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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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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春天,我与爱珍遂成了夫妇。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脚得要命。那天我从清水市回东京,当即去看吴太太,下午好天气,家里没有他人。我向吴太太叹了一气,说道:“火车经过铁桥,我望着河水,当下竟起了自杀之意。”男人追求女人说要自杀,最是可厌可笑,我也说时自己明明觉得在装腔,如今提起,浑身汗毛管还要竖起。爱珍听我这样说,她倒是当即承认。说道:“你不可这样,我今後还要望你呢。”她本来最会这样的拿话劝人,说的又安详又明达,可是此刻她不觉脸上微红,眼睛里泛着笑意。随後她伏在桌上写信,见了我回过脸来,乜起一只眼睛,停笔对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顽皮。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厅里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着实难被收伏。

结了婚头两年里,我与爱珍叮叮对对不绝。本来我一人租住在日本人家,非常之清,现在却好比落了凡尘,而且她依然不听我的话。我今才知道爱珍在香港时的风光,这都是她自己说起来的,不防我听了会多心,她这样一个聪明人,竟会这样的糊涂。我想起她给我的路费二百港币,当然要不乐。钱是小事,枉为我当她是知己,原来她不了解我,从来亦没有看重过我。她这样的对我无心,焉知倒是与我成了夫妇。恰如说的: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

但是後来我心境平和了,觉得夫妇姻缘只是无心的会意一笑,这原来也非常好。

而爱珍亦不到得那样的无知觉,早在上海她家里时,但凡众人中有我,虽然与众人一样,虽然亦不走近她。她总觉得我与众人相异,而与她是这样的相近。我提起从前,爱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气与我也合不来。我又想你不够魄力。”我问她怎见得我无魄力?她道:“本来与我说要去重庆,後来却没有去。”但我不去其实是我的倔强。我说:“所以你不晓得我。”又要不乐起来。爱珍却不理。她道:“这些年来我每见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

爱珍见我常常发脾气,她亦不对嘴,惟一次她临摹《麻姑仙坛记》学字,写写又不依照碑帖了,我见她是写的:“穿破十条裙,不知丈夫心。”



我自从与爱珍结婚,真是谪堕了红尘。爱珍在日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为违反入国管理法令被拘留,还有两次是受李小宝麻药嫌疑的连累被拘留,结果都无事出来了,而我所受的惊恐,彼时简直像被五雷击顶。我又哀痛,又发怒,经过此番,还比经过政治亡命更为看破了浮世。并非厌烦了,觉得没有意思了,而是人生实在庄严,断绝戏论。

我与爱珍虽已成亲,但她还是强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样。她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奥泽,隔几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宝的官司牵累,及其後的生活艰难,使我与爱珍两相扶助,恐怕到今天还各不相乾。原来夫妇的相敬爱,亦是生於义气。

爱珍住在新宿,是李小宝租的房子。爱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说起来她男人单身在外,做继娘的岂有个不照应他的。小宝与之来往的几个人我看样子不像,一日向爱珍直言了。爱珍听了我的话,也在另觅住居要迁出,与小宝分开。可惜迟得一步,李小宝因麻药下狱,爱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调查。我向来懒怕动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饭,到检察厅,到麻药课。如此一回又一回,连同到入国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动。虽然结果无事,但是那两三年里,有几个强调刺激的出版物还到时候又把爱珍的假名来登一登,有一个杂志《全貌》,且说到了我头上来。 

爱珍前次被拘捕调查,还说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该与小宝住在一起,但後来一次连一点因头都没有,也拿她关了二十天,爱珍气得哭了。中国妇人本来激烈,我是爱珍一哭就会起杀心。

爱珍被拘留时,一日我行至日比谷,春阳里街上的电车与前面层层大厦,紫气,如蓬莱仙境,可是我想着爱珍,唉了一声,不觉停下脚步,面前的街景就像雷峰塔的摇了两摇,因为白蛇娘娘被镇之故。京戏里落难之人穿的褴褛衣裳,亦是簇新的缎子质地,原来人的贵重,果然是这样的。

我去拘留所面会,爱珍被一个警察开她出来,在铁栅窗里坐下,那种派头,亦好比是在画堂前,於鼓乐中行步,於众宾上头就坐。爱珍是後来她在店里卖酒,立在柜台里与使用人一起,亦风神仍如当年,她的华丽贵气是天生在骨子里。这样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贵贫贱她。

