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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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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那里?”
她痴痴的看着窗外。
“外面。可是,外面在下雨啊!好吧,我们到门口去!”
她挣开他,跌跌冲冲的奔向门外。他急喊:
“雨凤!雨凤!你要干什么?”
她踉踉跄跄的穿过大厅,一直跑进庭院。
大雨滂沱而下。她奔进雨中,仰头向天。雨水淋着她的面颊,她身子摇摇欲坠,支撑不住,只得跪落于地。
云飞拿着伞追出来,用伞遮着她。喊着:
“进去,好不好?你这么衰弱,怎么禁得起再淋雨?”
她推开他,推开那把伞。他拚命揣摩她的心思,心里一阵酸楚:
“你要淋雨?你不要伞?好,我陪你,我们不要伞!”
他松手放掉了伞,伞落地,随即被风吹去。
他跪了下去,用手扶着她的身于,看着她。
她仰着头,雨水冲刷着她,泪和着雨,从她面颊上纷纷滚落。
雨鹃、阿超、小三、小四、小五全都奔到门口来,惊愕的看着在雨中的二人。
“你们在仿什么?雨凤!快进来!不要淋雨啊!”雨鹃喊着。
“大姐!你满身都是伤,再给雨水泡一泡,不是会更痛吗?”小三跟着喊。
※※※
阿超奔出来,拾起那把伞,遮住了两个人。急得不得了:
“你们不把自己弄得病倒,是不会甘心的,是不是?不是好端端躺在床上吗?怎么跑到雨里来了呢?”他看云飞,大惑不解:“大少爷,雨凤姑娘病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吗?还不赶快进去!”
雨凤躲着那把伞。云飞急呼:
“阿超,把伞拿开,让她淋雨!雨是最乾净的水,可以把所有不快的记忆,所有的污秽,全体洗刷掉!雨是苍天的眼泪,它帮我们哭过了,我们就擦乾眼泪,再也不哭!”
雨凤回头,热烈的看云飞。拚命点头。
阿超看到雨凤这种表情,恍若从遥远的地方,重新回到人间,不禁又惊又喜,收了伞,他狂喜的奔向雨鹃姐弟,狂喜的大喊:
“她醒了,她要淋雨,她活过来了!她醒了!”
雨鹃的泪,立即唏哩哗啦的落下:
“她要淋雨?那……我去陪她淋雨!”
雨鹃说着,奔进雨中,跪倒在雨凤身边,大喊:
“雨凤,我来了!让这场雨,把我们所有的悲哀,所有的屈辱,一起冲走吧!”
小三哭着,也奔了过来:
“我来陪你们!”
小四和小五也奔过来了,全体跪落地,围绕着雨凤。
“要淋雨一起淋!”小四喊。
“还有我,还有我,我跟你们一样,我要陪大姐淋雨!”小五嚷着。
阿超拿着伞,又奔过来,不知道把大家怎么办才好,遮了这个遮不了那个。
“你们怎么回事?都疯了吗?我只有一把伞,要遮谁呢?”
雨凤看着纷纷奔来的弟妹,眼泪不停的掉。当小五跪到她身边时,她再也控制不住,将小五一把抱住,用自己的身子,拚命为她遮雨。嘴里,痛喊出声:
“小五啊!大姐好没用,让你一直生活在风风雨雨里!当初答应爹的话,全体食言了!”她搂着小五的头,哭了。
几个兄弟姐妹,全都痛哭失声了,大家伸长了手,你抱我,我抱你,紧拥在一片雨雾里。
云飞和阿超,带着全心的震动,陪着他们五个,一起淋雨,一起掉泪。
●第二部完.待续第三部“人间有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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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狐
一
“少爷,再有三里路就是清安县的县境了,您要不要下轿子来歇一歇呢?”老家人葛升骑着小毛驴,绕到葛云鹏的轿子旁边,对坐在轿子里的云鹏说。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不是吗?”云鹏看了看天空,轿子两边的帏幔都是掀开的,云鹏可以一览无遗的看到四周的景致。他们这一行人正走到一条山间的隘道里,两边都是山,左边的陡而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断壁悬崖,令人颇有惊心动魄之感。右边却是起伏的丘陵山脉,一望无尽的丛林,绵绵密密的苍松古槐,参天的千年巨木,看过去是深幽而暗密的。这时,暮色已在天边堆积起来了,正逐渐的、逐渐的向四周扩散,那丛林深处及山谷,都已昏暗模糊。几缕炊烟,在山谷中疏疏落落的升起,一只孤鹤,正向苍茫无际的云天飞去。整个郊原里,现出的是一份荒凉的景象。
“是的,天马上要黑了,”葛升说:“我已经吩咐点起火把来了,您轿子四角上的油纸灯,也该点着了。”“那就别休息了,还是乘早赶到清安县去要紧。我看这一带荒凉得很,不知道清安县境里是不是也是这样?”
