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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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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不然没他的好处!”
龙树古部下也全立起来,那个说话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着腰怒目而视。
“诸位,请坐,我们,为公,不是,为私,何苦,争执,小端。”主席依然提着高调门,两个字一句的说。
左右两党又莫名其妙的坐下,然而嘴里不闲着:“打死你!”“你敢!”“你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个不是好人!”……
“诸位!”孙守备真怒了:“我孙家叔侄是本地的绅士。借庙作会场是我们;通知地方派兵弹压是我们;预备茶点是我们。要打架?这分明是臊我孙家的脸!讲打我当守备的是拿打架当作吃蜜,有不服气的,跟我老头子干干!”孙守备气的脸象个切开的红肉西瓜,两手颤着,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八爷?走!会不开了!走!”
孙八要走,恐怕开罪于大众。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气。正在左右为难,老张立起来说:“今天天气很热,恐怕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推举几位代表草定会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声“赞成”。然后左角上说:“我们举南飞生!”右角上“……龙树古!”以次:“张明德”“孙占元”“孙定”“李复才”,大概带有埋伏的全被举为起草委员。主席听下面喊一声,他说一声“通过”。被举的人们,全向着大众笑了笑。只有孙老守备听到大家喊“孙占元”,他更怒了:“孙占元,家里坐着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么东西!”
主席吩咐摇铃散会,大众没心听孙守备说话,纷纷往外走。他们顺手把点心都包在手巾内,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后来孙八检点器皿,听说丢了两个茶碗。
第九
孙八把叔父送上车去,才要进庙,老张出来向孙八递了一个眼色。孙八把耳朵递给老张。
“老人家今天酒喝的多点,”老张歪着头细声细气的说:“会场上有些闹脾气。你好歹和他们进城到九和居坐一坐,压压他们的火气,好在人不多。我回家吃饭,吃完赶回来给你们预备下茶水,快快的有后半天的工夫,大概可以把章程弄出来了。”
“要请客,少不了你。”孙八说。
“不客气,吃你日子还多着,不在乎今天。”老张笑了一笑。
“别瞎闹,一同走,多辛苦!”孙八把老张拉进庙来,南飞生等正在天棚下脱去大衫凉快。老张向他们一点头说:“诸位!赏孙八爷个脸,到九和居随便吃点东西。好在不远,吃完了回来好商议一切。”
“还是先商议。”龙树古说。
“既是八爷厚意,不可不凑个热闹。”南飞生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捻着小黄胡子说。
“张先生你叫兵们去雇几辆洋车。”孙八对老张说。“我有我的包车。”龙树古说,说完绕着圆圈看了看大众。
洋车雇好,大家轧着四方步,宁叫肚子受屈,不露忙着吃饭的态度,往庙外走。众人上了车,老张还立在门外,用手向庙里指着,对一个巡击兵说话。路旁的人那个不值老张是自治会的大总办。
车夫们一舒腰,已到德胜门。进了城,道路略为平坦,几个车夫各不相下的加快速度,贪图多得一两个铜元。路旁没有买卖的车夫们喊着:“开呀!开!开过去了!”于是这几个人形而兽面的,更觉得非卖命不足以争些光荣。
孙八是想先到饭馆一步,以表示出作主人的样子。老张是求路旁人赏识他的威风,只嫌车夫跑的慢。南飞生是坐惯快车,毫不为奇。龙树古是要显包车,自然不会拦阻车夫。李山东是饿的要命,只恨车夫不长八条腿。有车夫的争光好胜,有坐车的骄慢与自私,于是烈日之下,几个车夫象电气催着似的飞腾。
