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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2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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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拐了一个大弯,终于回到最初。三个月后,起轩和乐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亲之约,在双方亲友的祝福下,正式订婚了。
说好再等三个月就成亲,说好映雪和小佩陪着乐梅一起过门。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兴兴头头,又要给新人布置新房,又要给亲家母拾掇屋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帐,又要租花轿、设筵席,又要请戏班子、约锣鼓吹打,还有其它数不清的枝微末节,全都马虎不得,务必做到尽善尽美,让每个人都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柯老夫人还担心不够花团锦簇,把南厢库房的钥匙交给紫烟,吩咐她好好的把家当清点清点,看看可有什幺宝贝可以派上用场。
韩家这头也不曾闲着。光是置办嫁妆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马翻,乐梅可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办得风风光光?比嫁妆更重要的是乐梅的健康,她的伤势虽然差不多复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养成最美丽的新娘,容光焕发的送进柯家大门。
甚至连万里都忙坏了。为了起轩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韩家诊视乐梅,带着她打太极拳,让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己家里,还要研制各种补血安脑的药材,让她精神清爽﹔以上这些倒是得心应手,真正令他焦头烂额的是起轩那一箩筐永无休止的问题:乐梅好吗?乐梅快乐吗?乐梅今天穿什幺颜色的衣裳?吃了几碗饭?乐梅……因为婚俗,定了亲的新人不宜见面,苦了起轩不说,万里也跟着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复的追问,烦得他连叹带嚷:“从头到尾,我不过陪在你身边跟着打转而已,结果爱情带来的痛苦、烦恼、眼泪和疯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简直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万里啊万里,”起轩用力拍拍老友的肩,以过来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说:“爱情要是没有痛苦,怎幺能领略甜蜜的滋味?要是没有眼泪,又怎幺能得到欢笑?我告诉你,只有懂得爱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爱过,才算真正活过!”
万里横了起轩一眼,以他一贯挖苦、戏谑的语气回敬:“是吗?但并不是每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里,都有一位医朮高超的大夫吧?若有,那才能”活过”,若没有,只怕是“活不过”了!”
起轩心中一惊,扬起眉,研究的盯着万里,似笑非笑的问:“我是不是听见一种不太是滋味的声音了?”
万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来,他跟自己挣扎了好半天,眼看瞒不住,干脆豁了出去。
“对!你说对了,我的确很不是滋味!你能说爱情是先苦后甜,哭而后笑,那是因为你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声承认:“好比我!”
起轩仍是以那种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紧盯着他,唇边仍带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万里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觉得自己无所遁逃,简直像是一个被人当场逮住的现形犯,不如痛快自首:“我喜欢乐梅,也值得你这幺惊讶吗?想我本来是多幺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一个人,为了帮你救你,陪你一起跳进漩涡里,转得我头昏脑胀。嘿,现在可好,你得了佳人,我成了病人,你还不说两句安慰的话?”起轩摇摇头,试图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惊,但唇边的笑意已经开始发僵了。
“真想不到啊,铁汉竟然也会动情,这这这……这就像铁树开花一样,这……”他伪装不下去了,咬牙切齿的一把揪住万里,严重的质问:“这是几时发生的事儿?是不是因为你教她打太极拳,两人有说有笑,有谈有聊的,就拉近了距离?”他一把推开万里,开始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懊恼的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不该等!我就说应该马上把她娶回家,亲自照顾她,替她养伤!我早该想到你有多危险!我……”
“好了好了!”万里笑了起来。“你别这幺穷紧张好不好?我再危险,也威胁不了你啊!就凭乐梅对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布这辈子弃权,等下辈子吧!”
“你错了!”起轩骤然止步,很严肃很认真很郑重的说:“不仅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永永远远,乐梅都是我的!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寻乐梅,跟她白头到老!”
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只有乐梅是笃定安详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针做线,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动荡与扰攘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起轩分开,他们将携手结发,共赴美好的未来!她毫不怀疑这点,也确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将从成亲之后开始。
但谁也没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剧先至,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柯家忽然发生大火。
火舌一发不可收拾,一夜之间,就以风卷残云之势,舔尽了一切预设的美梦与憧憬。
这夜,柯庄大火。烈焰烧炽了雾山村的天空,惊动了全村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场火灾是怎幺开始的,它来得突然,又在月黑风高时分,令众人根本措手不及﹔虽然全村的壮丁都赶来帮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东风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了柯庄。
也挽救不了起轩。
幸运的是,先前紫烟警觉得早,及时奔走叫喊,柯家上下总算幸免于难﹔不幸的则是,当时情况过于混乱,竟无人发现起轩独困灾窟。当赶来援助的万里冒死冲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轩时,火舌已将他舔得皮焦肉绽了。
整整两个月,他躺在杨家药铺的诊疗床上,不但从头到脚缠满纱布,双手还得用绳索绑缚在床头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种蚂蚁咬啮般的剧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伤势。
没有人能忍心面对起轩的痛苦,但也没有人忍心在这种时候倒下,尤其是万里,在众人都背过脸去痛哭时,他必须咬紧牙关,运用全部的意志,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为他最好的朋友进行种种诊断、救治的工作﹔哭泣或伤心之类的情绪,对于他都太奢侈了,身为一个医生,他没有崩溃的权利,也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溃,因为他已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能救治别人。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起轩活下去!
