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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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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你是谁?〃何大爷问。

    〃是我,阿桢。〃

    〃阿桢?〃何大爷迷茫的念了一句,侧着头思索,自言自语的说:〃阿桢?不,不是阿桢,不叫阿桢,是阿平,阿平,我的儿子,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他茫然地微笑,向虚空中伸着手:〃阿平,来,乖,让阿爸抱,别哭,你要什幺,阿爸给你买,你要月亮,阿爸也给你摘下来!〃他侧着头,努力集中思想,突然看见了绍桢,立即痉挛的大叫了起来:〃你是谁?你不要碰我的儿子,阿平是最好的孩子,他会成大事,立大业的,他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嚎叫:〃他没有杀人,没有偷东西!没有!没有!你不能抓他!〃

    他向空中挥舞着拳头,接着,又恐怖的把身子向后躲,喊着说:〃哦哦,阿平,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打我,我骗了高宏的钱,骗了许多人的钱,都是为了你,我要把全世界都赚给你,钱,你拿走!你不能打我!〃突然,他把头扑进了手心里,像孩子似的啊啊大哭了起来。

    高绍桢又默默的退出了房间,他知道,再也不用他复仇了,何大爷已经被报复了,阿平代他复了仇。门外,小翠正沉默的站着,绍桢望了她好一会,记起他临走时,她曾冒着冷风送他,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他拥抱了她,至今他还能感到她纤弱的身子在他怀里颤抖。那是他们间唯一的一次拥抱。

    〃小翠,跟我走,好吗?〃他问。

    〃不!我不能!〃小翠垂着眼帘说,〃你走吧!他对我不好,可是他是我公公,我不能离开他!〃

    绍桢望着他,出国这幺多年,他几乎忘掉中国所存在的古老的思想了。点点头,他在她手里塞下一叠钞票。轻轻说:〃我走了!〃

    小翠也点点头,静静的凝视着他。屋内,又传出何大爷大吼的声音:〃小平,看阿爸把全世界都赚给你,都赚给你!〃接着是一阵比哭还难听的惨笑。

    高绍桢对小翠望了最后一眼,转身走开了。小路两旁的菜田里,农夫们正弯着腰在播种,他无意识的注视着那些辛劳工作的人,喃喃自语的说:〃你所种植的,你必收获。〃踏着耀眼的阳光,他大踏步的向来路走去。

 苔痕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清晨,晓雾未散之际,如苹已经来到了那山脚下的小村落里。

    虽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着件黑毛衣,既未施脂粉,也没有戴任何的饰物,但,她的出现仍然引起了早起的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妇从那全村公用的水井边仰起头来注视她,然后窃窃私语的评论着。一些褴褛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她漠然的穿过了这不能称之为街道的街道,隐隐约约的听到一个女人在说:〃又是她!她又来了!〃

    又来了!是的,又来了!她感到一股疲倦从心底升起,缓缓的向四肢扩散,一种无可奈何的疲倦,对人生的疲倦。走到了这村落的倒数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门。门内一阵脚步声,然后,〃吱呀〃一声,门拉开了,门里正是老林──一个佝偻着背脊的老农。看到了她,他玻Я瞬'视线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着就兴奋的叫了起来:〃啊呀!太太,你好久好久都没有来了!〃

    好久好久?不是吗?一年多了!最后一次到这儿是去年夏天,离开的时候她还曾发过誓不再来了,她也真以为不会再来了,但是,她却又来了。

    〃老林,〃她说,语气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钥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叠连声的说:〃上星期我还叫我媳妇去清扫过,我就知道不定那一天你们又会来的。哦,叶先生呢?〃

    〃他明后天来,我先来看看!〃

    〃好,好。叶太太,你们需要什幺吗?〃

    〃叫你媳妇担点柴上去,给我准备点蔬菜,好了,没有别的了,我们不准备待太久。〃

    〃好的,好的。〃

    老人取了钥匙来,如苹接过钥匙,开始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径,向丛林深处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雾朦胧,她缓慢的向上面迈着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视着路边的草丛和树木。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穿出了树木的浓荫,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后那条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着日光,反射着银色的光线。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门上,仍然挂着其轩所雕刻的那块匾──鸽巢。其轩的话依稀荡在耳边:〃鸽子是恩爱的动物,像我们一样。〃