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的从净业湖①向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
几只白鹭,静静的立在绿荷丛中,幽美而残忍的,等候着劫夺来往的小鱼。北岸上一片绿瓦高阁,清摄政王的府邸,依旧存着天潢贵胄的尊严气象。一阵阵的南风,吹着岸上的垂杨,池中的绿盖,摇成一片无可分析的绿浪,香柔柔的震荡着诗意。
就是瞎子,还可以用嗅觉感到那荷塘的甜美;有眼的由不得要停住脚瞻览一回。甚至于老张的审美观念也浮泛在脑际,唤之欲出了。不过哲学家的美感与常人不同一些:“设若那白鹭是银铸的,半夜偷偷捉住一只,要值多少钱?那青青的荷叶,要都是铸着袁世凯脑袋的大钱,有多么中用。不过,荷叶大的钱,拿着不大方便,好在有钱还怕没法安置吗?……”
大家都观赏着风景,谁还注意拉着活人飞跑的活人怎样把车曳上那又长又斜的石桥。那些车夫也惯了,一切筋肉运动好象和猫狗牛马一样的凭着本能而动作。弯着腰把头差不多低到膝上,努着眼珠向左右分着看,如此往斜里一口气把车提到桥顶。登时一挺腰板,换一口气,片刻不停的把两肘压住车把,身子向后微仰,脚跟紧擦着桥上的粗石往下溜。忽然一声“咯喳”,几声“哎哟”,只见龙军官一点未改坐的姿式,好似有个大人把他提起,稳稳当当的扔在桥下的土路上。老张的车紧随着龙树古的,见前面的车倒下,车夫紧往横里一闪。
而老张因保持力量平衡的原因,把重力全放在下部,脊背离了车箱,左右摇了几摇,于是连车带人顺着桥的倾斜随着一股干尘土滚下去。老张的头顶着车夫的屁股,车夫的头正撞在龙军官的背上。于是龙军官由坐像改为卧佛。后面的三辆车,车夫手急眼快,拚命往后倒,算是没有溜下去。龙树古把一件官纱大衫跌成土色麻袋,气不由一处起,爬起来奔过车夫来。
可怜他的车夫——赵四——手里握着半截车把,直挺挺的横卧在路上,左腿上浸浸的流着人血。龙军官也吓呆了。老张只把手掌的皮搓去一块,本想卧在地上等别人过来搀,无奈烈日晒热的粗石,和火炉一样热,他无法只好自己爬起来,嘴里无所不至的骂车夫。车夫只顾四围看他的车有无损伤,无心领略老张含有诗意的诟骂。
其余的车夫,都把车放在桥下,一面擦汗,一面彼此点头半笑的说:
“叫他跑,我管保烙饼卷大葱算没他的事了!”
路上的行人登时很自然的围了一个圆圈。那就立在桥上的巡警,直等人们围好,才提着铁片刀的刀靶,撇着钉着铁拳的皮鞋,一扭一扭的过来。先问了一声:“坐车的受伤没有?”
“污了衣服还不顺心,还受伤?”龙军官气昂昂的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车,就没挨过这样的苦子。今天咱‘有钱买花,没钱买盆,栽在这块’啦!你们巡警是管什么的?”老张发着虎威,一半向巡警,一半向观众说。“这个车夫怎办?”巡警问。
“我叫龙树古,救世军的军官,这是我的名片,你打电话给救世军施医院,自然有人来抬他。”
“但是……”
“不用‘但是’,龙树古有个名姓,除了你这个新当差的,谁不晓得咱。叫你怎办就怎办!”
北京的巡警是最服从民意的。只要你穿着大衫,拿出印着官衔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们,丝毫不用顾忌警律上怎怎么么。假如你有势力,你可以打电话告诉警察厅什么时候你在街心拉屎,一点不错,准有巡警替你净街。龙树古明白这个,把名片递给巡警,真的巡警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照办一切。龙军官们又雇上车,比从前跑的更快到九和居去了。第十
中华民族是古劲而勇敢的。何以见得?于饭馆证之:一进饭馆,迎面火焰三尺,油星乱溅。肥如判官,恶似煞神的厨役,持着直径尺二,柄长三尺的大铁杓,酱醋油盐,鸡鱼鸭肉,与唾星烟灰蝇屎猪毛,一视同仁的下手。煎炒的时候,摇着油锅,三尺高的火焰往锅上扑来,耍个珍珠倒卷帘。杓儿盛着肉片,用腕一衬,长长的舌头从空中把肉片接住,尝尝滋味的浓淡。尝试之后,把肉片又吐到锅里,向着炒锅猛虎扑食般的打两个喷嚏。火候既足,杓儿和铁锅撞的山响,二里之外叫馋鬼听着垂诞一丈。这是入饭馆的第一关。走进几步几个年高站堂的,一个一句:“老爷来啦!老爷来啦!”然后年青的挑着尖嗓几声“看座呀”!
