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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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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我没有怀疑,就是太没有怀疑了。”可欣无可奈何的说。

    “你放心,”嘉文沉着脸,一本正经的,诅咒发誓的说:“我对你这份心,也只有上帝知道了,我这辈子──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呢,下辈子还有再下辈子呢,我都不会变的,永远不会变的!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几千几万年还是如此!信不信由你!”他越说越急,脸色都变了,“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大的,你还不信任我!”

    “我没有不信任你,真的,一点都没有不信任你。”可欣劝慰的解释着,又幽然的叹口气。

    “但是──嘉文,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还──还多得很呢!”

    “你这是什么话嘛!”嘉文更急了,抓着可欣的手一阵乱摇。“你怎么了吗?可欣?你是存心呕我,是不是?你何必说这些呢?什么意思嘛?我真越来越不了解你了!”他坐近了她,焦灼的眸子热切的盯着她的眼睛,急促的说:“我告诉你一件秘密好不好?你以为今天就是单纯的为我开庆祝会吗?”

    “怎么──”可欣怀疑的转动着眼珠。

    “我跟你说吧,爸爸和你母亲联络好了,今天晚上在圆山饭店有个盛大的宴会,就算我们的订婚宴。爸爸瞒着我们,为了要给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喜!戒指都打好了,你的是个一克拉的白金钻戒──这些都是嘉龄泄漏给我的消息,你可别露马脚,就装作不知道吧。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的,但是看你一直不开心,疑神疑鬼的,还是先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们的生命是在一起的,永远不会分开……你即将属于我,我也属于你……”

    可欣瞪大了眼睛,呆呆的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随着嘉文兴奋的述说,她的脸色就越变越苍白。好半天,她就那样坐着,嘉文的声音像飘浮在雾里,她抓不住任何的音浪,许久之后,她才喃喃的说了一句:“怪不得──妈妈逼着我去订衣服。”

    “所以,”嘉文在说他自己的:“你还担心什么?我们订了婚,也可以不等大学毕业就结婚,我们可以住在这幢房子里,假若你不喜欢──”“我问你,”可欣神经质的抓住嘉文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颤栗:“纪远知不知道这消息?”

    “你是说我们今天订婚的消息?”嘉文说,丝毫没有发现可欣的异态。“他知道,嘉龄告诉了他。”

    可欣猛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用手扶着墙壁,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嘉文跳起身,一把扶住她,恐慌的喊:“你怎么了?可欣?”

    “我要一杯水,”可欣呻吟的说:“一切都太突然,我受不了。给我一杯水!”

    “我去拿!”嘉文叫着说,跑开去端了一杯水来,可欣握着杯子,连喝了几大口,神色稍微稳定了一些,靠在墙上,她闭着眼睛喘息。客厅里音乐喧嚣,嘉龄又在卖弄她的歌喉:“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可欣不敢张开眼睛,她知道嘉文正惶恐的注视着她,咬住嘴唇,她喑哑的说:“听我讲,嘉文,我不要今天晚上订婚。”

    “你是什么意思?”嘉文更加惶恐了。

    “我不要今天晚上订婚,”可欣重复的说,声音已无法控制的带着颤音:“我就是不要今天晚上订婚,一定不行!我不要!你非阻止不可!”她猛烈的摇头,泪珠已经夺眶欲出。

    “你──是不是觉得不够隆重──?”嘉文嗫嚅着问。

    “不是!不是!不是!”她一个劲儿的摇头,泪珠滑下了面颊。“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就是不要!”

    “好!一切依你!我设法去通知爸爸,好不好?你别哭,你哭得我的五脏都碎掉了!”嘉文拥着可欣,拍抚着她的肩头,急促的说。

    可欣坐回到沙发里,双手紧握着那个茶杯,身子仍然不受控制的颤栗着,她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身不由己的抖索得像寒风中的枯叶。迷蒙中,她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纪远来了!”

