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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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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到官司去,怕输了他!你也不是个人,怎么平白地就和他干这个丧心的事!须知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连你也不得了。你四个儿子死剩了一个,还不快点代他积点德,反去作这种孽。照你这种行径,只怕连死剩那个小儿子还保不住呢!”一席话,说得王大嫂哑口无言。我不禁暗暗称奇,不料这荜门圭窦中,有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因说道:“此刻幸得事未办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来要紧。”蔡嫂流着泪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了,不但负了两位君子的盛心,也枉了我抚养他一场!”又对王大嫂道:“他在青云里旧居时,曾拜了同居的张婶婶做干娘。他昨夜不敢回夫家去,一定找我,我又搬了,张婶婶一定留住了他。然而为甚么今天还不送他来我处呢?要就到他那里去看看,那里没有,就绝望了。”说着,不住的拭泪。我道:“既然有了这个地方,我们就去走走。”蔡嫂站起来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还是王大嫂领路去罢。两位君子做了这个好事,公侯万代!”说着,居然呜呜的哭起来,嘴里叫着“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来,王大嫂也跟着。我对端甫道:“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户人家里面有这种人才!”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么的?”王大嫂道:“是一个废人,文不文,武不武,穷的没饭吃,还穿着一件长衫,说甚么不要失了斯文体统。两句书只怕也不曾读通,所以教了一年馆,只得两个学生,第二年连一个也不来了。此刻穷的了不得,在三元宫里面测字。”我对端甫道:“其妇如此,其夫可知,回来倒可以找他谈谈,看是甚么样的人。”端甫道:“且等把这件正经事办妥了再讲。只是最可笑的是,这件事我始终不曾开一句口,是我闹起来的,却累了你。”我道:“这是甚么话!这种不平之事,我是赴汤蹈火,都要做的。我虽不认得黎希铨,然而先君认得鸿甫,我同他便是世交,岂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热心知照我,把这个美举分给我做,我还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实广东话我句句都懂,只是说不上来。象你便好,不拘那里话都能说。”我道:“学两句话还不容易么,我是凭着一卷《诗韵》学说话,倒可以有‘举一反三’的效验。”端甫道:“奇极了!学说话怎么用起《诗韵》来?”我道:“并不奇怪。各省的方音,虽然不同,然而读到有韵之文,却总不能脱韵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读成‘孤’音,凡五歌韵里的字,都可以类推起来:”搓‘字便一定读成’粗‘音,’磨‘字一定读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学说话,只要得了一个字音,便这一韵的音都可以贯通起来,学着似乎比别人快点。“端甫道:”这个可谓神乎其用了!不知广东话又是怎样?“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韵混了六鱼、七虞,广东音却是六鱼、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两个字是同音的,这就可以类推了。“端甫道:”那么’到‘、’妒‘也同音了?“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这个学话求音的捷径了。“
一面说着话,不觉到了青云里。王大嫂认准了门口,推门进去,我们站在他身后。只见门里面一个肥胖妇人,翻身就跑了进去,还听得咯蹬咯蹬的楼梯响。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么!”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着了!”就跟着王大嫂进去。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那里做针黹,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打着扇。见了人来,便站起来道:“甚风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说起!我为了秋菊,把腿都跑断了,却没有一些好处。张婶婶,你叫他下来罢。”那张婶婶道:“怎么秋菊会跑到我这里来?你不要乱说!”王大嫂道:“好张婶婶!你不要瞒我,我已经看见他了。”张婶婶道:“听见说你做媒,把他卖了到妓院里去,怎么会跑到这里。你要秋菊还是问你自己。”王大嫂道:“你还说这个呢,我几乎受了个大累!”说罢,便把如此长短的说了一遍。张婶婶才欢喜道:“原来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张张的跑了来,说又说得不甚明白,只说有两个包探,要捉他家二少。这两位想是包探了?”王大嫂道:“这一位是他们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来你们只当我是包探。”王大嫂呆了脸道:“你不是包探么?”我道:“我是从南京来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么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为甚又这样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说了,叫了秋菊下来罢。”张婶婶便走到堂屋门口,仰着脸叫了两声。只听得上面答道:“我们大丫头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原来秋菊一眼瞥见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里寻他,忽然又见他身后站着我和端甫两个,不知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发慌了,便跑到楼上。楼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头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张婶婶叫小丫头去叫了回来,那楼上的大丫头自上楼去了。
