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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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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不错。他就是李民天,他就是李民天!”
  众人都散了。虬江路口又象刚才那样平静和昏暗,只剩下满地传单,随着东海的春风,缓缓飘动。周炳一路往宝山路金鑫里走,心里如醉如痴,十分兴奋。他分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愤怒,是喜悦还是悲伤,只觉着兴奋异常。自从广州起义失败以后,半年来,他没有这样兴奋过。他好象一个叫人长期关在地窖里的人,透过那无穷无尽的黑暗,忽然看见什么地方露出一线天空,一线光明。他拿右手握起拳头,打在左掌上,说:
  “哪怕那一线天空,一线光明,一眨眼就过了。可天空到底是天空!光明到底是光明!”
  如今,他觉着上海是一个挺不错、挺有意思的地方。这地方虽然住着许多醉生梦死、屈辱偷生的人,却也住着不少英雄好汉。这样看起来,上海人一点也不比广东人退版。他又觉着自己是有点错怪了李民天。他以为人家是胆小鬼,只愿意躲在学堂里当大少爷,却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一手,干得有声有色。这样翻来复去地想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深深地懊悔起来。
  “我刚才为什么不跑上前去,推开那两个便衣侦探,把他们放走呢?”
  他自己质问自己,自己却回答不上来。他想,如果他抢上前去,那两个便衣侦探决不会是他的对手。他可以象推禾秆草一般推开那两个侦探,在那四个华捕赶到之前,李民天和他的朋友就可以蹦掉。他越想越觉着懊悔,却没提防有两个喝醉了酒的日本浪人,一齐举起手掌往他身上一撞,嘴里叽叽咕咕地骂着,把周炳撞得踉踉跄跄的,几乎跌倒。他回转身来,定睛一看,原来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是一家日本人开的什么铺子的门口。那也不知道是一家干什么营生的店铺。只见它门口挂着花花绿绿的招牌,招牌上写着错错落落、歪歪扭扭的中国字和日本字。另外有一个很大的霓虹灯招牌,上面的字样和那招牌上的相差无几。门口是亮晃晃的,店铺里却是黑吗吗的,烧酒的气味和跳舞的音乐混在烟草的臭味儿当中,一阵阵地冒出来。周炳吐了一口唾沫,继续往前走。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一面走着,一面自己喃喃地说起话来:
  “古人说过,人逢喜事,就会看见天门打开!这天门虽然只开了一条细细的小缝儿,一会儿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天空依然一片漆黑,——可是不打紧,它到底是给我打开过了!它到底是给我打开过了!”
  回到家,他一口气冲上二楼张子豪的书房里,没见陈文英,也没见别人,他又冒冒失失地冲进陈文英的卧房里,口里不停地叫唤道:“大表姐,大表姐,大表姐……”陈文英正在床边的梳妆台前面卸妆,见周炳慌里慌张地撞进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连忙按着散开的衣襟,站起来,回过身对他说:“半夜三更,什么大惊小怪的?看你慌成什么样子了!没有大不了的事儿!到书房外面歇一歇,喝口茶,我就来。”周炳退出去喝茶,不久陈文英就出来了。他把刚才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文英。她那大而圆的眼睛稍稍眯起,细细的眉毛轻轻地皱着,听完了,叹了一口气道:“国耻自然是国耻。谁没有过慷慨激昂的时候?可是,既然是国耻,就该由国家来负责。几个人瞎嚷嚷有什么意思?我说呀,我们三妹的那个李民天就是有点不安分。”周炳抗声说道:“不,不是什么不安分。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勇敢的人?”陈文英重复着这几个字,同时尖声笑起来道:“得罪了。得罪了。我说我是十九世纪的人,怎么跟得上你们呢?你跟李民天又是罢工委员会一伙儿的,怪不得,怪不得。可是他算不算一个勇敢的人物,过几天再瞧吧!”说完了,她就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边,给张子豪打电话。打了四、五处都没打通,她气愤愤地摔下听筒,走回来对周炳说:“不知道你表姐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不要紧,要他们找人去跟英捕房说一说,会放的。李民天当了一辈子少爷,尝几天蚊子、臭虫的味道,也算他见识见识。”周炳看见她这么瘦弱,却这么傲慢;这么慈善,却又这么虚伪,觉着很诧异。有些话,他如今也不愿意讲了,他愿意等着瞧。
