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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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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两人默默无言地望着广阔无边的天空,做梦般地,尽情地幻想起来。关于在广州大城、公安局大门口分发枪械的故事,他们只听说过,谁也不曾亲眼见过。这时候,这整个的天空,就变成了公安局的大门口。那里有数不清的人,有数不清的马匹,有数不清的大炮,还有数不清的卡车。每辆卡车上,那枪枝和子弹,简直堆积如山。人们排着队,等候发枪枝的人念自己的名字。胡松和区卓两上小伙子都着了迷,心跳得非常厉害。他们正叭在草地上,拿手中的扁担向办事处门前的国民党兵士瞄准,生怕叫到自己的名字,而自己听不见。果然不错,有人叫他们的名字了:
  “胡松!区卓!”
  仔细一听,并且还是陶华队长的声音。他们快活得浑身哆嗦,背上出汗,拼命在大海一般的天空里找那叫自己名字的人。那个人又说话了:
  “区卓!胡松!你们到底是巡逻呀,还是在这里玩儿呀?”
  他们从高高的天空中一下子掉到地面上,梦也醒了。两个人同时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看见正是队长陶华站在他们后面,连忙问什么事儿。陶华没有回答,只向他们招一招手,回头就走。他们跟着走进工棚,只见其他工友都在干自己的事情: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准备接班。他们第一赤卫队那一伙儿却聚集在一个角落里,马明、胡树两个站着,关杰、邵煜、丘照、王通四个蹲着,看样子是在等候他们。人一到齐,陶华就低声向大家宣布:他刚才接到冼鉴的通知,有九条驳壳枪,一大箱子弹,要发给他们赤卫队。目前,运军火的船已经停泊在南渡口,看大家有什么办法把货起回来。起货的时候要想办法通过大帽冈驻军的岗哨,还要想办法不让赤卫队以外的任何人知道。丘照、王通两人一听,就嚷着要去。大家都笑了,说让他俩去,准会跟驻军开火对打起来。关杰、邵煜两人提议把军火接过来之后,不要运回工棚,就象从前埋藏稽查站的枪枝一样,在大帽冈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刨个坑埋起来。大家合计一下,埋起来虽好,但等使的时候却没得使,也不妥当。后来胡松和区卓唧唧哝哝商量了一下,就向大家提出道:“我们拿一根扁担,抬两个竹箩,里面装些脏被单、破衣服,只当是去槐冲洗衣服的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它抬回来了。有什么难处!”大家一听,这办法果然使得,就决定照这么办。东西都是现成的,也好张罗。不久就找到了一根特别粗、特别长的扁担,一对又细密、又结实的竹箩,又从大家的木架床上扯下了那些又黑又烂的蚊帐、被单、衣服、汗巾等等,装满了两大箩。胡松和区卓两人抬着,走在前面,陶华空手,跟在后面,一直朝槐冲的南渡口进发,其余的人都留在工棚里,各人做各人的事情,没有露出一点痕迹。那三个人到了南渡口,果然看见一只小艇,静悄悄地靠着岸。陶华装成过渡的客人般地喊道:“过海呀!”小艇中没人答腔,只探出一个沉着有劲的脑袋来。他正是冼鉴本人。陶华把那些烂脏衣物倒在冲边,提着两个竹箩飞快地跳上了船。一会儿,他捧着一个重甸甸的竹箩跳上岸;过一会儿,他又捧着另外一个重甸甸的竹箩跳过来。小艇就开身了。胡松和区卓拿干衣物裹住了那些闪闪发亮的玩意儿,上面盖上一些已经拧干的湿衣服,两个人一前一后,浑身带劲地抬起就跑。