只见那秋菊生得肿胖脸儿,两条线缝般的眼,一把黄头发,腰圆背厚,臀耸肩横。不觉心中暗笑,这种人怎么能卖到妓院里去,真是无奇不有的了。又想这副尊容,怎么配叫秋菊!这秋菊两个字何等清秀,我们家的春兰,相貌甚是娇好,我姐姐还说他不配叫春兰呢。这个人的尊范,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来。忽又转念:我此刻代他办正经事,如何暗地里调笑他,显见得是轻薄了。连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来,我们且把他送回蔡嫂处罢,他那里惦记得很呢。”张婶婶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为这孩子嘴舌笨,说甚么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吓慌了咧,我不知是甚么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脸。此刻回去罢。但不知还回黎家不回?”我道:“黎家已经卖了他出来了,还回去作甚么!”于是一行四个人,出了青云里,叫了四辆车,到靖远街去。
那蔡嫂一见了秋菊,没有一句说话,搂过去便放声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来。哭了一会,方才止住。问秋菊道:“你谢过了两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谢?”蔡嫂道:“傻丫头,磕个头去。”我忙说:“不必了。”他已经跪下磕头。那房子又小,挤了一屋子的人,转身不得,只得站着生受了他的。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头。我便对蔡嫂道:“我办这件事时,正愁着找了出来,没有地方安插他;我们两个,又都没有家眷在这里。此刻他得了旧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暂时在这里住着罢。”蔡嫂道:“这个自然,黎家还去得么!他就在我这里守一辈子。我们虽是穷,该吃饭的熬了粥吃,也不多这一口。”我道:“还讲甚么守的话!我听说希铨是个瘫废的人,娶亲之后,并未曾圆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厮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还有甚么守节的道理。赶紧的同他另寻一头亲事,不要误了他的年纪是真。”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圆房不圆房,谁能知道。至于卖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并不曾说过甚么。倘使不守,未免礼上说不过去,理上也说不过去。”我道:“他家何尝把他当媳妇看待,个个都提着名儿叫,只当到他家当了几年丫头罢了。”蔡嫂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还得与拙夫商量,妇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听了,又叮嘱了两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话,与端甫两个别了出来。取出表一看,已经十二点半了。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罢。”端甫道:“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办了去。”我讶道:“还有甚么?”端甫道:“这个蔡嫂,煞是来得古怪,小户人家里面,哪里出生这种女子。想来他的男人,一定有点道理的,我们何不到三元宫去看看他?”我喜道:“我正要看他,我们就去来。只是三元宫在哪里,你可认得?”端甫向前指道:“就在这里去不远。”于是一同前去。走到了三元宫,进了大门,却是一条甬道,两面空场,没有甚么测字。再走到庙里面,廊下摆了一个测字摊。旁边墙上,贴了一张红纸条子,写着“蔡侣笙论字处”。摊上坐了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穿了一件捉襟见肘的夏布长衫。我对端甫道:“只怕就是他。我们且不要说穿,叫他测一个字看。”端甫笑着,点了点头。我便走近一步,只见摊上写着“论字四文”。我顺手取了一个纸卷递给他。他接在手里,展开一看,是个“捌”字。他把字写在粉板上,便问叩甚么事。我道:“走了一个人,问可寻得着。”他低头看了一看道:“这个字左边现了个‘拐’字之旁,当是被拐去的;右边现了个‘别’字,当是别人家的事,与问者无干;然而‘拐’字之旁,只剩了个侧刀,不成为利,主那拐子不利;‘别’字之旁明现‘手’字,若是代别人寻觅,主一定得手。却还有一层:这个‘别’字不是好字眼,或者主离别;虽然寻得着,只怕也要离别的意思。并且这个‘捌’字,照字典的注,含着有‘破’字、‘分’字的意思,这个字义也不见佳。”我笑道:“先生真是断事如神!但是照这个断法,在我是别人的事,在先生只怕是自己的事呢。”他道:“我是照字论断,休得取笑!”我道:“并不是取笑,确是先生的事。”他道:“我有甚么事,不要胡说!”一面说着,便检点收摊。我因问道:“这个时候就收摊,下半天不做生意么?”他也不言语,把摊上东西,寄在香火道人处道:“今天这时候还不送饭来,我只得回去吃了再来。”我跟在他后头道:“先生,我们一起吃饭去,我有话告诉你。”他回过头来道:“你何苦和我胡缠!”我道:“我是实话,并不是胡缠。”端甫道:“你告诉了他罢,你只管藏头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他听了端甫的话,才问道:“二位何人?有何事见教?”我问道:“尊府可是住在靖远街?”他道:“正是。”我指着墙上的招帖道:“侣笙就是尊篆?”他道:“是。”我道:“可是有个尊婢嫁在黎家?”他道:“是。”我便把上项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侣笙连忙作揖道:“原来是两位义士!失敬,失敬!适间简慢,望勿见怪!”
