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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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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决定,让金富立刻将强占的窑洞交出来。
于是,住了一夜的金富只好又从他三妈的窑里搬了出去。至于门上的锁子,倒也不用另
买,金富两个手指头一捏,“咯吧”一声就重新锁住了。
过了几天,金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双水村,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做他的“生意”去了……
时间大踏步地迈进了一九八○年。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中国社会生活开始大面积地解冻了。广大的国土之上,到处都
能听见冰层的断裂声。冬天总不会是永远的。严寒一旦开始消退,万物就会破土而出。
好啊,春天来了!大地将再一次焕发出活力和生机。但是前行的人们还需留心;要知
道,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满了泥泞……
阳历二月下旬到三月初,庄稼人出牛动农之前生产责任制的浪潮大规模地席卷了整个黄
土高原。面对这种形势,社会上尽管仍然有“国将不国”的叹息声,但没有人再能阻挡这个
大趋势的发展了。
毫无疑问,这是继土改和合作化以后,中国近代历史上农村所经历的又一次巨大的变
革,它的深远意义目前还不能全部估价。
富有戏剧性的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是将分散的个体劳动聚合成了大
集体的生产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却正好相反。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大合大分,这都是一
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说不定若干年后,中国农村将会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体——不过,
那时的形势不会也不应该等同于以往了。人类正是这样不断地在否定之否定中发展的。当
然,短短几十年中,如此规模的社会大集散,也许只有中国才具备这种宏大气魄。
在黄原地区,尽管地委书记苗凯和人称“苏斯洛夫”的副书记高凤阁,对生产责任制采
取了“顶门杠”式的做法,但门还是没能顶住。被高凤阁说成是田福军的“路线”看来明显
占了上风。在去年夏收后的工作基础上,眼下生产责任制已在全区各县所有的农村展开。当
然,今年已经比去年走得更远——几乎绝大部分农村都包产到户了。田福军知道,这不是他
个人有多少能耐,而是中央的方针和农民的迫切愿望直接交流才造成了这种势不可挡的局
面……过罢春节不久,小小的双水村就乱成了一窝蜂。对生产责任制抱反感情绪的田福堂,
一反常态,干脆来了个“彻底革命”,宣布全村实行“单干”,谁愿怎干就怎干!这态度实
际上也是一种不满情绪的发泄——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时的混乱。
“去他妈的,乱吧!”田福堂在心里说。他甚至有一种快感。
混乱首先从金家湾二队那里开始了。
二队的人成份复杂,加之去年夏收后没实行生产责任组,现在看见一队的人已经见了好
处他们心痒痒;如今既然田福堂让大家“单干”,这下可不能再落到了一队后面了。于是说
分就分,把承包责任制弄得象土改时分地主的财物一样,完全失去了章法。
在分土地的时候,尽管是凭运气抓纸蛋,但由于等次分得不细,纸蛋抓完后还没到地里
丈量,许多人就在二队的公窑里吵开了架;其中有几个竟然大打出手。在饲养院分牲口和生
产资料的时候,情况就更混乱了。人们按照抓纸蛋的结果纷纷挤在棚圈里拉牲口。运气好的
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在咒骂;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不顾体面地放开声嚎了起来。至于另
外的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打架;哪怕是
一根牛缰绳也要剁成几段麻绳头,一人拿走一段。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
私性就强烈地表现了出来。他们不惜将一件完好的东西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人均等地分
上那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连集体的手扶拖
拉机都大卸八大块,象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据说拖拉机上的钢好,罢了拿到石圪
节或米家镇打造成镢头……
二队东西分眼红的人,眼看没个分上的了,竟然跑到公路上去分路边他们队地段上的树
木。
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金俊山经常扮演“救火队”的角色。他看此情,急得去找二队长金俊
武,对他说:“咱们金家湾的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公路边上的树怎敢分嘛!那是国家的财
产!你是个精明人,今儿个怎么这么糊涂?不信你看吧,树一旦分开,社员几天就连根刨
了!金家湾半村人恐怕都得让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
金俊武眼角里糊着眼屎,无可奈何地对金俊山说:“我现在也没办法了。一听要单干,
队里的人谁还再把我放在眼里呢?社员一哇声要做的事,一个人怎能挡住?再说,就是我不
同意这样做,大家说田福堂都同意,你金俊武小子算老几?你管了我们十几年,现在爬远
吧!”
