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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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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中国人的卫生还是一个重大问题!”
陈文婕以事业家的口气纠正她道:“不。中国人吃饭的问题更大呢!”
陈文娣依然干呕不停,没有说话。男子们微笑着,也没有说话。往后大家又到试验农场宿舍、那座竹子和木板搭成的庞大的茅棚里看看。那里面也同样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目前总算活着的人。这些人之中,连不幸的何勤、何龙氏、何娇也在内,也许灵魂里面有着馨香华贵的东西,但外表却邋遢破烂,没有什么可看的。而那恶臭的气味,嘈杂的喧哗,比起办事处来,厉害十倍。他们同样捂着鼻子,提心吊胆,一言不发,疾驰而过。大家也同样不理他们。连区细、区卓、胡树、胡松这两对弟兄也混在人群之中,没有和他们相认。他们走出了那原来三丈来高、宽敞无比的庞大的茅棚,才觉着免除了闷气窒息的痛苦。这时候,浩浩荡荡、一片汪洋的震南村在他们的脚下展开了。李民天指着洪水里面的屋顶和树梢,不胜感慨地对大家说起话来道:“你们瞧,从这山脚下一直到那片树林子,都是咱们农场的庄稼。——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改良新品种!有高产的丝苗!有肥大的银粘!……如今,粮食都溶化在水里面了,科学也溶化在水里面了,连你们大家的资本也溶化在水里面了!”大家向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一望,好象对于他那些幼稚的,小气的,书生味儿的语言提不起象他那样高的兴趣。陈文雄不落俗套地说:“整天躲在红尘世界里,如今忽然接近了大自然,真叫人有点茫然!我倒想起了一桩事:你们说水这个东西,是温柔的,还是凶恶的?是既温柔、又凶恶的,还是有时温柔、有时凶恶的?是表面温柔、里面凶恶的,还是里面温柔、表面凶恶的?”大家见他问得有趣,就按着各人的看法,七嘴八舌地争论了一番。笑乐了一阵之后,宋以廉忽然对大家提出新问题道:“你们谁能知道对着这浩瀚水景,这泽国奇观,我的心里头在想着什么?”陈文雄只微笑,不说话。李民天猜他心里在惋惜着万顷禾苗,尽付东流,他说不是;陈文婕猜他心里在为子民百姓的流离颠沛而悲伤,他说非也;陈文娣说:“难道你在想着那些护堤值理、修基执事的可恨、可杀么?”他说更不对了。陈文婷使唤一种洞烛肺腑的犀利腔调说:“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是在那里想着怎样请领赈灾款,如何争夺救济粮,还能想些什么好事儿?”宋县长不慌不忙地笑道:
“善哉,夫人。你也不免落了俗套了!那些事情,我刚才倒是想过一下,如今倒不想了。我在想着苏曼殊的两句诗。我念给你们听:‘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看见这样的大水,我就想起观潮来。要看水,就得赶八月十八回去看钱塘江的潮水!”
