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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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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前回对你说过的话,你考虑清楚了没有?我真心诚意地劝你,当一个学者吧!只有专门的知识,对人类才有真正的贡献,也才能够真正保护住自己。我现在同意陈文雄大表哥的话:政治是空的。——不管是张家大姐夫或是我家大哥的搞法,也不管是你家大哥、二哥的搞法,都是空的。只能自伤同类!当着这个紧要关头,你不能不深深考虑:到底是巴紧上流社会,一点不松手,一直过着有文化、有教养的生活呢,还是离开上流社会,离开一切的文化生活,到一个陌生的、前路茫茫的、充满着危险的幻想世界里去冒险呢?——要想得到,人一离开上流社会,要想再重新挤进去,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就是我的临别赠言。”
  周炳望着滚滚的黄浦江,说:
  “我宁愿到那充满着危险的幻想世界里去冒险。……我讨厌那种虚伪庸俗的幸福。……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有力量的人。
  ……”
  李民天玩弄着自己的浅色的领带微笑道:“讨厌虚伪庸俗的幸福——这种感情本身就是虚伪的。不过咱们不在这个时候争论。天下的事情——事前总不过是一些各种各样的猜测,事后才是真正的判断。”
  周炳抗声道:“怎么,我的力量在我自己的身体里边儿!
  这总不是虚伪的吧?这总是可靠的吧?”
  陈文英本来和汽车夫在一旁忙着张罗行李,还有那一包包、一篓篓的礼物和食品,简直多得数也数不清。这时候,她正朝着他们,带着极好的兴致走过来,他们的谈话就中断了。
  李民天上船之后,陈文英的兴致看来还没减弱。她提议走路回家,周炳也赞成,于是汽车夫就开着空车子走了。他们在江边缓缓步行着。周炳心中非常苦闷,不多说话。刚才他还向李民天声明过,他自信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但是李民天走了,他自己觉着非常空虚,——甚至有点儿意志消沉的模样。他想不出他下一分钟该做的事儿是什么。陈文英看见他脸色不好,也就暂时不开口。他们从江边转进一条整齐宽阔的马路,嘈杂的声音减少了一些,周炳忽然叹了一口气道:
  “嗐,真可惜,李民天本来是一个愿意革命的人……”
  但是陈文英却说:“他得救了。他向真理低了头了。”
  周炳更正她道:“他不是向真理低头,他是转过身去,拿脊梁对着真理。”
  陈文英撒娇地瞅了周炳一眼道:“你真是个倔强的人。”
  周炳傻里傻气地、嘻嘻地笑着,没有答话。他的心里面却在想:“不,不对。也许——恰恰相反。我空虚了,我软弱下去了,我瘫痪下去了,……”
  陈文英激他道:“我看你对李民天特别客气,为什么呢?从前,你骂过我兄弟陈文雄,你骂过我妹夫何守仁,你也骂过那党棍李民魁,你还骂过你表姐夫张子豪,你姐姐周泉,和我那两个可怜的妹妹文娣和文婷。——这些,是有理想、有抱负、有热情的年轻人,虽然都走错了一点路,可是由于实际的教训,都克制了自己,趴在真理的脚底下,因此上帝把幸福赏赐了他们,让他们过着美满的生活。李民天也是这样。——可是,你连半句也没有骂过他呢!”
  周炳仍然不想和她多理论,就没精打采地说:“他们全是一个样儿的。出卖了真理,过着不光彩的生活。”
  陈文英误会了他,以为他理屈词穷,光说些搪塞的话。她于是疯疯癫癫,嗲声嗲气地进一步逼他道:“小弟弟,你说说看,还有哪个如今还活着的人——他不曾出卖过真理,又过着光彩的生活的?唔?有么?唔?……”
  她的挑衅叫周炳生气了。周炳咬着牙齿。不做声。他的一左一右、两个浅浅的、圆圆的笑涡儿十分好看,他的步伐迈得很大,直把陈文英撵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露出旁若无人的神气。陈文英在后面紧跟着,悄悄用眼睛看他的两条长腿,看他的两只大手,看他的强壮的肩背,又稍为抬起头,看他的又粗又厚的脖子,看他的又短又硬的头发,看他的圆圆的侧面,看他的玲珑的眼角和那正直的鼻子,——总之,越看越想看,简直看得都没有顾忌了。周炳没有留意这些,他在想起一些人来。首先,他想起了张太雷、陈能、廖仲恺、区桃、周金、杨承辉、何锦成、何大嫂、杜发、孟才、李恩、程仁、程嫂子这些人。随后,他又想起了大家常常提到的毛泽东同志,和他所认识的苏兆征、周文雍、叶挺、叶剑英、恽代英、杨殷、陶铸、陈郁、蔡申熙、吴毅、简发、何添、梁俊芳、傅翠华这些人。最后,他自然又想起了常常做梦都梦见的金端、周榕、麦荣、冼鉴、冯斗、谭槟、章虾、黄群、古滔、洪伟、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王通、马明、区苏、区细、区卓、冼大妈、冯敬义、黄五婶、何老太、程大妈、何守礼、胡柳、胡杏这一大批人物。——一想起这许多人来,他的胆子就壮了,腰杆就挺直了,浑身的劲儿就又上来了。他使唤报复的口吻说道:
  “不曾出卖过真理,又过着光彩的生活的人真是太多了,太多了!”