    是鸽子像他们?还是他们像鸽子?大概谁也不会像谁。鸽子比人类单纯得太多太多了,它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满了矛盾和紊乱的关系,不会有苦涩的感情。如苹沿着小径,向小屋走去。小径上堆积着落叶,枯萎焦黄,一片又一片,彼此压挤,在潮湿的露水中腐化。小径的两边,是杂乱生长着的相思树和凤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块当初他们费了很大劲搬来的巨石上,已布满了青绿色的斑斑苔痕。如苹在巨石边默立了片刻,这斑斑点点的苔痕带着一股强大的压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层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微颤的手无法把钥匙正确的插进那把生锈的大锁中,斑斑点点,那应该不是苔痕,而是泪痕,在一年多以前那个最后的晚上,她曾坐在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开了门锁,推开房门,一股霉腐和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她靠在门框上,先费力的把那层泪雾逼了回去,再环视着这简陋的小屋子。屋内的桌子椅子一如从前,那张铺着稻草的床上已没有被单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妇拿去用了。桌上,他们最后一夜用过的酒瓶还放在桌上,那两个杯子也依旧放在旁边。屋子的一角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仍然杂乱的堆着书籍和水彩颜料。她走到桌前,不顾那厚厚的灰尘,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里。

    她一动也不动的呆坐着,没有回忆,也没有冥想,在一段长时间里,她脑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妇带着扫帚水桶进来。

    经过一番清扫,床上重新铺上被单,桌子椅子被抹拭干净,前后窗子大开,放进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气,这小屋彷佛又充满了生气。老林的媳妇走了之后,她浴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中,怔怔的望着墙上贴的一张她以前的画,是张山林的雨景,雨雾迷蒙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挣扎的树木。她还记得作画那天的情景,窗外风雨凄迷,她支着画架,坐在窗口画这张画,其轩站在她身后观赏,她画着那些在风中摇摆的树木时,曾说:〃这树就像我们的感情,充满了困苦的挣扎!〃

    大概是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这张画面上布满了过分夸张的暗灰色。

    那块木板上堆积的书本,已被老林的媳妇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刚刚翻开,就落下了一张纸,纸上是其轩的字迹,纵横、零乱、潦草的涂着几句话: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纸上的字大概是她离开后他写的。翻过纸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万的字,纵纵横横,大大小小,重重叠叠,反反复覆,都是相同的两个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惊叹号:〃如苹!如苹!如苹!如苹!如苹!……〃

    她一把握紧这张纸,让它在掌心中绉缩起来,她自己的心也跟着绉缩。泪珠终于从她的面颊上滚落。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平躺在床上,让泪水沿着眼角向下滑,轻轻的吐出一声低唤:〃其轩!〃

    第一次认识其轩是在她的画展里,一次颇为成功的画展,一半凭她的技朮,一半凭她的人缘,那次画展卖掉了许多,画展使她那多年来寥落而寂寞的情怀,得到了个舒展的机会。就在她这种愉快的心情里,其轩撞了过来,一个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让我自我介绍,我叫叶其轩,是××报的实习记者,专门采访文教消息。〃

    〃喔,叶先生,请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来,还不脱稚气,微微带着点儿羞涩,喘了一大口气说:〃我刚刚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画得真好。〃

    〃那里,您过奖了。〃

    〃我最喜欢您那张'雨港暮色',美极了,苍凉极了,动人极了!我想把它照下来,送到报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内光线不大对头。〃

    她欣赏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错,居然从这幺多张画里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张来,她审视着他光洁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衬衫领子,微笑的说:〃叶先生刚毕业没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学毕业!〃他说,脸有些发红。〃你怎幺看得出来的?〃

    〃你那幺年轻!〃如苹说。

    年轻,是的,年轻真不错,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奋斗。刚刚从大学毕业,这是狂热而充满幻想的时候,自己大学毕业时又何尝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间,幻想破灭了,美梦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虚和落寞,想着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胧的透视着窗外。直到其轩的一声轻咳,她才猛悟过来,为自己的失态而抱歉的笑笑,她发现这男孩子的眼睛里有着困惑。正巧另一个熟朋友来参观画展,她只得拋下了其轩去应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来,她发现其轩依然抱着手臂,困惑的坐在那儿。她半开玩笑的笑笑说:〃怎幺,叶先生,在想什幺吗?〃

    〃哦!〃其轩一惊,抬起了头来,一抹羞涩掠过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的说:〃我想,我想,我想买您一张画!〃

    〃哦?〃这完全出于意外,她疑惑的说:〃那一张?〃

    〃就是那张'雨港暮色'!〃

    如苹愣了愣,那是一张她不准备卖的画,那张画面中的情调颇像她的心境,漠漠无边的细雨像她漠漠无边的轻愁,迷迷离离的暮色像她迷迷离离的未来,那茫茫水雾和点点风帆都象征着她的空虚,盛载着她的落寞。为了不想卖这张画,她标上了〃五千元〃的价格,她估计没人会愿意用五千元买一张色调暗淡的画。而现在,这个年轻的孩子竟要买,他花得起五千元?买这张画又有什幺意思呢?她犹豫着没有开口,其轩已经不安的说:〃我不大知道买画的手续,是不是付现款?现在付还是以后付?……〃

