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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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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他走到河湾里,对着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接着像一个神经失
常的人,双手从路边举起一块大石头,“咚”一声,扔进了路下边的一个深水潭里。

他用袖口擦了擦溅在黑脸上的水珠子,扯开大步向公社走去。

冯国斌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子,门也没锁,就蹬上自行车向县城奔去。

两小时后,他出现在县委书记张华的办公室里。

县委书记正在铺床,看来准备要睡觉。冯国斌此刻的到来,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愣了
一下,很快笑着迎上去,叫道:

“哎呀!你这个家伙!黑天半夜像一头狗熊一样闯进来,把人吓一跳!怎搞的,忙得连
头发都顾不得理一下吗?”冯国斌牙一龇,算是对这个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暖水瓶,在书记
喝剩的半缸子茶里倒满水,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嘴角上还粘了一片茶叶。

张华端出糖盒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两块,笨拙地剥掉纸,把两块糖都扔进嘴里,一
屁股坐在沙发上嚼起来,看来他十分疲倦,暂时不想开口说什么。

张华微笑着盯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圈椅里。县委书记个头高大,穿一套松松垮垮的
衣。大背头黑油油的;开阔的前额在灯下闪着光泽。他神态安详,给人一种学者印象。只有
那张被太阳黑了的脸,说明这是一个长期搞农村工作的人。他亲热地盯了一会冯国斌,才开
口说:“大概是为停职的事来的吧?好一个‘黑煞神’!地委的通知十七个公社都不敢顶,
你这个灰汉给顶住了!怎么,现在吃不消了吗?”书记从圈椅里站起来,点了一根纸烟,慢
慢踱了两步,站定,表情很严肃地说:“其实,这根本没啥了不起!当然,地委发了文件,
我不能再发个文件和他们唱对台戏,这是组织原则问题。不过,我心里倒希望全县十八个公
社书记都像你那样给顶住!啥弄法嘛!农民的胳膊腿已经绑得够死了,连赶集也要限制、干
涉,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不要紧张,我给地委记已经撒了谎,说当时考虑你们那里情况特
殊,是我点头让你们维持原状的,要停先停我的职!”

冯国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动。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县委书记,随后干脆把嘴里的糖块一
下子咽了。他摸出旱烟锅点着,狠狠喷了一口,才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找你的。停职
我不怕!最多把‘乌纱帽’抹了,老镢把大概夺不走!我今天主要是为吴月琴的事来找你
的。”

张华好像没听过这个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说:“噢,就是你们公社那个调皮捣蛋
的女知青吗?很有点名气。她又怎啦。”

冯国斌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都不了解她。这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级出了事,你就一下子关
心到他的命运了。我缺乏的正是这点。粗手大脚地只顾工作,对同志、对同志的命运关心得
太少了……关于吴月琴的详细情况我就不说了,今年的大学招生已经完毕,但地区师范学校
的招生刚开始,你能不能给文教局写个条子,你不要去,我拿着去找他们,让他们无论如何
照顾一下,把吴月琴推荐去。她多才多艺,品行端正,在我们的土圪劳里窝了六年……唉,
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糟践人才的!”

张华一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黑煞神”说话这么温情。

县委书记也不再追问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笔,写了一个便函递给
冯国斌。

冯国斌拿起这页纸就起身,张华让他再坐一会也不肯。书记深刻了解他的这位脾气古怪
的下级,也不强留,便用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他的肩头,送他到大门口。一路上,书记问他
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对他说。冯国斌抬起头,严厉地盯着他,说:

“最重要的是上地区给咱把‘高征购’顶住!上面那几位老爷头昏了,好像不是农民养
的,把农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鲁的话引得县委书记仰头大笑了。书记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铁疙瘩般的肩头,
说:’看你呆头呆脑的,可总是一下就提到壶系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不过,老冯啊!
你可不敢什么事都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话啊!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个共产党
员!”