正在说话时,一个小女孩,提了一个篮,篮内盛了一盂饭,一盘子豆腐,一盘子青菜,走来说道:“蔡先生,饭来了。你家今天有事,你们阿杏也没有工夫,叫我代送来的。”我便道:“不必吃了,我们同去找个地方吃罢。”侣笙道:“怎好打搅!”我道:“不是这样讲。我两个也不曾吃饭,我们同去谈谈,商量个善后办法。”侣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饭拿回去,三人一同出庙。端甫道:“这里虹口一带没有好馆子,怎么好呢?”我道:“我们只要吃两碗饭罢了,何必讲究好馆子呢。”端甫道:“也要干净点的地方。那种苏州饭馆,脏的了不得,怎样坐得下!还是广东馆子干净点,不过这个要蔡先生才在行。”侣笙道:“这也没有甚么在行不在行,我当得引路。”于是同走到一家广东馆子里,点了两样菜,先吃起酒来。我对侣笙道:“尊婢已经寻了回来了。我听说他虽嫁了一年多,却不曾圆房,此刻男人死了,景翼又要把他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不知尊意还是叫他守,还是遣他嫁?”侣笙低头想了一想道:“讲究女子从一而终呢,就应该守;此刻他家庭出了变故,遇了这种没廉耻、灭人伦的人,叫他往哪里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岁,岂不是误了他后半辈子?只得遣他嫁的了。只是有一层,那黎景翼弟妇都卖得的,一定是个无赖,倘使他要追回财礼,我却没得还他。这一边任你说破了嘴,总是个再醮之妇,哪里还领得着多少财礼抵还给他呢。”我筹思了半晌道:“我有个法子,等吃过了饭,试去办办罢。”
只这一设法,有分教:凭他无赖横行辈,也要低头伏了输。不知是甚法子,如何办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声罪恶当面绝交 聆怪论笑肠几断
我因想起一个法子,可以杜绝景翼索回财礼,因不知办得到与否,未便说穿。当下吃完了饭,大家分散,侣笙自去测字,端甫也自回去。我约道:“等一会,我或者仍要到你处说话,请你在家等我。”端甫答应去了。
我一个人走到那同顺里妓院里去,问那鸨妇道:“昨天晚上,你们几乎成交,契据也写好了,却被我来冲散,未曾交易。姓黎的写下那张契据在哪里?你拿来给我。”鸨妇道:“我并未有接收他的,说声有了包探,他就匆匆的走了,只怕他自己带去了。”我道:“你且找找看。”鸨妇道:“往哪里找呀?”我现了怒色道:“此刻秋菊的旧主人出来了,要告姓黎的,我来找这契据做凭据。你好好的拿了出来便没事;不然,呈子上便带你一笔,叫你受点累!”鸨妇道:“这是哪里的晦气!事情不曾办成,倒弄了一窝子的是非口舌。”说着,走到房里去,拿了一个字纸篓来道:“我委实不曾接收他的,要就团在这里,这里没有便是他带去了。你自己找罢,我不识字。”我便低下头去细检,却被我检了出来,已是撕成了七八片了。我道:“好了,寻着了。只是你还要代我弄点浆糊来,再给我一张白纸。”鸨妇无奈,叫人到裁缝店里,讨了点浆糊,又给了我一张白纸,我就把那撕破的契据,细细的粘补起来。那上面写的是:立卖婢契人黎景翼,今将婢女秋菊一口,年十九岁,凭中卖与阿七妈为女,当收身价洋二百元。自卖之后,一切婚嫁,皆由阿七妈作主。如有不遵教训,任凭为良为贱,两无异言,立此为据。
