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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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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杯子放进碟子的一剎那,他突如其来的开了口:〃你喜欢他吗?德伏扎克?〃

    她一惊,咖啡杯〃叮〃然一声落进碟子中,一滴咖啡溅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风衣上。她再没想到他问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对音乐家的喜爱,又是那样突兀的冒出来。他转头望着她,一块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渍,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带着股恻然的温柔说:〃对不起,没想到会惊吓了你。〃

    她眨动着睫毛,牙齿紧咬着嘴唇,神经质的想哭一场。她的霈远渡重洋,从此而逝,这人却像霈的幽灵。闭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气,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你累了,思薇,三天以来,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应该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觉。〃把咖啡杯推远了些,她试着要站起身来,轻声的说:〃请你让一让,我要走了。〃〃允许我送你回去。〃

    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说了。但他的神情显得恳切而坦白,似乎这请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摇摇头。

    他望着她,眼睛中有一抹担忧。这使她又幻觉的感到这并非一个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幺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来。使她诧异的,是那个男人并不坚持,他微侧着身子,让她走出去,当她要去付帐时,他才说了一句:〃你的帐我已经付过了。〃

    她站住,鲁莽而微带愤怒的说:〃为什幺?谁要你付?〃

    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她打开手提包,抽出十块钱,拋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顾的走了出去。迎着室外凉凉的风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彻骨彻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她向前面机械化的移动着脚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颗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抹面颊,不知是什幺时候起,她的面颊上早已遍是泪痕了。

    海滨,秋季的强风卷起了漫天的飞沙,几块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耸立在海岸上,浪花层层飞卷,又急急涌退,整个的海滩,空漠得找不到一个人影。思薇拉紧了风衣的大襟,拂了拂散乱的头发,吃力的在强风之中,沿着沙滩走去。沙是湿而软的,她的足迹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进了沙里。跳上一块岩石,她望着潮水涌上来,把那足迹一股脑儿的扫进大海。耳边,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思薇,你像海。〃

    〃怎幺?〃

    〃有时和海一样温柔,有时又和海一样任性。〃

    〃噢,海并不温柔,海是坚强的,蛮横的。〃

    〃谁说海不温柔!你看那水纹,那幺细致,那幺轻柔,又那幺美丽。〃

    她握紧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眼前的海。言犹在耳,其人何处?潮来了,潮去了,成千成万的小泡沫,在剎那间就破灭了,像她的爱情!走下了岩石,她望着那绵亘的沙滩,他们曾经并肩走过。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着说:〃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吗?都是因为爱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来的!〃

    那次,由于高跟鞋的跟一再陷进沙里,她赌气脱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并且逼他脱下鞋袜相陪。两组足印绵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画。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简爱》中的句子:〃与我同死,与我同在,我爱人,也被人爱。〃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谁?海浪吗?潮水吗?海是亘古长在的,其它的呢?

    海边,有一幢古旧破败的别墅,门窗上,腐朽的木条残缺的挂着,蛛网封满了屋檐,青苔密布在台阶上,只有瓷砖的外表显示了辉煌的过去。他们站在门口,曾好奇的打量着这幢阴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丛生的断壁颓垣。他揽紧了她,感慨的说:〃谁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过怎样的人,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给她过多的感触,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所有的那份怆恻一样,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灿烂的一日!在那一剎那,她只希望月圆人久。倚紧了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寻思,光辉灿烂的爱情,会不会也有一天变成这样的断壁颓垣?看到她默默寡欢,霈笑嘻嘻的说:〃噢!思薇,这是小说里的房子呢!想想看,这篇小说应该怎样布局?有一对情侣,在一个冬日的黄昏,来到海滨度假,突然间,风雨来了,他们看到海边有一幢古旧的空屋……〃

    〃别!霈!〃她阻止了他,爱情中不该有风雨,她不愿谈到风雨,也不愿再谈这空屋。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预感居然灵验。光辉灿烂的高楼已成坏槛破瓦。用手蒙住了脸,她不忍再凭吊这幢屋子,更不忍凭吊那份爱情。低低的,她啜泣的喊:〃霈!霈!这多幺残忍!〃

    一件衣服轻轻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帮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惊,迅速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泪眼迷蒙中,她接触到的是一对霈的眼睛!张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说:〃霈,你来了!〃

    〃小姐,风大了,回去吧!〃

    那个男人深深的望着她,怜恤的说。她一震,立即明白了!这又是那个男人!前一个晚上跟踪着她的男人!她摇摇头,抹去了泪痕,愠怒的说:〃你做什幺?你是谁?干吗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

    那男人凝视着她,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别那幺敌视我,我承认我在跟踪你,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我并没有恶意,你相信吗?我只是不放心!你看来这样的……这样的凄苦无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助你?〃

    〃关你什幺事?〃她恼恨的喊:〃我不要别人的帮助,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她踢了踢脚边的沙,迎着风,又走向了沙滩。那男人并没有离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边,他的衣服也还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块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着岩石,她眺望着暮色苍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儿,静静的说:〃看到那海浪吗?〃〃海浪?〃她有些错愕。

    〃是的,海浪。〃他望着海,深思的说:〃当一个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个浪继之而起。人生许多事也是这样,别为消失的哭泣,应该为继起的歌颂。〃

    她瞪着他,更加错愕,他的谈吐和神情对她有种催眠似的作用,她觉得眩惑而迷乱。这个男人是谁?他知道些什幺?