接着一阵拍拍的〃谛遥畎畹目侧驳姆墒纸戆眩*嗡嗡的赶苍蝇,(饭馆的苍蝇是冬夏常青的。)咕噜咕噜的扩充范围的漱口。这是第二关。主客坐齐,不点菜饭,先唱“二簧”。胡琴不管高低,嗓子无论好坏,有人唱就有人叫好,有人叫好就有人再唱。只管嗓子受用,不管别人耳鼓受伤。这是第三关。二簧唱罢,点酒要菜,价码小的吃着有益也不点,价钱大的,吃了泄肚也非要不可。酒要外买老字号的原封,茶要泡好镇在冰箱里。冬天要吃鲜瓜绿豆,夏天讲要隔岁的炸粘糕。酒菜上来,先猜拳行令,迎面一掌,声如狮吼,入口三歪,气贯长虹。请客的酒菜屡进,惟恐不足;作客的酒到盃干,烂醉如泥。这是第四关。押阵的烧鸭或闷鸡上来,饭碗举起不知往那里送,羹匙倒拿,斜着往眉毛上插。然后一阵恶心,几阵呕吐。吃的时候并没尝出什么滋味,吐的时候却节节品着回甘。“仁丹”灌下,扶上洋车,风儿一吹,渐渐清醒,又复哼哼着:“先帝爷,黄骠马,”以备晚上再会。此是第五关。有此五关而居然斩关落锁,驰骋如入无人之地,此之谓“食而有勇”!“美满的交际立于健全的胃口之上。”当然是不易的格言!
孙八等到了九和居,饭馆的五关当然要依次战过。龙树古因宗教的关系不肯吃酒。经老张再三陈说:“啤酒是由外国来的,耶稣教也是外国来的,喝一点当然也没有冲突。”加以孙八口口声声非给龙军官压惊不可,于是他喝了三瓶五星啤酒。酒灌下去,他开始和大众很亲热的谈话。谈到车夫赵四,龙军官坚决的断定是:“赵四早晨忘了祈祷上帝,怎能不把腿撞破。平日跑的比今天快的多,为何不出危险呢?”“我们还是回到德胜门,还是……现在已经快三点钟。”孙八问。
“我看没回去的必要,”老张十二分恳切的说:“早饭吃了你,晚饭也饶不了你,一客不烦二主,城外去溜达溜达,改日再议章程。兄弟们那是容易聚在一处的。”
“章程并不难拟,有的是别处自治会的,借一份来添添改改也成了。”南先生向孙八说。
“南先生你分神就去找一份,修改修改就算交卷。好在人还能叫章程捆住吗!”龙树古显着很有办事经验的这样说。“那么,南先生你多辛苦!”孙八向南飞生作了一个揖。
“不算什么,八爷,我们上那里去?”南飞生问。
李山东吃的过多,已昏昏的睡去。忽然依稀的听见有人说出城,由桌上把头搬起来,掰开眼睛,说:“出城去听戏!小香水的‘三上吊’!不用说听,说着就过瘾!走!小香水!
‘三上吊’!……“
老张向来不自己花钱听戏,对于戏剧的知识自然缺乏。不知小香水是那一种香水,“三上吊”又是那么一件怪事。嘴里不便问,心里说:“倒要看看这件怪事!大概逃不出因欠债被逼而上吊!欠债不还而上吊,天生来的不是东西!……”他立起来拍着孙八的肩,“李掌柜最会评戏,他说的准保没错!八爷你的请,等你娶姨太太的时候,我和老李送你一台大戏!”“真的八爷要纳小星?几时娶?”南飞生眉飞色舞的吹着小黄干胡子问。
“辛苦!南先生。听老张的!我何尝要娶妾?”“娶妾是个人的事,听戏是大家的,八爷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李山东半醒半睡的说。
“对!李掌柜,你请我,咱们走!”老张跟着就穿大衫。“多辛苦!一同去,我的请!”
龙军官一定不肯去,告辞走了。孙八会了饭账,同着老张等一齐出城去娱乐。
第十一
“喂!李应!今天怎样?”
“今天还能有什么好处。钱是眼看就花完,事情找不到,真急死我!我决定去当巡警了!”
“什么?当巡警?你去,我不去,我有我的志愿。”“你可以回家,要是找不到事作,我……”
“回家?夹着尾巴回家?我不能!喂!李应!城里的人都有第二个名字,我遇见好几个人,见面问我‘台甫’,我们也应当有‘台甫’才对。”
“找不到事,有一万个名字又管什么?”
“也许一有‘台甫’登时就有事作。这么着,你叫李文警,我叫王不警。意思是:你要当巡警,我不愿意当。你看好不好?”