俊武说的也是实情。金俊山看没办法了,就到学校去找儿子金成,让他骑自行车去石圪
节公社找个领导来——双水村的局势一旦失去控制,金俊山的办法就是找公社领导来解决—
—这倒也不失为良策。
但小学教师金成嗫嚅着对父亲说:“我是教师,这是村里的事,我怎能把公社领导请动
哩?”
不爱发火的金俊山对儿子吼叫说:“你给徐治功和刘根民说,双水村分东西打死了几个
人,看他们来不来!”金成只好骑着车子去石圪节……当天晚上,公社副主任刘根民来到了
双水村。
刘主任看了金家湾这个局面,当然生气极了。这位年轻的上级领导把田福堂找来,很不
客气地把他批评了一通。
田福堂大为震惊:这么个娃娃竟然跑来数落起了他?自他当大队领导以来,历届公社领
导还没敢这样批评过他呢!即是他做错了事,过去的领导也只是婉转地好言相劝——想不到
世事一变,这么个毛头小子倒把他象毛头小子一样指教了一番!
不过,人家年龄虽小,但官比他大,田福堂只好检讨说他没把工作做好。但又强调说,
他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刘根民立刻让金家湾的
“生产责任制”停止进行,并让村民们把分走的东西先交回来,破坏了生产的工具,根据情
况,由破坏者照价赔偿。
刘根民接着给徐治功打了招呼,索性在双水村住了下来。开始帮助这个村的两个生产队
有条不紊地落实生产责任制。他和大小队两级干部组织成立了领导小组,没明没黑进行这件
复杂的工作。
根据外面一些地方的成熟经验,根民和干部社员反复协商后,把土地按川、山、地、坝
地和阳、背、远、近分类分级;牛、羊、驴、马,以次等次作价;耙、犁、鞍、锨、铡刀、
木锨、木杈、连枷、簸箕以至架子车、钢磨、柴油机等,也统统按好坏折成了钱。土地按人
口分。牲畜作价后按人劳比例拉平分,差价互相找补。生产工具纯粹按价出卖给个人。公窑
继续作为集体财产保留。树木凡是集体栽种的都作价卖给个人。公路边的树作为集体和国家
财产不许动,至于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运动中作价归公的私人树木,根据原西县宜粗
不宜细的有关政策,活着的归原主,损伤的酌情补钱。另外,大队几个主要领导都给多分了
六到十亩土地,以后开会和其它公务误工就一律不再给付报酬了……几乎经过近半个月的忙
乱,赶刘根民回公社的时候,双水村的责任制才终于全部搞完。
现在,这个一惯热闹和嘈杂的村庄,安静下来了。
但是各家各户的生活节奏却异常地紧张起来。春耕已经开始,所有的家庭都忙成了一
团。哈呀,多年来大家都是在一块劳动,现在一家一户出山,人们感到又陌生又新奇,同时
也很激动。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要靠自己掌握罗,哪个人再敢耍奸溜滑不好好劳动?谁
也没心思再管旁人的闲事,而一头扎在自己的土地上拼起了命;村中所有的“闲话中心”都
自动关闭了……双水村开始了新的生活。同时,新的问题也立刻出现了:几乎一半的学生不
再上学,回家来带父母亲种地。一家一户劳动,即要忙农活,还要经管牲口和放牧羊只,谁
家都感到人手紧缺呀!
村中的初中班垮了。这个班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剩下一两个愿意继续上学的,也都转
到了石圪节中学。当初因办这个班而增加的教师孙少平和田润生,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师职
务。
润生不几天就跟他姐夫李向前去学开车,兴致勃勃地离开了双水村;而愁眉苦脸的孙少
平只好象他的学生一样回家去种地。
这样,孙玉厚一家倒有了三个强壮劳力。在现时的农村,这是一个很大的资本,让双水
村的人羡慕不已。村民们更羡慕的是,孙少安去年秋冬间在原西城里包工拉砖,赚了一笔大
钱——据传说有好几千元哩!啊呀,时势一转变,曾经是村里最烂包的人家,眼看就要发达
起来了!
