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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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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一只辣椒在嘴里以防骚扰。我在城里的境况不好,没有带来什么奢侈食品,只好将馋咽进肚里,狠狠地吃伙房的饭,倒也觉得负担小些。现在听到大家笑我馋与脸皮厚,自觉无趣,暗暗决定请假去县里给六爪买糖。
  洗涮完毕,大家都去伙房打饭来吃。吃完毕,大家纷纷坐下来,就着一盏油灯东拉西扯,几个女生也过来闲扯:有人讲起以前的电影,强调着其中高尚的爱情关系,于是又有几个女生过来坐下听。我正在心中算计怎么请假,忽然觉得有人拉我一下,左右一看,李立向我点了一下头,自己走出去。我不知是什么事,爬起来跟出去。李立在月光下走到离草房远些,站住,望着月亮等我。我走近了,李立不看我,说: “你真是为六爪要糖吗?”我觉得脖子粗了一下,慢慢将肚子里的气吐出,脸上开始懒起来,便不开口,返身就走。李立在后面叫: “你回来。”我说: “外面有什么意思?”李立跟上来,拉住我的手,我便觉得手中多了硬硬的两块。
  我看看李立。李立不安了一下,说: “也不是我的:”李立平日修身极严,常在思索,偶尔会紧张地独自喘息,之后咽一下,眼睛的焦点越过大家,慢慢地吐一些感想。例如“伟大就是坚定”, “坚定就是纯洁”, “事业的伟大培养着伟大的人格。”大家这时都不太好意思看着他,又觉得应该严肃,便沉默着。女知青们尤其敬佩李立,又不知怎么得到他的注意,有几个便不免用天真代替严肃,似乎越活岁数越小。我已到了对女性感兴趣的年龄,有时去讨好她们,她们却常将李立比在我上,暗示知识女性对我缺乏高尚的兴趣,令我十分沮丧。于是我也常常练着沉思,确实有些收益,只是觉得累,马脚又多。我想这糖大约是哪个女知青对他的心意,便不说什么,转身向远处肖疙瘩的草房走去。
  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到处清清楚楚,可我却连着让石头绊着。近到草房,发现门口的小草棚里有灯光,便靠近门向里望望,却见着六爪伏在一张小方桌上看什么,头与油灯凑得很近,身后生出一大片影。子。影子里模模糊糊坐着两个人。六爪听到动静,睁眼向门口看来,一下认出是我,很高兴地叫: “叔叔!”我迈进门,看清影子里一个人是队长,一个人是肖疙瘩的老婆。队长见是我,便站起来说:“你们在,我走了。”肖疙瘩的老婆低低地说:“你在嘛,忙哪样?”我说: “我来看看。”队长不看我,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又慢慢扶着膝头坐下来。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好像走错了地方,想想手里的糖,就蹲下去对六爪说:“六爪,看什么?”六爪有些不好意思,弯出小小的舌头舔住下唇,把一本书推过来,肖疙瘩的老婆见我蹲下,忙把她屁股下的小凳递过来,说:“你坐,你坐。”我推让了一下,又去辨认六爪的书。肖疙瘩的老婆一边让着我,一边慌忙在各处寻座头,油灯摇晃起来。终于大家都坐下了,我也看出六爪的书是一本连环画,前后翻翻,没头没尾。六爪说: “你给我讲。”我便仔细地读图画下面的字,翻了几页,明白是《水浒》中宋江杀惜一
  段。六爪很着急地点着画问: “这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搞哪样?我认得,这个男的杀了这个女的,可为哪样?”这样的书在城里是“四旧”,早已绝迹,不料却在这野林中冒出一本,且被昏暗的灯照着,有如极远的回忆。我忽然觉得革命的几年中原来是极累的,这样一个古老的杀人故事竟如缓缓的歌谣,令人从头到脚松懈下来。正说不出话,六爪忽然眯起一只眼,把小手放在我的手背上,笑着说: “叔叔,你可是让我猜你手里是哪样东西?”我一下明白我的手一直拳着,也笑着说:“你比老鼠还灵,不用猜。”说着就把手翻过来张开。