陶华扳了一根三尺来长的树枝,拿在手里,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大帽冈地势平坦,不算太难走,可是那两个小后生不停地拿手指刮着汗,眨眼之间,走到了那一排驻军的宿营地。那是一间破烂的祠堂。那些灰老鼠一堆一堆地在天井里和两廊上打闹着。祠堂门口站着一个卷起裤腿,上身只穿一件运动背心,歪歪倒倒地背着一根步枪的卫兵。他本来无事可干,这时候却伸出手来把胡松、区卓拦住了。“嗨!”他咤呼着,“你们抬的什么东西?”胡松照常走着,说:“洗衣服哇!你自己看不见么?”卫兵无是生非地吆喝道:“胡说!哪有那么重的衣服?站住!检查!”祠堂里的弟兄们听见他这么叽呱大叫,知道他在兜生意,也就不来插手。区卓哪里肯站住!他一面推着胡松往前走,一面反唇相稽道:“你检查个屁,日本人打到万宝山来了,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打日本?”卫兵恼了,举起拳头威胁区卓道:“我丢你祖宗!老子爱打日本,就打日本!老子爱检查,就检查!老子爱揍你,就揍你!今天老子一定要揍你!”这时候,陶华刚赶上来。他举起手中的长树枝要往下打似地威胁胡松、区卓道:“打断你们的脚骨!还不赶快给我滚!吃饭你们打冲锋,干活你们肚子疼,斗起嘴来象公鸡!衣服不干,你们今天晚上拿什么给大家穿?”胡松、区卓两人会意,装做怕打似地,撒开腿就跑。陶华走到那卫兵面前,递给他一支香烟,又微笑叹息道:
  “现在的民国孩子都是白云山蟋蟀:光会叫,打不得!你真给他们两下,唉,他们只会把脑袋抱起来!……晌午上发记喝茶去,我看账。”
  到陶华回到工棚的时候,胡松和区卓已经把一切收拾停当,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陶华问他两个,他两个不说;问其他的人,其他的人都串好了,也不说。但是不用他们说,他自己不久就看出来了。首先,胡松、区卓两个人和别人掉换了床位。他们要了两个下铺,又把枕头对着枕头,以便两个脑袋能够贴在一起。换完了床位,两个人就躺在床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肯起来。其次,胡松、区卓两个人那眉飞色舞,笑得有牙没眼,嘴巴合不拢来的狂喜之情,简直无法遮盖。他们吃饭不肯同时去,解手也得轮流着,值勤也错成两班,总之,要留一个人守着床铺,不能同时离开。又其次,陶华细心观察他们,见他两个整天趴的窗口,看那边办事处门口的卫兵;又同时平伸着扁担,朝那两个卫兵瞄准。有一回,陶华瞅着四周没人,快步走到他俩床前,弯下腰,伸出手,好象要摸床铺下面的什么东西。胡松、区卓两个小纠察队员同志喝住他道:“不许动!不许动!”陶华缩回手,连声答应道:“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
  他俩没法儿,对着他笑道:“哎哟,不干!陶大哥,你真鬼呀!”
  从此以后,他俩就无日无夜,尽心尽意地守护着那些宝贝,即使睡熟了,有人走近床前,他们也会立刻惊醒。每当夜静无人的时候,他们就会蹲在床前,伸手到床底下去,尽情抚摩那些无价之宝。抚摩过几遍之后,他们就会回到床上,脑壳顶着脑壳,低声在诉说各自的抱负,在发出各种各样的誓言,在交换充满幻想的密约。
  胡松会这样说:“要是我有一枝枪,我就要认认真真和它过一辈子!哪怕前面有刀山油锅,哪怕后面有千军万马,也别想能把我们分开!”
  区卓会这样说:“要是我呀,我就要带着它穿州过府,打尽人间不平,报尽人们仇恨!什么妻、财、子、禄,什么荣、华、富、贵,我全不放在眼里!”
  胡松又会这样说:“到那时候,难道咱们还能不进共产党么?”
  区卓也会这样说:“对!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到那时候,咱们已经进了共产党了!”