下面注了年月日,中保等人。景翼名字底下,已经签了押。我一面粘补,一面问道:“你们说定了一百元身价,怎么写上二百元?”鸨妇道:“这是规矩如此,恐怕他翻悔起来,要来取赎,少不得要照契上的价,我也不至吃亏。”我补好了,站起来要走。鸨妇忽然发了一个怔,问道:“你拿了这个去做凭据,不是倒像已经交易过了么?”我笑道:“正是。我要拿这个呈官,问你要人。”鸨妇听了,要想来夺,我已放在衣袋里,脱身便走。鸨妇便号啕大哭起来。我走出巷口,便叫一辆车,直到源坊衖去。
见了端甫,我便问:“景翼在家么?”端甫道:“我回来还不曾见着他,说是吃醉酒睡了,此刻只怕已经醒了罢。”说话时,景翼果然来了。我猝然问道:“令弟媳找着了没有?”景翼道:“只好由他去,我也无心去找他了。他年纪又轻,未必能守得住。与其他日出丑,莫若此时由他去了的干净。”我冷笑道:“我倒代你找着了。只是他不肯回来,大约要你做大伯伯的去接他才肯来呢。”景翼吃惊道:“找着在哪里?”我在衣袋里,取出那张契据,摊在桌上道:“你请过来,一看便知。”景翼过来一看,只吓得他唇青面白,一言不发。原来昨夜的事,他只知是两个包探,并不知是我和端甫干的。端甫道:“你怎么把这个东西找了出来?”我一面把契据收起,一面说道:“我方才吃饭的时候,说有法子想,就是这个法子。”回头对景翼道:“你是个灭绝天理的人,我也没有闲气和你说话!从此之后,我也不认你是个朋友!今日当面,我要问你讨个主意。我得了这东西,有三个办法:第一个是拿去交给蔡侣笙,叫他告你个卖良为贱;第二个是仍然交还阿七妈,叫他拿了这个凭据和你要人,没有人交,便要追还身价;第三个是把这件事的详细情形,写一封信,连这个凭据,寄给你老翁看。问你愿从哪一个办法?”景翼只是目定口呆,无言可对。我又道:“你这种没天理的人!向你讲道理,就同向狗讲了一般!我也不值得向你讲!只是不懂道理,也还应该要懂点利害。你既然被人知穿了,冲散了,这个东西,为甚还不当场烧了,留下这个祸根?你不要怨我设法收拾你,只怨你自己粗心荒唐。”端甫道:“你三个办法,第一个累他吃官司不好,第三个累他老子生气也不好,还是用了第二个罢。”景翼始终不发一言,到了此时,站起来走出去。才到了房门口,便放声大哭,一直走到楼上去了。端甫笑向我道:“亏你沉得下这张脸!”我道:“这种没天理的人,不同他绝交等甚么!他嫡亲的兄弟尚且可以逼得死,何况我们朋友!”端甫道:“你拿了这凭据,当真打算怎么办法?”我悄悄的道:“才说的三个办法,都可以行得,只是未免太狠了。他与我无怨无仇,何苦逼他到绝地上去。我只把这东西交给侣笙,叫他收着,遣嫁了秋菊,怕他还敢放一个屁!”端甫道:“果然是个好法子。”我又把对鸨妇说谎,吓得他大哭的话,告诉了端甫。端甫大笑道:“你一会工夫,倒弄哭了两个人,倒也有趣。”
我略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坐车到了三元宫,把那契据交给侣笙道:“你收好了,只管遣嫁秋菊。如他果来罗唆,你便把这个给他看,包他不敢多事。”侣笙道:“已蒙拯救了小婢,又承如此委曲成全,真是令人感入骨髓!”我道:“这是成人之美的事情,何必言感。如果有暇,可到我那里谈谈。”说罢,取一张纸,写了住址给他。侣笙道:“多领盛情,自当登门拜谢。”我别了出来,便叫车回去。
