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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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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轮。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怀念你们,怀念我那间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猎的生活!如果现在我能回到台湾,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旧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猎那满山红叶!(听说胡如苇在波士顿,对不对?希望有他的住址,我们至今没有和他取得联络,想想当日欢乐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飞各处,不无感慨!)一年来没给你写信,坐下来觉得满腹要倾吐的言语,像浪潮般汹涌翻滚而来,自己都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有一次,你曾来信问及我和纪远的感情生活,记得么?以前我总想和你谈,却总没有谈,正像我关怀你和嘉文,你却总是敷衍似的用几句话来答覆我一样。有时,我觉得我们疏远了,你在冷淡我。我们疏远得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和纪远!怎么说呢?婚姻是什么?
湘怡!两个分开的个体,凭着感情的需要,结合在一起,面对的可能是不适应的生活习惯,不调谐的意见看法,于是,争执、困扰、呕气……必定接踵而来,最后导致破裂。我和纪远也度过了一段危险期,我们的个性都太强,感情和理智都丰富,都主观而武断。这使我们常常竖着眉毛,像两只斗气的狮子,彼此咆哮。刚到美国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都坏,这种低潮几乎每日发生,我曾懊恼的认定爱情已经幻灭,而暗中流泪、叹息、和后悔。不过,这段低潮时期终于过去了,我们在艰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谅解和调谐,纪远,他是那样一个男人,我欣赏他!而且,我崇拜他!
一个丈夫不止需要妻子的爱情和了解,还需要尊重和崇拜。在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奋斗,如何努力,如何坚强不屈(你不知道我们在国外遭遇到多少困扰),这使我认清他,等到认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和他的争吵是多么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狭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们坦白讨论一切问题,倚赖他去解决问题。到现在,湘怡,我只能告诉你,我简直‘迷恋他’!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够坦白了吗?湘怡!那么,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些你们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间到底怎样?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愿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别回避我,别冷淡我,告诉我一切吧!
湘怡。嘉文的个性我了解,他需要鼓励和管束,别再放纵他!别让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产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个最重感情的人,你们一定会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对吗?是吗?告诉我吧!一连好几夜,我梦到你们,杜家的花园,那些灿烂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厅,宾客,唱片,热闹的耶诞夜!嘉龄的歌声,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闭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我真太思念你们了。
嘉龄好么?有‘固定’的男朋友没有?杜伯伯怎样?妈妈另有一封信给杜伯伯。(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天天都在谈杜伯伯,最近我才从妈妈嘴中,套出一个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罗曼蒂克,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也渴望回台湾。)你再代我问候他,祝福他!这封信已经写得很长了,现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较宁静,听不到车马喧嚣了。花园里的郁金香在盛开着,我怀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给我来信,我在等着。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即祝快乐可欣”湘怡放下了信,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就对著书桌上的台灯发呆。可欣,她果然觅得了最幸福的归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
窗外树影依稀,花影仿佛,而幸福却如烟如雾,无处可寻!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了!想当年大家在一起玩乐,一起欢笑,一起编织着梦,再追寻着梦。现在却海天远隔,生活悬殊。真的,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她和可欣间的距离已太远太远了!
“如果没有纪远出现,可欣嫁给了嘉文,又会是怎样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着。或者,她会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给了那个秃头科长。许多人生来就注定是悲剧的命运,就像她,似乎怎样都摆脱不开追随在自己身边的一种悲剧色彩。
嫁给嘉文的时候,哥哥嫂嫂冷嘲热讽,认为她“拣着了高枝儿”,后来,嫂嫂又换了一副面目,巴结她,恭维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为的是从她这儿拿一点东西走。现在,哥哥嫂嫂又恢复了冷嘲热讽的态度,“要嫁有钱的,到头来还落得自己洗衣烧饭!”她只能沉默的应付这一切,自始至终,她没考虑过经济问题,伤心的,只是当年嫁给嘉文时,那满腔浓情蜜意和美梦,都碎成片片了!“我怎样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问。坦白告诉她?不!每个人都有掩饰“坏的真实”的本能,何况她不想增加可欣他们精神上的负担。她宁愿可欣认为她很幸福,很快乐,也不愿可欣知道她的凄惨的现状!而且,谁知道?或者一切还会好转的,嘉文会戒赌,夫妇携手为前途努力,尽管不能恢复财产,也总可以过一份安详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赌,人不到咽最后一口气,你就不能对他放弃希望,或者他会改好,他既然能由好变坏,为什么不能由坏变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这幢房子卖掉,换一幢小平房,团结一致的努力。最起码,他们还有这样一幢房子!许多贫苦的人,住在破破烂烂的茅草房里,也照样生活得快快乐乐!她并不要富有,她只要快乐!
