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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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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最喜欢出阁的姐姐,因为问一答十,样样有趣,而且说的是别一家的事。孙八要是个孩子,老张就是他出阁的姐姐,他能使孙八听到别一世界的事,另一种的理。
“卖古玩的不说价钱,凭买主的眼力,你反正心里有个数!”
“辛苦!张先生!我真不懂行!”
要都是懂行的,古玩铺去赚谁的钱!要都是懂行的,妓女还往谁身上散布杨梅!
“这么着,我替老龙说个数,听明白了,这可是我替老龙说,我可分文不图!据老龙的意思,得过千呢!”老张把手左右的摆,孙八随着老张的手转眼珠,好似老张是施展催眠术。“过千——”
“哼!要写卖券,还非过万不行呢!照着亲戚似的来往,过千就成!”
“自然是走亲戚好!到底得一千几?”
说也奇怪,老实人要是受了催眠,由慎重而变为荒唐比不老实人还快。
“一千出头,那怕是一千零五块呢。”
“就是一千零五罢!”孙八紧着说,惟恐落在后头。“哈哈……!八爷你太妙了!我说的是个比喻!假如你成千累万的买东西,难道一添价就是五块钱吗?”孙八低看头计算,半天没有说话。
“八爷!老张可不图一个芝麻的便宜啊!你的钱,老龙的姑娘,咱们是白跑破了一对红底青缎鞋!好朋友爱好朋友,八爷,说个痛快的!”
老张是没机会到美国学些实验心理学,可惜!不然,岂止于是一位哲学家呢!老张是没有功夫多写文章,可惜!不然他得写出多么美的文字!
话虽说了不少,饭可是没吃完。因为吃几口说几句话,胃中有了休息的时候,于是越吃越饿,直到两点多钟,老张才说了一句不愿意说而不能不说的“我够了!”其实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桌上的杯盘已经全空了。
饭后老张又振荡有致的向孙八劝诱。孙八结果认拿一千二百元作龙凤的身价。
“八爷!大喜!大喜!改日喝你的喜酒!”
第二十七
除了李应姊弟与赵老夫妇外,王德的第一个朋友要算蓝小山。蓝先生是王德所在的报馆的主任,除去主笔,要属蓝先生地位为最优。要是为他地位高,而王德钦敬他,那还怎算的了我们的好王德!实在,蓝先生的人格,经验,学问,样样足以使王德五体投地的敬畏。
王德自入报馆所写的稿子,只能说他写过,而未经印在报纸上一次。最初他把稿子装在信封里,交与主笔,而后由主笔扔在字纸篓里;除了他自己不痛快而外,未曾告诉过旁人,甚至于李氏姊弟;因为青年是有一宗自尊而不肯示弱于人的心。后来他渐渐和蓝先生熟识,使他不自主的把稿子拿出来,请蓝先生批评;于此见出王德和别的有志少年是一样,见着真有本事的人是甘于虚心受教的。有的稿子蓝先生批评的真中肯,就是王德自己是主笔,也不肯,至于不能,收那样的稿子。有的蓝先生却十分夸奖:文笔怎样通顺,内容怎样有趣;使王德不能不感激他的赏识,而更恨主笔的瞎眼。
蓝先生的面貌并不俊俏,可是风流大雅,王德自然不是以貌取人的。
蓝先生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一张瘦秀椭圆的脸,中间悬着一支有棱有角的尖鼻。鼻梁高处挂着一对金丝蓝光小眼镜,浅浅的蓝光遮着一双“对眼”,看东西的时候,左右眼珠向鼻部集中,一半侵入眼角,好象鼻部很有空地作眼珠的休息室;往大了说,好似被天狗吞过一半,同时并举的日月蚀,不过有蓝眼镜的遮掩,从远处看不大出来。薄薄的嘴唇,留着日本式的小胡子,显出少年老成。长长的头发,直披到项部,和西洋的诗哲有同样的丰度。现在穿着一件黑羔皮袍,外罩一件浅黄色的河南绸大衫。手里一把白马尾拂尘,风儿吹过,绸大衫在下部飘起,白拂尘遮满前胸,长头发散在项后,上中下三部迎风乱舞,真是飘然欲仙。
头上一顶青缎小帽,缝着一个红丝线结,因头发过厚的原因,帽沿的垂直线前边齐眉,后边只到耳际。足下一双青缎绿皮脸厚底官靴,膝部露着驼毛织的高筒洋式运动袜。更觉得轻靴小袖,妩媚多姿!