情况的确如此。孙玉厚父子们眼下的腰杆确实硬了许多。只要这政策不变。他们有信心
在几年中把光景日月变个样子。尤其是孙少安,他现在手里破天荒有了一大笔积蓄,去年拉
砖除过运输费、房租和牲口草料钱,净赠了两千元。
另外,铁青骡子卖了一千六百元。还了贷款、贷款利息和常有林的三百元借款,这头牲
畜干赚了五百元。两千五百块钱哪!对于一个常常手无分文的庄稼汉来说,这一大笔钱揣在
怀里,不免叫人有点惊恐!
是呀,这笔钱如何使用,现在倒成了个问题。
孙玉厚老汉早已表明了态度,他对儿子说:“这钱是你赚的,怎个花法,你看着办吧!
爸爸不管你……”秀莲一门心思要拿这钱箍几孔新窑洞。
她央求丈夫说:“咱结婚几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没个家怎
行呢?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愿钻在这烂窑里!现在趁手头有几个钱,咱排排场场箍几孔
石窑洞。箍成窑,这就是一辈子的家当,要不,这一大家子人,几年就把这钱零拉完了……
你总不能让虎子长大娶媳妇也像你一样……”秀莲说着便委屈地哭了。其实,少安原来也打
算拿这钱箍窑,只是包产到户以后,他心里才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想拿这钱作资金,开办一个烧砖窑。
孙少安在城里拉砖的时候,就看见现在到处搞建筑,砖瓦一直是紧缺材料,有多少能卖
多少。他当时就想过,要是能开个烧砖窑,一年下来肯定能赚不少钱。
他当时打算回来给大队领导建议开办个砖瓦厂……现在既然集体分成了一家一户,人就
更自由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办呢?没力量办大点的砖厂,开一个烧砖窑看来还是可以的——
象他们家,男女好几个劳动力,侍候一个烧砖窑也误不了种庄稼!
主意拿定后,他先征求了父亲的意见。父亲仍是老话:你赚的钱你看着办!
接着,孙少安又用了三个晚上,在被窝里搂着秀莲,七七八八给她说好话,讲道理,打
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窑入迷的妻子说通。不过,秀莲让步的附加条件是,烧砖只要一赚下
钱,首先就要修建窑洞。
少安答应了她。
清明前后,地已经全部融通,孙少安就在村后公路边属于他们家承包的一块地盘上,开
始修建烧砖窑了。
他,他父亲,少平,秀莲和他妈一齐上手,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终于修建起了一个烧
砖窑。少安在城里拉砖时,已经把烧砖的整个过程和基本技术都学会了。烧砖窑建好后,他
率领一家人开始打土坯——在这之前,他已经去了趟原西城,买回一些必需的工具。
第一窑砖坯很快装就序。烧砖的炭也用县运输公司的包车拉来了。
这天晚上一直弄到大半夜,才把最后的一切细节都安排好——明天早晨就要点火呀!
鸡叫头遍的时候,少安和秀莲才回到一队的饲养院。现在,牲口都分给了个人,饲养员
田万江老汉也搬回家住了,这院子一片寂静。
秀莲累得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但孙少安怎么也合不住眼——明天一早,烧砖窑就要点火,年轻的庄稼人兴奋得睡不着
觉啊?
在这静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绪象泛滥的春水一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数流逝
的经历和漫无边际的想象在脑子里杂乱地搅混在一起,皎洁如雪的月光洒在窗户上,把秀莲
春节时剪的窗画都清晰地映照了出来:一只卷尾巴的小狗,两只顶架的山羊,一双踏在梅花
枝上的喜鹊……少安猛然听见外面什么地方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的心一惊:这时候外面怎么可能有人呢?
他在被窝里轻轻抬起头,支梭起耳朵,可又没听见什么,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
他正准备把头放到枕头上,却又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这下确切地听见了,似乎就在
外面院子里,而且声音很低,就象传说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少安尽管不迷信,头皮也
忍不住一阵发麻。他本来想叫醒妻子,但又怕惊吓了她。他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溜下炕,站
在门背后听了一阵——仍然能听见那声音!
他于是顺手在门圪崂里拿了一把铁锨,然后悄悄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
他仔细听了一下,发现那奇怪的说话声来自过去拴牲口的窑洞中。
少安紧张地操着家伙,放轻脚步溜到这个敞口子窑洞前。啊!原来这竟然是田万江老
汉!
老汉没有发现他,立在当初安放石槽的土台子前,仍然喃喃地说道:“……大概都不应
时吃夜草了……谁能在半夜里几回价起来添草添料呢……唉,牲灵不懂人言呀,只能活活受
罪……”
孙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窝热辣辣地走到了田万江老汉面前。
万江老汉吓了一跳,接着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泪。
原来他是在对那些已经被分走的牲口说话!