冯国斌在县委书记的臂弯里咧开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经过昨天晚上一场感情的大激荡以后,吴月琴的内心平静了。她的一切看起来还是老样
子,但精神上却经历了一次庄严的洗礼。她从运生和运生的妈妈身上,看到了劳动人民的高
贵品质。这些品质是什么恶势力都无法摧毁和扭歪歪的。这些泥手泥脚的人,就是地做人的
师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对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己在这不公平的遭遇中认真生活,以无
愧于养育自己的土地和乡亲。她要一生一世报答这些深情厚谊!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双春波荡漾的眼睛一夜间变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条为了
在寂莫无聊中寻求刺激而胡乱做成的所谓“吹鼓手裤”,悄悄寒到箱子底下,换上了一身洗
得发白的蓝学生装。

早晨,她去井边挑水。杨立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几乎是对着她喊:

“哎呀!小吴,你知道不,冯国斌为咱社的自由集市问题塌台了!地委已经停了他的
职,叫他检查,他又不检查,人家工作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连夜骑了个车
子直奔县上,大概是抱张华那条粗腿去了!哈,还留了个条子,说今早上就回来呀!看慌成
啥了!他前几天不是还板着脸刮你吗?现在轮到人家刮他啦!”

吴月琴看见他对别人的不幸如此幸灾乐祸,心里气愤极。平时他不是对冯书记那么尊敬
和恭顺吗?老冯现在倒了霉,他就变成了这么一副嘴脸!

杨立孝原以为吴月琴听了他的话一定会笑逐颜开,想不到她那么厌恶地对他板着脸。他
感到秀不自在,抬脚晃手地走了。

吴月琴咬着嘴唇,怔怔地立在井台上,忘了打水。前几天她已经听到了关于老冯的情
况。她当时认为老冯这个硬汉子是不会屈服的,别有用心的人也把他怎么不了。现在她听说
冯书记本人也为这事慌了,并且连夜骑车上了县委,感到非常吃惊。

上次老冯虽然训了她一顿,但她不记恨。相反,后来细细一问味,她反倒在心里尊敬
他,虽然第一打交道,又那么不和气,但她马上感觉到这是一个直心肠的好人。她喜欢这种
性格的人。她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什么话都可以倒出来。她又想到这个没明没黑地为老百姓
操劳,像一头又倔又吃苦的老牛,还得时间两只角顶碰各种各样的压力。他目前倒了霉,但
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而倒霉的人活该!他是为了全公社的老百姓才受到这
样的打击。他是为大家受了苦。而他现在的心情又这样焦灼,说明事态也许已经很严重了。
她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去找他。她上次对他太不礼貌了。她强烈地产生了要向他道
歉的愿望,并且也想给他说些宽心的话,叫他不要熬煎,老百姓是站在他一边的!她吃完早
饭过了好一会,估计老冯大概已人县上回来了,就匆匆到公社去找他。

她到了公社,却扑了个空。老冯没回来。事情是不是真的严重了呢?

她十分不安地出了公社的院门洞,忍不住向通往县城的公路上眺望。不知为什么,他固
执地想很快见见他,给他说几句宽心话,好像她的几句话就能把厄运中的冯书记救出来。

她索性顺公路往前慢慢走去。她甚至孩子气地想:如果能把脚下这颗小石子一脚踢到前
边那个小土坑里,冯书记就会马上回来;如果踢不进,今天就不回来。于是,她就提心吊胆
地躲这颗小石子,真的像这颗小石子能决定冯书记回来不回来似的。

小石子没踢到土坑里去,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返回去,却发现远处拐弯的地方
闪出一辆自行车。她紧张地盯了一会,高兴得咧嘴一笑,是老冯回来了!她心里想,刚才说
错了,应该是小石子踢不进土坑里,冯书记就马上回来。

满头大汗的冯国斌看见吴月琴,从车子上跳下来,毫异而兴奋地问:

“你在这里干啥呢?”