    她再一次惊跳起来,抓住沙发扶手,她对门口望过去,那儿,没有纪远的影子,却有个工人模样的人,捧着一样希奇古怪的东西,拦门而立,嘉龄喊了起来:“纪远送的礼物!哥哥快来看!是你打到的那只羌!纪远把它制成标本了,和活的一样!”面对着那工人,嘉龄又一叠连声的问:“纪远到那儿去了?他自己为什么不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那工人摇摇头,送上礼物和一封信,说:“纪先生叫我按住址送来,我是专制标本的。”

    “哥哥来看!纪远还有一封信给你!”嘉龄又叫。

    嘉文赶了过去,打发了那个工人,接过信和礼物。所有的客人都涌过去研究那只栩栩如生的动物,从牙齿、皮毛、到脚爪,议论不停。嘉文拿着信退到可欣身边,拆开封套,取出信笺,说:“信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的。”

    摊开信纸,他们一同看了下去:“嘉文可欣:首先恭喜你们,一次值得纪念的打猎之后,又有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无言以表达自己的情绪,我想,你们会了解的。我把嘉文的猎获物制成标本送来,希望嘉文能喜欢它。人生难得有几次成功的狩猎,我嫉妒嘉文是个胜利的猎者。许多幸运者在猎场中永远胜利,有些人却注定失败。我经常打猎,却不知猎到了些什么?(太酸了,不像我纪远的口气了,一笑。)这次打猎给我的印象太深刻,穷我这一生,我不会再打猎了。──老实说,我但愿有个大力量能让我淡忘这一次的打猎!!请原谅我不能来参加你们的订婚宴,每个假期我都必须用工作来换得下学期的生活费和学费。所以,当你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深山的矿场中做测量工作了。这工作会苦一些,但我会喜欢这份工作──它能填满我的时间──‘忙碌’也是一种幸运!祝福你们!比你们所料想的更多、更深、更切!纪远”嘉文收起了信纸,沉默了几秒钟,才喃喃的说:“一个好朋友!他为打伤我的事自责太深了。”

    可欣默默不语。嘉文又说:“他不该做那份工作,我不懂他为什么?”

    “什么工作?”可欣问。

    “矿场的工作。他原接了一个建筑公司的工作,只要绘绘图就行了,待遇也高得多。矿场那个职位,等于是去做苦力,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

    可欣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杯子送到窗边的茶几上去,她的步履蹒跚,眼睛里泪雾迷蒙,站在窗子旁边,她神经质的把杯子在桌面上转动,杯里的液体跟着旋转了起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动荡着,摇晃着……有一些液体溢出了杯子,更多的液体跟着泼洒出来,迅速的浸湿了桌布,向四边扩散开来。

    “纪远!纪远!纪远!”她心中狂喊着,把额角抵着窗棂,闭上了眼睛。“纪远!纪远!纪远!”这两个字像一根针一般刺痛她每根神经。“纪远!纪远!纪远!”她看到在矿坑里发狂般工作着的纪远,她看到那用生命掘向矿石的纪远,那是纪远,她知道,他会卖命工作的!而且──他可能不再回来!

    她的手一阵痉挛,杯子摔在地下砸碎了,在玻璃碎片中,那些液体四散奔流,她转身奔进了浴室,关上房门,仆在门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无声而沉痛的哭泣起来。

    新的学期来临了。嘉文顺利的通过了补考,成了大三下的学生。他和可欣、湘怡,都在念大三。他们这一群里,只有纪远是念工的,也只有他是大四的学生。其他全属于文学院。嘉文念了西洋文学,胡如苇学的是经济。而嘉龄,她最特殊,高中毕业后就放弃了书本,用她自己高兴的方式来打发时间。杜沂对儿女的兴趣、志愿,全采取了顶开明的放任主义,何况,他从没有对嘉龄有过太高的期望,所以也就由她高兴去过日子,只希望在嘉文的婚事有一个交代之后,再给嘉龄物色一个好丈夫。

    时间总是那样规则的,一分一秒的滑过去。每天日升日落,月转星移,缺乏变化的流动。但是,这一群年轻的孩子之间,却什么都不对头了!可欣自从那天晚上拒绝订婚之后,和嘉文间就变得尴尬而不自然。嘉文始终没弄清楚,可欣到底为什么抵死不肯订婚,这一点,杜沂和沈雅真也同样的困惑不解。但是,可欣消瘦了,苍白了,一日比一日沉默,也一日比一日憔悴。嘉文无法向她追问原因,也无法涉及婚姻这个题目和她谈话,只要他提起任何一个字,可欣失神的大眼睛里立刻会浮上一层泪影,用她那震颤的、凄苦无告的声调恳求的说:“别问我!请你别谈这个!请你!”

