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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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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意大利导演路契诺维斯康蒂因心脏病去世,六十九岁……”浪费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欢看他的戏、他捧起来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后看不到他的电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我以为他是独身的,像这种艺术家,拖着个不争气的后代简直是个负累。应该生命自他开始,自他终止。我每次看见玛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这个年轻的女人。还有拍罗玛·毕加索。浪费掉的生命,条件这么好的生命而这么盲目糟蹋着,似乎是不可饶恕的。

服食镇静剂后,一个人会得胡思乱想,一种平静的胡思乱想。

宿舍在这种时刻是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燕此刻已经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场。我有机会总是大哭的。看着张爱玲的小说也会哭起来,传说她住在纽约,曾经兴过念头,想到纽约去找她,可是见了又说什么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纪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样。老了。

我是一个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们说,他们怀疑我是同性恋患者。同性恋始终是不体面的事。可是我并没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个男同学对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礼貌而厌恶地推开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恋。

四姊现在干什么?在理家里的事?抑或在花园里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两个月了。还搞什么鬼,考完了试回家,在家里呆一阵子,烦恼没有了,回来再从头读,我并不是惟一的问题青年。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烦恼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书,是劳伦斯的《吉普赛人与处女》,妈的,一小时就看完了,看完之后,我怀疑这是冒劳伦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欢劳伦斯的小说,他的诗倒是不错的。文学便是这样,好起来人人都说好好好,一个不好人人都说不好,兵败如山倒,看起来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来五点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为睡过了头,我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人。她也在看那本劳伦斯的书。

我说:“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奇怪,现在宿舍连看门的人包没有了、所有访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说。

“你不欢迎我。”她说,“我知道。”

这女孩子,躲也躲不过,她自己就来了,叫我赶走她。我还不至于这么放肆,可是她这样子,我以后可就名誉扫地了,为什么我不敢学她,天天跑云四姊家里坐。

“几点钟?”

“七点。”

“我睡了三个小时。”我说。

“你又去看医生了?桌子上放着药。”她说。

“嗯。”我说。

她说:“这本书一点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说比这好看。”

我说:“别乱讲,人家是世界公认的劳伦斯。”

“屁。”她说。

“念法律的人,最不讲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说。

“你不生气了?”她转身过来问。

“我根本没有生过气。”我说,“谁生气,谁心里应该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个小家子气的女孩子做朋友还难。”

我看她一眼,心里想:我可没有要你来。

她说:“你心里在想,你可没有叫我来。是不是?”

我不出声。

小燕就是这点不好,每件事情都要弄得黑白分明。

她说:“我请你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吃了药,不便出去,又没有车子,天这么冷,冻个半死,又回来,干什么?你要看,我介绍人陪你去。”

“谁?”

“外国人。”

“我不喜欢跟外国男人走在一起。”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什么意思,吃不到羊肉,一身骚。宋家明,你别以为我需要你跟我介绍人陪,我自己一样找得到,”她骄气的笑,“看什么人而已。”

她又可爱起来了。

我还是躺在床上。我问:“洋人也有不错的嘛。”

“谁?”她笑问。

“安东尼安姆斯庄钟斯。”我说。

“他呀,他自然是,我也说他好,若是他也罢了,别人没意思,真娶了我,那几十镑周薪,一年九个月的冬天,我也受不了。”我侧头看她。她在台灯下微笑。她大概是喜欢我的,几次三番,她都先向我来低头,以她的性格,很不容易;以她的性格,吃过她白眼的男人的确也不少。娘娘腔有娘娘腔的好处,瞧这女孩子!

“说说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说。

“不说,你以前的男朋友逢人说你,你有什么意思?”

她答:“我乐都乐死了,只怕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笑,“她跟你差不多,不过比你强硬,她不哭的,打网球又够力。长得也很漂亮,后来嫁了别人,大概很开心。完了。”

“你们在一起多久?”她问。

“两年多三年。”我说,“为什么问?”

“你记得她?”小燕问。

“当然,她是我女朋友,我们接过吻的。”我得意的说。

“呵,这么难得呀!”小燕取笑,“还拥抱啦!还少不免到郊外去,绕着大树兜个圈子啦,真够情趣,跟国语片一样!”

我被她气结。

“你的男朋友呢?”我问。

“我没有男朋友,你可别不相信,我真的没有男朋友,我不是三贞九烈的女人,只是看不中周围的人,要把自己送出去也不行,你说多惨!”她扁扁嘴。

“你的《红楼梦》看成怎么样了?”