吴月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直率地说:“我在等您!”“有什么事吗?”冯国斌撑起
车子,问。

“没。冯书记!我想……佻不要熬煎!您没错!您是好人!您放宽心!您……”她原来
准备好的一摊话,此刻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她甚至忘了首先应该为上次的事给他道歉。

但是,冯国斌在她一串急促的短句中,已经全部感受到了这个女孩子的一片赤诚之心。
他抹了一把黑汗滚淌的脸,温厚地看着她,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湿润润的。他感动地想:
“这个女孩子是多么需要人安慰啊!可是她却安慰别人……他略微考虑了一下,然后说:
“你回去很快准备一下,到地区师范学校上学去。我这次到县里,就是专门为你办这事
的。”

吴月琴的脸一下子变得很苍白。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她脑子轰地点着了一团火!啊,
几年来,谁告诉过关于她的好消息呢?作梦也梦不见会有这么好的事!她吃惊地站了一会,
一转身,双手捂住脸哭了。

冯国斌望了望她剧烈耸动的肩膀,用粗硬的手指头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默然地把目光投
向黄绿相间的远山。吴月琴转过身来,捂着脸的双手垂落了,语气坚定地说:“不!老冯,
我不能去!我看见了您的一颗纯正善良的心!正因为这,我不愿让您为我受连累!您目前的
处境这么困难,那些不存好心的人,肯定又要利用这事做文章,说您为我走后门……再说,
我也不愿用这种方式去上学,以改变自己的处境;我要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心灵,自己的
努力,去争得自己的进步和前程,您答应我吧!我已经决定了。”冯国斌听完她激动的表
白,脸上顿时显出庄严的神色。他背抄起手,在公路上来回走了几匝,然后站定,望着等待
他作出回答的那张激动的脸,说:“如果因为前面的理由不去,这完全用不着你操心;如果
是因为后边的理由不去,那我没有话说。但是,我要对你说,孩子,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你
做点事,以弥补我以前对你的不能饶恕的过失。但我又是多么愿意听到你后面所说的那些话
啊!是的,一个人能这样想,就是在生活的道路上,迈开了真正的一步!”

“老冯,您的这些话我会记着的。反正我不去了。您就答应我吧!”

冯国斌黑苍苍的脸上露出了父亲对儿女的那种满意的笑容,说:

“那好吧!咱们回去。”

他推着自行车,她跟在他身旁。一老一少迎着升高了的太阳向公社走去。秋天的原野在
他们面前展现出一派斑谰的色彩。人们用心血浇灌的果实已经成熟——收获的季节就要来临
了!

两年以后——一九七七年。

又是一个秋收的季节。吴月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同时,
冯国斌也提为县革委会的副主任。本来,老冯的调令早下了,但他一直磨蹭着没办手续。他
要等着吴月琴。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黄灿灿的阳光照耀着五彩缤纷的田野。人们在公社的院子里围着
眼邓将出发的吴月琴。已经当了爸爸的运生,兴奋地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台上——他要亲自送
吴月琴到县城的汽车站去。村里的人几乎都来送她了。媳妇们和老婆婆们争相拉着她的手。
抚摸她。学校的孩子们舍不得吴老师,一个个哭得眼泪汪汪的。吴月琴把运生媳妇怀里的娃
娃亲了又亲,然后伏在运生妈妈的胸前哭了。运生妈妈抚摸着她的关发,老泪也像断了线的
珠子往下淌。

冯国斌走不进入圈里,站在门台上吧吧地抽着旱烟,握烟锅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吴月琴看见了他,快步跑过去。

她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泪珠,笑盈盈地看着了。她从黄书包里抽出一个封着的纸卷,
双手递到他面前,说:“老冯,这送您留个纪念吧!您还记得两年前我给您念过的一首儿歌
吗?您一定记得!我就是根据那首歌的意境画了这张国画。多年不画,手笨得要命。画得不
好,您不要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冯国斌接过这卷画,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满怀厚爱地
瞥了她一眼,像父亲对出远门的孩子那样嘱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别感冒了;到了北京不
要忘了给我写信。”

“一定。”

“好,再见。”