    嘉文只好把要谈的话又咽回去,他不能忍受可欣的眼泪。

    不过,当无人的时候,他会暴躁的拿茶杯和书本出气,把它们向墙上地上乱砸,烦恼的撕扯自己的头发,发狂的对空旷的房间喊:“这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他也跟着可欣憔悴,跟着可欣消瘦,跟着可欣苍白。许多时候,他们两人默默相对,彼此都哀苦失据,惶惶然像一对丧家之犬。

    嘉龄,她越来越不安于家居生活了,终日不见人影,偶尔在家的日子,也比嘉文和可欣好不了多少。嘉文和可欣都属于内向的人,有了烦恼和脾气向自己发泄。嘉龄却不同,有了烦恼专向别人发泄。阿珠和嘉文都成了她吵架的对象,连杜沂也免不了遭受女儿的埋怨和不满。整个杜宅,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笼罩在一种不景气的气氛中。连那时时来作友谊拜访的胡如苇,也连带遭了殃,不是听到嘉文的唉声叹气,就是碰到嘉龄的横眉怒目。这位好脾气的青年也不常笑了,垮着他的一字眉,分担着杜家每一份子的烦恼──还要加上一份他自己的。

    纪远回来了。这是一群人中变化最大的一个,黑了,瘦了,变得不爱理人了。毕业班的功课原来就重一些,他又在埋头作毕业论文,但这些,都不足以作他不理人的缘由。事实上,他空闲下来的时间还多得很,他把这些时间干脆俐落的投进了舞厅和声色场所。他的女朋友本来就多,这一下更增加了一倍有余,经常,他带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回到家里来,惹得房东老太太怒目以视。而他却带着满身酒气,扶着老太太的肩膀,嬉笑的说:“阿婆,我原是个道道地地的坏蛋,你别希望我成为循规蹈矩的书生。”

    这些话阿婆不见得听得懂,但她会摇着她那思想简单的脑袋,伤心着这无家的孩子的堕落。可是,她也原谅这些,只因为在她的生命中所遇到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也都有过酗酒和玩女人的阶段。她认为这是男人成长过程中的必经过程,而用经验丰富的眼光,望着这男孩在善恶之间的挣扎。

    纪远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和嘉文正式见过面,他回避着嘉文,如果在学校里碰到了,他也总给他一副爱理不理的,阴阳怪气的面孔。说不到三句半话就找个借口溜走了。嘉文几次想和他深谈,谈谈可欣,谈谈他的烦恼,让纪远帮他拿拿主意,却苦无机会。一次,刚刚开口说了句:“你知道可欣……”

    纪远立刻打断他,匆促的说:“我有个约会,必须走了!”

    他仓卒的避开,走得那样急,好像有火烧了他。剩下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儿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嗒然若失的垂下头,无精打采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自言自语的说:“未婚妻对你不好,朋友也都离开你了,杜嘉文,你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在这些人里面,只有郑湘怡显得最平静,最安详。她依然在兄嫂的冷言冷语下生活,依然过着穷苦而难挨的日子。对于周遭所有的人的变化,她都睁着对大大的、清澈的眸子,冷静的注视着。然后在自己的小日记本里,写下她的看法和感想:“生命的本身就是挣扎和矛盾,上帝造人,比别的动物多造了一份灵性、智慧、和感情。而这三件东西,就是使人类永远在挣扎和矛盾中翻滚和浮沉,无法解脱,无法快乐的主要因素。”

    天气渐渐的热了,亚热带的春天特别短促,杜鹃花只绚烂了短短的两个月,就已意态阑珊。四月,春的痕迹淡了,低气压使气温骤然提升,郁积的云层带来了初夏第一次的豪雨。

    夜并不太深,窗外的雨和风在喧嚣着。可欣倚着窗子,在淡绿色台灯的光线下,凝视着窗外黑色的雨。窗棂震动,窗外一片昏蒙,雨声如万马奔腾,敲打着,追赶着,急骤的声调使人心慌意乱。可欣的额角靠着玻璃,用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雨洗不掉许多记忆,也带不走杂乱的思潮。

    大门在响,给她们煮饭的阿巴桑下班了。她听到她冒雨出去,一会儿,门又响了,阿巴桑又折了回来,她忘记什么了?侧着头,她无意识的听到阿巴桑和母亲间对白的片段:“那个人又在巷口。”阿巴桑略带紧张的声调。

    “什么样子的人?”沈雅真不安的询问。

    “看不清楚呀,帽子遮住脸,什么都看不见。”

    “很高?”