“据张师爷说,清安县的县城里是挺热闹的,至于县里其他地区,和这儿的景况也差不多。”
“那么,老百姓种些什么呢?”云鹏困惑的看看那峭壁悬崖,和那丛林巨木。“爷,您没听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句话吗?”葛升骑着驴子,扶着轿沿儿,一面前进一面说。
“哦?”“这儿是山区,老百姓就要靠山吃饭哪!张师爷说,这里的庄稼人远没有猎户多呢!”
“能猎着什么?”“可多着呢!熊哪,貂哪,老虎哪,鹿哪……都有。”
葛云鹏点点头,不再说了。环视四周,他心里不能不涌起一股难言的感慨。人家说十年窗下无人知,一举成名天下晓。他也算是一举成名了。在家乡,乡试夺了魁,会试又中了进士,虽不是鼎甲,却也进入了二甲。现在又放了清安县的知县,是个实缺。多少人羡慕无比,而云鹏呢?他对这知县实在没多大兴趣,他就不知道知县要做些什么?他今年还没满三十岁,看起来也只是个少年书生。在他,他宁愿和二三知己,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放浪江湖,游戏人生。但他却中了举,作了官,一切是形势使然。偏又派到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清安县,他觉得,这不像是作官,倒像是放逐呢!
天色更暗了,下人们燃起了火把,轿子四周也悬上了风灯,一行人在山野中向前赶着路,他们今晚必须赶到驿馆去歇宿,驿馆在十里铺,十里铺是个小镇的名字,进了清安县境还要走五里路才能到。据说,清安县的乡绅大户,以及县衙门里的师爷书记奴才等,都在十里铺设宴,等着要迎接新的县太爷呢!而云鹏因为一路贪看风景,耽搁的时间太多,现在已经晚了。火把的光芒在山凹中一闪一闪的摇晃着,风灯也在轿沿上晃荡。葛云鹏坐在轿中,下意识的看着窗外,天际,冒出了第一颗星,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整个天空都密布着星星了。山野里的风不大,声音却特别响,穿过丛林,穿过山凹,穿过峭壁巨石,发出不断的呼啸。幸好是夏季,风并不冷,但吹到人肌肤上,那感觉仍然是阴森森而凉飕飕的。月光把山石和树木的影子,夸张的斜投在地上,是一些巨大而狰狞的形象。云鹏有些不安,在这种深山中,如果地方上不安静,是难保不遇到强盗和土匪的,如果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被抢了,那却不是很光荣的事。强盗土匪还罢了,假若有什么山魈鬼魅呢?云鹏知道这一带,关于鬼狐的传说最多。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前面开道的人停了,接着,是一阵噼哩啪啦的巨响,火光四射。云鹏吃了一惊,难道真遇到强人了吗?正惊疑间,葛升拢着驴子跑了过来,笑嘻嘻的说:
“爷,我们已经进了清安县境了,所以在放爆竹呢!再下去没多久就可以到十里铺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云鹏放下了心,一行人继续向前走着,轿夫们穿着草鞋的脚迅速的踩过了那铺着石板的山路,石板与石板的隙缝间长满野草,不论行人践踏与摧残,只是自顾自的生长着。几点流萤,开始在草丛里与山崖边来往穿梭。云鹏斜靠在轿子里,虽然坐在软软的锦缎之中,仍然觉得两腿发麻。山风在山野里回旋,帘幔在风中扑打着轿沿,风灯摇晃,四野岑寂……云鹏忽然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
他似乎睡着了片刻,然后,忽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所惊醒了。他坐正了身子,这才发现轿子已经停了,被放在地上。一时间,他以为已到了十里铺,再向外一看,才知道仍然在山野里,而四周都是火把,火光烛天。在火光中,是吆喝声,人声,叱骂声。“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葛升!”云鹏喊着,一面掀开轿门前的帘子,钻出轿子来。
葛升急急的跑了过来。“爷,您不要惊慌,是一群猎人。”
“他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拦住轿子?”