谁能肯定她已远离幸福?一切还会好转的,谁知道?
拿出信笺,推开桌上那些学生的练习本和作文本,她开始给可欣写回信:“可欣:收到你的信真高兴极了,我和孩子们都生活得快乐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现得很好,爸爸已于去年告老退休,在家里享受儿孙之福……”
她写不下去了,用手托着下巴,她瞪视着信笺。她自己写下的句子让她脸红,到底,她是个善良忠厚、不善于撒谎的人。抛下了笔,她用手捧着头,痛苦的自语:“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诉你呢?”
同一时间,杜沂也在他房里踯躅叹息,雅真的信非常简单,却充满了恳切的问候之意,和关怀之情,最后,还有一句动人心弦的话:“船已倦于飘泊,惜无归期。借问昔日港湾,仍屹立如故否?”
另有一首缠绵的诗:“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独醒,情丝偏不断,心镜转空灵。晓日开图画,秋山列障屏,起来慵栉沐,眉锁黛痕青。”
没料到去国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没有给她写信了,当日向她求婚的热情,早被连年的不幸所冲淡,自从家庭败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国外,归期无定,他已苍老,身体日衰,这个梦恐怕只有来生再续了。和湘怡一样,他没有勇气给雅真写回信,几度提笔,又几度掷笔。朦胧中,和雅真双双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数十年光阴,已悄然度过,如今两地隔离,谁又知道相见何日?提起笔来,他觉得有作诗的冲动,脑子里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写了一首诗,最后几句话是:“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读君词句怜君痴,感君深情长相思,愿将万缕缠绵意,谱入阳关笛里吹!”
诗写完,他觉得头昏得更厉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这么多年,独创天下,建立了事业和家庭,老来还要为儿女操劳担忧。就像雅真说的,人生真像一条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泊和休息,这是一段艰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丢下笔,他熄灭了灯,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刚刚朦胧了一阵子,就被一阵喧闹的声音所惊醒了。他听到湘怡急促的、争辩的、祈求的声音在低喊:“你不能进去!爸爸已经睡了,你别再扰他了,我求求你!”
然后是嘉文暴躁而粗鲁的声调,带着不寻常的沙嘎:“你别管我!我要见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儿子!那数日没有回家的儿子!居然有脸要见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门外,嘉文敞着衣领,卷着袖子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得像个鬼,那深陷进去的眼睛更像个鬼,浑身的烟味和汗味,一脸的邪气和流气。他正和湘怡挣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抑制不住怒气,厉声的说:“你要做什么?嘉文?你还有脸回来,干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敛气,低着头,垂着手,懊丧的望着地下。杜沂又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输了钱。”
“你输了钱!”杜沂咬牙切齿的迸出几个字来:“你输了钱来告诉我干什么?你,你还做得出什么好事来?”
“我把这笔钱还掉就不再赌了!”
“不再赌了!你说过几百次的不再赌了!”
“我一定要还,”嘉文毫无生气的说:“否则他们要我的命,他们在逼我,我要一笔钱!”
“让他们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斩钉截铁的说:“有你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而且,你以为我还能代你还出什么钱来?家里已无隔宿之粮,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声音平平的滑出来,没有高低。“还有这幢房子。”
“什么?”杜沂气得手脚发冷,浑身都抖颤了起来:“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逼出一句话来:“你这个混蛋!”