他伸出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转身走回自己的房子。吴月琴心中猜:他大概是
不愿亲眼看见她走——这些事上,也表现出他那特殊的脾气!她深沉地望了一眼他所住的那
间房子,便向拖拉机那边跑去了。

冯国斌回到屋子,背抄着手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窗前。他听见拖拉机发动了,走了,远
了……现在,他打开那张画,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边,然后退后几步,点着
一锅烟抽着,长久地盯着这幅画:苍劲的青松,挺拢在蓝天白云之中;树下一朵小小的红
花,开得正艳。画的左侧,秀丽的草书竖写着一行字:青松与小红花。


第二十三章

田晓霞静静地立在黄原地委门口,一直目送着孙少平的背影消失在北大街的尽头。

暮色已经临近,满城亮起了耀眼的灯火。不远处的电影院刚刚散场,清冷的街道顿时出
现了喧闹。嘈杂的人群散乱地流向东西南北,街巷中自行车的铃声响个不停。

片刻功夫,大街上重新安静了。雨已停歇,满天破碎的云彩象溃退的队伍似的在暗夜中
向南逃遁。四面的群山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些轮廓。

田晓霞心绪极其纷乱,一时无心回家去。

她索性离开地委大门口,来到了街道上。她在人行道梧桐树下的暗影里,慢慢地遛达
着,情不自禁向北走去。说来奇怪,她怀着某种侥幸,希望孙少平还能在这条路上转回来。
她现在才觉得,她和少平两年后第一次相遇,几乎没有交谈多少。他倒说了一些,她几乎没
说什么。唉,实际上,她刚看见少平时,感到又陌生又震惊,简直顾不上说什么!是的,孙
少平已经变了,变得让她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这倒不是说他的模样变了——模样的确也变
了,但主要的变化并不是他的外表。

师专以后,本来她已经习惯于同周围的那些男男女女相处。她认为自己也告别了过去的
生活,开始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尽管她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个性,但基本上和新的环境融为
一体。过去的一切,包括中学时期的朋友,渐渐地开始淡忘;而将自己的生活迅速地投入到
另外一个天地。国家在多少年禁锢以后,许多似乎天经地义的观念一个个被推倒;新的思潮
象洪水一般涌来,令人目不暇接。她整天兴奋地沉醉于和同学们交换各种信息,辩论各种问
题;回家以后,又和父母亲唇枪舌战一番。她周围的青年,一个个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雄辩
家;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思想一个比一个解放,幻想一个比一个高远,对社会流弊的抨击
一个比一个猛烈。他们学习刻苦钻研,吃穿日新月异,玩起来又痛快淋漓……可是,她猛然
间发现了另外一种类型的同龄人。

孙少平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从外表看,他脸色严峻,粗胳膊壮腿,已经是一副十足的男
子汉架式。他仍然象中学时那样忧郁,衣服也和那时一样破烂。但是,和过去不同的是,他
已经开始独立地生活,独立地思考,并且选择了一条艰难的奋斗之路。说实话,尽管她以前
对这个人另眼相看,认为他身上有许多不一般的东西,但上大学后,她似乎认定,孙少平最
终不会逃脱大多数农村学生的命运:建家立业,生儿育女,在广阔天地自得其乐。现在农村
政策宽了,象少平这样的人,在农民中间肯定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说不定会发家致富,成为
村民们羡慕不已的“冒尖户”。记得高中毕业时,她还对他说过,希望他千万不能变成个世
俗的农民,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
此,在少平回村的那两年里,她不断给他奇书和《参考消息》,并竭力提示他不要丧失远大
理想……后来,她才渐渐认识到,实际生活是冷酷的;因为种种原因,这些不能进入大学
门,又进入不了公家门的农村青年,即是性格非凡,天赋很高,到头来仍然会被环境所征
服。当然,不是说农村就一定干不出什么名堂;主要是精神境界很可能被小农意识的汪洋大
海所淹没……尽管田晓霞如此推断了孙少平未来的命运,但出于中学时期深切的友谊,上大
学后,她还不准备断绝和少平的联系。只是她一年前写信给他以后,他再没有给她回信,她
这才在遗憾之中似乎也感到了某种解脱。她一生不会忘记这个少年时期的朋友;但她知道,
她也许在今后的岁月中甚至不会再和他相遇,充其量只是在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日的朋
友……