别的先不用说,单是关于世界上的教育问题的著作,据他告诉王德,曾念过全世界总数的四分之三。他本是个教育家,因与办教育的人们意见不合,才辞了教席而入报界服务。现在他关于“报馆组织学”和“新闻学”的书又念了全数的四分之三。论实在的,他真念过四分之四,不过天性谦虚,不愿扯满说话;加以“三”字的声音比“四”字响亮,所以永远说四分之三。
王德遭主笔的冷眼,本想辞职不干,倒是经蓝先生的感动,好似不好意思离开这样的好人。
“大生!”蓝先生送给王德的号是“大生”;本于“大德曰生”。王德后来见医生门外悬的匾额真有这么一句,心中更加悦服。而且非常骄傲的使人叫他“大生”。有的时候也觉得对他不十分恭敬似的,如果人们叫他“王德”。蓝先生说:“你的朋友叫什么来着?我说的是那个信耶稣教的。”蓝先生用右手食指弹着纸烟的烟灰,嘴中把吸进去的烟从鼻孔送出来,又用嘴唇把鼻孔送出来的烟卷进去,作一个小循环。一双对眼从眼镜框下边,往下看着烟雾的旋转,轻轻的点头,好似含着多少诗思与玄想!
“李应。”王德说。
“不错!我这几天写文章过多,脑子有些不大好。他为什么信教?”
“他——他本是个诚实人,经环境的压迫,他有些不能自信,又不信社会上的一切,所以引起对于宗教的热心。据我想这是他信教的原因,不敢说准是这样。”王德真长了经验,说话至于不把应当说的说圆满了!
“那是他心理的微弱!你不懂‘心理学’罢?”“‘心理学’——”
“我从你头一天到这里就看出你不懂‘心理学’,也就是我的‘心理学’的应用。”
王德真感动了!一见面就看出懂不懂‘心理学’,而且是‘心理学’的应用!太有学问了!王德把自傲的心整个的收起来,率直的说:
“我不明白‘心理学’!”
“你自然不明白!就是我学了三年现在还不敢说全通。我只能说明白些‘宗教心理’,‘政治心理’,至于‘地理心理’,‘植物心理’,可就不大通了!好在我明白的是重要的,后几项不明白还不甚要紧。”
“到底‘心理学’是什么,有什么用?”王德恳切的问。“‘心理学’是观察人心的学问!”
王德依旧不明白,又问:“先生能给我一个比喻吗?”
“大生!叫我‘小山’,别天天叫先生,一处作事,就该亲兄弟一样,不要客气!至于举个例——可不容易。”蓝先生把手托住脑门,静静的想了三四分钟。“有了!你明白咱们主笔的脾气不明白?”
“我不明白!”王德回答。
“是啊!这就是你不明白‘心理学’的原因。假如你明白,你就能从一个人的言语,动作,看出他的心。比如说,你送稿子给咱们主笔,他看了一定先皱眉。你要是明白他的心理,就可断定这一皱眉是他有意收你稿子的表示,因为那是主笔的身分。他一皱眉,你赶快说:”请先生删改‘。你的稿子算准登出来。你要是不明白这一点,他一皱眉,你跟他辨别好歹,得,你就上字纸篓去找你的稿子罢!这浅而易懂,这就是’心理学‘!“
王德明白了!不是我的稿子不好,原来是缺乏‘心理学’的知识。但是人人都明‘心理学’,那么天下的事,是不是只要逢迎谄媚呢?他心中疑*螅桓叶辔剩凑*先生有学问,纵然不全对,也比我强得多。
“是!我明白了!”王德只能这样回答!
“大生!以后你写稿子,不必客气,先交给我,我替你看了,再送给主笔,我敢保他一定采用。我粗粗的一看,并不费神,你一月多得几块钱,岂不很好!”蓝小山把将吸尽的烟头,猛的吸了一口,又看了看,不能再吸,才照定痰盂掷去。然后伸出舌头舐了舐焦黄的嘴唇。
“谢谢你的厚意。”王德着实感激小山。
“大生,你一月拿多少钱?”
“从报馆?”
“从家里!”
“我只从报馆拿十块钱,不和家里要钱。”王德很得意他的独立生活。
“十块钱如何够花的!”
“俭省着自有剩钱的!”
“奇怪!我在这里一月拿五十,还得和家里要六十,有时候还不够。我父亲在东三省有五个买卖,前任总统请他作农商总长,你猜他说什么?‘就凭总统年青的时候和我一同念书那样淘气,现在叫我在他手下作事,我不能丢那个脸!’你说老人家够多么固执!所以他现在宁多给我钱,也不许我入政界,不然我也早作次长了!”