  果然,五天之后,李民天在张子豪家楼下东厢的客厅里出现了。他永远是那样瘦瘦高高的,永远是那样清清秀秀的,就是外国人的监牢也改变不了他的风度。周炳留心看他有什么改变没有,后来看出来,他变得更加彬彬有礼了。他一坐下,就原原本本地讲他被捕和释放的经过。他讲得很仔细,很生动,陈文英和周炳听着,都入了迷。讲完之后,他不胜感慨地结束道:
  “我这回算是看清楚了。——对于劳苦大众,我是十分同情的。对于咱们那灾难深重的国家,我是十分心疼的。对于布尔乔亚的生活,我是十分厌恶的。但是,纵然如此,又怎么样呢?……反抗,救国,革命……我看是毫无希望的了。好象鲁迅也这样说过的:咱们大家都躺在监牢里等待死亡。四周是铜墙铁壁,连一条小缝隙都没有。谁要是叫醒别人,说明这种情况,大家就怨恨他,折磨他,最后杀死他!出路?——
  根本就没有。也不想有。”
  他这番话叫周炳十分惊奇,又十分失望。他红着脸,张大嘴巴,眼神迟滞,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陈文英和他相反,又高兴,又得意地更正李民天的错误道:“李君,你这句话没有说对。过去的社会,诚然是那个样子。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革过命了,北伐也跨过黄河流域,快要到北京了,北洋军阀快要消灭了。”李民天抗声说道:“不,不!没有什么两样,还是老样子。整个社会是一个大的,可怕的,大得可怕的悲剧!”陈文英不跟他争论这一点,却从另外的方面进一步追问他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李民天想了一下,就回答道:“我打算回广东去。首先,我打算结婚。其次,顺便把大学念完。再其次,找一点对国计民生有小小好处的事儿干一干。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嚷着凡参加过省港罢工的都要抓,我也就信了,跑到这里来了。这是上当。慢说国民党抓不了这许多人,就是抓去了,无非也跟上海的监牢一样,有什么了不起?”陈文英和善地点着头。雅致地笑着说:“对,对。你办得对!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应该走的正当途径。不过,要是当真坐了牢的话,在坐牢之前,还是先把保人找好才好。”说完,她自己就嘻嘻地笑出声来。李民天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别的表示。过了一会儿,他又主动地对周炳建议道:
  “周炳,念大学吧!当一个学者吧!当一个有广博知识的名流吧!大姐、大姐夫他们一定会成全你的。这靠山比泰山还要稳呢。——你小时候的出身不好,没钱供书,吃了点亏,后来是你自己不长进,弄成这么一个半桶水;文不文、武不武的!这一回,得看你是不是大彻大悟,决心离开下流社会,迈步走进上流社会了!大姐,我说的对么?”
  陈文英不住地点头赞好,又拿那双刚开始有皱纹的圆眼睛不住地瞟着周炳,好象在说:“怎么样?你衷心佩服的人说的话,该可以相信了吧?”李民天说完了,她又接上去说:“不成问题。别说供给一个大学生,就是两个、三个,我们家里虽然穷,也还是供得起的。”周炳只是用手搔着脑袋,无话可说。李民天走了之后,陈文英把几盏多余的电灯都熄灭了,只剩下当中有乳白灯罩的一盏吊灯,客厅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她看见周炳坐着不动,就也在离他不远的一张沙发上重新坐下,和他细谈起来。这长方形的大客厅布置得十分富丽堂皇。一眼望去,几乎整个是粉红色的。座位分成三组:靠南的一组在高大的玻璃窗下,沿着墙壁和窗台摆满了矮而宽的沙发,沙发前摆着矮而宽的茶几。中间的一组对着门口,是一张精工雕制的红木方桌和四张镶了织锦座位的红木靠背椅子,看样子象是打麻将用的,如今却摆着粉红色的外国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淡红色的玫瑰。靠北的一组是一张藤制的大圆桌子和四张藤制的大扶手椅子,完全油成粉红色,是喝茶的地方。四面靠墙,还摆着许多花几和长几,上面放着名贵的盆花;常绿的盆栽和金质的摆设、玩物以及外国的狮子、狗熊、洋娃娃。墙上没有字,没有画,只悬挂着他们的家庭照片和一些从外国来的花瓷盘子。张子豪是信仰基督教的,但是不象陈文英那样热心参加集会和慈善活动,也反对把客厅弄得带上宗教气味,因此光从客厅的装饰看,就无从了解他们的信仰。整个客厅,——不管怎么说,是金碧辉煌,而且倾向于粉红色的,但是缺乏一种耐人寻味的情调,仿佛显示着主人们布置的时候过于匆忙,又显示着主人们在这桩事儿上还缺乏必要的经验。