“我们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嘉文的声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嘉龄反正迟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嘉龄早已闻声而至,用手叉着腰,她狠狠的盯着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哼,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呢,你休想卖我们的房子!”
“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龄就冒火,长久以来,他们兄妹间已变得水火不相容。“卖不卖房子与你都没有关系,不要你管!”
“我还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呢!”嘉龄愤怒的大嚷了起来:“你把这个家败得还不够?你还有脸说要卖房子,我看你把自己卖掉算了,没有你,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闭嘴!”嘉文阴郁的吼了一声:“我把你卖掉,卖到酒家里去!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爸爸,你听!”嘉龄气得脸色发青:“他这是什么话?”
“反正你不是什么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说什么?”湘怡急了,用手一个劲的扯嘉文:“回房间里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谈,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吵得邻居都不能睡!”
“你是什么意思?”嘉龄一对燃着火的眸子逼了过来:“你解释清楚,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说!”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别说了!”
“我不能走!”嘉文摔开了湘怡。“我等着要钱,他们在等我。爸爸,房契给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
“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我还没有断气呢!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
“爸爸,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嘉龄喊着:“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
“你闭嘴!”嘉文叫:“房子又没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嘉龄向前迈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赌,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声音里带着泪。“给这家庭留一点安宁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转向嘉龄,哀恳的望着她:“你就少说几句,委屈一点吧,好么?妹妹?”
“我要他讲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嘉龄一叠连声的嚷着:“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你说出来!我有什么秘密,你说!你说!”
“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说──”嘉文也冒火的开了口,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态,威胁的转向嘉龄。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敢说一个字!你给我滚出去,我──我──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你滚出去!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
“没有我的份!有嘉龄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恶的望着嘉龄,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你以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龄狐疑、愤怒、而诧异。“我怎么不清白了?你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含血喷人!”
“你敢说!”杜沂吼着:“我早已不承认你了,嘉龄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儿子!滚吧!你!有你存在一天,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宁!你给我滚!”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说:“这房子迟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这样说?你──”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着泪请求:“走吧,别再气爸爸了!走吧!”“你还没说出来呢,我到底怎样?”嘉龄紧盯着问。
“你给我滚开!”嘉文对他妹妹大叫,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
“我绝不给你房契!绝不!”杜沂喊,额上的青筋突了出来,鼻孔里沉重的透着气。
“你说什么真相?你非说不可!你说!”嘉龄也大嚷着。
“我就说──我就说──”嘉文豁出去了,把头凑向嘉龄。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母亲是个舞女!是个狐狸精!是个荡妇!你也不干不净!谁知道你的父亲是不是爸爸!你没有权管我的事!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你──”嘉龄尖声锐叫了一声,冲向了嘉文,扑打着他,扭着他,一面发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说八道!你这个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来:你听哥哥说些什么?你听哥哥!爸爸!爸爸……”
“你问爸爸!你问爸爸!”嘉文扯开了她:“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谁?问问看!爸爸是不说谎的!你问呀!”
“爸爸!你听哥哥!”嘉龄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断的狂击着。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和一团团飞跃着的色彩,那些色彩变幻着,游移着,扩大,缩小,缩小,扩大……他呻吟了一声,喃喃的说:“我的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呢?”
接着,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还夹带着求救的哭声:“爸爸!”
“爸爸!”
“爸爸呀!”