大家又挨着这个题目,谈笑玩乐了一番。宋以廉兴致还没有低落,又提议乘坐电船去小帽冈震光小学那边去看看。陈文婷一来有些累,二来觉着丈夫在身边,见了周炳怪没意思,就嚷着想回家。大家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儿,就相跟着回到船中。这场正规的水灾巡视,就这样子结束了。
后来陈文婷才知道,就在他们坐电船回家的时候,胡杏在小帽冈那边表演了一手惊人的绝技。可惜他们急于要走,错过了一个难逢的机会。一想起来,她就后悔得什么似的。原来他们在大帽冈这边的大茅棚里巡视的时候,周炳、胡柳、胡杏三个人也在小帽冈那边的震光小学的各个教室里来回巡视。这样的巡视,已经成了他们三个人日常的功课。大体说来,小帽冈震光小学的每一个教室的情况,都跟大帽冈那边差不多。书桌上、长椅上、黑板上、门板上、地面上、过道上,到处都挤满了酸臭、破烂的活人。他们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走着的,可多数还是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动。那呻吟、那叫唤、那咒骂、那梦话,此起彼伏,嗯嗯不止。他们三个人一家、一家地问过去:有要做的事儿就给他做一做,有要茶、要水的就给他斟一点茶水,有爱诉冤苦的就陪他多坐一会儿,说上几句话儿。大伙儿看见他们来了,都十分高兴,就是饿坏了、病坏了的,也要挣扎着爬起身来。今天,胡杏也跟昨天一样打扮:打着赤脚,穿着黑地白柳条大襟衫裤,那剪短了的头发蓬蓬松松地竖在头上。跟昨天不同的,是她手里拿着一个蓝花瓦碗,碗里盛着八分满稀饭,上面拿个红花碟子盖着。她的人缘之好,是没法儿说的。她到何家四伯那里,那里就有了笑声,好象她把一阵香风,带到那酸臭的角落里去了。她对着胡家八叔望一眼,那个人就舒服了,什么痛苦灾难都减轻了,好象她那黄金色的圆眼睛发出一种热力,好象她那尖下巴的莲子脸儿发出一种强光,赶走了周围的郁闷的水气,穿进了他的胸膛。她在三姑床沿坐下,就是病得神魂不定的三姑,也清醒了过来。这时候,三姑真觉着金子不漂亮,银子不漂亮,就数旧柳条布衫漂亮,就数不曾修饰的蓬松短发漂亮,就数涂了泥巴的、病后欠补的、黑中带红的脸孔漂亮。走到最后一间教室,胡杏悄悄地在六婶的身边坐了下来。周炳和胡柳站在她的后面。大家都没有说话,六婶自己却醒了。胡杏拿个调羹把那碗稀饭一羹一羹地喂她吃。吃完了饭,她两只眼睛楞楞地望着胡杏出神。她想胡杏要不是天仙下凡,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命数,这么好的脾性,这么出众的人才。她想这样的人才,只有龙舟歌、木鱼书里面才找得到,绝不会在肮脏破烂的冲边小巷里长出来。她想真是说也没人信:周炳的英俊、胡柳的美貌,已经是长绝了的,可拿胡杏一比,又把他们比下去了呢!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拿手在胡杏身上又摸又捏,好不心疼。慢慢地,她的手不动了,她又想起自己那可怜、命苦的遗腹女儿小妙子来了。六叔已经死了三年,要不是为了这一块肉、六婶自以为准活不下去的。可是那天晚上,她母女俩从水里爬出大门口的时候,六婶在黑暗中叫门槛绊了一交,她的手一松,手里抱着的命根子就叫水冲走,不知去向了。她不顾死活地钻进水里,一下子就昏迷过去,后来才叫别人救了起来。……如今她一想起她的永远不再回来的小妙子,就放开嗓子,嚎啕大哭。胡杏想起那剥壳鸡蛋一般的小女娃子,也满眼含泪,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默默相对,伤心了一阵子。六婶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又四处搜寻,说她有一枝银簪子,要他们替她拿去变卖,买一点米,又买一些纸钱回来,烧给她的小妙子。后来找不到,她就沉痛万分地说:
“完了。银簪子多半也掉到水里去了。叫小妙子空着手怎么上路哇!”
胡杏对胡柳说:“走!家姐,咱们去看看!”