    〃这样吧,〃如苹匆匆的说,〃我给你一个地址,画展结束后请到我家取画。〃她写下地址给他。

    〃钱呢?〃

    〃你带来吧!〃她说着,匆匆走开去招待另外几个熟人,其轩也离开了画廊。这样,当画展结束之后,他真的带了钱来了。那是个晚上,他被带进她那小巧精致的客厅。她以半诧异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劝他放弃那张画,但是,他说:〃我喜欢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几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种乱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许多的钱,买你这张画,该是我最正派的一笔支出了。〃她笑了。她喜欢这个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说法,好象你是个很会随便花钱的坏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点特别。然后,他用手托着下巴,用一对微带几分野性的眼睛大胆的直视着她,问:〃请原谅我问一个不大礼貌的问题,李小姐,你今年几岁?〃

    〃三十二。〃她坦率的说。

    〃三十二?〃他扬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来像二十五岁,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五十二岁!李小姐,你总是喜欢在别人面前充大的吗?〃

    她又笑了。

    〃最起码,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过二十二、三岁吧?〃

    〃不!〃他很快的说:〃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说谎,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不明白他为什幺要说谎。在他这样的年纪,总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大,等他过了三十岁,又该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小了。人是矛盾而复杂的动物。

    〃李小姐,〃他望着壁上的一张旧照片说:〃你有没有孩子?〃

    〃没有。〃她也望了那张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轻,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带走了她的欢乐和应该有的幸福。将近五年以来,她始终未能从那个打击中振作起来,直到她又重拾画笔,才算勉强有了几分寄托。

    〃他很漂亮,〃其轩望着那个男人说,丝毫没有想避免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怎幺回事?他很年轻。〃

    〃一次车祸。〃她简单的说,她不想再谈这件事,她觉得面前这个男孩子有点太大胆。

    〃他把你的一半拖进坟墓里去了!〃他突然说。

    她吃了一惊,于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这年轻的孩子灼灼逼人的注视着她,在他那对聪明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带着的羞涩,这孩子身上有种危险的因素。

    她挪开眼光,冷冷的说:〃你未免交浅言深了!〃

    〃我总是这样,〃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态寥落了起来,那份羞涩又升进他的眼睛中。〃我总是想到什幺说什幺,不管该不该说,对不起,李小姐。我想我还是告辞吧!这儿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张画带走吗?〃

    看到他眼中骤然升起的怅惘和懊丧,她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到底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孩子,她为什幺该对他无意的话生气呢?于是,她微笑着拍了拍沙发说:〃不,再坐一坐!谈谈你的事!我这儿很少有朋友来,其实,我是很欢迎有人来谈谈的。〃

    他又坐了回去,欢快重新布满了他的脸。他靠在沙发中,懒散的伸长了腿,他的腿瘦而长,西服裤上的褶痕清楚可见。

    他笑笑说:〃我的事?没什幺好谈。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到台湾之后,父亲的事业越来越发达,成了商业巨子,于是,家里的人口就越来越增加……〃他抬起眼睛来,对她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个六姨……反正,家里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后,就只有分开住,大公馆,小公馆……哼,就这幺一回事。〃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有两个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亲连正眼都不看她们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认为我的血统最可靠吧!〃他扬扬眉,无奈的笑笑。

    如苹注视着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转,眼睛茫然的注视着杯子里的液体,看起来有种近乎成熟的寥落,这神情使她心动。她换了一个话题:〃你该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

    〃拜托你!〃

    〃真的没有吗?〃她摇摇头,〃我可不信。〃

    〃唉!〃他叹口气,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转。

    〃是有一个,在师大念书。〃

    〃那不是很好吗?〃她不能了解他那声叹息。

    〃很好?〃他皱皱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气坏透了,她总想控制我,动不动就莫名其妙的生气,结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李小姐,〃他望着她:〃告诉我一点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个女孩子就有一个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气,大概因为她恐怕会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时,也探测一下你对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气来探测吗?我认为这是个笨方法!〃

    〃在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很苯的。〃她微笑而深思的说。

    〃不过,我猜想她是很爱你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她的话中的真实性。她又问:〃你父亲知道你的女朋友吗?〃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这件事。他认为她可以做一个好妻子。我父亲对我说:娶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至于还想要其它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实就行了。〃