  这时候,陈文英逐渐下了决心,要把事情敞开来和周炳谈一谈,于是她就挺起胸膛,拿出监护人的身份开言道:“李民天的事情,你都亲眼看见了。他是糊里糊涂的,又是胆小怕事的,咱们不要过分责备他。——可是你呢,你到上海也就有这半年了。你的志向立定了没有?如今北伐差不多结束,革命差不多成功,全国也快要统一了,正是开办教育,振兴实业,传播真理,富国强兵的大好时机,你打算做一番怎么样的事业呢?”这几天来,周炳的苦恼实在不是言语所能够形容的。那天上的光明只对他眨了一眨眼睛,象万里乌云里面的闪电一样,一下子就过去了。那革命的英雄李民天又象个雪人一样,一下子就溶化了,变成了一滩水,偏巧这时候陈文英对他提起了这些事儿来,更使他按捺不住。他粗鲁地摇着头,脸上的肌肉全都痉挛起来,嘴巴也不自然地张开着,说:“不,不,不。北伐并没有胜利,革命并没有成功,国家也并没有统一,——岂止没有统一,连一点独立自主的影子也还没有呢。我要革命。我要继续革命。一直到……”他本来想说一直到张太雷同志所宣布的政纲实现为止,后来一看陈文英正在使唤一种引诱的神气对他微笑着,他就忍住了口,没往下说。陈文英见他想说不说,就追问道:“蒋总司令,你表姐夫,还有你,——你们本来都是一道革命的。那时候,我听见你们说,你们要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现在,不是都打倒了么?不是什么都好起来了么?你还要革命,那是革谁的命?革蒋先生的命么?革你张家表姐夫的命么?——他们都是革命的英雄志士呀!”周炳觉着他大表姐这时候又愚蠢、又自私,就开导她道:“你整天躲在富贵安乐的家里,怎么会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呢?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好起来过!老百姓仍然过着奴隶的生活,只有更加穷苦,更加不幸,那生命也更加没有保障!不如说,世界上什么都一天比一天更坏了!”陈文英非常自信地点着头说:“我虽然不知世事,但是这样的情形,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有些不幸的兄弟姊妹,的确是很贫苦,又没有知识。不过这是上帝的意旨,谁也不能变更。你没有看见我整天奔波劳碌,总在想法子减少他们的贫穷和不幸么?……呵,要是你能够接受基督的真理,做一个虔诚的、有信仰的人,咱们一生一世,永远替那些贫穷和不幸的人服务,那够多好!——你读过圣经么?该读一读的。世界上有教养的、体面的、幸福的人都读过圣经。”周炳没有立刻回答她,他从马克思和列宁的学说里,也从他所认识的共产党员那里,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许多人的贫穷和不幸,是因为有少数人统治着他们,压迫着他们,剥削着他们。在广州,他还和许多人一道推翻过那种统治,取得过政权。但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做无谓的争论,因此一直没开口。他的脑子里不断地回忆前几天晚上在虬江路口所见的一切,觉得十分神往。
  从陈文英的眼睛看来,周炳这时候是愚顽、固执、没有教养和不近人情的。这时候他不象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流社会的人物,却象个无知无识、冥顽不灵的下流粗人。但是又奇怪,又不幸的事情就是:偏偏在这个时候,陈文英觉着他最漂亮,最英俊,最可爱!他的宽大的圆脸上泛着红光,象晴空的早霞。他的眼睛呆呆地望定了什么地方,露出又幸福、又快活的样子。那又柔软、又湿润的嘴唇随意地闭合着,显得他非常镇定,非常威严。在暗淡的灯光下面,他的五官越显得高低分明,刚强出众。那上面的大、小、尖、圆,配衬得这样恰当,这样带劲儿,真是叫人惊讶。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地坐着,两只大手抱着一边膝盖,全身显得分外年轻,分外强壮。陈文英悄悄望了他几回,他都不曾发觉。后来,陈文英自己对自己说道:“要他漂亮,他就不听话;要他听话,他就不漂亮。世界上的事情再也没有双全的。唉!”末了,陈文英就撇开刚才所谈过的一切,向他另外提出一个新问题道:“李民天要回广州结婚了,我看你也应该结婚了吧。结了婚,有了家,一个人就不会胡思乱想,四处游荡了。对不对?”周炳听她提到结婚的事,不觉满脸通红,手脚忙乱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唉,没可能,——没想过……有是有过好朋友,——这是办不到的,死的死了,变的变了……”陈文英说,“那不要紧,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周炳两手互相玩弄着手指头,微微低下脑袋,避开了陈文英的视线,说:“对于这种事情,我很冷淡。我另外有一个美丽的幻想。”
  陈文英很有把握地接上说:“你有一个美丽的幻想,这我知道!”
