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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词-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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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象也只画过这样一张卡片。长大了以后,常常只会去选一张现成的印刷好了的甚至带点香味的卡片,在异国的街角,匆匆忙忙地签一个名字,匆匆忙忙地寄出,有时候,在母亲收到的时候,她的生日都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所以,这也许是母亲要好好地收起这张粗糙的生日卡片的最大理由了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也只给了她这一张而已。这么多年来,我只会不断地向她要求更多的爱,更多的关怀,不断地向她要求更多的证据,希望从这些证据里,能够证明她是爱我的。
而我呢?我不过只是在十四岁那一年,给了她一张甜蜜的卡片而已。
她却因此而相信了我,并且把它细心地收藏起来,因为,也许这是她从我这里能得到的唯一的证据了。
在那一刹那里,我才发现,原来,原来世间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容易受骗和容易满足的啊!

给爱亚的信
爱亚:
朋友就是:
一个不为任何理由而前来看望你的人。
一个把自己所做的不光彩的事说给你听的人。
一个你很乐意买礼物送给他的人,而这些礼物你自己也满喜欢的。
一个你喜欢他,乃是因为有他陪伴时,你也很喜欢你自己的人。
 摘自《友谊之舟》第88页(Henry Wolf)
让我再来加一些别的:
一个随时就想把心里的话,打电话告诉你,因而吵了你午觉的人。
一个可以和你一起吃,一起在树底下睡,一起变胖,却不能一起减肥的人。
一个反反复复、晴晴雨雨的人,你这边还在分担着他的忧愁,他那边却已写完了日记,把位子腾空了的人。
一个写了信不寄,却在好几天之后翻出来,又夹上一首歪诗寄了给你的人。
一个急着忙着搜集朋友间的记忆,记录、整理、再归档了以后,才能安心地再过日子的人。
一个和你们同游一日,茶水不带,却能吃得最香、最饱,而面无愧色的人。
席慕蓉
1982年4月22日

夫 妻
在待产室里呻吟的她,终于哭了起来。
心里好害怕,好后悔。多希望这些不过是一场恶梦,梦醒了以后会发现自己仍然象平日一样的自由,仍然在漫山遍野地游荡,做自己爱做的事,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被困在一张有着金属栏杆的床上,被排山倒海的剧痛所折磨着,怎样也不肯停止,怎样也无法脱身。
她哭得很厉害,阵痛袭来时甚至喊叫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啊!〃
是的,她不要这种命运,她不喜欢这种命运,心里发下重誓,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而没有下一次了,再也不要重复这种可怕的经验了。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在力竭后短暂的昏迷里,觉得有人抱住了她,那温柔的拥抱是她所熟悉的。是她的丈夫正在不断地低唤她,轻声安慰她,然后,突然之间,丈夫开始哭泣,并且在她耳边反复地说:
〃再也不要生了!以后再也不要生了!〃
自从相识以来,她从来没有看过丈夫哭,从来不知道,那样坚强的男子也会流泪。可是,现在,那个一直为她挡风挡雨的男子竟然抱着她痛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热泪滴在她额上。
在刹那之间,她忘却了一切痛苦和惊惶,心中竟然充满了一种炽热的欢喜。她的身体虽然象在烈日烤炙下寸寸碎裂的土地,但是,在那疼惜的泪水滴落之后,遍野在霎时竟然开出一大朵一大朵喜悦的花来。
黑暗的长夜已经过去,产房窗外是那初升的朝阳,耳旁有孩子嘹亮的啼声,身边有丈夫温柔的陪伴,那幸福的感觉是怎样狂猛地向她卷袭过来啊!
她发现,自己正在重复着一个同样的意念,在心里,她正在反复地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一定还要再为他生一个孩子。〃
她果然是这样做了,并且,无惧也无悔。