王德又明白了:不怪小山那样大雅,本来人家是富家子弟,富家子弟而居然肯用功读书,毫无骄慢的态度,就太可佩服了!
“大生!”小山接着说:“你要真是能省钱,为何不储蓄起来?我不储蓄钱,可是永远叫朋友们作,谁能保事情永远顺心;有些积蓄,是最保险!”蓝小山顺手从衣袋中掏出几本红皮的小本子在王德眼前摆了一摆,然后又放在衣袋里。王德仿佛看见那些小红本上印着金字象“大同银行”的字样。蓝小山接着说:“我看不起金钱,可是不反对别人储蓄钱,因为贫富不同,不可一概而论的。我父亲的五个买卖之中,一个就是银号,所以朋友们很有托我给他们办理存款的事的。大生!你要有意存钱,不拘数目多么小,我可以帮你的忙!”
“是!等我过一两个月,把衣服齐整齐整,一定托你给我办。”王德心里不知怎样夸赞小山才好。有钱的人而能体谅没钱的,要不是有学问,有涵养,焉能有这样高明的见解。“干什么买衣服?你看我!”小山掀起那件河南绸的大衫,“就是这件大衫,我还嫌他华丽,要不是有时候去见重要人,就这件袍罩我全不穿!肚子里有学问,不在穿得好坏。”“那么我下月薪水下来就托你给我存在银行里两块钱!”
王德不敢多说,因为每句话都被小山批评得恳切刺心。“你也可以自己到银行里去!”
“我向来没上过银行。”
“交给我也好,好在存款的折子,你自己拿着,自然不至不放心!”
“你替我拿着,比我还可靠,那能不放心!”
“自然,这五本全是我朋友的存款单,一本也不是我自己的。”小山又指了指他自己的衣袋。
小山又说了些别的话,王德增长不少知识。然后小山进城去办事,王德开始作他的工作。
王德真喜欢了!自幼至今除了李应的叔父,还没遇过一个有学问象蓝小山的。就是以李应的叔父比蓝小山,那个老人还欠一些新知识。以李应比小山,李应不过是个性情相投的朋友,于学问上是得不着什么益处的,而小山,只有小山,是道德学问样样完美的真正益友!
王德欢欢喜喜的作完工,一路唱着走进城来。风还是很大,路上还是很静寂,可是快乐是打破一切黑暗的利器;而有好朋友又是天下第一的乐事,王德的心境何独不然。第二十八
赵姑母又老掉了一个牙,恰巧落牙的时候,正是旧历的除夕;她以为这是去旧迎新的吉兆,于是欢欢喜喜的预备年菜。李静也跟着忙碌。赵姑父半夜才回来,三个人说笑一阵。赵姑母告诉丈夫,她掉了一个牙。他笑着答应给她安一个金牙,假如来年财神保佑铺子多赚些钱。她恐怕吞了金,执意不肯。于是作为罢论。
王德回家去过年,给父亲买了一条活鱼,有二尺长。给李应的叔父买了一支大肥鸡。王老者笑的把眉眼都攒在一处舍不得分开,开始承认儿子有志气能挣钱。他把鱼杀了,把鱼鳞抛在门外,冻在地上,以便向邻居陈说,他儿子居然能买一条二尺见长欢蹦乱跳的活鱼。
李应也回家看叔父,买了些食物以讨叔父的欢心。可是李老人依旧不言不语,心中象有无限的烦苦。
孙八爷带着小三,小四一天进城至于五六次之多,购办一切年货。小三,小四偷着把供佛的年糕上面的枣子偷吃了五个,小三被他母亲打了一顿,小四跑到西院去搬来祖父孙守备说情,才算脱出危险。
老张算账讨债,直到天明才完事。自己居然疯了似的喝了一盅酒,吃两个值三个铜元一个的鸡卵。而且给他夫人一顿白米粥吃——一顿管饱的白米粥!老张因年岁的关系,志气是有些消沈,行为是有些颠狂!真给妻子一顿白米粥吃!