    “很高很大,太太要小心点呀!”

    阿巴桑走了。沈雅真推开女儿的房门,带着一脸担忧的神色走进来。

    “可欣!”

    “嗯?”可欣迷茫的抬起眼睛。

    “夜里把窗子关紧了睡觉,大门也要锁好闩牢,阿巴桑说最近每天夜里她走的时候,都看到一个服装不整的男人在我们门口荡来荡去,我们家没有男人,一切还是小心一点好。我看,趁早去养一只狼狗,要不然真有点提心吊胆的。张太太家里,连白天买菜时都丢了东西。”

    “哦。”可欣应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可欣?”沈雅真蹙起眉头,疑惑的望着女儿。

    “我?我──没有想什么。”可欣回过神来,勉强的望着母亲:“你说什么?一个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每晚在我们门口逛,你说多可怕?”

    “一个──男人──”可欣缓缓的转动着眼珠,神思恍惚。

    突然间,她惊跳了起来,一把拉住雅真的手臂,急促的问:“你说什么?一个男人?怎么样的男人?”

    “谁知道!”雅真惊疑的望着可欣:“你紧张些什么?”

    可欣抛开了雅真,猛的转过身子,向大门口跑去。雅真追在后面,急急的喊:“你到那里去?可欣?你发神经病了?”

    “我去看看!”可欣喊着,已经跑到玄关,穿上鞋子,冲到院子里去了。

    “下那么大的雨!可欣!你还不回来!”雅真直着喉咙喊。

    “要去也打把伞呀!”

    可欣根本没有去听她的话,她的身子迅速的穿过雨线密集的院子,消失在大门外面了。雅真站在玄关的地板上,扶着纸门,呆呆的瞪视着外面大滴大滴的雨点,和檐前一泻如注的雨水。过了许久,可欣才慢慢的走了回来,她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湿,头发紧贴在额上,向下淌着水。但她一点也没有在意那继续向她包围的雨点,却像个梦游病患者那样轻缓的迈着步子,机械化的关上大门。走上榻榻米,她斜靠在墙上茫然的望着沈雅真,凄楚的摇了摇头,做梦般的低声说:“他走了!我没有找到他!”

    雅真凝视着可欣,半晌之后,她轻轻的拉住可欣的手,把她带回房间里,用一条干毛巾包住她滴着水的头发,又找出一身干衣服给她,冷静的说:“把你的湿衣服换下来,然后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哦,妈妈。”可欣无助的摇着头。“不,妈妈。”

    “你先换掉衣服。”雅真温和的带点命令的语气说。

    可欣顺从的换掉了衣服。

    “现在,告诉我吧,可欣。”雅真握住可欣的手。“把一切的事情都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和嘉文之间是怎么回事?说吧!可欣,把我当你最好的朋友,假如你有秘密,除了告诉我,你还能告诉谁呢?”

    可欣凄苦的摇头,软弱的说:“不,妈妈,你会对我失望。”

    “那么──”雅真的心冷了一半,不信任似的说:“我所怀疑的是真的了?你──不再爱嘉文了?”

    “哦,妈妈,你别说!”可欣跳了起来:“什么都别问我,妈妈!嘉文──嘉文──”“他爱上了别人?”

    “没有!不是他!他很好!”可欣语无伦次的说:“我没有不爱他,我一直爱他,从小爱他,从几岁的时候就爱他,爱了他十几年了……”

    “那不就很好了吗?”雅真放下了心。“那么你还烦恼些什么呢?只要你爱他,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可是……可是……”可欣喃喃的说。

    “可是什么?”