母 子
幼小的孩子抬起头来对她说:
〃妈妈,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
孩子只有三岁;对他来说;〃世界〃不过就只是家周围那几条小小的巷子罢了,可是,他却非常严肃而且权威地再向她说一遍:
〃真的,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妈妈!〃
她不禁微笑,俯身抱起了这个小小的宝贝,把他紧紧地拥在怀里。是的,孩子,妈妈知道你的意思,妈妈明白你的意思,因为,多少年以前,妈妈也曾经和你一样,说过这同样的一句话啊!
多少年以前,她曾经不止一次抬头望向她自己的母亲;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小小心灵充满了无限的羡慕与热爱,而那俯身向她微笑的母亲是多么的美丽啊!
长大了以后,才发现,这个世界有多大,自己的父母和周遭的人一样,都不过是平平凡凡地在过着日子罢了。但是,她也发现,在心里最深最深的那个地方,她仍然固执地相信着。尽管母亲已逐渐老去,而每次面对着母亲的时候,她仍然想象幼小的时候那样,很严肃并且很权威地对母亲说:
〃妈妈,您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妈妈!〃

同 学
上课的时候,说了一句和课文有关的笑话,全班哄然。
天气很好,教室里很明亮,窗外大面包树的叶子已经爬到这三楼的走廊上来了,太阳照过来。把教室里的白粉墙都映上了一层柔绿的光。
只不过是一句很短的笑话,讲台下几十颗年轻的心马上在同时有了反应,一起会心地微笑了起来,每个年轻的笑靥上都映着一层健康红润的光泽。
站在讲台上的她忽然怔住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心里霎时有一种恍惚的温馨。
小学毕业时唱的那首骊歌:〃青青校树,萋萋庭草……〃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呢?〃笔砚相亲,晨昏欢笑……〃是不是也就是这种感觉呢?
好多不同个性的人,从不同的地方走过来,只为了在这三年或者五年的中间共用一间教室,共用一张桌子,共读一本书,一起在一个好天气的下午,为了一句会心的话,哄然地笑一次,然后,再逐渐地分开,逐渐走向不同的地方,逐渐走向不同的命运;〃同学〃是不是就是如此了呢?
站在讲台上的她久久没有开口,只是微笑地注视着眼前的学生,心里重新浮现了那些旧日同窗的面孔,那些啊!那些不知道分散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朋友。
那些在辽阔的人海里逐渐失去了音讯的朋友,在一些突然的似曾相识的时刻里,是不是也会想起她来呢?是不是也会回想起少年时和大家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而在他们的心里,是不是也会同样有一种恍惚的温馨呢?

同 胞
她是在措不及防的情况之下看到了那一张相片的。
那年,她才十六岁,世界对她来说正是非常细致又非常简单的时候。她所需要关心的只是学校的功课,周末的郊游,还有能不能买一条新裙子的那些问题而已。
有一天,风和日丽,窗明几净。在家里,她随意翻开了一本杂志,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张相片。
相片里,一个张大着嘴在号啕的妇人跪在地上,看样子还很年轻,后面站着一些持刀还是持枪的人,妇人的前面有个很大的土坑,相片下的说明写的是:南京大屠杀,日军活埋民众。
在起初的时候,她还不能了解图片与文字所代表的意义,然后,忽然之间,她完全明白了。忽然之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成冰,然后又重新开始狂乱地奔流。
在她的周遭,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仍然是风和日丽,仍然是窗明几净,可是,从那一刻以后,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从那一刻以后,相片上妇人悲苦惶惧的面孔和整个中国的命运一齐刺进了她的心里,从此再也无法拔起,无法消除,无法忘记。

高处何处有
赠给毕业同学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老酋长正病危。
他找来村中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对他们说:
〃这是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了,我要你们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们三个都是身强体壮而又智慧过人的好孩子,现在,请你们尽其可能的去攀登那座我们一向奉为神圣的大山。你们要尽其可能爬到最高的、最凌越的地方,然后,折回头来告诉我你们的见闻。〃
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光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流泉淙淙,鸟鸣嘤嘤,那地方真不坏啊!〃
老酋长笑笑说:
〃孩子,那条路我当年也走过,你说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月以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顶,那是山腰。不过,也难为你了,你回去吧!〃
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开始为第三位年轻人的安危担心,他却一步一蹭,衣不蔽体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
〃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悲旋,蓝天四垂。〃
〃你难道在那里一无所见吗?难道连蝴蝶也没有一只吗?〃
〃是的,酋长,高处一无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个人'被放在天地间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顶。按照我们的传统,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长,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伤痕,是孤单的长途,以及愈来愈真切的渺小感。