六爪把肩耸起来,两只手慢慢举起来抓,忽然又把手垂下去,握住自己的脚腕,回头看一看他的母亲。队长和肖疙瘩的老婆一齐看着我手中的糖,都有些笑意,但都不说话。我说:“六爪,这是给你的。”肖疙瘩的老婆急忙对我说: “呀!你自己吃!”六爪看着我,垂下头。我把糖啪地拍在桌上,灯火跳了一跳,说:“六爪,拿去。”六爪又看看他的母亲。肖疙瘩的老婆低低地说: “拿着吧。慢慢吃。”六爪稳稳地伸出手,把糖拿起,凑近灯火翻看,闻一闻,把一颗糖攥在左手心,小心地剥另一颗糖,右手上那只异指翘着,微微有些颤。六爪将糖放进嘴里,闭紧了,呆呆地望着灯火,忽然扭脸看我,眼睛亮极了。
  我问六爪: “我们刚来时你吃到几颗?”六爪一下将糖吐在纸上,说: “我爹不让我去讨别人的东西。”肖疙瘩的老婆笑着说: “他爹的脾气犟,不得好死。”队长呆呆地看着六爪,叹一口气,站起来,说: “老肖回来,叫他找我。”我问:“老肖上哪儿啦?”六爪很高兴地说: “我爹去打野物。打了野物,托人去县上卖了,便有钱。”说完小心地将糖用原来的纸包好,一起攥在左手里。肖疙瘩的老婆一边留着队长,一边送队长出去。队长在门口停下来,忽然问: “老肖没有跟你们说什么吧?”我见队长看着我,但不明白问的什么意思,不自觉地摇摇头,队长便走了。
  六爪很高兴地与我说东说西,我心里惦记着队长的意思,失了心思,也辞了六爪与他的母亲出来。
  月光仍旧很亮,我不由站在场上,四下望望。目力所及的山上,树都已翻倒,如同尸体,再没有初来时的神秘。不知从什么地方空空隐隐地传来几声麂子叫,心里就想,也不知肖疙瘩听到没有,又想象着山上已经乱七八糟,肖疙瘩失了熟悉的路径,大约有些尴尬。慢慢觉得凉气钻到裤裆里,便回去睡觉。
  第六章
  山上的树木终于都被砍倒。每日早晨的太阳便觉得格外刺眼。队里的活计稀松下来,我于是请假去县里买糖块,顺便耍一耍。天还未亮,便起身赶十里山路去分场搭车。终于挤上一辆拖拉机,整整走了五个小时,方才到县里。一路上随处可见斩翻树木的山,如随手乱剃的光头,全不似初来时的景象。一车的人都在议论过不了半月,便可放火烧山,历年烧山都是小打小闹,今年一定好看。到了县上,自然先将糖买下,忍不住吃了几粒,不料竟似吃了盐一般,口渴起来,便转来转去地找水来喝。又细细地将县上几家饭馆吃遍,再买票看了一场电影,内容是将样板京戏放大到银幕上,板眼是极熟的,著名唱段总有人在座位上随唱,忽然又觉得糖实在好吃,免不了黑暗中又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后来觉出好笑与珍贵,便留起来不再吃。这样荡了两天,才搭拖拉机回到山里。
  沿着山路渐渐走近生产队,远远望见一些人在用锄锄什么。走近了,原来是几个知青在锄防火带,见我回来了,劈头就问: “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很高兴地说: “糖。”大家纷纷伸手讨吃。我说:“我是给六爪买的。”一个人便说:“肖疙瘩出事了。”我吃了一惊,问: “怎么?出了什么事?”大家索性搁了锄,极有兴趣地说起来。
  原来肖疙瘩本是贵州的一个山民,年轻时从家乡入伍。部队上见他顽勇,又吃得苦,善攀登,便叫他干侦察。六二年部队练兵大比武,肖疙瘩成绩好,于是被提为一个侦察班长。恰在此时,境外邻国不堪一股残匪骚扰,便请求这边部队协助剿除。残匪有着背景,武器装备精良,要剿除不免需打几场狠仗,肖疙瘩的班极为精悍,于是被委为尖刀,先期插入残匪地区。肖疙瘩领着七八个人,昼夜急行,迂回穿插,摸到残匪司令部。这司令部建在一个奇绝的崖上,自然是重兵把守。可攀崖头是肖疙瘩的拿手好戏,于是领了战士,五十米直用手指头抠上去。残匪司令部当然料不到,枪响不到一声,已被拿下。肖疙瘩命手下人用残匪电台直呼自己部队,指挥部便有令让他将电台送回,其他的仗不要他打。肖疙瘩于是带了一个四川兵将电台扛回来。电台不是轻家伙,一路走得自然极累而且焦渴:偏偏一路山高无水,专找水源,又怕耽误命令:可巧就遇到一片桔林。四川兵是吃惯桔子的,便请求吃一两个。肖疙瘩初不肯答应,说是违反纪律:又想想部下实在不容易,就说: “吃一个吧,放钱在树下。”待吃完才发现自己的钱邻国是不能用的,又无什么可以抵替,想想仅只一个桔子,就马虎了,赶路回来。战役大获全胜,部队集合。