“你呀!空说笑话,不办正事,我没工夫和你瞎说,今天你我各走各的路,也许比在一处多得些消息。”“不!我一个人害怕!”王德撅着嘴说。
“晴天白日可怕什么?”
“喝!那马路上荷枪的大兵,坐摩托车的洋人,白脸的,黑脸的……。那庙会上的大姑娘,父亲说过,她们都是老虎。”“你不会躲着他们走?”
“大兵和洋人我能躲,可是她们我又害怕又爱看。”
李应和王德自从进城,就住在李应的姑母家里。饭食是他们自备,白天出去找事,晚上回来睡觉,两个人住着李应的姑母的一间小北房。饭容易吃,钱容易花,事情却不容易找。
李应急的瘦了许多,把眉头和心孔,皱在一处。王德却依然抱着乐观。
“李文警!”
“我叫李应!”
“好,李应,你往那里去?”
“不一定!”
“我呢?”王德把两只眼睁得又圆又大。
“随便!”
“不能随便,你要往东,我也往东,不是还走到一路上去?至少你要往东,我就往西。”王德从袋中掏出一枚铜元,浮放在大拇指指甲上,预备向空中弹。“要头要尾?头是往东,尾是往西。”
“王德!王德!你的世界里没有愁事!”李应微微露着惨笑。
“说!要头要尾?”
“头!”
砰的一声,王德把钱弹起。他瞪着眼蹲在地上看着钱往地上落。
“头!你往东!再见,李应!祝你成功!”王德把钱捡起笑着往西走。
李应的姑母住在护国寺街上,王德出了护国寺西口,又犹豫了:往南呢,还是往北?往南?是西四牌楼,除了路旁拿大刀杀活羊的,没有什么鲜明光彩的事。往北?是新街口,西直门。那里是穷人的住处,那能找得到事情。王德想了半天:“往北去,也许看见些新事。”
他往北走了不远,看见街东的一条胡同,墙上蓝牌白色写着“百花深处”。
“北京是好,看这胡同名多么雅!”他对自己说:“不用说,这是隐士住的地方,不然那能起这么雅致的名字。”他一面想着,一面不知不觉的把腿挪进巷口来。
那条胡同是狭而长的。两旁都是用碎砖砌的墙。南墙少见日光,薄薄的长着一层绿苔,高处有隐隐的几条蜗牛爬过的银轨。往里走略觉宽敞一些,可是两旁的墙更破碎一些。在路北有被雨水冲倒的一堵短墙,由外面可以看见院内的一切。院里三间矮屋,房檐下垂着晒红的羊角椒。阶上堆着不少长着粉色苔的玉米棒子。东墙上懒懒的爬着几蔓牵牛花,冷落的开着几朵浅蓝的花。院中一个妇人,蓬着头发蹲在东墙下,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儿曲,奶着一个瘦小孩,瘦的象一个包着些骨头的小黄皮包。
王德心里想:这一定是隐士的夫人;隐士夫人听说是不爱梳头洗脸的。他立在南墙下希望隐士出来,见识见识隐士的真面目。
等来等去,不见隐士出来。院内一阵阵孩子的啼声。“隐士的少爷哭了!”继而妇人诟骂那个小孩子,“隐士夫人骂人了!”等了半天王德转了念头:“隐士也许死了,这是他的孤儿寡妻,那就太可怜了!……人们都要死的,不过隐士许死的更快,因为他未到死期,先把心情死了!……人是奇怪东西,生来还死。死了还用小木匣抬着在大街上示威。……”
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里望了望,那个妇人已经进到屋里去,那个小孩睡在一块小木板上。他于是怅然走出百花深处来。
“《公理报》,《民事报》……看看这儿子杀父亲的新闻。”从南来了一个卖报的。
“卖报的!”王德迎面把卖报的拦住。“有隐士的新闻和招人作事的广告没有?”
“你买不买?卖报的不看报!”