  陈文英想一定是有什么石头样的东西梗塞着他的脑筋,使他显得那样无理可喻。但她仍然耐着性子说:“虽然我没见过,也许你说的不假。不过你自己呢?你说说你自己看。”
  周炳甩了一下手道:“当然咯。我过着光彩的生活,绝不出卖真理!”
  陈文英纠正他道:“你这就说得不对了。只有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才能说这样的话儿!”
  周炳也纠正她道:“没有的事儿!上帝是假的!不存在的!宗教是虚伪的,欺骗人的东西!和从前的老人家求神拜佛一样,都是迷信!”
  陈文英红着脸儿,气得嘴唇发抖地说:“不许你胡说八道!
  不许你提上帝两个字!不许你诋毁宗教!”
  周炳平心静气地说:“如果你不愿意谈这些,咱可以不谈。不过真理确实在我这边,那就是马克思主义。——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么?我不是的。但是我明白了,除非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把政权夺取过来,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里,整个中国才会得救!否则的话,任何人都是没有出路的。我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不一直做工,却念了这么几年书,离开了……”
  陈文英打断他的话儿道:“你要是不念书,你怎么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马、克、思、主义呢?”
  周炳点头承认道:“是倒是。不过我要是不离开无产阶级,和他们一道做工,一道生活,一道革命,我就不会这么游来游去,我就不会这么徬徨苦闷,我就会幸福得多!”
  陈文英也点点头,转了话头道:“那么,是了。革命可以给你一条出路。可是它能够把出路给任何人么?——你刚才说任何人……它能给我,比方说,象我这样的人,带什么出路来?”
  周炳想了一想,就简单明了地说:“革命能使你脱离金鑫里三号那种可怕的生活。”
  陈文英的脸蛋上红了一块,低声喃喃地问道:“金鑫里三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她的声音软弱无力,又加上含糊不清,根本没叫对方听清楚。
  周炳会意了。他直统统地往下说道:“大表姐,金鑫里三号表面上是表姐夫的公馆,实际上是你的监牢。你名义上是区长夫人,实地里等于一个弃妇。你虽然有着信仰,可是你的精神却恍惚迷离,无所依托。你纵然乐善好施,可是你不知道那些钱尽是偷、抢、诈、骗得来的不义之财。你热心社会上的宗教活动,不过为了排遣那冗长的无聊岁月。——不是这样的么?这样的生活还不可怕么?”
  陈文英叫周炳打中了要害,一阵头晕,差一点摔倒在人行道上。她的又高又瘦的身躯松弛无力,两腿痠软,全靠挽住周炳的胳膊,才能勉强迈步。从那时候起,一直走到家,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陈文英只是垂着脑袋,沉重地喘着气,全身都在轻微地抽搐着。她的苍白瘦削的脸蛋红得和金橘皮的颜色一模一样。
  晚上,张子豪又不回家。陈文英叫年轻的贴身使妈阿秀去新雅茶室叫了几样清淡时菜,一样鲜菇虾仁冬瓜盅,一样生筋田鸡,一样凉瓜鲥鱼,一样卤水油鸡,请表老爷周炳下来消夜。周炳听见那平常神色怠慢的贴身使妈阿秀忽然称呼起他“表老爷”来,不觉笑了一笑,随即走下二楼张子豪的书房里来。孩子们都睡了,用人们都下去了,只有陈文英一个人在等他。陈文英今天晚上穿着雅淡素净的轻纱旗袍,打着赤脚,套上一双珠花拖鞋,头上、身上都洒了高贵的法国香水,见周炳来了,就怯生生地笑道:“今天晚上,请你来上一课。不是给孩子上,是给我上。上的是革命课。酬劳特别从丰。”以后就坐下来喝酒、吃菜。周炳一面吃、一面真心真意地给她讲革命的道理。她好象在听着,又好象没在听着,只顾找话儿劝周炳喝酒。有时周炳不喝,她自己也昂起头咕噜一下喝了。周炳把那些革命道理简略讲完之后,一大瓶远年花雕也差不多喝完了。仗着一点酒意,陈文英变得洒脱不羁起来。她靠近周炳身旁坐着,紧紧地抓住周炳的两只大手,眯细了眼睛,媚笑着恳求道:
  “阿炳,自从你戳破了我的不幸的谜儿之后,我就成了一个不幸的人了。救救我吧,救救一个不幸的人吧!”
