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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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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的历史学得,有些东西必须贴身携带,譬如兵荒马乱中秘书的孩子,譬如一张仅
存的情人的照片,譬如一卷无可复制的带着乡音的录音带。
外面黑夜覆盖着田野,我们聚在温暖的灯下。
母亲捧着杯热茶,父亲盘腿坐在录音机前,没有人说话。
极慎重地,我按下键盘。
哥哥的声音起先犹疑,一会儿之后速度开始加快。
父亲沉着脸,异常地严肃。我偷觑着——他会哭吗?父亲是个感情冲动的人。
母亲呢?为了四十年前在衡山火车站的一念之差,她一直在自责,此刻,她在
回想那一幕吗?
我用眼角余光窥看着两个老人,有点儿等待又有点儿害怕那眼泪夺眶而出的一
刻。
“不对不对,”一言不发的父亲突然伸手关了录音机,转脸问我,“你拿错带
子了?”
“没有呀,”我觉得莫名其妙,那分明是哥哥的声音。
“一定拿错了,”父亲斩钉截铁地,而且显然觉得懊恼,“不然我怎么会听不
懂?像俄国话嘛:”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只是看着他。
他没有泪下,他没有大哭,他不曾崩溃,他他他——少小离家老大不回,四十
年浪迹他乡,他已经听不懂自己儿子的乡音。
我看着父亲霜白的两鬓,觉得眼睛一阵热——唉呀,流泪的竟然是我。
老 乡
白洋淀上为我们撑船的是个河北老乡,赤足立在船尾和两个孩子有一句没一句
地扯着。两个洋娃娃模样的孩子出口却是中国话,老乡觉得“真逗”。
“你也会外国话吗,安安?”老乡说,边把船撑进荷丛深处。
“讲两句来听听,安安。”
船上的人纷纷起身去采莲蓬,我一路看荷花看得痴迷,此刻,坐在船舷,却想
对这河北老乡多瞧两眼。
这又是尘封记忆里的“父执辈”哪!那样熟悉的脸型,连皱纹的密度和纹路都
似曾相识;那样亲切的口音,好像隔墙听熟了的“小毛回家”的呼喊。
这不是邵伯伯吗?
邵伯伯来打麻将,总拎着瓶酒。进门见到四个五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从裤袋里
总掏得出一巴掌黏兮兮、皱巴巴的廉价糖果。他边喝酒边打牌,酒喝多了就趴在牌
桌上哭,放声地哭。
邵伯伯的太大留在河北老家,没出得来。母亲赶鸡似地驱逐一堆看热闹的孩子;
邵伯伯还有个女儿,走的时候才刚生呢!
有一天,邵伯伯把牌一推,头栽在桌上,人家以为他又犯了,没想到他死了。
走过千山万水,可还没见过白洋淀这样如唐诗境界的景致。低伏的是涟滟的水
光,贴着水光的是墨色的莲叶,参差出水的是鲜绿的荷叶,荷叶往往簇拥着摇曳生
风的荷花,衬着荷花的娇嫩是后面野气横生的芦苇丛,芦苇丛后就只有那空旷渺茫
的天色。
突然飘起细雨,水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纹路细致的涟漪。
“安安,你台湾去过吗?”船划出了荷丛。
“去过呀!我在那里生的。”
我倒想知道。邵伯伯是否也来过白洋淀。
命 运
活着的河北老乡和死了的邵伯伯,上了火车的母亲和没上火车的哥哥,砸了碗
的父亲和他来不及一见的“对不起”的母亲,存在的和不存在的龙应台与龙应湘,
长在德国却生在台湾的尚未长大的安安……你说异乡和故乡在哪里开始交叉开始分
歧?谁又有选择的权利?
所谓命运。
北京派出所
南方的表哥到北京来会我。他黝黑的面孔像庄稼水牛的皮肤,浓重的乡音好像
还扯着沾泥的根。在房间里,碰见了写《红高粱》的莫言。表哥说:
“你们北京就是记者多、出版社多!”
“是呀!”莫言好像在回答,“我还在部队里。”
表哥说:“我是说,你们北京记者多、出版社多:”
“是呀!”莫言礼貌地回答,“我还在部队里。”
表哥有点气馁,转而问房里另一位北京人:“这里可不可以买到文字翻译的电
脑机器?”
北京人客气地回答:
“什么机?灭蚊子的机器?”