两姊妹借了一只舢板,不一会儿就划到了六婶的门口。有许多爱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也把正经事儿搁下,把船划过来,围成一圈儿看。胡杏照样穿着黑地白柳条衫裤,先沉下水里,一眨眼又冒出半截身子来。她用一只手攀着船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象一条泥鳅一样,楚鲁一声就潜进水底。大家紧张地望着水面,只见这边轻轻一晃,那边微微一动,却不见人上来。围着看的人见时间太长,已经开始窃窃私语,可是胡柳矜持地坐在舢板上,不动声色。果然不多久,胡杏就从水里冒了出来。她冒出来的位置,不会离船太远,也不会碰着船底,恰恰在船边,在她潜下去的地方,不歪不斜地冒了上来。四围瞧着的人,齐声喝起彩来。在这喝彩声中,胡杏用手抹着脸,抹着头发,和胡柳说了几句话,摇了几下头,一个不留神又钻了下去。四周围又悄悄地静下来了。这一回下去,看来比上一回还要久。水面上,同样是这边轻轻一晃,那边微微一动的,只是范围更大了,从六婶门口台阶一直到巷子中心,一直晃动不停。时间大了,一只艇子上的男人们就在低声数着数目:“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另外一只艇子上的看客们注意到水面上有小水泡升起来,就互相通知道:“下面有鱼!下面有鱼!”后来有些人发觉这位再世还阳的小姑娘下水的时间太长,已经超过那些职业性的“水鬼”的潜水纪录了,怕下边有什么东西绊住她,出了岔子,就都鼓起焦急的眼睛,望着坐在舢板上的胡柳。胡柳仍然不慌不忙、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水面,她知道妹妹的能耐,她很放心。果然,在众人眼光的照耀之下,胡杏又突然象一头海獭一样挺了出来。大家才一看见她的黑头发,就齐声叫起来道:
“好!”
她扶着船边,一只空着的手又在抹脸、抹头发。姐姐问了她一些什么,她歪起头妩媚地笑了一笑,左颊上那又大又深的酒涡儿不在意地漏了出来。在阳光下面,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那十分好看的酒涡儿里面还装的有水呢。大家正看着,忽然水光一扎眼,胡杏又不见了。打巷子两头,又进来了几只船。人们问清了怎么一回事儿,有人就把手按住天堂惊叫道:“我的天,这是海底捞针哪!”大家点点头,兴趣浓郁地围着看。船越来越多了,密密挤挤围了好几层,把六婶的门口变成了一个热闹的码头。胡杏这回下去的时间更加长了。大家都闭着嘴、屏着气地瞪眼望着。……一片云影过去了,一片云影又过去了。水面同样轻轻晃动,小水泡同样一个、一个地升起来。先来的人们又开始数出声音来道:“一百六十九,一百七十,一百七十一……”后来的人们都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又往后,大家计算已经到了活人在水底所能忍受的极限了,才看见一个接连一个的黄泥水晕,从水下面翻上来。大家以为胡杏要上来了,却没见她上来。不久,水面上一片平静,连刚才那些黄泥水晕也没有了。只见几只“水剪子”用它们那些细长的瘦腿,在浑浊的水面上窜来窜去,好象水底下不仅没有人,也没有其他随便什么活着的东西一般。人们忍耐不住了,就乱纷纷地议论起来。这个说,“不行了,一定出了毛病了。”那个说:“说不定是抽筋,说不定是撞到砖墙上去了。”这个说,“也许叫什么东西绊住了,也许叫什么东西压住了。”那个说,“不对劲!得下去看看!”胡柳坐在舢板上,外表虽然镇静,可是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拍打着水面,好象有点不安,又好象在向水底下的人发出问讯。忽然之间,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从离开她的舢板老远的水面上飞腾起来,同时有一种又欢乐又娇憨的声音沙沙地叫道:
“在这儿!”