青 蚨
在古老的故事里,据说在南方有一种叫青蚨的虫。你把它抓来,用母虫的血涂逾八十一枚铜钱,另外,再取子虫的血涂另外八十一枚。涂完以后,你就可以把涂了母虫的八十一枚钱拿去买东西,再留下涂了子虫血的钱在家里。过了不久,你就会发现,你花掉的钱很神秘地又一个一个的飞回来了。
如果反过来,把子钱用掉。母钱留住,用掉的钱也一样不会错误地飞回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中国人看到母子相依的天性,想到青蚨这种虫也是一样,不管你把一对母子怎样分开,他们总会想尽办法相遇的。生前如此,此后也必然如此——〃青蚨还钱〃的传说便是这样来的。
我们要把这故事看作一种迷信吗?不要,我们毋宁把它看作一首诗,一尊象征手法的雕塑。当然,一个人用这种方法去进行金钱回笼的游戏是不能成功的。但如果听故事的人肯深思明辨,则他所得的东西比金钱为多。
他会是最有良知的医生,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医治的是每家父母的心肝。
他会是最勇敢的军人,因为他明白所保卫的都是别人的掌上珠心头肉。
他会是仁德的政治家,因为他是一个助天下子女行其大孝,助天下父母行其大慈的人。
青蚨的故事毕竟是美丽的,对不对?

血沥骨
在唐代,有一个名叫王少元的孤儿。他是一个遗腹子,当年父亲为乱兵所杀,弃骨荒冢。
王少元长到十几岁,知道事象,小小的心中只有一个悲哀的愿望:他想到荒野中去找回父亲,重行安葬。可是,他生平连父亲的面都不曾一见,其实就算他曾在模糊的记忆里有过父亲的面貌,此刻父亲也已经是没有面目可言的枯骨了。他所知道的,只是别人指给他的,一个粗略的位置。而战乱十余年之后,怎样才能在一片森森的白骨间去找到属于父亲的那一把呢?
他听人说起一种验定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如果是亲子关系,血液会渗到骨头里去;如果不是,血液就渗不进去。那少年听了这话,果真到荒野上去实验。他穿破自己的肌肤,试着把鲜血一一去染红荒野的白骨。
从破晓到黄昏,他匐伏在荒冢之间。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心比他的伤口更痛。然后,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的全身刺满了小小的破口,他成了一座血泉,正慢慢地,不断地流出血来。这样的景象,连天神也要感动吧!
到了第十天,他终于找到这样一具枯骨。他滴下去的血,那骨头立刻接受了,而且,深深地,深深地吸了进去,象是要拥抱那血液的主人一般。那少年终于流下眼泪,把枯骨虔诚地抱回家,重新营葬。
那种认亲的方法并不见得正确,可是,使这故事动人的,是在方法正误之外的那少年真诚寻根的一颗心。

西湖十景
如果有幸到杭州的西湖去玩,如果有幸,站在一个视野最好的角度,请问,你能不能放眼望去,把西湖十景,都收到眼底呢?
答案是:〃不能!〃
为什么?
世上没有一个景致可以在一刹那间得到它全部精华。请问,你怎么可能同时看到〃平湖秋月〃和〃苏堤春晓〃呢?那至少需要用掉一个清凉美丽的春天早上和一个幽静深远的秋天夜晚才能欣赏到的。至于〃柳浪闻莺〃和〃断桥残雪〃在时间上也是绝对不可能同时兼得的景致。〃雷峰夕照〃和〃三潭印月〃时间上虽然相距不远,但毕竟一个在黄昏一个在夜晚。〃南屏晚钟〃要最安静的慧心才能听到,〃曲院风荷〃要有风的时候,才能领略。象西湖这种天地钟灵的地方,哪里只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一眼看穿的?
你要怎样才能索探到比较完整的西湖的美呢?答案是,时间。
不管你多么有钱。不管可以坐怎样的交通工具,不管你身后跟着多少侍从,你仍然没有办法在欣赏平潮秋月的同时看到断桥残雪。
西洋人有一句谚语说:
〃即使上帝,也不能在三个月里造出一株百年橡树。〃
更确切一点说,恐怕是上帝不喜欢一株速成的百年橡树。连上帝也喜欢按部就班地用百年的岁月来完成一棵百年橡树呢!