客人走了,表哥无奈却又不甚甘心地抱怨:“这里的人觉得我们讲话好笑,哼,
可是他们到了我们省里,我们可觉得他们怪腔怪调呢!”
下午五点,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
“是龙小姐吗?”一个沉着的男声。
“是的,您哪一位?”
“我们准备好了。”
“什么准备好了?”我糊涂了,莫非自己忘记了哪个记者的约会?
“嗯——”对方沉吟起来,又说:“你不要了吗?我们就在旅馆门口——”
“您究竟——”我正要口出不逊,表哥把听筒接了过去,连连说:
“就来就来。”
表哥拎起他的塑胶行李袋,轻快地走向门口,手扶着门把,回头说:
“表妹,八比一呢!昨天在友谊商店门口找上我的,有好几个人,约好今天换
钱。”
“等着等着!”我跳下床,把门关上,把他拉回来。
“你从乡下带了多少钱来?”
“九千块人民币!在乡下已经用六比一换成了美金,现在再用八比一换回去,
你看,我的路费都赚回来了。”
“表哥,你一个月的收入不过一百多块,怎么会有九千块呢?廿年也积不起来
呀?”
“我当然没那么多钱,”表哥安慰着我,“这钱是乡里邻居朋友凑起来的.知
道我要来北京,让我来转一下,大家都可以赚一点。我家隔壁的老张还要我用你的
台胞证帮他买台彩电回去……”
他转身要走,又被我扯回来,我急急地说:
“表哥,你做什么我不管你,但绝对不要在这旅馆的范围里交易。”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家旅馆有个特殊的背景:它曾经是特务头子的私宅。
半小时过去了,表哥还没有回来。我立在长窗前探看,觉得不安:这个南方来
的庄稼汉正在北京一个胡同里和一个声音沉着神秘的陌生人交易,身怀巨款。
一个小时之后,表哥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你看!”
他将一团报纸包抛在床上,“你看!八比一。”
他坐在床沿,将报纸一层一层剥开。揭开最后一张,露出几扎砖块一样厚、钞
票一般大小的纸张。表哥生茧的手握着刚刚换来的钞票,突然颤抖起来:
“白纸——全是白纸——”
我凑近看看,除了上下两张是十元钞票之外,几捆全是粗糙的白纸。
表哥手忙脚乱地将白纸包成一团,跳起来就冲向门口,嘴里不清不楚地嚷着:
“报案!报案!”
“报案?”我一把拉他回来,“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违了法?”
“那我不管!丢了这么多钱,非报案不可。”
他走了。
暮色越来越深,天整个黑了。我坐在房里等着。不,还不到我该出面的时候吧?:
在这里, 我是个外籍人; 北京政府要驱逐一个外籍人时。最方便的指控藉口就是
“私下交易”。我不要送给它一个藉口。更何况《野火集》已经在北京销了十五万
本,这样的书不晓得何时何地会突然成为禁书;更何况,经过我不能解释的巧妙过
程,我竟然就被安排在这样的一个旅馆里面……不,我还是暂时不要出面,再等等
吧!
可是,北京的法律有多么文明?语言不通、满手粗茧的乡下人在派出所会受到
什么样的待遇?一个贩夫走卒有多少人权的保障、多少公民的尊严?
将近十点了,我在房里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电话铃却轰炸似地响起来。
刑警队请我立刻去派出所。
计程车在黑漆漆的胡同里绕着,在一个黑漆漆的胡同口被拦下下来;便衣警察
早等在巷口。
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凹凸不平的路面,派出所在一个黑漆漆的院落里.看不清
面貌。刑警边走边讯问:
“您是台湾的作家?”
“是。”
“和侯建威什么关系?”
“表兄妹。”
“您为什么来北京?”
“处理版权问题。”
“那九千块钱是您的?”
我愣了一下,又明白过来;表哥大概认为由台胞身份的我来担负这九干块的私
下交易比较保险。
“我可以见见表哥吗?他已经在你们这儿好几个小时了。”
“不。请等一等。我们想先跟您谈一谈。那钱是您的吗?是您要侯建威去换的
吗?”
我沉吟不答。
我该怎么衡量这个情势呢?在一个法治社会里,这笔钱属于我,所谓的“海外
学人”、“台胞”、“作家”,或者属于侯建威,一个不会说北京话的中国农民,
应该在法律上不构成任何差异。然而我知道:有人抢了“台胞”的钱,因为是“台
胞”的钱,所以判了死刑。一个台湾记者被抢了一百块钱之后,不敢报案,他说:
“报案?万一那个人被判了死刑怎么办?”