  有好大一阵子,从陈文英身上发散出来的香水气味呛住了周炳的鼻子,使他说不出话来。从周炳很小的时候起,陈文英就喜欢抱他,逗他,亲他的脸,不过近七、八年,周炳慢慢长大了,也就不这么亲热了。可是如今,——手拉着手,鼻子对着鼻子,呼吸碰着呼吸,这情景倒使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稍为挪动了一下位置,说:
  “大表姐,我很同情你。可是你瞧,我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呢,还谈得上救你?你自己下决心吧!你如果坚决离开家庭,投身到革命当中去,你就会得救!”
  陈文英柔弱地说:“我可以离开家庭,我可以投身革命,我可以抛开一切。但是,谁知道革命是什么样子的?谁知道革命会碰到些什么样的人?谁知道革命会碰到些什么样的事儿?——要不是有一个人真正地爱我,关心我,保护我,我怎么能够孤零零地去投身革命呢?”一面说,她的身体一面往前倾斜,眼看就要倒在周炳的怀中。但是周炳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就把脑袋搁在周炳那宽厚结实的肩膀上。周炳不明白因为什么缘故,竟发生了这一切事情。他感觉到陈文英的脸孔发热,心跳动得通通地响,浑身都在发抖,就说:
  大表姐,你过于兴奋了!我并没有鼓动你立刻就走上十字街头。我只不过说,你如果要爬出陷阱,革命是一条出路。”
  陈文英使唤仿佛在哭着的声调,呜呜咽咽地说:“小炳,你真是一点……唉,你真是不懂!……多么折磨,受难……这几个月来……你一点也不懂么?……我的心,怎么给你说呢,唉……”
  周炳认真地想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真是的!
  我一点也不懂,只是觉着你的精神有点反常。”陈文英象呻吟一般地说:“傻人!笨蛋!痴虫!戆汉!——
  那是神圣的爱情。生命就是为它而存在的。”
  周炳忽然觉着他肩膀上靠着的不是陈文英,而是她家的四妹陈文婷。他推开了陈文英,用大手掌抓住她的两肩,不停地摇晃,仿佛打算摇醒她似的。陈文英散乱着头发,乜斜着眼睛,那颗脑袋甩来甩去,好象颈骨折断了的一般。周炳觉着她平时倒还干净利洒,有模有样的,这时候却变成了龌龊鄙俗,丑陋不堪。到现在,他才算明白了一切。他恨自己竟是天生迟钝,心眼儿太死,——总没有往那些地方去想。他粗鲁地甩开了陈文英,简单地说:“大表姐,你喝醉了。歇着吧!”说完就转身退出书房,上楼而去。回到三楼的西厢房,周炳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二楼的西厢房里传出哭泣的声音。
  六   过五关
  有一个盛夏之夜,广州三家巷里,何家的大媳妇陈文娣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觉。那垫着的“吗辰”藤席象烧过的金属薄板,那挂着的珠罗轻纱帐象一个密不通风的大罩子,那平时阴润清凉的卧房如今象轮船上的锅炉一样。最可恨的,是何家二少爷何守义和他的狐朋狗友罗吉、林开泰、郭标几个人在第二进神厅里打麻将,那噼噼啪啦的声音象一颗颗的子弹打进她的脑子里,半分钟都静不下来。那罗吉,她是早就知道的。那林开泰和郭标,二娘何白氏房里的使妈阿苹这两天才告诉她,一个是南关青云鞋铺的少东家,一个是河南济群药铺郭掌柜的侄儿,都是周炳的对头,不知怎么的就跟何守义、罗吉这些人搅拌在一起,陈文娣忽然想起,她从前的小叔子的对头竟成了如今的小叔子的酒肉朋友,真是天造地设,令人慨叹。她的丈夫何守仁自从当了南海县的教育局长,每天晚上都得出去打牌应酬,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而小叔子就是怎样吵闹,她做嫂嫂的也无权过问。左思右想,心绪不宁,她索性穿起旗袍,拿把鹅毛扇,走到大门外石头长凳上去乘凉。