肖疙瘩一班人的作用是明摆着的,于是记集体一等功。征尘未及清扫,就脏兮兮地立在头排接受首长检阅。首长坐车一阵风地来了,趋前向战士们问好,战士们撼天动地地回答。首长爱兵如子,不免握手抚肩,为肖疙瘩的一班人舒展衣角。首长为那个四川兵做这些时,碰到他口袋里鼓鼓的一块,便很和蔼的笑问是什么。四川兵脸一下白掉,肖疙瘩叫四川兵回答首长询问。四川兵慢慢将那个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个桔子!肖疙瘩当即血就上头了,不容分说,跨上一步,抬腿就是一脚。侦察兵的腿脚是好动的?四川兵当即腿骨折断,倒在地下。首长还未闹清怎么一回事,见肖疙瘩野蛮,勃然大怒,立即以军阀作风撤销肖疙瘩的一等功,待问明情由,又将一班的集体功撤销,整肃全军。肖疙瘩气得七窍生烟,想想委屈,却又全不在理,便申请复员。部队军纪极严,不留他,但满足了肖疙瘩不回原籍的请求。肖疙瘩背了一个处分,觉得无颜见山林父老,便到农场来,终日在大山里钻,倒也熟悉。只是渐渐不能明白为什么要将好端端的森林断倒烧掉,用有用的树换有用的树,半斤八两的账算不清,自然有些怀疑怨言。“文化大革命”一起,肖
  疙瘩竟被以坏人揪出来做为造反的功绩,罚种菜,不许干扰垦殖事业。日前我们砍的那棵大树,肖疙瘩下山后对支书说,不能让学生自己砍,否则要出危险。支书便说小将们愿意自己闯,而且很有成绩,上面也在表扬,不需肖疙瘩来显示关怀,又记起自己负有监督改造的责任,就汇报上面,把肖疙瘩的言语当作新动向。
  我叹了,说: “肖疙瘩也是,在支书面前说失职,支书当然面子上下不来。”另一个人说:“李立也是抽疯,说是要砍对面山上那棵树王,破除迷信。”大家都说李立多事,我也不以为然。说话间到了下班时间,大家便一路说着,问了我在县上如何耍,一路走回队上。
  回到队上,未及洗涮,我就捏了糖去找六爪。六爪见了糖,欢喜得疯了,窜来窜去地喊母亲找东西来装,并且拿来两张糖纸给我看。我见糖纸各破有一个洞,不明白什么意思,六爪便很气愤地说: “老鼠!老鼠!”骂完老鼠,又仔细地将糖纸展平夹进连环画里,说是糖纸上面有金的光,再破也是好的,将来自己做了工人有一把刀后,把这糖纸粘在刀把上,会是全农场最好的刀。肖疙瘩的老婆找来一只竹筒,六爪认为绝对不行,老鼠的牙连木箱都会咬破,竹子算什么?我忽然瞥见屋内有一只空瓶,便说老鼠咬不动玻璃。六爪一边称赞着,一边将糖一粒一粒地装进瓶里。瓶里装满了,桌上尚余三粒。六爪慢慢地推了一粒在我面前,忽然又很快地调换了一块绿的给我,说我那块是红的。又慢慢推了一粒在他母亲面前,说是让母亲吃。肖疙瘩的老婆将糖推给六爪,六爪想了想,又将糖推在小桌中央,说是留给父亲吃。我也将我的一块推到小桌中央。六爪看看,说: “爹吃两块么?”我说: “你有一瓶呢!”六爪省悟过来,将自己的一块也推到小桌中央。我看着六爪细细地将桌上微小的糖屑用异指粘进嘴里,说: “你爸呢?,‘六爪并不停止动作,说:”菜地。“我辞了母子二人出来,肖疙瘩的老婆连连问着价钱,我坚决不要她拿钱出来,肖疙瘩的老婆为难地说: ”六爪的爹知道了要
  骂,你拿些干笋去吧。“我又坚决不收,肖疙瘩的老婆便忧忧地看着我离开。
  我打了饭回宿舍吃,大家又都问县里的见闻。仅过了两个多月,大家便有些土头土脑,以为山沟之外,都是饮食天堂,纷纷说等烧了山,一齐出去耍一下。李立并不加入谈话,第一个吃完,用水洗了碗筷,放好,双手支在床上坐着,打断大家对我说:“你再磨几把刀吧。”我看看李立。李立换个姿势,将肘支在膝头,看着手说: “我和支书说了,今天下午去砍树王。”有人说: “下午还要锄防火带呢。”李立说: “也不要多少人。刀磨快了,我想,叫上肖疙瘩,他还是把好手。”我慢慢嚼着,说: “磨刀没有什么。可是,为什么非要砍树王呢?”李立说:“它在的位置不科学。”我说: “科学不科学,挺好的树,不可惜?”有人说: “每天干的就是这个,可惜就别干了。”我想了想,说: “也许队上的人不愿砍,要砍,早就砍了。”李立不以为然,站起来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旧的东西,是要具体去破的。树王砍不砍,说到底,没什么。可是,树王一倒,一种观念就被破除了,迷信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人在如何建设的问题上将会思想为之一新,得到净化。”说完便不再说话,气氛有些严肃,大家便说些别的岔开。