爱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游於鲁,鲁人不知,锄而杀之,孔子往视之,曰:麟也,为之掩泣。真幸喜爱珍依然无恙。後来一回是爱珍在福生刚刚开了一间酒吧,夜里正上市,麻药课忽又来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扬扬,像风雨无情,摧了蜘蛛辛苦织成的网,她只说:“可怜呀,可怜呀!”而我在东京,翌日才知情,到麻药课办公厅去探望,她见了我纷纷泪落悲怒激越,当着麻药课的诸众向我说:“我是最爱体面的人呀,他们为什麽几次要拉破我的体面!”可是官司过後,她随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进来房里,把账本与钱钞一放,冲过来一跃扑到我身上,双手抱住我的项颈,身体悬空荡起。这是她老做,她的人又大,我险不被扑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见她这样顽皮,我心里喜慰,不禁要流泪,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的脸,这回她瘦了好些。

许多事情只能说是时运,大约我交进四十九岁是大败流年,那年春天我、爱珍、李小宝及士奎夫妇游日光,我与爱珍新为夫妇,是我拗气,她要我同拜观音菩萨我不拜。五月小宝就出事,以来两三年,诸般顺经,但也官司到底过去了,连小宝也保释回澳门去了。

小宝还是那副老样子,一点不改,他这人还是有窜头的。他不及前辈吴四宝,是四宝比他心思细,调皮的地方比他调皮,要紧关头比他信实稳重。李小宝这回是上了别人的当,而且有些地方变得不写意,似乎继娘还欠待他好。但爱珍仍给他设法了保释的费用及买飞机票的钱,然後叫堃生通知小宝女人不用来信,有点像一刀两断。爱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愿明心迹。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人本来各有自身庄严,爱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简太太与可成生前那样敬重爱珍,那样深的交情,这对夫妇若在,晓得今天爱珍的艰难,帮忙闲话一句,但是爱珍也没有想到这些上头来重新惋惜。对於知己尚且如此,对於不知己,她是更譬得开。她只是做事有手脚,待人全始全终,若觉得不好相与,就此後少来往,不像我的决裂。她是好比天无绝人之路。所以人家後来回头想想还是她好。

爱珍算得小心谨慎,但还是招了这些麻烦,这只可以说是她的命,谁叫她生得这样调皮呢。她道:别的也都罢了,我只求老佛爷保佑老公,也教俺夫妻们自己有一宅房子,可以做份人家。她给我誊清了《山河岁月》的原稿。她服侍了我割盲肠。她为与我两人可以生活,去开了一个酒吧。

那年六月里我患盲肠炎,住在下高井户秋田外科病院十日,都是爱珍服侍,还有咪咪小女儿也晓得服侍爷。咪咪是一年前才由池田带她从香港来日本。来秋田病院的患者都是割盲肠。我住楼上单人房间,楼下是普通房间,热闹如许多人家同住,来看护的家族你也淘米洗菜,我也炊茶买水,爱珍每下去见了,都说与我听。楼下那些病人割过盲肠第三天就在吃粥,第五天已在吃饭,家人在整治给病人吃的肴馔,简直没有禁忌,爱珍都一一看在眼里。她是於他人的事有心有想,前住在新宿时与她游御苑,她也是看花的少,看人的多,在她是世人皆成风景。本来大学里说的在亲民,也就是爱珍这样的,所以世人亦与她亲,有朝一日回上海,她还是顷刻之间叫得应千人万人的。

我先在家里肚痛,还对爱珍犟,说哪里就会是盲肠炎了,所以送病院迟了,手术後变成肠胃麻痹,到第五天始喝米汤,第七天始吃粥,头几天肠里的瓦斯放不出来,昼夜喊痛,简直危殆,输了三次血。我向来对於病是硬汉,这回因有爱珍,我还是不逞英雄,宁可做小孩,爱珍说我是一点也吃亏不起的。

疾病本来雾数,又正值黄梅天,阴多晴少,好得爱珍不忌便溺污秽,她把凡百收拾得烁清,病房里也好像一分新做人家。谁说世路穷蹙,不看看爱珍的做人响亮,做事山鸣谷应?她为服侍我,人都瘦了一壳,但我亦不怎样感激,因两人皆没有懮患苦相。及退了病院回家,先一日爱珍已把家里洒扫布置得眼目清亮,床被单都洗过,好像是做了官回来,马腾人喧。

爱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热烈欢喜的告诉我:“刚才我去後园,捧着一面盆湿衣裳要晒,穿着一双木屐,雨後泥地一滑,半个身体都已经倾倒过去了,心里一震,赶忙把脚收住,仍旧给我站住了。”我听了亦觉果然应该称能。爱珍又多有诧异。如一次春天,她对我说了又说:“店里窗前小院里的草木都爆青了!过得一夜看看,雨後都爆青了!”一交春天,爱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自与爱珍结婚,我这里就常有女子来往。一个是应小姐,她在香港开有一间小店,卖日本的小些头东西,如饰物人形之类,来日本是为办货。应小姐原是我的前妻,昔年为了张爱玲,发脾气离了我。她是个柔和硬气人,待人心思好,我问了她的别後种种,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亲。她今年还只三十二岁,她的人品与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药。我一生就是对好人叛逆,对应,对爱玲。可是我也不悔。与应小姐是天上人间重相见,该是悲喜都净,但她这样来做做客,我随又会言语冲突起来,好好的一句话,我也会肝阳火旺。应小姐与爱珍说起我时,倒是她们两人越发成了知己。 