“没什么好看的,”她落寞的说,“那宗旨不外是说:女人要长得像猪,不然就够你受的,上帝不会放过聪明漂亮争气的女人。这种书看来做什么?”


  







一段云四





“不看也算了。”我说。

“嗳,你到底出不出去?”她问。

“不去。”我说。

“真是,我还没吃饭呢。”她说。

“罐头里还有几块饼干,吃了吧。”

“士可杀,不可辱。”她笑,“不吃!”

“那你就饿死吧,可惜你是洋士。”我起身穿衣服。

“干什么?”她问。

“陪你出去吃呀,总不能隔壁死一个、这里死一个,像什么话!”我扣大衣的纽子。

她看著我,问我:“你到底讨厌我吗?”

我说:“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你只要不无理取闹,做朋友,谁讨厌谁?”

我们挤公共汽车出去,我请她吃面,她高兴得似个孩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四姊长四姊短,我绝口不提四姊了。我一个晚上都很静,吃完东西,打发她回家,我回去还看了一章功课。我又恢复正常的了,这便是我对现实反叛的结果。

我不知道别人轰轰烈烈的反叛是怎么样的,像丐士甸。

我太自爱。我是懦夫。

星期三,我上街买了一条银项链当礼物,算是女方的贵宾,到钵兰酒店去转了一转。黄一眼把我认了出来,跟我握手。我心平气和。

(我的校长说,不可能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

黄的女儿很美丽,可是皮肤颜色很深,一眼看上去,像马来亚人或是菲律宾人,跟她的父亲不大像。我转一个圈子便想走了。

黄很是够气派,仍然是黑西装,白衬衫。

我远远看到小燕,跟她打了个招呼,我没有留下来吃饭,我喝了一杯酒,便离开了。我去看四姊。

我心平气和的去看四姊,想跟她道歉,我那些反常的举止,是不对的,是不礼貌的。我真的心平气和。

车子到了她的家,还很早,她大概在吃点心,门没有锁,我按了两下铃,没人应,一推门就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她刚刚自楼梯下来,见到我,先是一呆,然后招呼我。她的脸色是雪白的。我一眼看就知道不对劲,发生了事,她的手指上流著血。

我说:“你手上受伤了。”

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是抬那只大箱子,太重了,勾了手指甲。”

“痛不痛?”

“不觉得。”她找了一块胶布,贴上去。

“你搬什么?”我问,“要不要我帮你?”

“家明——”她转过头来,“我搬家。”

“怎么忽然搬家?”我愕然问。

“我很方便,只有两只箱子,你愿意帮我吗?”她问我。

她的脸色是这么雪白。

我点点头。

“帮我叫部街车,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说。

我很冷静的说:“好。”

我拿起电话,叫了一部车子。车子十分钟后会到。

然后我上楼,她在收拾衣物,真的差不多了、地方并不十分乱,我只是帮她关上箱子,抬下楼去。

四姊仍然很镇静,一丝不乱,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嘴角少了那种笑容。

多说多问都是没有用的,我不想多说话。

我们等来了车子、她把门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司机与我将箱子搬上车子,我与她两人挤在一起。

她的手抖著,嘴唇都变了颜色,可是她仍然是镇静的。

我问她:“箱子搁哪儿?”

“酒店吧。”

“不如先搁我宿舍,我们吃了饭再说。”我出主意。

她居然点点头。

箱子一到宿舍,自然有义务帮忙的同学,一下子就抬了上楼。同学问我是不是搬进来的新生。

我顺口问她要不要在宿舍住几天才找房子,她居然又答应了。我便帮她办手续。大学宿舍也收外边的客人,最长可以住两个星期。

她在我房间喝了一杯水,洗干净了手,我帮她擦了消炎药膏,再贴胶布,她的头发乱,我忽然拿起一把梳子,替她梳起头来。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叫了白兰地。

我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终于想到要脱离黄,趁这个时候便搬了出来,没有争执,没有吵闹。可是为了什么呢?她跟了他这么些年,也不应该再在乎下半辈子了,有什么气,有什么意难平,也该忍下去了,是为了什么她伤心得要离开他?我想不通。

有她在我身边,我也不要去想它。

她喝了很多,脸色越喝越白。

我们叫了几样菜,但没有吃饭。

屋子不是她的,她住了这些年,不过带出了随身衣物,屋子里的东西她没有怎么动过。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说走就走?