人啊……
少安也蹲下来,说:“大叔,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队里的牲灵你喂养了好多年,有了感
情,舍不得离开它们。石头在怀里揣三年都热哩,更不要说牲灵了。你不要担心,庄稼人谁
不看重牲灵?分到个人手里,都会精心喂养的。再说,这些牲灵都在村里,你要是想它们,
随时都能去看望哩……”
万江老汉这才两把揩掉皱纹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对队长说:“唉,我起夜起
惯了,睡不踏实,就跑到这里来了……这不由人嘛!”
少安也笑了,说:“今晚上我也睡不着,干脆让我把旱烟拿来,咱两个拉话吧。我还有
点好旱烟哩,头茬,我爸喷上烧酒蒸的!”
少安于是又转回家里,尽量不惊动睡熟的妻子,拿了烟布袋和卷烟的纸条,悄悄溜出了
门。
他来到隔壁饲养室,和田万江老汉面对面蹲在一块,一边抽烟,一边拉话。这两个被生
活的变化弄得睡不着觉的庄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庙坪山那边亮起了白色……天大明以后,仍
然精神抖擞的孙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来到了他的烧砖窑前。
在亲人们的注视下,他用微微发抖的手划着一根火柴,庄严地点燃了那团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双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浓重的烟雾……
第十一章
在村里和家里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孙少平却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
三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他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
他倒不仅仅是为此而苦恼。迄今为止,他还不敢想象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当农民就当
农民,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数象他这样的青年,不都是用双手劳动来生活吗?他,农民孙
玉厚的儿子,继承父业也可以说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恼。
这些苦恼首先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
是的,他很快就满二十二岁——这个年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已经完全可以独当门户
了。
可是,他现在仍象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亲和大哥是主事
人,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为一个已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的
人,孙少平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这决不是说他想在家里“掌权”。不,在这一大家人中,
父亲和大哥当然应该是当家人。说实话,即便是现在让他来主持这个“集体”,他也干不
了……
由此看来,他无法从这个现实中挣脱。
但他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
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象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
他向往的正是这一点。
其实,我们知道,这种意识在他高中毕业时就产生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
变迁,他内心这种要求表现得更为强烈罢了。
按说,要做一个安份守己的农民,眼下这社会正是创家立业的好时候。只要心头攒劲,
哪怕纯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好光景。更何况,象他们家现在还有能力办起一个烧砖窑,
那前程不用说大有奔头。发家致富,这是所有农民现在的生活主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
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全,人活一世再还要求什么呢?
谁让你读了那么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小就在这个天地
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象大哥一样
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
恼……既然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恼,少平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苦恼表现出来。在日常生活
中,他尽量要求自己用现实主义态度来对待一切。
毫无疑问,对孙少平来说,在学校教书和在山里劳动,这差别还是很大的。当老师不必
忍受体力劳动的熬苦,而且还有时间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双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
生活在一个广大的天地里。如今,从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没有什么消闲的时光看任何书
报了。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体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
“关闭”了。晚上回到家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
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
这些也倒罢了。最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羡慕
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毕了,无论赶集上会,还是干别的
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约束着他,使他不能让父亲和哥哥对他的
行为失望。他尽量做得让他们满意,即是受点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从这个大家庭
的总体生活。
农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啊!
他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
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水,山里寂静无声,甚至能听见自己鬓角的血
管在哏哏地跳动。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石圪节中学,原西县
高中……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
的时光。他也不时地想起高中时班上的同学们:金波、顾养民、郝红梅、田晓霞、候玉
英……眼下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黄原跟他父亲学开汽车。红梅和他一样,回村
后当了小学教师,听说现在仍然当着。候玉英的情况他现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断
绝了“关系”。
顾养民和田晓霞如同学们预料的那样,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学。养民如愿地考进了省医
学院,晓霞进了黄原师专中文系。
每当想起田晓霞,他总是感到一种惆怅和苦涩。自她进入大学后,他就再也没给她写
信,主动断绝了关系。有什么必要再联系呢?归根结底,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
不会交叉的两条路。晓霞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黄原师专,他没有给她回信,也就没有再收
到她的信。他们的关系随之结束了。对于他来说,这也是自己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他一
个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
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
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
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
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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