  就这样,他俩越说越起劲。会说得一直没个完。
  三九 终天恨
  七夕的前一天晚上,李民天、陈文婕夫妇回三家巷来看陈杨氏的病,恰巧陈文娣也过来了,大家说了许多感慨的话儿。陈文婕谈起从前大家做女儿的时候,每逢拜七姐的节令,不知玩得多么热闹,现在有头有主了,都没心思玩儿了。陈文娣也说奇怪,就象她家小姑姑何守礼,如今正在十四、五上头,正该埋头埋脑,玩儿得入了迷的,却也不玩儿,好象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似的。说话之间,陈文娣又告诉他们一个秘密消息道:“他们何家的人说,光许陈家请军队镇压罢工,不许何家请军队逮捕逃妾,难道军队是陈家私家的!他们决定雇用十二名军队——跟你们一样,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去胡家把阿杏强抢回来呢!”陈文婕冷淡地说:“这怎么能比!大哥早就说过,我们是合法的,军队应该保护我们;他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是非法的,不应该用武力去欺负别人。”陈文娣雍容地笑道:“不要对我说这些!合法呀,非法呀,谁爱管这些闲文!我只是担心咱们的周炳。可怜他屈在乡下当猴王,一直怪不得意的。”李民天低声胆怯地问道:“他不得意是不得意,可是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陈文娣激动地说:“你自然不担心。可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跟农场罢工虽然没牵连,跟胡杏可就老纠缠在一起。听说近来跟乡下那黑炭头又搞得火热,当然更不能置身事外。万一那些野蛮禽兽军队动起武来,我就是担心!”陈文婕不动声色地说:“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明天反正要回农场看看的,叫他骑个自行车,跑快一点,先上震光小学找着周炳报个信就完了。他跟咱们那王子在上海一块儿打过流,也算知交,也算同志,也算难友呢。他坐牢的时候,咱们那王子还营救过他呢!”说的大家都乐了。
  第二天中午过后不久,周炳刚吃过饭,李民天就来到了震光小学。这种没有先例的突然的拜访,使周炳开头有点愕然。他向那总技师伸出了热情的阔大的手,李民天紧紧地握住它,很久都不放开。周炳觉着十分感动,想起了三年前在上海虬江路口撒传单的大学生,连忙让他坐下,给他倒茶。李民天口渴,一连喝了几杯茶,就问周炳这几年过得怎样,有什么新的想法没有。周炳笑道:“话说起来就长了。你叫我怎么说好呢?总的来说,我的阅历多了,增长了好些知识,信念更加坚定了。统治阶级的残暴达到了极点,但是也快收场了。不是这样的么?”李民天也点头笑道:“是倒是。可是跟你什么相干?你是一个乡下的教书先生,你的职务是按照铃声行动。你的政治空谈,你的冒险幻想,你讨厌虚伪的幸福,你自信是一个有力量的人物,——这一切,对你有什么用?”
  周炳坦然承认道:
  “不错。这一切,对于一个真正的人来说,都是必须的!”
  李民天满腔热情地说:“猜度、臆测、浮想、幻觉,这是不能长久的呀!你太过傻了,你太过傻了,简直比三年前更傻了!你白白丢了一个本来可以得到的上流社会的地位!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离开那有文化的上流社会已经多远了!”
  周炳固执地说:“我永远也不回头!离得越远,就越接近我的幸福!”
  “不,不,好表台!”总技师简直近于哀求了,说:“回来吧!回来吧!不要把自己的才能那么慷慨地毁掉!你从戏剧上用功,前途无可限量,对人类也有真正的贡献!人家两个阶级在斗争,你插手进去有什么味道?”
  周炳愤愤不平地说:“什么人家?我自己就在里边哪!想不到一别三年,你还是没有长进!你说说看,你自己怎样了?你的研究有结果了么?你的才能有发展了么?你的道路走得通了么?说说你自己,别光说我。”
  李民天天真地摇头道:“不成,不成,第三个不成!”
  周炳诱导他道:“科学研究跟艺术创造一样,没有政府的支持是不行的!将来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一定会让你办一个规模比现在大十倍的试验农场!”
  李民天一只手抚着胸膛说:“但愿如此!但愿也让你办一个大剧场!”
  周炳又乘机提议道:“那么,你现在对你那些农场工人让点步,收回成命,或者说,稍为人道一点,——不行么?”
  李民天吃了一惊道:“什么?他们现在对农场工人很不人道么?我的上帝,那怎么可能呢?你要知道,一切事情都是你三表姐管的。而你的三表姐,她是个头脑清楚的人,她是个文学家,我完全信任她。可是——如果真有那回事,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在这种气氛的倾谈里度过了。李民天觉着焦躁,徬徨,心情不安。他原本打算来劝说周炳的,后来倒是周炳反过来劝说他。最后,他迷迷惘惘地站起来和周炳握手告别道:
  “事情不是一天、两天谈得清楚的。反正一切都不忙于下判断。算了吧!我固然没看见出路,你可也没找到通途,大家好自为之吧!”这样,他就走了,把陈文娣、陈文婕要他给周炳通风报信的使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那时候已经是黄昏,是一千九百三十一年八月二十日,也即是阴历辛未年七月初七、牛郎织女天河会那一天的黄昏,有十二个兵士由蛇冈向村子里胡源的住家快步前进。这是震南村驻军从连部派出去的一个特务班。人数是三家巷何福荫堂指定的。他们认为陈家能雇用多少正规军队,何家也能雇用多少正规军队,因此,一个也不许多,一个也不许少。这些兵士虽然没有自己的特点,而且皮黄骨瘦,弯腰驼背,言语污秽,举动下流,全然合乎国民党正规军的规格,但是说老实话,有一多半是冒名顶替,象上边派人来点验的时候所耍的花招一样的,不过外表看不出来罢了。他们既然是正规军队,——或者说,既然穿了正规的军衣,那气派跟乡团、保安队就是不一样。他们一脚踏进胡家大门,把门板就撞掉了一扇,中梁也飒飒地落下沙尘来。那为头的只使唤军中的简短语气说了一个字:
  “绑!”