王德买了一张,夹在腋下,他想:“卖报的不看报,卖报可有什么好处?奇怪!想不出道理,城里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
王德坐在一家铺户外面,打开报纸先念小说,后看新闻。忽然在报纸的背面夹缝上看到:“现需书记一人,文理通顺,字体清楚。月薪面议。财政部街张宅。”
当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时候,有一些消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个。
他立起来便向东城走。走得满头是汗,到了财政部街,一所红楼,门口绿色的铁栅栏悬着一面铜牌,刻着“张宅”。王德上了台阶,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里探视。门房里坐着一个老人,善眉善眼象世传当仆人的样子。卧着一个少年,脸洗得雪白,头油的漆黑。王德轻轻推开门,道了一声“辛苦”。
“又一个!广告比苍蝇纸还灵,一天黏多少!”那个少年的说:“你是看报来的罢?没希望,趁早回家!”“我没见着你们主人,怎见得没希望?”王德一点不谦虚的说。
“我们上司还没起来,就是起来也不能先见你;就是见你,凭你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里不痛快,好不好许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为你这一头黑油漆就恢复凌迟。”王德从与老张决裂后,学的颇强硬。
“你怎么不说人话?”
“你才不说人话!”
“先生!”那个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我去给你回一声去。我们老爷真的还没起来,我同你去见我们的大少爷。来!”
王德随着那个年老的走入院里。穿廊过户走到楼背后的三间小屋。老仆叫王德等一等,他进去回禀一声。“进去!”老仆向王德点手。
王德进去,看屋里并没什么陈设,好象不是住人的屋子。靠墙一张洋式卧椅,斜躺着一个少年。拿着一张《消闲录》正看得入神。那个少年戴着金丝眼镜,嘴里上下金牙衔着半尺来长小山药般粗中间镶着金箍的“吕宋烟”。(不是那么粗,王德也无从看见那个人的金牙。)手上戴着十三四个金戒指,脚下一双镶金边的软底鞋。胸前横着比老葱还粗的一条金表链,对襟小褂上一串蒜头大的金钮,一共约有一斤十二两重。“你来就事?”那个少年人把报纸翻了翻,并没看王德。“是!”
“今年多大?”
“十九岁!”
“好!明天上工罢!”
“请问我的报酬和工作?”
“早八点来,晚八点走,事情多,打夜工。扫书房,钞文件,姨太太出门伺候着站汽车。”
“府上是找书记?”
“广义的书记!”
“薪金?”
“一月四块钱,伺候打牌分些零钱。”
那个少年始终没看王德,王德一语未发的走出去。王德走出大门,回头望了望那座红楼。
“这样的楼房就会养着这样镶金的畜生!”
王德太粗卤!
第十二
王德从财政部街一气跑回李应的姑母家。李应的姑父开着一个小铺子,不常在家。姑母今天也出去。王德进到院内垂头丧气的往自己和李应同住的那间小屋走。
“王德!回来得早,事情怎样?”李应的姐姐隔着窗户问。“姑母没在家?”
“没有,进来告诉我你的事情。进来,看院中多么热!”
王德才觉出满脸是汗,一面擦着,一面走进上房去。“静姐!叔父有信没有?”王德好象把一肚子气消散了,又替别人关心起来。
“你坐下,叔父有信,问李应的事。信尾提着老张无意许张师母的自由。”
王德,李应和李静——李应的姐姐——是一同长起来的,无日不见面,当他们幼年的时候。李静自从她叔父事业不顺,进城住在她姑母家里。白天到学堂念书,晚间帮着姑母作些家事,现在她已经毕业,不复升学。
她比李应大两岁,可是从面貌上看,她是妹妹,他是哥哥。她轻轻的两道眉,圆圆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分外明润,显出沉静清秀,她小的时候爱王德比爱李应还深,她爱王德的淘气,他的好笑,他的一笑一个酒窝,他的漆黑有神的眼珠……
王德的爱她,从环境上说,全村里再没有一个女子比她清秀的,再没有一个象她那样爱护他的,再没有一个比她念的书多的……
他们年幼的时候,她说笑话给他听,他转转眼珠又把她的笑话改编一回,说给她听,有时编的驴唇不对马嘴。他们一天不见不见也见几次;他们一天真见不着,他们在梦里见几次。他们见不着的时候,象把心挖出来抛在沙漠里,烈风吹着,飞砂打着,热日炙着;他们的心碎了,焦了,化为飞灰了!他们见着,安慰了,快活了,他们的心用爱情缝在一处了!
他们还似幼年相处的那样亲热,然而他们不自觉的在心的深处多了一些东西,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情感。幼年的时候彼此见不着,他们哭;哭真安慰了他们。现在他们见不着,他们呆呆的坐着,闷闷的想着,他们愿杀了自己,也不甘隔离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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