  三家巷里冷静沉寂,只有小蟋蟀一声、两声地点缀着。陈文娣四面张望,竟找不到一点寄托。天空呆板,星星不亮,枇杷不但开了花,而且已经结了果,如今只剩下空枝空叶。白兰花也早已开过,如今都谢去了。周家二姨爹坐了牢,周金早已死掉,周榕去了香港,周炳去了上海,——如今只有二姨周杨氏一人在家,看那大门紧团,灯火全无,竟是奄奄一息,毫无生气的模样。陈文娣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自己娘家门口,扒在铁门上往里望,也只是一片寂静,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那花圃里的各种异卉名花,如今都雕残零落,东倒西歪。她抬起头往楼上看,见陈文雄、周泉的住房里也没灯光。大概她哥哥还没回来,周泉又怀孕八、九个月,快要临盆,一早就睡了。她倒退几步,重新坐在石头凳上,想起三年之前,这里是何等热闹和兴旺。那时候,一个个青年人都是龙神马壮,气吞牛斗,争论起世界国家大事来,都是口若悬河,当当不断,慷慨激昂,谁也不让谁。又想起七年之前,这里是何等神圣和甜蜜。那时候,这里曾经发生过多少纯洁的盟誓,曾经发生过多少迷人的幻想,太阳只照耀这里,月亮只抚慰这里,一提到“三家巷”,就使人感到兴奋、战栗、幸福。那时候,不可能想象这里会出现麻将牌的声音,更不可能想象这里也有那么一天,会除了麻将牌的声音之外,其他竟一无所有。陈文娣想到这里,只能恨恨地咬着嘴唇。……不知已经到了什么更鼓,那牌局完了,宵夜也吃过了,林开泰和郭标醉醺醺地从里面钻了出来,这周围才算开始清静。陈文娣觉着头昏脑胀,浑身麻痹,连忙跑回家里,关上大门,摸黑走进卧房。她揭开珠罗帐,和衣倒下,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林开泰和郭标走了,罗吉却还没走。何守义拉着他回到大奶奶房间后面的套间里,上床抽烟,顺便等胡杏烧好百合冰花糖水,送来给他们过口。两个人就着烟盘子,一左一右,勾着腿躺着。罗吉拿起烟扦对着烟灯,将一枚烟枣子搓来揉去地烧着,烧好了,又把那枚烟枣子端端正正地戳在烟斗的窟窿眼儿上,才给何守义递过去。何守义滋、滋、滋地抽完了一锅,罗吉自己也抽了一锅,又开始搓揉第三枚烟枣子。这回,他一面耍弄那小黑蛋蛋,一面笑着问何守义道:“二哥,给我说句真心话,那黑观音——你还是想呢,还是不想?”何守义翻开那薄薄的嘴唇,自作聪明地说:“想呢是怎样,不想呢又是怎样?”罗吉说:“你要是不想呢,就把她让给我,我今天晚上就把她带回家去,看我有法子泡制她。你要是想呢,我君子不夺人所好,另外还有一条妙计奉上,只要你事成之后,摆一席上等的酒菜酬谢我。”何守义抓住他的手央求道:“兄弟,有妙计快拿出来。你没有瞧见我想的都快要发狂了!”罗吉体贴入微地笑道:“快不要说那些没来由的话!一个臭丫头值得什么?别说是翻生区桃,就是真的区桃下凡,也不值得为她发狂。这些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谁会去把它当真的不成?倒是自己的身体要紧!”何守义躺着不动,拿一只脚顿着床板催促道:“是咯,是咯。都依你的,——快说吧!”罗吉又慢吞吞地吸了一锅烟,才一个字一顿地说出来道:
  “这、叫、做——过——五——关。哪、五、关呢?就是金——木——水——火——土——这、五、关。”