龙树古父女也不烧香,也不迎神,只是被街上爆竹吵的不能睡。父女*ё呕鹇*谈一回,又玩一回扑克牌。
南飞生新近把劝学员(学务大人)由“署理”改为“实任”。亲友送礼庆贺者,不乏其人,他把他夫人的金镯典当三十块钱,才把礼物还清,好不忙碌。快乐能使人忙碌,忙碌也生快乐,南大人自然也忙也乐,或是且忙且乐!蓝小山先生大除夕的还研究“植物心理学”,念到半夜又作了几首诗。蓝先生到底与众不同!
每个人有他自己异于别人的生趣与事业,不能一样,也无须一样。可是对于年节好似无论谁也免不了有一番感触,正如时辰钟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响一声或好几声。生命好似量时间的机器!
…………
“新禧!新禧!多多发财!”人们全这样说着。“大地回春,人寿年丰,福自天来,……”红纸黑字这样贴在门上。
新年!难道不是?
快乐!为什么不?
贺年!谁敢不去?
“!”对了!“?”自寻苦恼!
没告诉你世界就是那么一团乱气吗?
蜗牛负着笨重的硬壳,负着!
傻象(其实心里不傻)插着长而粗的牙,插着!人们扛着沈而旧的社会,扛着!
热了脱去大衫,冷了穿上棉袍,比蜗牛冬夏常青穿着灰色小盖聪明多了!
社会变成蜗牛壳一样,生命也许更稳固。夏天露出小犄角,冬天去蛰宿,难道不舒服?
一时半刻那能变成蜗牛,那么,等着罢!
第一个到孙八家里贺年的,谁也猜得到是老张。孙八近来受新礼教的陶染,颇知道以“鞠躬”代“叩首”,一点也不失礼。可是老张却主持:既是贺旧历新春就不该用新礼。于是非给孙八磕头不可。他不等孙八谦让,早已恭恭敬敬的匍匐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坚持非给八嫂行礼不可。幸而孙八还明白:老张是老师,万没有给学生家长内眷行礼的道理;死劝活说的,老张才不大高兴的停止。
中国是天字第一号的礼教之邦。就是那不甚识字的文明中国人也会说一句:“礼多人不怪。”
孙八受了老张的礼,心中好过不去;想了半天,把小三,小四叫进来,叫他们给老张行礼,作为回拜。
小三,小四还年幼,不甚明白什么揖让进退,谁也不愿意给老师磕头。孙八强迫着他们,小三磕了一个头站起就跑,小四把手扶在地上,只轻轻点了几点头。老师却不注意那个,反正有人跪在面前,就算威风不小。
两个人坐下闲谈,谈来谈去,又谈到老张日夜计划的那件事上。
“八爷,大喜!老龙已答应了你给的价钱!”
“是吗?”孙八仿佛听到万也想不到的事情!
“是!现在只听你选择吉期!钱自然是在吉期以前给他的!”
“他得给我字据,或立婚书!”孙八问。
“八爷!只有这一件事对不起你,我把嘴已说破,老龙怎么也不肯写婚书!他也有他的理由,他们信教的不供财神,和不供子孙娘娘,月下老人一样!他不要求你到教堂行婚礼,已经是让步!”老张锁着眉头,心中好象万分难过。
孙八看老张那样可怜,不好意思紧往下追,可是还不能不问:
“没婚书,什么是凭证?”
老张低着头,没有回答。
孙八也不再往上问。
“要不这么办,”老张眼中真含着两颗人造的泪珠。“八爷。你信得及我呢,把钱交给我,等你把人抬过来,我再把钱交给老龙。他知道钱在我手里不能不放心。八爷,你看怎样?再不然呢,我把我的新媳妇给你,假如你抱了空窝,受了骗!”“你的新媳妇?张先生你可真算有心,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
“以前跟你说过,我也有意于此,现在虽有七八成,到底还没定规准。”
“谁家的姑娘?”
“我只能告诉你,她是咱村里的,等大定规了,我再告诉你她的姓名。我很盼望和你能在同日结婚凑个热闹,只是一时不能办妥,怕你等不了我。”
“再有一两个月还不成?”
“不敢说。”
“快办,一块热闹!”孙八笑着说。
好人受魔鬼试探的时候,比不好人变的还快。孙八好象对于买姑娘贩人口是家常便饭似的随便说了,不但一点不以为奇,而且催着别人快办。世上不怕有蓝脸的恶鬼,只怕有黄脸的傻好人。因为他们能,也甘心,作恶鬼的奴仆,听恶鬼的指使,不自觉的给恶鬼扩充势力。社会永远不会清明,并不是因恶鬼的作祟,是那群傻好人醉生梦死的瞎捣乱。恶鬼可以用刀用枪去驱逐,而傻好人是不露形迹的在树根底下钻窟窿的。
孙八是个好人,傻好人,唯独他肯被老张骑着走。老张要是幸而有忏悔的机会,孙八还许阻止他。老张明白他自己,是可善可恶的,而孙八是一块黑炭,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黑了,而且想不起怎么就不黑了,因为他就没心。“快!我紧着办!大概五月节以前可以妥当了!”老张说。“好,我预备我的,你去快办你的!什么时候交钱,我听你的信。就照你的主意办!”