可是,她今天无意中在黄原街头碰见了他。

莎士比亚是她崇拜和敬仰的作家,根据《哈姆雷特》改编的电影《王子复仇记》在黄原
放映第一场,她就去看了。看了一遍还不过瘾,碰巧今天有一张票,她就准备再看第二
场……结果,便在人丛中发现了蓬头垢面、一身褴褛的孙少平。从把他引到父亲的办公室到
刚才送走他,几个小时中,她都震惊得有些恍惚,如同电影中哈姆雷特看见了父亲的鬼
魂……

现在,她一个人漫游在夜晚的黄原街头,细细思索着孙少平这个人和他的道路。她从他
的谈吐中,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对生活有了独特理解的人。

是的,他在我们的时代属于这样的青年:有文化,但没有幸运地进入大学或参加工作,
因此似乎没有充分的条件直接参与到目前社会发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们又不甘心
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他们往往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难的
道路上进行人生的搏斗。他们顾不得高谈阔论或愤世嫉俗地忧患人类的命运。他们首先得改
变自己的生存条件,同时也放弃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们既不鄙视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但又
竭力使自己对生活的认识达到更深的层次……在田晓霞的眼里,孙少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她
十分饮佩的人物。过去,都是她“教导”他,现在,他倒给她带来了许多对生活新鲜的看法
和理解。尽管生活逼迫他走了这样一条艰苦的道路,但这却是很不平凡的。她马上为在自己
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骄傲。她想她要全力帮助他。毫无疑问,生活不会使她也走
和他相同的道路——她不可能脱离她的世界。但她完全理解孙少平的所作所为。她兴奋的
是,孙少平为她的生活环境树立了一个“对应物”;或者说给她的世界形成了一个奇特的
“坐标”。

田晓霞不知不觉已经遛达到了麻雀山下的丁字路口。现在她不再幻想少平还会调过头来
找她——这已经是夜晚了。她于是调过头,又慢慢往回遛达。

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在水迹斑斑的街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对面山上,立锥似
的九级古塔在朦胧中直指乱云翻飞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清冷的风吹过远山的树
林,掀起一阵喧哗。黄原河雄浑的涛声和小南河朗朗的流水声,听起来象二重奏……她也忍
不住唱起来——快乐的风啊,

你给我们唱个歌吧!

快乐的风啊!

你吹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全球都听到你的歌声。

唱吧,风呀!

对着险峻的山峰,对着神秘的海洋,对着鸟雀的细语,对着蔚蓝的天际,对着勇敢伟大
的人物。

谁要是能够为胜利而奋斗,就让他同我们齐歌唱。

谁要快乐就能微笑,谁要做就能成功,谁要寻找就能得到……这是苏联电影《格兰特船
长的孩子们》中的插曲。她没有看过这电影,但喜欢唱这首歌。

田晓霞怀着兴奋的心情,随着自己的歌声,脚步竟渐渐变成了进行式。她穿过空荡荡的
街道往家里走去。她觉得她和少平的交往将会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可能象浪漫小说中描写
的故事一样——想到这点使她更加激动!

她回到家后,六间房子有一间亮着灯光,说明只有外祖父一个人在家。父亲下乡没有回
来,母亲在医院值夜班。润叶姐在团地委办公室住,通常都不回家来。

她听见爷爷在房子里说话。她以为来了客人,但仔细一听,原来是他在数落那只老黑猫
——说它最近挑肥拣瘦,只想吃肉不啃骨头;老黑猫只用“喵呜”来回答他的指责。

晓霞在走道时舌头一吐,忍不住笑了。家里人都忙,经常顾不上和爷爷拉拉话,他就整
天和那只猫唠唠叨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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