思绪百般回转,另一个便衣警察,长着张年轻的娃娃脸,走到我面前。我和他
握手。
“你的笔锋很利。”他开口说。
“什么?”我瞠目结舌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地听到这样的客套虚话,真是不合时
宜。
“您表哥进来报案的时候,”娃娃脸警察说,“我正在读您的《野火集》。”
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表哥正襟危坐着,两手放在膝上,像个规矩的小学童。
原先接我的刑警继续向他问笔录。
“总共有四个人在车里,一个麻子,一个胖子,一个戴墨镜,腰上有对讲机,
还有一个呢?”
在另外一个角落里,读者面对作者,提出问题:
“龙女士,您的书我很喜欢,可心里又有很多问题。太多的自由不会造成动乱
吗?您觉得民主适合中国国情吗?”
我的耳朵游离地听着两个角落里的声音。
“你知道,要不是你表妹的关系,你这案子我们根本就不会管。北京像这样的
欺诈案每天都有好几件——”
“人民跟政府‘对立’,那政府怎么做事呢?”
“你说的车牌号码我们已经查过了,是假的,根本没那个号。那是个专门的、
职业的欺诈集团。总而言之,你太贪心了。”
“台湾的民主又到了什么阶段呢?国民党怎么会把权力让出去呢?”
“我们明天会带你到几个点绕绕,看看是否会碰到些线索,可我想希望很小…
…”
午夜十二点。在北京一个灯光黯淡的派出所里,我在一本删节过的盗版《野火
集》上签了名。那是一九八九年四月廿一日晚上。
我无法忘记警察那对清纯的眼睛,同时充满了追求真相的渴望和对真相的疑惧。
一九九一年四月廿八日
路 口
这是个人口在三四万之间的小城,名叫衡东,在东西南北街交汇的十字路口。
我将单车停下来。
乍看之下,这是一个乱成一团的路口,四个方向都在铺路,每一条路都只有半
边可行,尚未铺的半边矮下去,铺好的半边高上来,水泥路面到了路口便像悬崖一
样陡然截断。土路上摆着农人的摊子,这儿一篓丝瓜,那儿一笼橘子。水泥路面上
铺着一层泥泞干草,保护新铺路面的潮湿,三三两两的驴子摇晃着尾巴,闲闲地扯
弄着干草,各种各色的车辆拥挤在铺好的和未铺好的路上钻来钻去,忽上忽下,时
左时右,争夺前行的每一寸空隙,拼装的载客车——载满了人,几个年轻人还悬吊
在车尾——驶到断崖路口,唉呀,这么小而秃的车轮,这么高耸的路面,我以为它
肯定要翻车了,可是不,它像个螃蟹一样攀爬下来,喷出一团黑烟,继续勇往直前。
什么车都有,蜂拥而来的单车,脚踏的板车,两手扶着横冲直撞的拖拉机,拖
拉机改装的小卡车,小卡车扩大的小客车,冲着人老按喇叭的吉普车,暗着玻璃不
让人知道这里头坐着谁的桑塔纳小轿车……还有那运货的人,没有车而全凭脑子设
计出形形色色最原始的运货方法。譬如说,两块两米宽、三米长的木板要怎么运?
眼前穿过这两个人,一人肩上一根扁担,一前一后地行走,两块巨大的木板吊在扁
担的四头,把两个人夹在中间,一起平行地往前移动。譬如说,几十根粗壮的竹子
怎么运?两个轮子中间夹一块木板,竹子搁在木板上,一个人在前面拉着走,绳子
套在他的肩头,竹子的重负使他低头,身躯向前倾往地面,以拉纤的姿势苦苦前行,
他这一个人的“车队”前后就有十米多长。譬如说,三麻袋的米怎么运?每一袋都
有沉沉几十斤重呢,那个看起来瘦弱的年轻人,一次背一袋,已经把三袋都驮到了
路口。卸在马路中心,他歇了歇,喘口气,弯身驮起一袋,往西街走去,剩下的两
个麻袋丢在街心等着。再譬如说,不能走路的老人怎么送?一个面孔黝黑的中年汉
子,背着老人,他的两只手臂往后环扣着老人,老人细瘦的脚像孩子一样在两边悠
悠晃晃,这汉子正穿过东街,向我走近。
倚着单车慢慢儿看,这个十字街口真乱得可以,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在翻翻
滚滚的尘土中,人车争道;单车、板车、拖拉机、卡车、客车、货车、小轿车、吉
普车,挤挤攘攘,穿梭在长短不一,宽窄不定,移动无常的竹竿、木板、麻袋、行
人之间,既没有红绿灯的外在标识,也没有车马右行的内在规律,这是一个完全没
有秩序的路口。
把单车的脚撑好,让我靠着后座,再看久一点。
没有秩序吗?