  其他弟兄就一声得令,动起手来。他们打人的打人,摔东西的摔东西,捣灶头的捣灶头,砸水缸的砸水缸,一时乒令乓啷,把胡家打得落花流水,地动山摇。有两个兵夹住胡杏,就想出门,胡柳抓起条凳,朝那两人的背上砍下去。那两人一松手,就来扑胡柳。胡源、胡王氏、胡杏见家业已经毁掉,也就奋起神威,每个人和三、四个兵士对打。看看众寡不敌,独力难支,胡杏就尖声叫嚷起来。左邻右里听见胡杏呼援,平时早就恨透了那些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丘八的,这时都抄起铁锄、铁锹、竹杠、扁担,一齐杀将过来,和兵士们打成一团。何好、胡执两位大姑娘,心眼儿灵活,一个跑上大帽冈去通知胡树、胡松,一个跑上小帽冈去通知姑爷周炳。在那许多血肉相连的援兵之中,三姑和六婶虽然身上有病,也豁出了性命,拿着菜刀和柴刀,对着敌人猛冲。最骁勇剽悍的是何四伯、胡八叔两个人。他们挥动耕田家伙,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有几个兵士叫他们打得呵唷直叫,有几个兵士叫他们打得歪三倒四,站不起来。那些豺狼的兽性,总算稍稍压住了一阵。何四伯、胡八叔一面猛冲猛打,一面闪避腾挪,还时时回头照顾胡柳、胡杏姊妹,口里不住地提醒胡柳道:“留心小的!留心小的!”这样,双方僵持了不大一会儿工夫。胡柳忽然瞅见了一个兵士,反扭着胡杏的两条胳膊,正要把胡杏推出门外。她大喝一声:
  “谁敢动!”
  跟着纵身往外跳。就在这个时候,有一种又重又硬的东西和她的后脑勺撞碰了。她一阵剧痛,一阵昏眩,一阵恶心,脚下打了个趔趄,身体倾斜,便往下倒。她的右手一按,却按在一把柴刀上……她的心登时明白了过来。她用尽全身之力抓紧柴刀,猛一挣扎,整个人跳了起来,追上那抢走胡杏的兵,朝他的胳膊上就是一刀!那个野兽呵唷一声,松开了胡杏,转过身来,朝胡柳心窝狠狠地打了一拳。胡柳跌倒地上,昏了过去。到她悠悠苏醒的时候,她看见另外一个兵,又照样反扭着胡杏的两臂,把她推着往前走,已经离开她家门口有两三丈远的光景,马上就要转进大街。兵士们和左邻右里乡亲们搏斗的场地,也从屋里转移到巷子外面。胡柳不顾一切,紧紧握着柴刀的铁柄,飞身追上前去,又猛力砍了另外那个兵一刀!她砍完了这一刀,既没有看清楚那个兵怎么样,也没看清楚胡杏挣脱了没有,只听见近旁有许多人大声呼喊,还没听清喊的什么,她的脊梁已经叫一种沉重的东西撞击了一下。于是她眼前一黑,便觉天旋地转,金星四射,又倒了下去。在昏迷倒地,不省人事的时候,她隐隐约约觉着战场向前移动,许多脚步声打她身边经过,她想动弹一下,但是不成,一点气力也没有。不久,她就听见了胡杏的尖叫声:
  “家姐!——救我!——”
  听到这样的声音,她的感觉恢复了,她的眼睛睁开了,疼痛的折磨消失了,浑身的气力也涌出来了。
  “好苦命的妹子呀!”她高声叫了起来。虽然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依然相信自己是曾经高声叫嚷过。她一手摸摸脸,觉着有些滑滑腻腻的东西,且不去管它;又一手摸摸地上,原来那又厚、又重、又腥、又冷的柴刀还在。于是这位美丽、端庄、肤色赤黑的女英雄一翻身爬了起来,举起柴刀,就向前赶去。果然跑了十丈、八丈远,她就看见她的杏仔象一只死羊一样,浑身瘫软,毫不动弹,脸色发青,眼睛紧闭,趴在那率领兽兵的为头的恶汉肩上。那为头的恶汉也无心恋战,扛起抢来的姑娘,朝螺冲桥脚的小铺子走去,看来是想把胡杏先劫回蛇冈连部,再作道理。胡柳看见这种情景,哪里容得他下!只见她迈开赤脚,举起柴刀,飞快地穿过众人,赶上扛着胡杏的恶汉,手起刀落,连衣服带皮肉,在那恶汉肩膀上劈开了一道深沟,鲜血四溅。那恶汉摔下胡杏,把上好膛的步枪对准胡柳的炽热的心窝放了一枪。砰訇一声、火光在黄昏中闪了一闪,人人赞羡的胡柳就倒在螺冲桥脚下,一条红色的小溪蜿蜒流进那曾经养育过她的螺冲里面。……