“不是拦住轿子,他们追捕一只狐狸,一直追到这官道上来了,现在已经捉住了。”
“捉住了吗?”“是的,老爷。”“让我看看。”云鹏好奇的说,向那一群持着火把的猎人们走去,大家急急的让出路来,猎人们知道这是新上任的县太爷,都纷纷曲膝跪接,高呼请安。云鹏很有兴味的看着这些他的治民,那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腰上围着皮毛,肩上背着弓箭,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的脸孔都红红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云鹏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这才注意到,他们几乎每人都带着个酒葫芦。
人群既然让开了,云鹏就一眼看到了那被捆绑着的动物,那竟是只周身雪白的狐狸!这狐狸显然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奔跑和挣扎,如今在绳索的捆绑下,虽然已放弃了努力,但仍然在剧烈的喘息着。猎人们把它四只脚绑在一起,因此,它是躺在地下的,它那美丽的头颅微向后仰,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带着股解事的、祈求的神情,默默的看着云鹏。
云鹏走了过去,蹲下身来,他仔细的注视着这个动物,狐狸,他看过的倒也不少,但从没看过这样全身雪白的。而且,这只白狐的毛光亮整齐,全身的弧度美好而修长,那条大大的尾巴,仍然在那儿不安的摆动着。一只漂亮的动物!云鹏由衷的赞美着,不由自主的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那只白狐。那白狐蠕动了一下,随着云鹏的注视,它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悲鸣,那对亮晶晶的黑眼珠在火把的光芒下闪烁,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云鹏。云鹏望着那对眼睛,那样深,那样黑,那样求助的,哀恳的凝视着,那几乎是一对“人”的眼睛!云鹏猛然觉得心里一动,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同时,他周围的人群忽然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像中邪似的看着那只白狐。云鹏奇怪的再看过去,于是,他看到那只狐狸的眼角,正慢慢的流出泪来。一个猎人搭起了弓箭,对那只白狐瞄准,准备要射杀它。云鹏跳起身来,及时阻止了那个猎人。张师爷走过来,对云鹏说:“猎人们迷信,他们认为这只白狐是不祥之物,必须马上打死它。”“慢着!”云鹏说,转向一个猎人。“你们猎了狐狸,通常是怎么处置?杀掉吗?”“是的,爷。”“它的肉能吃吗?”云鹏怀疑的问。
“肉不值钱,老爷。要的是它那张皮,可以值不少钱,尤其这种白狐狸。”“这种白狐狸很多吗?”
“很少,老爷,这是我猎到的唯一一只呢!以前虽然也有白狐,总不是由头到尾纯白的。”
“这张皮能值多少钱?”
“总值个十两银子。”“葛升!”云鹏喊。“是的,爷。”葛升应着。
“去取十五两银子来。”
“是的,爷。”“我用十五两银子买了这只白狐,可好?”云鹏问那个猎人。“你们愿意卖吗?”那猎人“噗”的一声跪了下来,垂着头说:
“老爷喜欢,尽管拿去吧,小的们不敢收钱。”
“什么话!”云鹏拍拍那猎人的肩:“把银子收下吧,不要银子,你们靠什么生活呢?葛升,把银子交给他们收下!”
“不!小的们不敢!小的们不敢!”猎人们叩着头,诚惶诚恐的说。云鹏不自禁的微笑了起来,他知道,他有一群憨直而忠厚的子民,他已经开始喜欢起这个地方了。葛升拿着银子,看了看主人的脸色,他对那些猎人们大声说:“爷说给你们银子,就是给你们银子,怎可以拒绝不收呢?还不收下去,给爷谢恩!”
于是,那些战战兢兢的猎人们不敢拒绝了,收了银子,他们跪在地下,齐声谢恩。云鹏笑嘻嘻的看着那只白狐:
“现在,这只狐狸是我的了?”