如果真的没有秩序,为什么没人撞上那驮麻袋的小伙子?你看他这不就又过来
了,现在他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地穿过街心——他甚至并不小心翼翼地左观右测,
他就那样什么也不看地吊儿郎当地摇着摆着,横冲过来、好像马上就要压死他的拖
拉机在离他手臂一公分的地方刹住,让他从容走过,司机“呸”吐了口痰,咬牙骂
了句“畜生”。又赶往下一场遭遇。
如果真的没有秩序,为什么没人被那两口坐在十字路中心的麻袋绊倒呢?背着
老父的中年汉子走到麻袋跟前。眼睛眨都不眨地走过去了,载满毛猪的卡车离麻袋
老远就计量好距离,往斜里驶去,小伙子穿过枪林弹雨而安然到达,弯身一使劲,
麻袋已驮在肩上,他佝偻着背往前走,重压阻挡了他的视角,但是无妨,而他不让
车马时,车马就让他,当他放慢了脚步,车马就轰然向前,有无数个惊险擦身而过,
但也仅止于擦身而过。
在这单车上坐久了,看久了,我就发现,在表面的紊乱之下,这个路口,其实
隐藏着它自己的韵律和节奏,人与车,路与人之间存在一种刚柔交替,进退互助的
默契,不经心的小伙子和拖拉机的司机心里都明白,在一公分的千钧一发之间,他
们会闪过那最后的致命的撞击。不觉察这种默契的人就觉得这个路口紊乱无章;或
者说,心里只认定一套规则,人就觉得这个路口毫无秩序。
可是,真有秩序吗?从衡山火车站一出来,就看见地上新染的血迹,破碎的机
车翻倒在泥地里,尸体,人们说,刚刚运走,在东街上,我明明听见那交通警察大
声嚷嚷:不得了!八天里压死了六个人!这。也是你所说的秩序?
我想是的,那是一种内在的秩序。
小城里的人告诉我——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点不愿太露的骄傲——衡东某个岩洞
里发现了谢灵运的题诗,是吗?谢灵运也来到这东西南北街?他可也曾驻足相看?
迤逦千年,在一九九五年的秋天,衡山脚下的小城进展到一个十字路口;它将驴子
放到一边吃草,引进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为了这些车辆,它必须铺下厚实的路面,
那挑卖丝瓜的,背负米粮的,拖拉木材的,习惯赤足走田埂的人们,正揣摩着如何
与各式各样的车辆在同一条路上行走,许多人未能避过那最后的致命的撞击,令人
哀恸;可是,一个社会往前走,只能用自己的脚,横走或直走,前进或后退,它有
它自己的速度,它有它内在的秩序。
我跨上单车。向街心滑去;街上已经没有麻袋。
寻找一个岛
冬英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离开淳安古城的,她才二十四岁,烫着短短的鬈发,
穿着好走路的平底鞋,婴儿抱在臂弯里,两个传令兵要护送母子到江苏常州去,冬
英的丈夫是常州的宪兵队长。已经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冬英仓促上路,并没有对淳
安城多看两眼,庭院深深的老宅,马蹄达达的石街,还有老宅后边那湾新安江水,
对冬英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样是永恒不变,理所当然的东西,时代再乱,你也没
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别吧?人会死亡,朝代会颠覆,城,总不会消失吧?更何况,冬
英向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明快,坚强。
一年之后,她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到了高雄,一个从前没听说过
的都市,那儿的人皮肤比较黑,说一种像外国话的方言,丈夫在动乱中失去联系,
却有两个兵还护着她,还有臂弯里又一个初生的婴儿,冬英打量一下周遭:满街挤
着面孔凄惶,不知何去何从的难民,这淳安城的小姐于是卖掉身上仅有的黄金,租
了半爿屋子挡雨;买了些西瓜,剖成小片,让那军服尚未褪下的传令兵拿到港口去
叫买。
冬英从此不能见河,一见河,她就要说:“这哪里能和我们老家的河比……”
新安江的水啊,她絮絮地说,是透明的,清澈见底;第一层是细细的白沙,第二层
是鹅卵石、然后是碧绿碧绿的水。抓鱼的时候,长裤脱掉,站进水里,两个裤脚扎
紧,这么往水里一捞,裤腿里满满是鱼……冬英说完,总还要往我看看,确定我是
不是还听着,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一声气:“唉!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你根本