  我自然对磨刀有特殊的兴趣,于是快快将刀磨好。下午一出工,我和几个人便随李立上另一面的山上去砍树王。我去叫肖疙瘩,他的老婆说:丢下饭碗便走了,晓不得在哪里。六爪在床上睡觉,怀里还抱着那只装糖的瓶子。我们几个在队里场上走过,发现队里许多老职工立在自己家的草房前,静静地看着我们。李立叫了支书,支书并不拿刀,叫了队长,队长也不拿刀,大家一齐上山。
  第七章
  太阳依旧辣,山上飘着热气,草发着生生熟熟的味道。走到半山,支书站下,向山下队里大喊:“都去上工!都去上工!”大家一看,原来人们都站到太阳底下向我们望,听到支书喊,便开始走动。
  走不到好久,便望到树王了。树王的叶子在烈日下有些垂,但仍微微动着,将空隙间的阳光隔得闪闪烁烁。有鸟从远处缓缓飞来,近了,箭一样射进树冠里去,找不到踪影。不一会儿,又忽地飞出一群,前后上下地绕树盘旋,叫声似乎被阳光罩住,干干的极短促。一亩大小的阴影使平地生风,自成世界,暑气远远地避开,不敢靠近。队长忽然迟疑着站住,支书也犹疑着,我们便超过支书和队长向大树走去。待有些走近了,才发现巨大的树根间,坐着一个小小的人。那人将头缓缓扬起,我心中一动:是肖疙瘩。
  肖疙瘩并不站起来,将双肘盘在膝上,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们,一个脸都是紧的。李立望望树,很随便地对肖疙瘩说:“老肖,上来了?”又望望树,说:“老肖,你说这树,从什么地方砍呢?”肖疙瘩于是只直直地望着李立,不说话,嘴紧紧地闭成一条线。李立招呼我们说: “来吧。”便绕开肖疙瘩,走到树王的另一侧,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扬起手中的刀。
  肖疙瘩忽然说话了,那声音模糊而陌生: “学生,那里不是砍的地方。”李立转过头来看着肖疙瘩,将刀放下,有些惊奇地问: “那你说是哪儿呢?”肖疙瘩仍坐着不动,只把左手微微抬起,拍一拍右臂:“这里。”李立不明白,探过头去看,肖疙瘩张开两支胳膊,稳稳地立起来,站好,又用右手指住胸口: “这里也行。”大家一下省悟过来。
  李立的脸一下白了,我也觉得心忽然跳起来,大家都呆住,觉得还是太阳底下暖和。
  李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静了一静,咽一下,说:“老肖,不要开玩笑。”肖疙瘩将右手放下: “我晓不得开玩笑。”李立说; “那你说到底砍哪儿?”肖疙瘩又将右手指着胸口: “学生,我说过了,这里。”
  李立有些恼了,想一想,又很平和地说: “这棵树砍不得吗?”肖疙瘩手不放下,静静地说: “这里
  砍得。“李立真的恼了,冲冲地说: ”这棵树就是要砍倒!它占了这么多地方。这些地方,完全可以用来种有用的树!“肖疙瘩问: ”这棵树没有用吗?“李立说: ”当然没有用。它能干什么呢?烧柴?做桌椅?盖房子?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肖疙瘩说: ”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说不来有什么用。可它长成这么大,不容易。它要是个娃儿,养它的人不能砍它。“李立烦躁地晃晃头,说: ”谁也没来种这棵树。这种野树太多了。没有这种野树,我们早完成垦殖大业了。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种野树,是障碍,要砍掉,这是革命,根本不是养什么小孩!“
  肖疙瘩浑身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说: “你们有那么多树可砍,我管不了。”李立说:“你是管不了!”肖疙瘩仍垂着眼睛:“可这棵树要留下来,一个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个证明。”李立问: “证明什么?”肖疙瘩说: “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李立哈哈笑了: “人定胜天。老天爷开过田吗?没有,人开出来了,养活自己。老天爷炼过铁吗?没有,人炼出来了,造成工具,改造自然,当然包括你的老天爷。”