  周炳抬起头,正对她的眼睛,十分诧异地望着,不明白她怎么就知道了自己的幻想。陈文英严肃地,同时又大胆地继续说道:
  “正因为知道了你的幻想,所以我打算介绍一个人给你。这个人的相貌脾气,都象我一样,完完全全一样的。你满意么?”
  说完了,她就闭上眼睛,等待着,她的眼睛前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外国绅士,甚至出现了中古时代的外国骑士,他们都跪在她的脚下,张开手臂,口里念着诗句,发着誓,向她这位贵妇人求爱。但是周炳并不懂得这些规矩,他直挺挺地站起来,不加修饰地说: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野心是很大的。我的幻想——也许你一辈子也不会了解!我也没有办法对你说……唉,时候不早了,歇吧。”
  陈文英连忙睁开眼睛,见周炳那高大雄壮的身躯象一座山似地竖在她的头上,仿佛高不可攀,刚才那些想象中的形形色色的外国绅士和外国骑士,竟没有一个及得上他——象这没有教养的年轻人那般可爱。她的眼睛送周炳出了客厅,耳朵送周炳一直上了三楼,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的野心倒是大!可惜你的胆子却太小!只要你双手把我抱起来,我整个儿就一塌括子都属于你的了!”
  四   险地
  有一个晚上,广州三家巷的老树枇杷刚刚成熟,那棵小小的白兰花却也开起花来,霎时之间,把一条三家巷熏得香甜郁腻,沁人心脾。才定更,何应元、何守仁父子俩就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今天晚上,是由何应元做主家的“市隐”诗社的雅集日子,广州有名的诗翁都将到社,连教育局长的表叔梁季育大诗翁都没推却,那隆重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这梁季育不但诗做得好,在当时的广东省政府里还拥有相当的势力。何应元不久以前,就是凭着他的赏识,从宝安税务局调到省城“禁烟督办处”里来当专员的,因此他父子俩不能不特别郑重其事。按何应元的见解,何守仁前后已经算是当了三年科长,照一般常例,是该迁升了的,而他还没有迁升,一定是他在什么关节上还做得不周到,于是就下定决心,在梁季育身上下工夫。这天晚上的雅集程序,第一是喝功夫茶,第二是公推梁季育即席吟诗,第三是众人唱和,第四是摆酒宵夜。何守仁怕其他诗翁一时和不出好句,就央何应元向梁季育预先讨了诗稿出来,分发给众人,事前查明典故,打好腹稿,以便即唱即和,万无一失。当晚他父子俩安排妥当,因为心里高兴,就不坐轿子,也不坐手车,一直步行,走到市隐诗社。这市隐诗社座落在城东雅荷塘街中段,地点清静幽雅,两边矮墙,当中学士门口,门旁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用隶书刻着市隐诗社四个粉绿大字。他父子俩双双走到门口,——看那木牌,不禁同时惊叫了起来。原来不知谁人这样没阴功,竟用红色油彩在那“隐”字上面加了几笔,把好好的四个粉绿大字变成了:
  “市瘾诗社”!