大家都是先听见这一声喊叫,然后不约而同地朝那里望,才瞧见胡杏的。她这时候两脚踩水,半身浮在水上,黄泥浆从她的天堂上、眼睛边、嘴丫角顺着往下淌。她的右手高高举起,只看见大半截光彩夺目的银簪子,在太阳下熠熠发亮。大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就又不约而同地使劲拍起巴掌来。这件事成功了。胡杏的行为和她的绝技在这泽国里引起了广泛的传说。从前人们疼爱她,同情她,怜惜她,惊讶她那种险死还生的本领;如今人们钦佩她,尊敬她,崇拜她,管她叫“黑观音”的时候,不单是指她的漂亮,并且也指她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了。
有一天,何娇附搭着别人的小艇子来到了小帽冈。胡家姊妹一见,就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这平时蹦蹦跳跳的秀气姑娘,那天却不爱说话,老扁着嘴想哭。问起情由,原来他们一家人不只没柴、没米,她娘何龙氏又发了病,想照老方子打剂药吃吃,也是分文无有。何娇恨恨地说:“光听说官府要施粥、施药,也不知等到哪一年,也不知妈妈是等得了、是等不了呢!”胡家姊妹叫何娇安心坐下,两人商量了一阵,就跑去向周炳讨来几大张做手工用的五彩蜡光纸,一人一把剪刀,嗤嗤嚓嚓地铰起纸花儿来。既无家可归,又百无聊赖的人们都围拢来看。震光小学的校长林开泰,教员丁猷、华大维都闲着没事儿做,听说“黑牡丹”跟“黑观音”两人当场献技,也大惊小怪地跑过来看。林开泰跟华大维两人嘴贱,还说了一些黑呀、白呀诸如此类的没搭没撒的话,她两个也没理他们。周炳睁眉突眼地站在一旁,早就握好拳头,准备他们一旦越轨,就叫他们下不来。幸亏他们见周围人众,不敢过分放肆,才算相安无事。只见那些蜡光彩纸在她们手里翻腾飞舞,不到半个时辰,她们的草席上就开满了梅花、兰花、莲花、菊花,还有玫瑰、丁香、石榴、向日葵,成了个四季长春的花圃,把一间课堂都熏得香喷喷的。胡杏到底年纪小,就趴在草席上跟那些纸花玩儿。胡柳对何娇说:“你拿到仙汾去卖卖看。算它一分二厘银子一张,好歹也有几钱银子。”何娇欢天喜地走了。她挨晚回来的时候,果然得手,抓了药,又籴了米。这一下子,把那些受灾受难的人们惊动了。四伯、八叔、三姑、六婶都来向她俩要纸花,其他凡是有病在身,或是生计无着的人,没有别的指望,也向她们开口。她们也是来者不拒,一天到晚坐在席子上铰呀铰的,忙得不亦乐乎。胡杏越铰得多,手势越精。有一次,她铰了一幅高一尺、宽二尺的“西水图”,把整个震南村都铰了进去。连大帽冈、小帽冈、蛇冈这三个山坡,连一片无边无涯的大水,连水上的屋顶、树梢,连水中漂流的生命、财产、家具、牲畜,都铰得玲珑浮突,十分清楚,又十分动人。胡柳看见爱极了,就搂着她小妹子的肩膀指点道:
“你这鬼灵精,你铰得比我都好了!不过在这茫茫大海上面,你应该铰一只电船……噗、噗、噗、噗地走……上面坐着县正堂……还有一位夫人……”
二四 鬼地脚
七天之后,那泛滥的洪水倒也渐渐地自己退去了。仿佛已经沉到海底去了的树木、房屋、街道、农田,如今又慢吞吞地浮了起来;仿佛已经变得又尖、又小了的大帽冈、小帽冈和蛇冈,如今又变得粗了、大了;仿佛已经丧魂失魄、一蹶不振的人们,如今也恢复了雄心和勇气,决心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下去。胡源跟胡王氏带着胡家姊妹回家一看,就知道真正的灾难,现在不过才开始。老汉坐在刚支起来的床板上,两脚浸在齐踝子骨的水里,手里夹着一根纸卷的生切烟,跟老伴儿一款一款地盘算着:屋顶塌了三处,横梁垮了一根,砖墙倒了一幅,——四人大轿可以一直抬进堂屋;此外,灶台溶化了一半,大门漂走了一扇,床板不见了两块,条凳缺掉了三张,罂罂、罐罐、把把、刷刷,流失不知其数。……到了第二天绝早,水退清了,胡柳、胡杏扛着锄头、铁锹,挑着箩筐泥斗,到向何家租来的禾田里看庄稼去。在震南村的正北,有一大片水田,土名叫“鬼地脚”。这里,一大半归试验农场种着,一小半分租给几家佃户,胡家也在其中。农场的地界和佃户的地界当中,横着一条大路,路上长着一丛一丛的竹树,随风摆动,沙沙作响。胡柳、胡杏两人到田边一看,不由得伸出了舌头。偌大一片田地,黄霜霜的,竟连一根青草也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禾苗了。一层三四寸厚的油泥,严严地盖住了整个大地,油泥的表层有一片姜黄色的泡沫,小蟛蜞在泡沫当中横行游逛,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大路的路基也叫洪水冲刷得这里坍一块、那里坍一块的,浑不成个样子。只有路基上面的竹树林还屹然挺立,不曾随波逐流地倒下去,还仿佛用沙哑的嗓子对她们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鬼地脚,鬼地脚。”她们在竹林子前面找了两块大石头,拿锄头把那上面的浮泥刮掉了,面对面坐着叹气。
胡杏说,“这怎么弄法?咱们还有谷种么?”