  从大帽冈冲下来的陶华、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胡树、胡松、区卓九条大汉,每人手里拿着一枝崭新的驳壳枪,衣兜里装满了子弹;后面跟着二三十名见义勇为的农场工人,拿着铁笔、铁锹等长短武器,沿着螺冲南岸压下来。从小帽冈冲下来的周炳,高高地举起曲尺枪,带着一二十名向往革命的穷苦学生,手里拿着竹升、扁担、木棍、铁尺,从螺冲北岸奔上桥头,那恶汉对着手无寸铁的胡柳开枪的时候,两帮人刚刚赶到。枪声一响,大家的眼睛全红了。周炳和陶华不约而同地高声喊道:“杀呀!杀光那些畜生!”大家一齐开了火。一时枪声砰嘭,火光闪闪,子弹呼啸,嘶嘶作响。那十二名兵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这许多人,更不明白这许多人到底有多少枪,一时心慌意乱,举起枪乱放一通。那为头的兵士虽然伤了肩膀,到底比较镇定。他一面指挥两个叫胡柳砍伤的兵士押着胡杏先回连部,一面指挥其他的兵士在后掩护,且战且退。周炳被推举做临时指挥,他先吩咐两个学生借了门板、绳索,把胡柳赶快抬回家里,找大夫来医治;又吩咐所有不带枪的农场工人和穷苦学生,暂时停在螺冲桥边,不要前进;自己带着赤卫队的九条好汉,仆倒地上,一面在黑暗中射击,一面穷撵穷追。周炳使出了广州起义时候学来的全套本事,满心想把那些肮脏的敌人一拳打成粉碎,把被抢走的胡杏平平安安地解救出来,但是敌人却死命拦住他们,不肯闪开。他们使劲往前爬几步,敌人的火力就雨点似地洒过来,打得路旁的砖墙梯他作响;他们爬得慢一些,敌人的枪弹也就稀疏一些。丘照悄悄对王通说:“这样打法,我受不了。你们瞧我的!”他正拱起脊梁,准备往前冲,不料敌人一排子弹扫过来,幸亏王通一手把他拽住,才没受伤。胡松和区卓没打过仗,虽有浑身力量,不知往哪里使,正在暗地里叽咕,恨得象芒刺在背,好不难受!胡树也是新学会使枪的,只管瞄着敌人尽情地打,打了一梭又一梭,别的事全不理会。陶华、马明、关杰、邵煜四个一面打枪,一面暗地商量,好不好分一批人迂回一下,包抄敌人的后路。正商议着,敌人的火力突然密起来。周炳叫胡树回来传话,说估计敌人密集射击以后,可能要退,好不好大家集中在左边墙根下,待敌人火力一落,就沿着墙根向前冲刺。大家一听,都说打过大仗的人,到底有点学问,都十分同意,一个接着一个地向左边墙根运动。果然火力一弱,周炳拿身体靠着墙壁,大叫一声:“冲呀!”迎着敌人猛扑过去。后面众英雄同声响应道:“冲呀!冲呀!冲呀!”也一个跟着一个,一直插进敌人的阵地里,又一面冲,一面朝四面八方的敌人开枪。敌人阻挡这一阵子,已经有些伤亡,更想不到农场工人这么勇敢,一下子插进他们的核心,登时惊惶失措起来。为头的见势子不妙,就举起枪托假意顶了两下,大声叫道:
  “走哇!”
  叫完了,回身就跑。其余的兵士有些跟着跑,有些跳进冲里,有些窜进横巷,都四散奔逃。赤卫队追了一阵子,既抓不到人,又找不到胡杏的踪影,就停下来商议。原来这时候胡杏已经不在蛇冈的连部,却叫那些丘八拿绳子捆了个五花大绑,扔进一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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