  何五爷才到禁烟督办处不久,这个瘾字分明是那些不逞之徒,穷极无聊,有意来寻他的开心,当下他厉声嚷道:
  “姚满!姚满!姚满!你死掉了么!你……”
  叫了半天,里面才有应声。又过了半天,才听到有破木屐的走动声。又过了半天,木门才呀的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花白头发,黝黑脸皮,经常带着一种欲笑不笑的神情的老头儿来。他名字姚满,香山县人,今年五十岁。原来在乡间做佃户,世代种花养草为业,后来跌伤了腰骨,就辗转流落到省城,给市隐诗社当了花王兼门公。何五爷指着木牌上的瘾字给他看,又把他大骂了一顿。他只是憨憨地笑。后来又拿纸擦,又拿水洗,又拿刀刮,总是弄不好。何应元父子没办法,看看做酒席的,管茶水的,都来了,料想客人不久就到,时间已经来不及,只好叫他把木牌打到后院茅房里,暂时搁着拉倒。木牌端走之后,何应元父子又把门口左右矮墙仔细看过了一遍,见没有什么破绽,才把木门打开,一路往里面走。这里,一进门是个大花园,当中铺了三行麻石走道,两旁是花草树木。走道的中心,有一座竹架搭成的凉亭,亭里摆着石台石凳,台凳之上,有几朵零零散散的落花。过了花园,是一个莲池。莲池之中,有一连三间座北朝南的水榭,就是广州有名的诗翁们吟诗作对的地方。何应元父子走过木桥,进了水榭,又把桌、椅、几、架、笔、墨、纸、砚,都过细地看了一遍。不久,客人果然陆续到了。何守仁的连襟、陈文婷的丈夫宋以廉到得最早。他本来不会做诗,今天却要了梁季育的诗稿,请别人乱七八糟和了一首,带来凑热闹。实际上是因为他最近发表了南海县的县长,县里那教育局长一缺,他把何守仁三番五次地推荐,始终不见揭盅,今天听说何五爷有横门可走,特地来看看虚实。接着,冠盖云集,笑语喧哗,最后梁季育也就坐着轿子来了。雅集按照原定的程序顺利进行:首先喝了三杯道功夫茶。其次磨上香墨,铺好宣纸,请梁季育即席吟诗。他还做出低吟浅唱、斟酌推敲的样子,捱磨了一阵,才提起笔来写。写完了,大家着实赞叹了一番,然后各自动笔来和。和好之后,梁季育又斟酌每个人的背影大小,有轻有重地每个人赏识几句。以后就是大家彼此互相恭维。又以后,摆上了酒席,大家就不管什么李白、杜甫、鹤膝、蜂腰,拼命地互相灌起酒来了。宋以廉是新派人物,讲究效率,见这一群酒鬼只顾贪杯,一点正事不谈,十分着急。他递眼色给何应元,催他快对姓梁的讲,何应元用眼色止住他,叫他保持安静,不要急躁。何守仁只一心一意陪着梁季育说话,也不去分心管别人的闲事。到菜上完了,席将散了,那些诗翁们才酒兴大发,拼命猜枚,赌起酒来。梁季育酒够了,就起身来到水榭的西间去喝茶,何应元父子和宋以廉跟着走进西间。
  大家坐定,端上茶,梁季育呷了一口,说:
  “今天晚上做了这许多的诗,真是人生快事!”
  何应元立刻接上说:“是呀,季公政务繁忙,只怕这样的兴会,也不可多得呢!”
  梁季育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真是的。一个人万万不可为政,一为政,就粗俗起来,稚子之心就没有了,——这说得上诗心么?我是宁愿一辈子当布衣,躲在这市隐诗社里,天天喝酒做诗的!”
  何应元奉承地说:“要不然,季公的诗就有这样高!”说完了,他忽然想起那木牌上叫人改了个市“瘾”诗社,不免心中忐忑跳了两下。
  梁季育又说:“能够在勾心斗角的苦海中,偷这么一个晚上的空闲,也就心满意足了。”后来又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加上说:“是呀,我倒忘了。——今天晚上大家酒甜诗畅,放荡忘形,到底是出于谁的安排,出于谁的张罗?我得正经向他道谢才好。”
  何应元微笑着摇头道:“安排张罗,倒都是我家那守仁一个人干的。可是孩子们办事,时好时歹,用得着奖励么?只要季公瞧着办,有机会提拔栽培就是了。”
  梁季育用手搔着脑袋说:“不错,不错。你瞧,我把正经事全都忘了,我把正经事全都忘了。不是令郎整整当了三年科长了么?——你知道,我已经催问过两次了。那些饭桶办事,就是这个样子的!如今国民党办事,就是不如从前。不要说比前清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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