应小姐说起兰成的脾气至今不改,爱珍道:“所以我与他还是分开住两处的好,若住在一起,总是叮叮对对,不得和顺。”其实我与爱珍经过重重风浪,两人成了一条性命,也该可以悟彻了,岂知不然,虽现在我对爱珍,亦她的有些地方使我一时难以承认,乃至不乐,乃至不安。原来谁也不能怪谁,不知又是谁像曹操的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叫人与之相处不惯。爱珍笑道:“我不能浓妆,从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们吵着把我打扮来试过,我本来皮肤白,脸如银盆,再擦粉就像曹操司马懿,叫人汗毛都竖起来。再点胭脂,也不知是俗气,也不知是火气,总之煞杀人。”她倒也自己晓得。



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时起来,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还关着门,路上清清的,只有一个送牛奶的骑单车走过,又一个收拉圾的推着车子走过,我心里都对之敬重。路灯还是煌煌的,灯柱下钉有小小一块牌,写道:“电是国之宝,昼间请关熄。”我读了不知如何有一种太平时世的感觉。我就一路把灯关熄过去,大约也关熄了四五十盏,我成了熄灯行者了。

回来在观音像前点香。观音於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识亦不过如同朋友,而我因是中国文明里出身,也许还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旧拜拜。观音的本色是《法华经》里的,但来到中国,她就成了另有一种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现在对着爱珍,即是对着天下人。

随後吃过早饭,我伸纸提笔待要写些什麽,却睨见爱珍收拾好了厨下,在倒茶吃,我道:“啊哟睐,我的老婆好能乾,自己会得倒茶吃!”爱珍笑骂道:“十三点!”

我就索性不写文章,只顾看爱珍。我说爱珍是挥雉鸡毛的强盗婆,爱珍道:“那麽你不去叫小周来?”我说小周大约是彼时就到朝鲜战场当看护妇去了。她不会来见我,如同我不会再去找一枝,是因为尊重。爱珍又问我不找爱玲回来?我答不找她。爱珍道:“也许爱玲来找你呢?”我说她必不找我的。爱珍笑道:“可见做你老婆的个个都是红眼睛,绿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个会蛮来的,总不单单我是强盗婆。”

焉知新近收到爱玲写来的一张明信片,是由池田转来的,信里并无别话,连上下款亦不署。只写: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请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

当时我接信在手里,认那笔迹,几乎不信真是她写的。她晓得池田的住址,是前年池田去香港时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搁在心里许多天,到底只说得一句:“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张爱玲。”此外我也无信,也无话。而池田去了回来,我亦不问,他亦总不提起。又过了数月,我才淡然地问了一声,他说没有见到。我也知道爱玲不会见他。她今信里说的两本书,是我以前在《中华日报》与《大楚报》的社论集。

我把信给爱珍看了,爱珍先头一呆,但随即替我欢喜,她一向只把我当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欢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写回信,催了几遍,我写了,附在信里还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里写道: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惟《今生今世》大约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与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後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

《赤地之恋》与《秧歌》皆是爱玲离开大陆到香港後写的小说。我读自己的文章时,以为已经比她好了,及读她的,还是觉得不可及。《山河岁月》是香港小报曾提到有人以此书问张爱玲,她不置一辞,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总也不见得就输给她,所以才爱玲的来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像,爱玲见我的回信里说到把她的文章与我的比并着来看,她必定也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

可是爱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劝我,要我与张小姐赔个小心,重新和好。她说她要写封信去也劝劝张小姐,当真她就写了,我一看信稿,简直想也想不到,我必不许她去寄。爱珍本来辣手辣脚,她对我与一枝的事,丝毫没有容让。爱珍亦反对小周,说她做人道理上头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见小周之心,现摆着爱珍,劝你快快息了此念!”爱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别人的。惟有对秀美是作别论。她道:“秀美与你是患难交亲,她若来时,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也莫想再见我了。”可是这回爱玲一来信,我未糊涂,她倒先糊涂了。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好!”我说爱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她道:“那时我就与你「哟霞那拉!」”问她如此不心里难受?她答也不难受。中国人真是个理智的民族,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乾净。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个月,上卷才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国,又写了信去。但是爱玲都无回信。想必是因为我不好,寄书就只寄书罢了,却在信里写了夹七夹八的话去撩她。原来我每到百货公司看看日本妇人的和服,就会想着爱玲,对於日本的海鲜也是,自从接到她的信之後,更还有折花赠远之意,但是又不当真。我信里虽没有多说什麽,可是很分明。原来有一种境界,是无用避忌,而亦着不得算计图谋的。