    “可是,就糟在还有一个‘可是’呀!”可欣喊了一声,冲到书桌旁边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雅真大声的问,有些沉不住气了,可欣扑朔迷离的谈话和不清不楚的态度使她生气,而隐藏在可欣态度之后的“真实”又使她担惊害怕。“妈妈,我必定要嫁给嘉文吗?”可欣倚着桌子,垂下眼睛,低低的问。

    “你是什么意思?”雅真的心头掠过一阵恐慌。“你变了心!是吗?那个男人是谁?”

    可欣默然不语。

    “说吧!那是谁?”雅真提高声音问。

    可欣回过身子,面对着雅真,慢慢的抬起头来。雅真本能的愣了一下,可欣的脸色那么苍白,而眼睛那样清亮──那种神情,是她从没有在可欣脸上看到的。那样严肃、纯洁、而焕发着光辉。她轻轻的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送到雅真的面前。雅真看过去,那是一枝干枯的、变色的、却风姿楚楚的红叶!

    雨停了,天边有一弯月亮。

    纪远踩过了大大小小的水潭,迈着不稳的步子,向家里走去。他的衣服还是湿的,一顶咖啡色的遮风帽压在眉毛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段落拓而潦倒的样子。街面的水光中,反映出他瘦长的影子,孤独的掠过每一条大街,和每一条小巷。

    终于,他走到了“家”门口,在口袋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出开大门的钥匙。他醉眼朦胧的把钥匙向锁孔里插去,锁孔在眼睛前面摇晃,插了半天也插不进去,他发出一阵模糊的低声的诅咒。

    “呀”的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阿婆瞪着一对不以为然的眼睛,狠狠的盯着纪远。

    “就知道是你!又喝醉了酒,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她愤愤的说,掉头向里面走。又回头加上一大串:“有位小姐来找你,坐在你房间里不肯走,你去看吧!再这样,你休想租我的房子,我下个月就把房子租给别人去!”

    “好了,好了,阿婆。”纪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打了个酒呃。“一位小姐?去告诉她我不在家!”

    “她不肯走,一定要等!”

    “去赶她走!”纪远简单的说。

    “你去赶,我没办法!”

    纪远跌跌冲冲的走进了房间,房内,桌上的台灯亮着,灯前的藤椅里,正坐着一个少女,手臂放在藤椅的边缘上,头靠在手臂上,已经由于过分疲倦而睡着了。纪远摔了摔头,酒意醒了一大半,睁大眼睛,他凝视着那张年轻而姣好的脸庞,在灯光下柔和如梦。轻轻的关上房门,他走过去,一件绿色的雨衣躺在榻榻米上,她的头发依然湿润,显然,她是冒雨而来的。纪远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的摇了摇她,低声的喊:“嘉龄!醒一醒,嘉龄!”

    嘉龄呻吟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突然醒过来了。张大眼睛,她受惊的坐正了身子,望着面前的纪远,一时似乎有些恍惚,接着就精神一振,说:“哦,是你!你总算回来了!”

    “你知道几点了?嘉龄?”纪远温和的说:“你该回家了!”

    “你回来就赶我走!”嘉龄点点头,注视着纪远。“我不知道时间,你知道时间吗?”

    “我不需要知道,但是你需要知道!”

    “你喝了酒!”嘉龄冷冷的说,把书桌上一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推到纪远面前。“你也学会了抽烟!这就更‘纪远化’一些了!纪远,不平凡的纪远,现在更不平凡了!人人都知道你,人人都谈论你,酒家里的纪远,舞厅里的纪远,女人心目里的纪远!”你来做什么?嘉龄?”纪远打断了她。“你等在我这里就为了教训我,是不是?”

    “我只要看看所谓的大众情人是什么样子!”嘉龄说,挺了挺肩膀,清醒的眸子里燃着火。“我只要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是哪一号的人物!”

    纪远把帽子脱下来,丢在书桌上,斜睨着嘉龄,两人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纪远冷冰冰的说:“好了,你看够了吧!现在,你该可以回去了?”

    “是的,我可以回去了!”嘉龄说,慢慢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不必再赶我,我现在就回去!”她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雨衣,缓缓的向门口走。才走了两步,她又站住了,雨衣从她的手上滑到地下,她回过头来,突然爆发的喊了一声:“纪远!你──”她说不出下面的话来,嘴唇颤抖,喉咙堵塞,泪水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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