我早起七点钟出来,此刻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德泉接着道:“到哪里畅游了一天?”我道:“不是畅游,倒是乱钻。”德泉笑道:“这话怎讲?”我道:“今天汗透了,叫他们舀水来擦了身再说。”小伙计们舀上水来。德泉道:“你向来不出门,坐在家里没事;今天出了一天的门,朋友也来了,请吃酒的条子也到了,求题诗的也到了,南京信也来了。”我一面擦身,一面说道:“别的都不相干,先给南京信我看。”德泉取了出来,我拆开一看,是继之的信,叫我把买定的东西,先托妥人带去,且莫回南京,先同德泉到苏州去办一件事,那件事只问德泉便知云云。我便问德泉。德泉道:“他也有信给我,说要到苏州开一家坐庄,接应这里的货物。”我道:“到苏州走一次倒好,只是没有妥人送东西去。并且那个如意匣子,不知几时做得好?”德泉道:“匣子今天早起送来了,妥人也有,你只写封回信,我包你办妥。”说罢,又递了一张条子给我,却是唐玉生的,今天晚上请在荟芳里花多福家吃酒,又请题他的那《啸庐吟诗图》。我笑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德泉道:“岂但是再,方才小云、佚庐都来过,佚庐说明天请你呢。上海的吃花酒,只要三天吃过,以后便无了无休的了。”我道:“这个了不得,我们明天就动身罢,且避了这个风头再说。”德泉笑道:“你不去,他又不来捉你,何必要避呢。你才说今天乱钻,是钻甚么来?”我道:“所有虹口那些甚么青云里、靖远街都叫我走到了,可不是乱钻。”德泉道:“果然你走到那些地方做甚么?”我就把今天所办的事,告诉了他一遍。德泉也十分叹息。我到房里去,只见桌上摆了一部大册子,走近去一看,却是唐玉生的《啸庐吟诗图》。翻开来看,第一张是小照,布景的是书画琴棋之类;以后便是各家的题咏,全是一班上海名士。我无心细看,便放过一边。想起他那以吟诗命图,殊觉可笑。这四个字的字面,本来很雅的,不知怎么叫他搬弄坏了,却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哪里有心去和他题。今日走的路多,有点倦了,便躺在醉翁椅上憩息,不觉天气晚将下来。方才吃过夜饭,玉生早送请客条子来。德泉向来人道:“都出去了,不在家,回来就来。”我忙道:“这样说累他等,不好,等我回他。”遂取过纸笔,挥了个条子,只说昨天过醉了,今天发了病,不能来。德泉道:“也代我写上一笔。”我道:“你也不去么?”德泉点头。我道:“不能说两个都有病呀,怎么说呢?”想了一想,只写着说德泉忙着收拾行李货物,明日一早往苏州,也不得来。写好了交代来人。过了一会,玉生亲身来了,一定拉着要去。我推说身子不好,不能去。玉生道:“我进门就听见你说α耍碜雍纬⒉缓茫还悴簧土嘲樟恕N业牧衬憧梢圆簧停袢照飧龈呋幔憧刹荒懿坏健!蔽椅适巧趺锤呋帷S裆溃骸敖裉烨氲娜鞘耍飧龌峤凶鲋裉辣帷!蔽业溃骸捌媪耍∩趺唇凶鲋裉辣幔俊庇裆溃骸拔逶率侵裆眨搅肆率皇侵衤铝嗣础K桌‘⒆勇乱肟停凶鎏辣纾晃颐巧塘康搅四翘欤窨辣纾幽恰纭痔祝愿牧烁觥帷郑饣共皇歉龈呋崦础!蔽姨思负跞滩蛔⌒Α1凰还坏酶潘摺?
出门坐了车,到四马路,入荟芳里,到得花多福房里时,却已经黑压压的挤满一屋子人。我对玉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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