吃了饭,我与她散了一阵步。她的酒意渐渐上来,在街下看她的脸,雪白的皮肤,眼角有点红。我伸手叫了车子,把她送回女生宿舍。

我说:“你好好睡吧,明早我来看你。”

我回了自己那幢宿舍。

我看著时间。这个时候,订婚舞会该散了。黄回到那层房子,真正的是人去楼空。

但是我想四姊是会回去的。她以前也许也做过这样的事,出走几天,又回去了。人总是人,女人总是女人。玫瑰是玫瑰,不管你叫它什么名字、它还是玫瑰。

她是会回去的,那时候轻描淡写的跟黄说:“我到大学宿舍住了几天。”真是又新奇又清高又漂亮。要脱离他,何必等到今天?

然而我是同情她的,一般的女人,虽然不会比她享受得多一点,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要求会变得很低,低得只想身边有个伴,在要紧的时候援一援手,如此而已。她得到了些什么?

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等待爱人是一种情怀,过了十年,算是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等了那么久,等来的爱人,是为主持他女儿婚礼来的。

长久的等候。她没有多少时间剩了。

那一夜我没有睡,我不知她睡了没有。

清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伏案写字,写了满满一张她要做的事。一件一件,条理分明,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脑子的女子,可惜命运不过如此。

她抬起头来,给我一个微笑,我呆呆的,她的微笑回来了。这么快。

她说:“我想去洗个头发,然后去找房子,你不必理我,快去上学吧。”

我说:“我陪你好了,功课根本不吃紧。”

“不不,我习惯一个人办事了,快一点。”她说。

我坐在她床沿,我说:“四姊,如果你真不回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她愕然,“什么家?”

“香港、台北,你总有家呀。”我也愕然。

“没有,”她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兄弟呢?”

“没有。早过身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里都一样,我选了这里,是喜欢这个城。你放心,搬一个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学。

学生里没有什么新鲜事。几个外国女同学还是撒娇撒痴的跟教授打情骂俏,我深觉乏味,三小时便完了课,赶回宿舍,四姊还没有回来。

我在房间里等,她是三点钟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脸上很明朗,一点忧伤也看不出来,只是肤色仍然一样的白,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我问:“怎么样?”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还买了一部小迷你、同时又去求职,还洗了头,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时办这么多事,人家四圈麻将还没有搓完呢。”

她说:“搓麻将有搓麻将的乐趣,我要搬走了。”

我问:“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你自然不能告诉别人的,现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样高朋满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样子!很不错的,连家具,一房一厅,小小的地方,一个人住刚刚好——”

我们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车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家具。她叫我去煮菜,我发觉厨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与点心出来,她已经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橱里,把照相架子取出来放在床头。

我说:“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坐下来吃茶。

我问:“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她点点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会自己去找的,犯不著我操心。

“我可以常常来看你?”我问。

“可以。”她说。

“你休息吧。”我说,“当心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轻率。”

她点点头。

我取过外套。“现在天气时冷时热,说不定的,今天冷下来了,这天气最容易——”

我转过头去,看到她一脸的眼泪,她嘴角微微一个笑。

我连忙把大衣放下来。

我说:“我不走了。”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我掏出手帕给她,她并没有用,只是放在膝盖上。我走到窗口站住,看出去,隔壁人家的猫走到她的窗户来了。

我镇静的说:“我总是在这里的,你放心,不管你怎么想,我总是在这里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有一只猫是很好的。”

她又恢复平静了。

如果我像她这么忍耐,我是一定会发疯的。

我走了。

我到一家畜店,买了一只小小的玳瑁猫,把它的颈皮抓起来,它的四只爪马上缩作一团,这证明它不是懒猫,我看看它的头,圆圆的,我看看它眼睛,圆圆的,我忽然爱上这只猫了。我把它放在柜台上。付钱,它的身子缩成一只小球一样。我把它放进口袋里。好猫,又不抓人,又不乱叫。

店员问我:“你叫它什么?”她是个老太太。

我想想,说:“猫。”

老太太说:“那是不错,它是只猫。”

我把猫交给四姊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呀!她叫,“猫!”