胡柳说,“旧年留的晚造种都使光了,今年留的早造种——该明年用的,都吃光了。还有!”
正愁着,另外几家佃户的姑娘们也出来了。她们就是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跟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年轻女子,有住得很近的,有离得很远的,只是佃种的田地,却紧紧连成一片,好像她们将来也许嫁到五十里以外,也许嫁到一百里以外,她们的命运也将紧紧连成一片一样。胡柳指着面前的一片油泥给她们看,大家相对着摇头叹气。胡杏年纪最小,忽然大声对姐姐们说:“不叹了!叹够了!
动手吧!”
于是大家就捋起衫袖,卷起裤脚,动手整理田基。泥浆飞溅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和脸上,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一个都变成了泥鬼。一群正当十八、二十二年华的大姑娘聚在一块儿,不会没有笑闹声音的。就算她们目前又穷、又苦、又烦闷、又悲伤,她们也闭不住嘴。有人说:“小杏子大难不死,将来只怕要当正宫娘娘呢!”又有人说:“偏咱不当皇帝。要当了,咱今天就封她正宫!”另外一个姑娘说:“你不当皇帝,也能当黄泥!全身都是的了!”第四个姑娘也说:“看咱们这鬼模样,只怕连宫娥都挑不上一个呢!”大家嘻哈大笑,看来快乐无忧。后来大家又谈论谁该当太监,有人说何福荫堂的大东家何五爷何应元合式;有人说不如何福荫堂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有人说何不周太重不好,一顶轿子,十六名伕也抬不动;有人说何应元好在轻巧,只要两名伕抬起来,满田里飞跑也不在乎。大家更加笑得痛快淋漓,觉着舒畅之至。
既然提到何不周。有个叫做何好的就说:
“说开又说了。讲起何不周,就讲何不周。你说他把咱的护堤捐拿到哪里去了?”
那个叫做胡执的接过来道:“是你何家的人提了,我才敢提。你怕不是他把咱的护堤捐吞了下去了!”
有个叫做何彩的附和道:“一定是吞了,一定是吞了。没全吞,至少也八成!”
一个叫做胡带的反对道:“八成?才不止呢!怎么说修堤,却一点儿也没修?水来一冲,就崩了!”
接着,何兴也说:“准是全吞了。真可恨哪!把咱们害得好苦!”
胡养更是恨恨地说:“我真想吃他的肉!你瞧那么好的禾苗都一推平了!”
这时候,何旺提供一个新材料道:“听说修堤银子是何五爷跟二叔公叔侄俩分了,三成归二叔公,七成归大东家!”
最后胡怜哼哼哈哈地说:“总之,他们该活,咱们该死!我听说那死鬼乡长何奀也有份儿呢!你瞧上护堤捐那会儿,他多热心!挨门挨户勒索,少一分银子也不甘休!”
胡杏听见她们谈得热闹,就在远远的地方插嘴道:“没有不吃羊的狼!谁没份儿?那些绅襟父老,连王文牍,一定都打了份数的了!咱们找个人带头,给他们算账去!”
胡柳摇着她那条逗人喜欢的大辫子,高声对同村姊妹们说:
“小杏子说的怎么样?你们敢去算账么?敢算账的跟我走!”
大家听见她这么说,都说敢,都说走。虽然并没真走,只是畅快地说一说,大家也就乐了,笑了,干起活儿也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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