    〃唔,〃她皱皱眉:〃你父亲是个危险的人物!〃

    〃也是个能干的人物,因为他太能干,我就显得太无能了。什幺都有人给你计划好。读书、做事,没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这总使我感到自己是个受人操纵的小木偶。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象这个'我'根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个随人摆布的叶其轩──我父亲的儿子!但是,不是'我'!你了解吗?〃

    她默默的点头,她更喜欢这个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个女朋友来说吧,她名叫雪琪,事实上,根本就是我父亲先看上了她,她是我父亲手下一个人的女儿,我父亲已选定她做儿媳妇,于是,他再安排许多巧合让我和雪琪认识,又极力怂恿我追她。虽然,雪琪确实很可爱,但我一想到这是我父亲安排的,我就对她索然无味了。我没法做任何一件独立的事──包括恋爱!〃

    如苹看看这郁愤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父母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会满意。安排得太少,子女也不会满意。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要〃独立〃,有的人又要〃依赖〃,世界是麻烦的。其轩的茶杯喝干了,她为他再斟上一杯,他们谈得很晚,当墙上的挂钟敲十一下的时候,他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

    〃哦,怎幺搞的?不知不觉待了这幺久!〃他起身告辞,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难得这样畅所欲言的和人谈话!李小姐,你是个最好的谈话对象,因为你说得少,听得多。你不认为我很讨厌吧?〃

    〃当然不!〃她笑着说:〃我很高兴,我想,今晚是你'独立'的晚上吧!〃〃噢!〃他笑了。

    他终于拿走了她那张画,当他捧着画走到房门口时,他突然转身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幺要买你这张画?我想把你的'消沉'一齐买走!以后,你应该多用点鲜明的颜料,尤其在你的生活里!〃

    说完,他立即头也不回的走了。如苹却如轰雷击顶,愣愣的呆在那儿,凝视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好半天,这几句话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她胸腔中来回撞击,反覆回响。她站了许久许久,才反身关上房门,面对着空旷而寂寞的房子,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正充塞在每一个角落里。同时,她觉得她太低估了那个大男孩子了!叶其轩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总在许多无法意料的时间中到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混熟了之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羞涩,他爽朗而愉快。他用许许多多的欢笑来堆满这座屋子,驱走了这屋子中原有的阴郁。每次他来,主要都在谈他的女友﹔又吵了架,又和好了,又出游了一次,又谈了婚娶问题……谈不完的题材,她分享着他的青春和欢乐。

    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他像一阵旋风一样的卷进了她的家门。他的领带歪着,头发零乱,微微带着薄醉。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走!我们跳舞去!〃

    〃你疯了!〃她说。

    〃一点都没疯,走!跳舞去!我知道你会跳!〃

    〃总要让我换件衣服!〃

    〃犯不着!〃

    不由分说的,他把她挟持进了舞厅中。于是,在彩色的灯光和使人眩晕的旋律中,他带着她疯狂的旋转。那天晚上好象都是快节拍的舞曲,她被转得头昏脑胀,只听得到乐队喧嚣的鼓和喇叭声,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发热的面颊,和朦胧如梦的心境。

    〃哦,〃她喘息的说:〃我真不能再转了,我头已经转昏了!〃

    于是,一下子,音乐慢下来了。慢狐步,蓝色幽暗的灯光,抑扬轻柔的音乐,熏人欲醉的气氛。他揽着她,她的头斜靠在他的肩头……如诗,如梦……如遥远的过去的美好的时光。她眩惑了,迷糊了。似真?似幻?她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就这样,慢慢的转,慢慢的移动,慢慢消失的时间里。让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幺,当什幺都停住了,她还有一个〃现在〃,一个梦般的〃现在〃。

    终于,夜深了,舞客逐渐散去。他拥着她回到她家里。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她始终还未能从那个旋转中清醒过来。下车后,他送她走进房门,在门边幽暗的角落里,他突然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捉住了她的。她挣扎着,想喊,但他的嘴堵住了她。而后,她不再挣扎,她弄不清楚是谁在吻她,她闭上眼睛,感到疲倦,疲倦中混杂着难言的酸涩的甜蜜。

    他抬起了头,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她。然后,一转身,他离开了她,跳进了路边等待着的车子里。她注视着那车子迅速的消失在暗黑的街头。车轮仿佛从她的身上,心上压挤着辗过去。她觉得浑身酸痛,许久后才有力气走进家门。

    回到卧室里,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镜子里反映出她绯红的面颊和迷失的眼睛。她把手按在刚被触过的嘴唇上,彷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上。她试着回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鲁莽。她疲乏的伏在梳妆台上,疲倦极了。一个大男孩子,一个鲁莽的大男孩子,在她身上逢场作戏的取一点……这是无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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