐道:“别说了!你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说时把高松年的信仍团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里。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两件大行李都交给辛楣介绍的运输公司,据说一个多月可运到上海。身边旅费充足,多住几天,满不在乎。上飞机前一天还是好晴天,当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点阴雾。两人第一次坐飞机,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猫。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机场迎接,鸿渐俩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别重逢的欢喜。辛楣瞧他们脸色灰白,说:“吐了么?没有关系的。第一次坐飞机总要纳点税。我陪你们去找旅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们接风。”到了旅馆,鸿渐和柔嘉急于休息。辛楣看他们只定一间房,偷偷别着脸对墙壁伸伸舌头,上山回亲戚家里的路上,一个人微笑,然后皱眉叹口气。鸿渐睡了一会,精力恢复,换好衣服,等辛楣来。孙小姐给邻室的打牌声,街上的木屐声吵得没睡熟,还觉得恶心要吐,靠在沙发里,说今天不想出去了。鸿渐发急,劝她勉强振作一下,别辜负辛楣的盛意。她教鸿渐一个人去,还说:“你们两个人有话说,我又插不进嘴,在旁边做傻子。他没有请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全无关系。告诉你罢,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鸿渐道:“我不知道你那么虚荣!那件花绸的旗袍还可以穿。”孙小姐笑道:“我还没花你的钱做衣服,已经挨你骂虚荣了,将来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缝账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我白皮鞋也没有,这时候去买一双,我又怕动,胃里还不舒服得很。”辛楣来了,知道孙小姐有病,忙说吃饭改期。她不许,硬要他们两人出去吃。辛楣释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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