“是的,爷。”云鹏把手放在白狐的头顶上,摸了摸它那柔软的毛,对它祝福似的说:“白狐啊!白狐啊!你生来希罕,不同凡响,就该珍重自己啊,现在,好生去吧!森林辽阔,原野无边,小心不要再落网罟啊!”说完,他站起身来,对猎人们说:
“好了,解开它,让它自己去吧!”
猎人们面面相觑,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他们走上前去,三下两下就解开了那狐狸的绳索。除去拘束之后,那白狐立刻一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摆了摆头,它抖动了一下身上的毛,就昂首而立。星光下,它浑身的白毛白得像雪,眼珠亮得像星,站在那儿,它有种难解的威严,漂亮而华贵。
“好畜牲!”葛云鹏点点头,挥了挥手。“不要管它了,上轿吧!我们又耽误了不少时间了!”
他转过身子,上了轿。猎人们都俯首相送。他坐在轿中,拉开帘幔,对那些猎人挥手道别。轿子抬起来了,正要前行,忽然间,那只白狐跑了过来,拦在轿子前面。轿夫们呆住了,只愣愣的看着那只白狐,云鹏也奇怪的望着它。那白狐低着头,垂着尾巴,喉咙里发出柔和的,低低的鸣叫,似乎有满腹感激之情,却无从表达。然后,它绕着轿子行走,缓缓的,庄严的迈着步子,一直绕了三圈。月光之下,山野之中,这白狐的行动充满了某种奇异的,神秘的色彩。接着,它在轿前又停了下来,低低颔首,又仰起头,发出一声短暂的低啸,就扬起尾巴,像一阵旋风一般,卷进路边的丛林里去了。只一眨眼的工夫,它那白色的影子,已在丛林里消失无踪。
“君子有好生之德。”云鹏喃喃自语:“好好去吧!白狐。”
轿子向前移动了,一行人继续在暗夜的山野里,向前赶着路,山风清冷,星月模糊,远方,十里铺的灯火,已依稀可见了。
二
夏日的午后,总是倦怠而无聊的。云鹏坐在他的书房中,握着一卷元曲,不很专心的看着。他的小书童喜儿,在一边帮他扇扇子。上任已经半个月了,他已熟悉了这个朴实的小地方,老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恬淡而淳朴,很少纷争,也很少打斗。半月以来,他只解决了一两件家庭纠纷。县太爷的工作,是清闲而舒适的。这县城名叫杨家集,为什么叫杨家集,已经不可考,事实上城里姓杨的人家,比姓什么姓的都少,想当初,这儿必定是个赶集的市场。现在,这里也有上千户人家,而且,是个小小的皮货集散地。因为皮货多,外来的商贾行旅也很多,于是,酒馆、饭店都应时而生。再加上一些走江湖的戏班子,变戏法儿的,耍猴儿的……也常常到这儿来做生意,所以,这杨家集远比云鹏预料的要热闹得多。
县衙门在全城的中心地带,一栋气气派派的大房子,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守着门。知县府邸就在衙门后面,上起堂来倒十分简单。知县府是全城最讲究的房子了,前后三进,总有几十间屋子,画栋雕梁,中间还有个漂漂亮亮的大花园。
云鹏已把家眷接了来了,夫人名叫弄玉,长得非常雅丽,而且温柔娴静。如果说云鹏还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弄玉生过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一个叫秋儿,八岁,一个叫冬儿,六岁,从此,就没再生育过。因为没儿子,弄玉比谁都急,常常劝云鹏纳妾,但是,关于这一点,云鹏却固执无比,他常对弄玉说:“生儿育女,本来就是碰运气。倒是夫妇恩爱,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本不相识,因父母之命而成亲,难得彼此有情,这是缘份。如果为了生儿子而纳妾,那个姨太太岂不成为生儿子的工具?这是糟蹋人的事,我不干!”
听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别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为出发点,则纳妾未尝不可。于是,弄玉买了好几个水葱一样的标致丫头,故意让她们侍候云鹏,挑灯倒茶,磨墨扇扇,……但是,那云鹏偏不动心,反打发她们走,宁愿用小书童喜儿,弄玉也就无可奈何了。私下里,丫头们称云鹏作“铁相公”,说他有铁一般的心肠,也有铁一般的定力,怎样如花似玉的人儿,他都不会动心。现在,这个“铁相公”就坐在书房中,百无聊赖的看着元曲,这时,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寄!”