  肖疙瘩不说话,仍立在树根当中,李立微笑着,招呼我们。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提了刀,走近大树。李立抬起刀,说: “老肖,帮我们把这棵树王砍倒吧。”肖疙瘩一愣,看着李立,似乎有些疑惑,随即平静下来。
  李立举起刀,全身拧过去,刀从肩上扬起,寒光一闪,却梦一般,没有砍下的声响。大家眨一下眼,才发现肖疙瘩一双手早钳住李立的刀,刀离树王只有半尺。李立挣了一下。我心下明白,刀休想再移动半分。
  李立狂吼一声: “你要干什么?”浑身扭动起来,刀却生在肖疙瘩手上。肖疙瘩将嘴闭住,一个脸胀得青亮青亮的,筋在腮上颤动。大家“呀”的一声,纷纷退后,静下来。
  寂静中忽然有支书的说话声: “肖疙瘩!你疯了!”大家回头一看,支书远远地过来,队长仍站在原地,下巴垂下来,眼睛凄凄的。支书走近了,指一指刀: “松开!”李立松开刀,退后了半步。肖疙瘩仍捏着刀,不说话,不动,立着。支书说: “肖疙瘩,你够了!你要我开你的会吗?你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你找死呀!”说着伸出手:“把刀给我?”肖疙瘩不看支书,脸一会儿大了,一会小了,额头渗出寒光,那光沿鼻梁漫开,眉头急急一颤,眼角抖起来,慢慢有一滴亮。
  支书走开,又回过身,缓缓地说: “老肖哇,你不是糊涂人。你那点子错误,说出天,在我手下,我给你包着。你种你的菜,树你管得了吗?农场的事,国家的事,你管得了吗?我一个屁眼大的官,管不了。你还在我屁眼里,你发什么疯?学生们造反,皇帝都拉下马了,人家砍了头说是有个碗大的疤。你砍了头,可有碗大的疤?就是有,你那个疤值几个钱?糊涂!老肖,这砍树的手艺,全场你最拿手,我知道,要不你怎么落个‘树王’的称呼呢?你受罪,我也清楚。可我是支书,就要谋这个差事。你这不是给我下不来台吗?学生们要革命,要共产主义,你拦?”
  肖疙瘩缓缓地松下来,脸上有一道亮亮的痕,喉咙提上去,久久不下来。我们都呆了,眼睛干干地定着,想不起眨。原来护着树根的这个矮小汉子,才是树王!心头如粗石狠狠擦了一下,颤颤的,脑后硬起来。
  真树王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手慢慢松开,刀哐当一声落在树根上。余音沿树升上去,正要没有,忽然如哭声一般,十数只鸟箭一样,发一阵喊,飞离大树,鸟儿斜斜地沿山势滑飞下去,静静地又升起来,翅膀纷纷抖动,散乱成一团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李立呆呆地看看大家,精神失了许多。大家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书不说话,过去把刀拾起来,交给李立。李立呆呆地看看刀,一动不动。
  肖疙瘩慢慢与树根断开,垂着手,到了离大树一丈远的地方立下,大家却不明白他是怎么走过去的。
  支书说:“砍吧,总归是要砍,学生们有道理,不破不立,砍。”回头招呼着: “队长,你过来。”
  队长仍远远站着,说: “你们砍,学生们砍。”却不过来。
  李立抬起头,谁也不看,极平静地举起刀,砍下去。
  第八章
  大树整整砍了四天,肖疙瘩也整整在旁边守了四天,一句话不说,定定地看刀在树上起落。肖疙瘩的老婆做了饭,叫六爪送到山上去,肖疙瘩扒了几口,不再吃,叫六爪回去拿些衣服来。六爪失了往日的顽皮,慌慌地回到队上。天一黑下来,六爪便和他的母亲坐在草房前向山上望着。月亮一天比一天晚出来,一天比一天残。队上的人常常在什么地方站下来,呆呆地听着传来的微微的砍伐声,之后慢慢地走,互相碰着了,马上低下头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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