比讲理更多
这世上有人不跟我们讲道理。我们赚的钱,他们来偷;我们跟他签契约,他们不遵守;我们对他好,他却忘恩负义。这种人,我们叫他们〃坏人〃。
好在这世上大部分的人肯和我们讲道理,或者接近讲道理。我们买了车票,便可以上车;我们向对方点头,多半能收回微笑,或者咧嘴;我们付出半斤猪肉的价钱,多半可以买到七两的猪肉回来。这种人。我们叫他们〃普通的人〃。
但是,这世界上,却有一些人,比肯讲理的人对我们更好的人。这种人无以名之,勉强说,他们是〃有恩于我们的人〃。
譬如我们问路,那素昧平生的路人,不但愿意详细告诉你,甚至还肯陪你走一段。或象我们小时候的老师,容忍我们的迟钝和愚笨,向我们不厌其详地解释一道数学题。或者是有花的春天早晨,有茶的冬天深夜,我们偶然翻书,翻到远在二千年前或此刻生活在八万里外一位哲人的智慧,当下恨不得找他们道谢,但他们却不知身在何处。而我们,何德何能,却大模大样地享受着哲人一生苦思焦虑的智慧结晶,接受他们惊人的可爱的〃人生导游〃。他们待我们如此之好,远远超过我们本份应得的。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待我们恩情超出〃常理之外〃的人太多了。
至于我们自己呢?是不是一板一眼地和别人进行数学式的,讲理而毫不吃亏的人生交易呢?或者,我们肯比讲〃理〃更多走一步,走到不与人计较的〃情〃的世界里来呢?

时 间
一锅米饭,放到第二天,水气就会干了一些。放到第三天,味道恐怕就有问题。第四天,我们几乎可以发现,它已经变坏了。再放下去,眼看就要发霉了。
是什么原因,使那锅米饭变馊变坏?是时间。
可是,在浙江绍兴,年轻的父母生下女儿,他们就在地窖里,埋下一坛坛米做的酒。十七八年以后,女儿长大了,这些酒就成为嫁女儿婚礼上的佳酿。它有一个美丽而惹人遐思的名字,叫女儿红。
是什么使那些平凡的米,变成芬芳甘醇的酒?也是时间。
到底,时间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魔术师呢?不是,时间只是一种简单的乘法,另把原来的数值倍增而已。开始变坏的米饭,每一天都不断变得更腐臭。而开始变醇的美酒,每一分钟,都在继续增加它的芬芳。
在人世间,我们也曾看到过天真的少年一旦开始堕落,便不免愈陷愈深,终于变得满脸风尘,面目可憎。但是相反的,时间却把温和的笑痕,体谅的眼神,成熟的风采,智慧的神韵添加在那些追寻善良的人身上。
同样是煮熟的米,坏饭与美酒的差别在哪里呢?就在那一点点酒曲。
同样是父母所生的,谁堕落如禽兽,而谁又能提升成完美的人呢?是内心深处,紧紧环抱不放的,求真求善求美的渴望。
时间将怎样对待你我呢?这就要看我们自己是以什么态度来期许我们自己了。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柳树不是匠人的树,它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会神经紧张地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或是韦庄的〃晴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有用的。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作〃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

遇 见
一个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岁的小女儿忽然尖叫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来呀!〃
我从床上跳起,直奔她的卧室。她已坐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望着我,脸上浮起一层神秘诡异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双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小手,指着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另一座公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个字:
〃天!〃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真看到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年轻的蓝天,一尘不染令人惊呼的蓝天,一个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认识却在此刻仍然不觉吓了一跳的蓝天。我也一时愣住了。
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起看那神迹似的晴空。她平常是一个聒噪的小女孩,那天竟也象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诚的沉默。透过惊讶和几乎不能置信的喜悦,她遇见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发,响亮的天蓝从那一端出发,在那个美丽的五月清晨,它们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着她的小手,感觉到她不再只是从笔划结构上去认识〃天〃。她正在惊讶赞叹中体认了那分宽阔、那分坦荡、那分深邃——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蓝天。她长大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象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暗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象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材,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种子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坠 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干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一盏灯;一盏灯?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可是……
有一次,经过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为之伫足了。秋阳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纹上,竟象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干燥郁烈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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