那只小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姊看著它笑,我分辨到她真的笑容与假的笑容。

她以前展露的笑,全是假的,那只是一种装饰。呵我可怜的四姊,她的笑原来不过是等于她身上一件漂亮的毛衣,因为她做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没有人。但是真与假终久是有分别的吧,我看了她的真笑容,才知道她的假笑。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是何等掩饰她自己啊。

她才只有那么一刻,随即沉著下来,她说:

“家明,你真是个好孩子,谢谢你了。”

我看著她,噢是的,我爱她,有什么关系呢?我爱她,没有遗憾,没有疑惑的,我爱她,是几时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

我不怪我自己,我偏偏爱上了她。不是寂寞,我可以忍受寂寞,我寂寞了那么些年.那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寂寞,与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的寂寞,不不,我可以忍受寂寞。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不是为了要一个女人,不是。我只是爱她。

“咦?”她看著我,“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还有点功课要做,我先回去了,你当心自己,你随时叫我,我马上来。”

她说:“我只想你功课做得好一点。”

“我会的,”我报以微笑,“我一向是个好学生。”

她点点头,然后转过头来,“我的洗头水用完了,你可否经过小店的时候,代我带一瓶来?”

我深觉奇怪,为什么她叫我做这种事?为什么?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而且一瓶洗头水……

我问:“什么牌子?什么香味?”

“草药味道,任何牌子都可以。”她说。

“我明天带来。”我说,“我现在走了。”

“家明——”她叫住我。

我微笑:“什么?”

“为何你什么都不发问?”她问我。

“问?为什么要问?”我笑说,“误会都是从说话而来。”

她也笑,“你也是看《小王子》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燕在大堂等我。

她等得很焦急,很不高兴,一见我就站起来,一开口就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适才方与四姊说:问是没有用的,可是她一上来就是问问问,我朝她笑了一笑,小燕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原因在此。

“你知不知道?四姊失踪了!”她说。

我一怔。消息倒是传得快,我不想向她说实话,也不想骗她,是以维持沉默。

小燕说:“那天黄的女儿订婚,黄回家以后,她就不在家了,黄不以为意,以为她另有应酬。谁知一夜未归,黄急了,到处找,找到我这里来,可是我也没有消息,大家只好怔怔的等著,又报了警,还是不见,你知道怎么好?黄坐在家中,守著电话,整个人呆了,我也不晓得四姊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她,我们虽然跟她有说有笑的,可是她的事,我们全不晓得,这下子她一走,我们连影子也找不到,黄是心里明白的。”

我还是不响。

她跟著我上楼,她的拿手好戏是以小卖小,不请自进,我也随她去。

她说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这个时候走——其实这些,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也不会知道。”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么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么了?破了?”我问。

“手?噢,是,洗衣机坏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绞毛巾,绞到一半,虎口出血,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嫩。”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时候割破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离家里过来读书?——

她诧异的说:“人与畜牲,不读书,何以别之?我喜欢念法律,香港没有这一科,所以跑了来,我是不后悔的,是呀,在家,衣服脱下来,扔在一只篮子里,过两天,熨好了,又回到橱里挂著。可是我不后悔,这种破了手的故事,有什么关系?我学了多少东西!帮我做人处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见亲戚们还是那个老样子,心里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来,我要学的还多,太多了。有一个人告诉我,读了十年大学,才明白要学的是什么。如果一生不学,一生无愁,因为根本不知道缺乏与需要,这种人自然在某个角度是幸福,猪猡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猪肉还是幸福的。”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著她,她真是滔滔不绝。

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她停住了笑,“这三天内你见过四姊没有?”

“你忽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问。

“黄急于找她,有什么话说清楚。”

“也许她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说。

“四姊不是那种人,她走,就走了。”

“为了什么?”

“说不清的纠纷,”小燕说,“四姊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解释。反正说不明白,走了最好。”

“动机是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语仿佛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说。

有人叫我去听电话,我满以为是四姊打来的,一听之下,却是一个不认得的男人。

“我姓黄。”他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黄先生。”

“家明是不是?”他的声音也很冷静,只是有点疲倦,他说,“如果你见到四姊,请跟她说声,我等她一个月,就在老房子等,如果她不来,我就回去了,我也明白了。当然你们也不一定见到她,我会在报纸上登一个新闻,万一在路上遇见她,请说一声。”

我问:“或者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不,我很明白她。她是不会走的,她喜欢这里,她没有家。”他的声音低下去,“说我对她不起。你们是不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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