    风更大了,海浪在喧嚣着。那人调回眼光来看了她一眼,对她温暖的笑笑,嘴边有两条弧线,看来亲切而安详,他那件灰色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穿著件白衬衫,敞开着衣领,显露出男性的喉结,风从他的领子里灌进去,鼓起了他的衬衫,但他似乎对于那凉意深深的寒风满不在乎。重新凝望着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几句话:〃……但我为何念念于这既往的情景?任风在号,任涛在吟,去吧,去吧,悲之念,我宁幻想,不愿涕泣泫零!〃

    她知道这几个句子摘于拉马丁的诗。茫然的,她继续凝视着他,他又对她温暖的笑了笑,轻声的说:〃够了吧,思薇,你对过去的凭吊该结束了吧!〃

    她惊跳起来,紧紧的盯着他。

    〃你怎幺知道我的名字?〃

    〃这并不困难,是不是?〃他仍然带着那温和的笑,笑得那样恬然,使人觉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惊。

    〃我说过,我跟踪你好几天了,那幺,你的名字很可以从你的邻居口中打听出来,是不是?〃

    〃你为什幺跟踪我?〃

    他耸耸肩,又蹙蹙眉,最后却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幺。〃他颇为懊丧似的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反射作用……一种下意识……不,都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一句话,我没有恶意,却情不自已。〃

    她注视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使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叹了口气。

    〃你像他。〃她喃喃的说,神思恍惚。

    〃像谁?〃

    〃他,霈。〃

    〃是吗?〃他温柔的问,仿佛他也认识霈一般。〃来,〃他鼓励的抓住她的手臂。〃为什幺不在沙滩上走走?看,这儿有一粒贝壳!〃

    他俯身拾起了一颗小小的贝壳,水红色的底色,有细细的花纹,晶莹可爱。

    〃多美!〃他赞叹的说,把贝壳放进她的手掌中。〃高兴一点,思薇,这世界很可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幺绝望!〃

    〃你怎幺知道我绝望?〃

    〃难道你不是那幺想吗?〃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来,她怔怔的望着他,接着,她笑了,自从收到霈的信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他点点头,赞许的说:〃笑容比哭泣对你更合适,但愿你能远离悲哀和失意,从这一刻钟开始!〃

    〃你是谁?〃她问:〃对于我,你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诧异。老实说,我从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自动交谈过。〃

    〃人,总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着说:〃你马上会对于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带着那样自信的味儿,使别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他们缓缓的沿着沙滩走去,暮色正从海面升起,而逐渐加浓,到处都是一片昏蒙的苍灰色。他说:〃你看!那儿有一个老头!〃

    真的,有个白发萧萧的老头正从海岸边走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肩膀上破着大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弯着腰,他一面走,一面在捡拾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望着那老头说:〃他在干什幺?〃

    〃捡那些飘流物,靠它来生活,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

    思薇摇摇头,这样的生存,岂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独的在潮水中捡拾更破烂的东西,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一剎那间,对这老头,她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之感。老头走近了,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怜,而那被海风和日炙吹晒成褐色的皮肤,都早已龟裂,皱纹重重叠叠的堆在那张久历风霜的脸上。

    〃可怜!〃思薇叹息着。

    〃你认为他可怜吗?〃他笑笑。〃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或者,他生活得很快乐和满足,你听,他还在哼着歌呢!〃

    真的,那老头一边捡拾着东西,还在一边唱着歌。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头抬起头来,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齿龈。

    〃你好!〃他对老头打着招呼。

    老头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的国语,只高兴的点着头,又走开去捡拾那些破破烂烂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说,凝视着她。〃思薇,他并不贫穷,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头,一瞬间,她觉得有两股热浪冲进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凄楚。好久好久之后,她才能稳定激动的情绪,而重新扬起睫毛来,当她再望向他时,她知道,这个不期而遇的男人,对她已经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台北的一家小餐厅里,他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共进晚餐。他为她叫了一瓶葡萄酒。她向来是滴酒不沾的,这晚却忘形的喝了好几杯。经过酒的熏染,她觉得心头热烘烘的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双颊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着腮,她迷迷离离的望着对面那个男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对她卷了过来,冲激了她,淹没了她。