  说完了,他又闭上眼睛,好象已经睡熟的样子。何守义连忙摇他的肩膀,又拿烟去喷他,他才悠悠苏醒,接着往下说道:“当年关云长过得了那五关,可是万万过不了这五关的。更别说胡杏这么个小把戏了!——哪五关呢?头一关是金关。大凡金、银、珠、宝、珍珠、钻石、翡翠、玛瑙,都在这一关上。只要她还有人性,没有不爱钱财的,说不定这一关就能把她擒住。倘若她不吃甜头,就该给她吃点苦头,因此第二关是木关。这一关好办;藤条、茅竹、戒方,拐杖,样样都行。只是记住:一不打脑袋,二不打心窝,三不打节骨。除了这三不打,其余的死皮贱肉,你狠狠地给我打。只要她还是个血肉之躯,断断没有不怕疼的,我看这一关她就过不去。如果她竟然是个蛮子,连这一关都熬过了,那么硬的不行,该来软的。你就该珠泪双流,苦苦哀求她。这就叫做水关。那娘儿们不比咱们男子汉,心肠多半是极其柔软的——”说到这里,何守义忽然插进去道:“这却不容易。哪里来的现成眼泪呢?”罗吉把那已经高高耸起的肩膀还耸上一耸道:“我说二哥,你真是个老实厚道之人!难不成世上的眼泪,颗颗都是真的么?使薄荷油呗。你拿油一抹,眼泪不登时象喷泉一样?只怕你用都用不完呢!”何守义钦佩地点头道:“高见,高见。那么第四关呢?”罗吉漫不经心地说:“火关用不着多说,是谁都明白的。一根洋火是火,一粒红炭也是火。当年的诸葛孔明,就是最爱用火攻的。”何守义一面点头,表示领悟,一面又自作聪明地问道:“那么第五关的土关,该不是在地里刨一个大坑,用土把她活埋起来?”罗吉笑起来道:“那样粗鲁,怎么成事!这土关不是泥土的土,却是咱们抽的这鸦片烟的土。”说着他就爬起身来,大蚊帐钩子上取下自己的白绸褂子,又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包胡椒面那样的小纸包来,郑重其事地递给何守义,悄悄说道:“这是一包春药。你拿半杯茶,放上莲子般大小的一颗烟灰,再把它放进去,搅匀了,给那胡杏一喝,——你瞧那灵验,就是仙丹也不如它!那时候,不用说,你用不着去求她,倒挨着她来求你呢!——这是秘方,兄弟花了好大的价钱,才寻了来给二哥你,算是表表我的心意的!”何守义接过了小药包,只是千道谢、万道谢。不久,胡杏把百合冰花糖水捧出来,两人吃了糖水,看看已是四更天气,客人才告辞走了。
  何守义的妈妈何胡氏已经上了点年纪,睡觉没年轻人那么要紧。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倒把罗吉和她儿子的商量计议,听得清清楚楚。她暗地里佩服罗吉的足智多谋,觉着有了这五道关卡,哪怕胡杏当真长了翅膀,看样子也难得飞过去;又从心底里对罗吉发出了感激之情,觉着就是父子、兄弟,也断断没有照顾得这么体贴入微,尽心尽意的,将来何守义如果有时来运转的好日子,一定要重重地酬谢他。客人走了之后,何胡氏更加没有了睡意,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妙计怎样发生效验。果然不多一会儿,胡杏洗完了锅、盆、碗、盏,冲过凉,回到房间里,准备上床睡觉,何守义就从套间里走出来了。看那神情举动,他这时候倒是神智清醒的。胡杏端庄地坐在床沿上,他走上前去,对准胡杏作了一个揖,就动手扯胡杏的袖子,又指指套间,意思是套间里有好东西,叫她去看。胡杏明白了这个意思。她的睫毛动了一动,跟着,她左脸上那个深深的笑涡儿也动了一动,最后,她仍然端庄地坐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的仪态沉静大方,没有一点怒容,可是十分坚决。何守义瞧着她这摇头的样子,觉着就是天仙下凡,也不能这么美妙柔婉,不知不觉就瞧呆了。何胡氏在床上,隔着帐子看见这种情况,怕何守义叫胡杏镇住,不敢施为,心中着急,就轻轻咳嗽了两声。何守义经那咳嗽声提醒,立刻想起罗吉的话,转身走进套间里,拿出一叠钞票,一个钻石金戒指,一个十八K西金手表来。他踌躇了一下,不知先拿一样出来好,还是通通一齐拿出来好。往后还是把所有的东西一齐放在胡杏床边一张茶几上,指着那些财宝对胡杏说:
  “你看一看。可不要眼花缭乱!只要你点一点头,这些东西全是你的!”
  胡杏不看,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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