他的头无力的侧向一边,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飘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静。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衣领和袖口,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脏。然后,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望着像木头般站在那儿的嘉文和嘉龄。
“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她轻轻的说,喉头紧逼而痛楚。
“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医生来了,嘉文、嘉龄、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都焦灼的望着医生,垂首无言。医生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收拾好了医药包,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度过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后嘉龄“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倒在杜沂身上,她号啕的呼喊着:“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儿,低俯着头,她没有失声痛哭,只是静静的掉着眼泪,那无声的抽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伫立着,像一座石头的雕像。
凌晨三点钟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从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这一段漫长的旅程,他总算走完了,带着未竟的梦想,带着对儿女的牵挂,这口气一定咽得并不平静。谁知道“死亡”是什么?谁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终站?无论如何,这“港口”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
湘怡坐在洗衣盆旁边,吃力的搓洗着衣服,太阳很大,直晒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所湿透。新的汗珠仍不断的从她额上冒出来,跌落在洗衣盆里。她坐直了腰,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对水龙头边的一对小女儿说:“真真,把妹妹带开,不要玩水。”
不满四岁的真真,牵着两岁多的妹妹,摇摇摆摆的走开了。湘怡望着那两个瘦小的影子,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她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刺目而耀眼,已经是秋天了,天气仍然燠热,下一阵雨或者会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丝毫的雨意。
把衣服铺在洗衣板上,她慢慢的涂上肥皂。洗衣盆里堆满了肥皂泡沫,一个又一个,不断的堆积、破裂。她瞪视着水盆,机械化的搓着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虚。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个月了,她还记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坟头,如何跪在坟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们赌咒发誓,说终身不赌了。他们卖掉了房子,还不清嘉文欠下的赌债。李处长怜惜杜沂的一对孙女,叹息一个终身孜孜于事业的人,竟死后萧条到如此地步。他开了一张支票给嘉文,让他写下一张借据,保证以后用工作的薪金来分期摊还。这张支票还清了所有的赌债,他们在中和乡用三百元一月的价钱租下这两间平房,李处长又把嘉文介绍到一家私人公司里去当英文秘书,待遇还算优厚。生活应该可以重新开始了,在杜沂逝世的凄凉里,和毁家破产的哀愁中,对嘉文而言,应该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但是,嘉文循规蹈矩的上班下班只维持了半个月,当他又在深更半夜,从赌场荡回家来,像个幽灵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时候,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绝望,绝望到想自杀。嘉文用手捧着头,反反覆覆的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么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湘怡不能说什么,骂人吵架对她都是外行的事。虽然她真想大骂大吵一阵,她却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伤心透顶的痛哭到天亮。
一切成了恶性循环的局面,赌博、欠债、还债、戒赌、再赌博、再欠债……湘怡疲于规劝,疲于应付债主,也疲于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许多属于哀愁以外的东西,对生命的怀疑,对另一个境界(死亡)的困惑。当她工作的时候,她常会突然停住,奇怪着杜沂现在在那儿?原来有思想,有意识,有感情的一个生命,怎会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真真常常牵着她的衣襟问:“妈妈,爷爷到那里去了?”
爷爷到那里去了?她有同样的疑惑,看到杜沂遗留的东西,诗和字,她会长久的陷入沉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将一切的痛苦也都带走了呢?那么,“死亡”应该并不可怕,那只是一个归宿,一个无忧无虑也无我的境界,一种虚无,和一种解脱。
痛苦是无止境的。当嘉文又开始赌博之后,一个早晨,嘉龄悄然出走了。她没有给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寻的线索,只给湘怡留了一个短简。
“湘怡:我走了。这个家,当爸爸去世之后,已不再属于我,我找不出可以让我停留下去的理由。爸爸临死,我才知道自己有个不明不白的出身,这虽使我痛苦,但,也给了我勇气,让我毅然离开了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我走了,这个家没有什么值得我怀念的东西,哥哥也不愿意有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妹妹吃闲饭。我的离开,对我们两个都是好事。唯一让我留恋的,只是你!湘怡,记住我一句话吧,必要的时候,抛开哥哥算了,你犯不着跟着他往悬崖底下跳,何况,你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别担心我,我早就该学习学习独立了。愿你幸福嘉龄留条”湘怡做不到不为嘉龄担忧,捧着嘉龄的留条,她哭了又哭。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出去做什么事呢?这社会那样复杂,人心那样难测。嘉龄又从没有吃过苦、经过风霜,万一失足,她如何对得起泉下的杜沂?她把念念背在背上,牵着真真,去满街找寻,向一切有关的亲友询问,得到的都是摇头和耸肩。嘉文对这事毫不关心,看到嘉龄的留条,他冷笑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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