就没见过那么清的水嘛!”她沉默一会儿,又说:“有一天,有一天要带你回去看
看,你就知道了。”声音很小,好像在说给她自己听。我这个台湾的孩子,对长江、
黄河都无从想象,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么一条新安江——江在哪里其实毫无概念,
连浙江在江苏的上面还是下面,左边还是右边我都不十分清楚——新安江水是世界
上最干净的,长大以后,带着冬英去看阿尔卑斯山里的湖,去看莱茵河的源头,去
看多瑙河的风光,冬英很满意地发出赞美:“欧洲实在太漂亮了!”然而还没走出
几步,她就要轻轻叹一口气。我等着,果然,她说:“可是这水啊,没有我们新安
江的清……”
冬英在台湾一住就是四十多年,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也爱上了亚热带的生活,
异乡已经变成了故乡,那新安江畔的故乡嘛,早已沉入千岛湖底,家国可以兴亡,
城,竟然也可以从地球上抹掉,不留一点痕迹,大陆开放之后,人们纷纷结伴还乡,
也许人事全非,但乡,总归是乡吧,淳安城的冬英却冷冷的:“回去?回去看我什
么呢?”她说。
“看不到城,”冬英的女儿,我,说,“看人总可以吧?”
距离冬英离开淳安近半个世纪之后,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岁的冬英和丈夫,
和女儿,又回到了淳安,不,现在叫千岛湖镇了,而且是个新兴的小镇,树小,墙
新,画不古的新兴的小镇,在一个小岛上。“岛?千岛?”冬英说,“以前都是山
啦。”当然,水淹上来,老城沉进水底,山顶突出成岛,千岛湖曾是千山乡,冬英
确实没想到近五十年“沧海桑田”竟是如此具体!
“这次回来,我一定要找到我父亲的坟。”冬英说,“做了水坝,坟迁走了,
迁去了哪里?好几年,我都梦见他,他从坟里出来,脸是绿的,水草的颜色,他说,
女儿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迁走……”
一圈围坐着的亲戚突然安静下来,我从一张脸望向另一张脸:这真是极复杂的
安静;他们听见了“迷信”,却又不好伤老人家的感情。“湖很大,一千多个岛,”
他们犹豫地说,“我们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范围,怕不好找……”
“可以试试看。”冬英说。
“我们这儿是可以遥祭的,就是对着那个方向祭拜,大姐你遥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冬英,她也正瞧着我。啊,我知道她要说的每一个字。
“我在台湾遥祭了四十七年,”冬英顿了一下,偏着头,似乎在想这“四十七
年”的意思,然后说,“今天人到了淳安,怎么能再遥祭呢?”
“千岛湖出事以后,”亲戚面有难色,“租船管制很严……”
“我是淳安的女儿,”冬英静静地说,“找父亲的坟是天经地义的。”
多情的亲戚不仅为我们找来了一艘汽艇,还雇了一位熟识水路的船夫,船夫带
着老城的记忆,能看穿湖水,将岛回复成山,认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么方位。汽
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岛,烟波浩渺,千岛
湖看起来素朴纯净,像原始的自然,但是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无
数个耸立水面的荒岛,其实既非岛。也不荒,那曾是山,母亲年幼时和小朋友们攀
爬过、野餐过的地方,水面下,曾经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母亲曾经牵着大人的手
去收租的地方,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繁荣富饶,水面上看起来洪荒初始,水面
下会有绵延千年的人文彩墨。不,我不只是一个游客。
水花喷溅,滴在手上觉得温凉,猴岛,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吗?不想。蛇岛,
很多蛇,想看看吗?不想。
我们只想看一个岛,寻找一个岛,在这一千个岛中。
船扑突扑突慢下来.船夫认为应该在附近了,亲戚们三主两两站在船头眺望水
面,前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冬英的表妹皱着眉注视,犹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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