老张又给孙八出了许多主意,怎样预备一切,孙八一五一十的都刻在心上,奉为金科玉律。
老张告辞回家,孙八把他送出大门外,临别嘱咐老张:“别叫叔父和你八嫂子知道了!”
第二十九
赵四何许人也?戏园饭店找不着他,公园文社找不着他……。他在我们面前,只在德胜桥摔破了腿,后来把李应介绍到救世军去。只知道他是赵四,他的父母,祖父母,当人们问他的时候,他只一笑的说:“他们都随着老人们死了。”至于赵夫人,我们也只能从理想上觉得,似乎应当有这么一位女人,而在事实上,赵四说:“凭咱的一副面孔,一件蓝小褂,也说娶妇生子?”
赵四在变成洋车夫以前,也是个有钱而自由的人。从他的邻居们的谈话,我们还可以得到一些现在赵四决不自己承认的事实。听说他少年的时候也颇体面,而且极有人缘在乡里之中。他曾在新年第二日祭财神的时候,买过八十多条小活鲤鱼,放在一个大竹篮内,挨着门分送给他的邻居,因为他们是没钱或吝啬买活鱼祭神的。他曾架着白肚鹰,拉着黄尾犬,披着长穗羊皮袍,带着烧酒牛肉干,到北山山环内去拿小白狐狸;灰色或草黄的,看见也不拿。他曾穿着白夏布大衫,青缎鞋,噗咚一声的跳在西直门外的小河里去救一个自尽的大姑娘。你看人们那个笑他!他曾招集逃学的学童们在城外会面,去到苇塘捉那黄嘴边的小苇雀,然后一同到饭馆每人三十个羊肉东瓜馅的煮饺子,吃完了一散。……常人好的事,他不好;常人不好的事,他好。常人为自己打算的事,他不打算;常人为别人不打算的事,他都张罗着。
他的高兴还没尽,而他的钱净了!平日给人家的钱,因为他不希望往回讨,现在也就要不回来;而且受过他的好处的人,现在比没受过他的钱的还不愿招呼他。有好几次,他上前向他们道辛苦,他们扭转脖项,给他看后脑瓢。于是赵四去到城外,捡了一堆砖块,在城墙上用白灰画了个圆圈,练习腕力和瞄准,预备打他们的脑瓢。
在赵四想,这不过是一种游戏:有钱的时候用饺子耍你们,没钱的时候用砖块耍你们,性质本来是一样的。谁想头部不坚固的人们,只能享受煮饺子,而受不住砖块。有一次竟打破了一个人的脑袋而咕口录咕口录的往外冒动物所应有的红而浓的血。于是赵四被巡警拿到监狱中,作了三个月的苦力。
普通人对于下过狱的人们,往往轻描淡写的加以徽号曰“土匪”,而土匪们对于下过狱的人们,瞻以嘉名曰“好汉”。那一个对?不敢说。
赵四被大铁链锁着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土匪,也不自认为好汉。因为要是土匪,他的劣迹在那里?要是好汉,为什么被人家拿锁疯狗的链子拴上?
可是他渐渐明白了:有钱便是好汉,没钱的便是土匪,由富而贫的便是由好汉而土匪。
他也明白了:人们日用的一切名词并没有定而不移的标准,而是另有一些东西埋伏在名词的背后。他并没改了他旧日的态度,他只是要明白到底怎么样才算一条好汉。而身入监狱,倒象给了他得以深思默想的好机会。有钱是好汉?没钱是土匪?他又从新估量了!
他又悟出一条笨道理来。作好汉不一定靠着钱,果然肯替别人卖命,也许比把钱给人更强。假如不买鲤鱼分送邻居,而替他们作几桩卖力气的事,或者他们不至于把我象鲤鱼似的对待,——鲤鱼是冷血动物,当然引不起热血动物的好感。
他想到这里,于是去找牢中的难友讨论这个问题。有的告诉他,帮助别人是自找无趣,金钱与心力是无分别的,因为不愿帮助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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