爱珍笑道:“你呀,是要爱玲这样对付你。想起你对人家绝情绝义,不知有几何可恶!”但是她教我写信寄书时用双挂号,爱玲接到了总得在回单上签字。我惟说都不是为这些,因问:“你若换了她,也写回信不写呢?”爱珍道:“当然不写。其实呢?她想来想去,这封回信也难写。”

可是回信到底来了。写的是: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着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觉一点法子亦没有。马上也给爱珍看了,爱珍诧异道:“果然厉害!”随即笑起来,说:“该!该!她叫你不要误会,以为她有心思朝着你了。她告诉你信与书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请你寄去。嘿!她就是不写信与你了。你这人本来是也理睬你不得!”她这样的单是照信里的话叙述一遍,也不知是因为晌午好天气之故,还是别的什麽之故,即刻那信里的话都成了是忠厚平正的了。

爱珍道:“但是你偏去撩她,写信与她,你说我没有误会呀,你自己不要多心,我们来做个学问上头的朋友,你说好不好呀?”我接口道:“两人写文章可以有进步呀!”爱珍道:“是呀,你就这样撩她,你说我是要向你请教请教学问呀,且看她如何说。”我道:“她也不如何说,单是我写信去,她一概不看。”爱珍道:“不会的。”我道:“怎麽不会,你做女儿时,人家写来求爱信,你就一概不看。”爱珍道:“你与爱玲的情形不同。”

我亦不辩,因道:“上次我写去的信里就有撩爱玲,我说她可比九天玄女娘娘,我是从她得了无字天书,就自己会得用兵布阵,写文章好过她了。我这样撩她。”爱珍道:“你还可以信里请她来日本看樱花。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只当没有收到这封信,越发写信去撩她。”这简直是无赖,我虽不依着做,可是真好。

我与爱玲的事,本来是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不用郑重认真到要来保存神圣的记忆,亦不用害怕提起会碰痛伤口。後来隔了许多日子,一次爱珍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写信去给爱玲?”我道:“不写。只等书下卷出版了寄去给她,总之现在信是不写。”爱珍正容道:“你这说得是。而你与爱玲,亦实在是两人都好。”

旧历正月十五夜,在松原町,月明如昼,我倚楼窗口看月亮。生在这天下世界,随来的将是一个采取大决断的时代,但今天的日子还是且来思省。前此还住在一枝家里的时候,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好得不得了,我作了一首唱词,当它是山西大同女子配了弦索唱的。词曰:

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

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转觉惝怳难说。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当年亦只谦抑。

他们各尽人事,懮喜自知。

如此时人,如此时月。

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闲愁记



却说上回唐君毅来日本讲学,那十几天里,正值爱珍又在吃冤枉官司,我每隔一日到立川警察署拘留所去看她,送饭菜与换洗的衣裳。可是我没有对朋友说起,除非听者三请。我不说,是因为庄严,若说是因为慈悲。

那天正午我在东京车站送水野社长回名古屋,看他火车开走之後,想着爱珍的事,心里郁怒不知所适,忽然想到了去尾崎士郎家。但是到了尾崎家,亦只主客相对坐了一回,前厅里与院子里皆是晴阳好天气。我仍怕打搅他写文章,吃了茶就告辞出来了。经过大森驿前,我还进去一家书店里与那店员森冈小姐挨拶。去年除夕第一次去尾崎家,承她领路,步行一直把我送到。记得那时她穿大红毛那里他就这样说。连前次检事看了他的调书,也当着爱珍的面问他道、「这岂不是奇怪!」爱珍只因被李小宝牵累过一回,那麻药取缔官就不时要来我家坐坐,探问华侨的行动。他向我说他到别的华侨人家,他们都说他是好人。又威吓我道、「此地的中国人都在我掌握中,不论他是谁,我有绝对的权力对付他!」他这又是没有法律常识的话。而他还对我说教麻药的祸害。

但是我仍好言好语对他,恐怕吃亏。也想若得事过境迁,忘怀了也就算了。我不想法律起诉,对簿公庭,因为我不愿与这样的小人平等,而且我不惯乞援,那怕是向法律乞援。我已生气过不止一次。我是想过很久的。那天我带同池田去办交涉,一种决心那样的断然,而又彷佛是偶然的行动。那麻药取缔官在外面办公厅,看见我进所长室,即刻跟进来,当是可以监视我说话,不防我会当着所长与他的面,把他的行为及他说过的话,一桩一桩都对证出来,毫无容赦的叱责他,也给他知道知道大人的威力煞气是这样的,简直使他没有可以遮拦隐蔽。他站在那里,脸相就像中国戏里扮的牢头禁子,白鼻头、眼睛只是两个小黑洞、翘胡须。

我虽自己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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