    〃你有一对和他一样的眼睛。〃她醉态可掬的说。

    〃是吗?〃他抬抬眉毛。

    〃是的,完全一样。〃她点着头,注视他。〃我和他见第一面的时候就爱上了他,我费了很大的努力来等待他追求我,我以为我起码等待了一个世纪,事实上,他在认识我的第二天就来找我了。〃

    他静静的望着她,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

    〃那是秋天,〃她啜了一口酒,费力的咽了下去,玻鹧劬醋⑹幼啪票猩詈斓囊禾濉!ㄋ业胶1呷ィ哟宋揖桶狭撕!:1叩难沂校凶⌒〉耐恋孛恚挥邪敫鋈烁撸恋孛砬懊嫒甲畔悖嘌挑留痢K盐依吭诨忱铮銎鹜防矗铱吹降氖前自评短欤┫峦啡ィ铱吹降氖巧耥璐蠛!>驮谀峭恋孛淼那懊妫谝淮挝橇宋遥担'思薇,如果能有你,我什幺其它的东西都不要了!'我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祷告:'云天做我的证人,神灵知道我的心迹,从今起,这个男人将拥有我,一直到永远,永远。'〃

    她停了下来,有两颗泪珠从睫毛上跌进酒杯里,摇摇头,她皱拢了眉毛,无限凄苦的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愣愣的说:〃他什幺其它的东西都不要了,但是,他还是要出国,还是要追求他的事业和前途。结果,他什幺其它的东西都要了,就是没有要我!这不是很滑稽吗?〃

    他不语。伸过手去,他把他的大手压在她神经质的颤抖的手背上,轻轻的,安慰的拍了拍她。她举起酒杯,把杯中残余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她吐出一口长气。

    〃那年冬天,我到高雄姨妈家里去小住,住了三天,他出其不意的来了。他说:'没有你,我不知道怎幺活着,什幺都不对劲!'我陪他到大贝湖玩,从第一景走到第八景。那天非常冷,而且下着雨,我又正在感冒。他挽着我,我们在冷雨中一景景的走下去,他说:'有人说大贝湖太大了,不是凭两只脚可以走完的。'但,我们走完了,而且,我觉得大贝湖是太小了。当天晚上他赶车回台北,我在姨妈家卧病一星期,因为淋了雨而发高烧,他来信说:'害你生病,我真于心不安。'我却非常高兴,为他而病,连'病'都变得甜蜜了!〃

    她拿起酒瓶,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对他凄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说我傻。〃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摇摇头。

    〃你是我遇到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是吗?〃她豪迈的举起酒杯,高兴的说:〃为你这一句话,我要干一杯!〃他压住她的手。

    〃你喝得已经太多了!〃

    〃别管我,〃她笑意盈盈:〃我喝得很开心,现在才知道酒的好处,它使我轻飘飘的──像腾云驾雾一样。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呢!〃

    〃你不惯于喝酒,对吗?〃他问:〃当心点,真正喝醉之后并不好受。〃

    〃别管它!〃思薇说,已经醉眼朦胧,又啜了一口酒,她问:〃我刚刚在说什幺?〃

    〃大贝湖。〃他提醒她。

    〃对了,大贝湖!〃她愉快的接了下去:〃大贝湖之游令人一生难忘,至今我还怀念那雨中的情景,湖山隐约,雨雾迷蒙。那夹道的扶桑花,那楼阁亭台,和那滴着水的尤加利树!〃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生活得越充实,时间过得越快。我们的足迹遍布名胜地区,南部的大贝湖、凤山、和三地门。北部的碧潭、野柳、金山海滨。东部的礁溪和大里。还有那些古典乐的咖啡馆:青龙、波丽路、田园、月光!最后,我们只有一个地方没去过,中部的日月潭!〃

    她侧着头,斜靠在墙上,陷进恍惚的沉思里。

    〃有一天,不知道为了什幺,我们吵了架,我很伤心,决定一个人躲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好好的沉思几天。于是,我收拾了行囊,悄悄的到了台中,再转金马号的车子去日月潭,到了日月潭涵碧楼,我想订旧馆的贵宾室,因为据说那间房间最安静,也最美,能一览湖光山色。可是,旅馆的人告诉我,那间房间已被一个半夜赶来的客人捷足先得了。我只好订了隔壁的一间。而当我跟着侍者走进走廊,经过贵宾室的时候,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跨出房门,我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他!原来他也悄悄的跑到日月潭,想在湖山之中,一抒郁悃!我们相对无言,然后抱头痛哭,诅咒发誓的说,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分开了!〃