一时间,他有些神思恍惚,阖上书,他陷入一阵深深的冥想中。书童喜儿,在一边静悄悄的扇着扇子,不敢打扰他,看样子,主人是要睡着了。房里燃着一炉檀香,轻烟缭绕,香气弥漫。绿色的竹帘子低低的垂着,窗外有几枝翠竹,有只蝉儿,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着歌。片刻,蝉声停了,屋里更静,却从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传来一阵婉转而轻柔的、女性的歌声。云鹏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侧身倾听,那歌声凄楚悲凉,唱的是:
“荒凉凉高秋时序,冷萧萧清霜天气,
怨嘹嘹西风雁声,啾唧唧四壁寒蛩语,
方授衣,远怀愁几许?
沾襟泪点空如雨,和泪缄封,凭谁将寄?”
然后,歌声一变,唱的又是:
“野花如绣,野草如茵,
无限伤心事,教人怎不断魂?……
新鬼衔冤旧鬼呻,弊形成灰烬,
唯有阴风吹野怜,惨雾愁烟起,
白日易昏,剩水残山秋复春!
……
万里羁魂招不返,空落得泪沾巾,
念骨肉颠连无告,只得将薄奠来陈,
酹椒觞把哀情少伸,望尊魂来享殷勤!……”
那歌声含悲带泪,唱唱停停,婉转凄切,令人鼻酸。而在歌声之中,又夹着许多嘈杂的人声和叹息声。云鹏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对喜儿说:
“喜儿,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谁在唱这样悲惨的曲子?有没有什么冤屈的事情?”
“是的,爷。”喜儿去了,云鹏仍然坐在那儿,听着那时断时续的歌声。越听,就越为之动容,歌女唱曲子并不稀奇,奇的是唱词的不俗和怆恻。片刻之后,葛升和喜儿一起来了。垂着手,葛升禀报着说:“爷,外面有个唱曲儿的小姑娘,在那儿唱着曲子,要卖身葬父呢!”“什么?卖身葬父?”云鹏惊奇的。
“是呀,她说她跟着父亲走江湖,父亲拉琴,她唱曲,谁知到了咱们杨家集,她父亲一病而亡,现在停尸在旅邸中,无钱下葬,她愿卖身为奴,只求安葬她的父亲。”
“哦?”云鹏沉思着。那歌声仍然不断的飘了过来,现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家迢迢兮在天一方,悲沦落兮伤中肠,
流浪天涯兮涉风霜,哀亲人兮不久长!……”
云鹏皱了皱眉,抬起头来,他看着葛升说:
“有人给她钱吗?”“回禀爷,围观的人多,给钱的人少。”
云鹏感慨的点点头。“葛升!”“是的,爷!”“你去把她带进来,我跟她谈谈。”
“是的,爷。”葛升鞠躬而退。喜儿走过来,依然打着扇子。一会儿,那歌声就停了,再一会儿,葛升已在门口大声回禀:
“唱曲儿的姑娘带来了,爷。”
云鹏抬起头来,顿时间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少女正从门口轻轻的、缓缓的走进来。她浑身缟素,从头到脚,一色的白,白衣、白裳、白腰带、白缎鞋,发髻上没有任何珠饰,只在鬓边簪着一朵小白花。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云鹏心中陡的一动,联想起了什么与白色有关的东西来。但他立刻就摆脱了这种杂念,当然哪,人家刚刚丧父,热孝在身,不浑身缟素,又能怎的?那少女站在他面前,头垂得那样低,他只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头和那两排像扇子般的长睫毛。她低低裣衽,盈盈下拜,口齿清晰的说:“小女子白吟霜叩见县太爷。”
云鹏心里又一动,坐正了身子,他说:
“不用多礼了,站起来吧,姑娘。你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姓白,名叫吟霜,吟诗的吟,冰霜的霜。”
“好名字!”云鹏喃喃的说,盯着她:“你抬起头来吧!”
白吟霜顺从的抬起头来,两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射向云鹏,那乌黑的眸子,那样深,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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