    她停住,看着他,突然的醒悟了过来。

    〃怎幺!〃她说:〃你干什幺要听我说这些?〃

    〃说吧!〃他鼓励的望着她:〃等你说完了,你会觉得心里舒服得多!〃

    她犹疑了几秒钟,终于笑了笑。

    〃我已经说完了!没什幺好说了,都是些傻事!他走了,我哭得像个小娃娃,他叫我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喝干了杯里的酒,摊了摊手。〃一直等!等到他告诉我,他已经结婚了。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故事,是不?〃

    他悄悄的取走了酒瓶。

    〃吃点饭吧,〃他说:〃你喝了太多的酒。〃

    〃我饱了!〃她推开饭碗,注视着他。〃你是个奇怪的人。〃

    〃是吗?〃他微笑的回视她。

    〃你使我说了太多的话!不过,奇怪!我现在倒不觉得那是件怎幺了不得的事了!看开了,人生都没什幺了不起,遇合、分开……就像碰到你,我到现在还糊里糊涂呢!〃

    他笑了。

    〃暂时,还是糊涂一点吧!〃他含蓄的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付了帐,他们走出饭馆,迎面的冷风使她踉跄了一下,带着醉意,她不稳的迈着步子,凉凉的风扑在热热的面颊上,说不出来的舒适和飘飘然。他搀扶住她,担心的问:〃行吗?要不要叫一辆车?〃

    〃不!〃她阻止了他。〃就这样走走吧!我喜欢在夜色里走,以前,我和他常常在夜色中漫步好几小时。〃

    他不说话,只轻轻的揽住了她的腰。她斜倚在他宽宽的肩膀上,下意识的把手插进他的夹克口袋里。他们就这样依偎着向前走去,走过了大街,也走过了小巷。长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一层静谧的、温馨的、朦胧如醉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散布开来。接着,细细的雨丝飘了起来,他说:〃下雨了。〃

    〃唔。〃她模糊的应了一声,更紧的倚偎着他,无意于结束这街头的漫步。

    〃冷吗〃他问。

    〃不,不冷。〃她说,心头微微掠过一阵震荡。冷吗?不,走在他身边,她从没有觉得过冷,从没有。

    灯光慢慢的减少了,夜色已深。她头中昏昏沉沉,酒意仍然没有消除。高跟鞋清脆的敲击着路面,打破了几分夜的岑寂。用手环住了他的腰,鼻端轻嗅着他衣服上的男性的气息。她迷离的,喃喃的念:〃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念完了,她觉得面颊上痒痒的,爬满了泪。把头埋进了他的衣领里,不管是在大街上,她开始静静的哭泣。他揽住她,拍抚着她抽动的肩头,让她哭。她哭够了,抬起头来,诧异的仰视着他。

    〃我像个傻瓜,是不是?〃她说。

    〃你不是。〃他摇头,深深的叹息。〃那个人是个傻瓜,你的那个他!〃

    她的眼珠转动着,逡巡的望着他。他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低低的说:〃我不离开你,思薇。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照顾你,爱护你,使你远离悲哀和烦恼,给我机会吗?嗯?〃

    〃为什幺?〃她愕然的说:〃你并不了解我,而且,几乎不认识我。〃

    〃是吗?〃他问:〃你不觉得我们像认识了几个世纪了吗?或者,你还不太认识我,但我已经认识你很深很深了。我知道你内心那感情的泉源多幺丰沛,我知道你小脑袋里充满的诗情画意,我还知道你有个未被发掘的宝窟──你的思想。我将要发掘它!〃

    她蹙紧了眉头,眼前这张男性的脸模模糊糊的晃动着,似曾相识!那眼睛,那神态……这是霈?还是另一个人?不!这不是霈,她知道。他比霈更多了一点什幺,属于灵性一类的东西。低下头,她挽住他,重新向无人的街头走去。身边的男人默然不语,这也不像霈,霈常会絮絮叨叨的诉说一些未来的计划。

    走完了一条街,转进一条巷子,已到了她的家门口,他送她到门前,巷子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行人,巷口的灯光幽幽暗暗的斜射着,昏茫的照射在他们的身上。〃回去吧!〃他说,把她的头发拂到脑后,仔细的望着她的脸:〃回去好好的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明天早上我在火车站等你,我们去乌来玩,好吗?〃

    她怔怔的望着他。

    〃我还是十几年前去过乌来,一直就没有再去过,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她不语。他点点头。

    〃反正我等你。〃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进去吧,风很大,当心受凉。〃

    她依然怔怔的望着他。

    〃想什幺?〃他问。

    〃你。〃她轻轻的说,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又停了好半天,才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个下午和晚上陪伴着我。〃取出钥匙来,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再转头看看他,夜色里,他颀长的身子朦朦胧胧的,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她忘记了开门,心智恍惚迷离,这是谁?霈?她靠近他,用手攀住他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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