在这段心力交瘁的诊疗过程里,紫烟成了万里最得力的助手。
没有人吩咐她必须这幺做,可是从头到尾,她始终不眠不休的随侍在起轩床边,担揽了一切看护的工作。这份工作唯有艰难可说,不但得面对起轩那具血肉模糊的溃烂躯体,还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稳定情绪,除非出于绝对的心甘情愿,否则不可能坚持下去。因为强烈的疼痛,他一直挣扎得很厉害,以致她在喂药或敷药时,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过来了,既不哭,也不怨,更不放弃。
万里无法不对紫烟感到诧异,是什幺样的一股力量支持她为起轩付出这些?为了主仆之情吗?好入柯这才几个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和起轩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何来深厚的主仆情分!为了报答起轩带她入柯家的恩情吗?如果仅是报恩,她的眼中不会有那样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脸上不会有那样强自压抑之后的麻木表情﹔何况,她所做的早已远远超出答谢的范围,甚至,她还主动向老夫人哀求,愿意终身伺候起轩!
有一回,在喂药时,起轩抗拒得特别激烈,众人都束手无策,紫烟竟一言不发的端过碗来,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对入起轩嘴中。她那种专心致志、不顾一切、近于虔诚的态度,不但震慑了一屋子的人,甚至连起轩都渐渐被安抚下来﹔于是,她就在众人眼光的环绕下,一口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浓的药汁喂入起轩的咽喉。
在那一刻,万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愿,懂得她那种强自压抑的深情。若不是爱,一个尚未出嫁的年轻女孩儿,怎能舍下矜持,做出如此无怨我悔的牺牲?!但是,恐怕她这片从前就说不出口的女儿心思,往后将更苦楚,更浓烈,一如那深渗入她唇齿之间、充人呛然落泪的药汁。
万里静静的望着紫烟跪地喂药的卑屈姿势,再静静的望向起轩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烂躯体,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愤怒。
天道不仁!柯庄虽然付之一炬,总还有重建的可能,而起轩的外表,却再也没有复元的机会。柯家虽然失去了主要的家当,至少还有寒松园可以安身,但起轩从此却注定得躲在阳光不到的阴暗角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不,他并没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众人日夜的照料下,终于,他能发出声音了,可是每一个音节都是那幺破碎、喑哑﹔终于,他能勉强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幺吃力、瘸跛﹔终于,他能拆开纱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仅烧坏了他的嗓子和右腿,还烧烂了他全身的皮肤。至于他的脸,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张脸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满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终其一生,这幅如影随行的烙印,将时时刻刻提醒他关于那场火劫的记忆。
既是逃不过的劫数,为什幺不让他好死?为什幺硬要他苟活?他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悠悠忽忽醒来,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丑怪、破碎的模样,却成了噩梦本身!
而他怎能以这副模样和乐梅成亲?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的,如何让乐梅面对?当她看见他时,她会尖叫着逃跑吗?她会吓昏过去吗?她会宁愿从来不曾与他相遇相恋吗?就算她对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惭形秽,如何能一如往昔,从容待她?就算她仍愿意下嫁,但午夜梦回,当她赫然意识到,枕边这个怪物竟是自己必须终生相守的丈夫时,她能不恐惧后悔?能不吞声饮泣?
不,噩梦让他一人独尝就够了,不能把乐梅拖进来与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经支离破碎了,不能拉着乐梅一同陪葬!她还那幺年轻,还有那幺长的人生要过,他有什幺权利捣毁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结发,如果系缚彼此的不是恩爱,而是痛苦与拖磨,到最后,再深刻的爱也将被磨蚀殆尽。
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仅仅拥有的只是与乐梅相恋的记忆,倘若连这段记忆都无法保留,那幺,他将真的什幺也不剩下。
而保留这段记忆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来冰冻它!是的,就告诉乐梅他已经死了吧,就让乐梅的心中维持他原来的样子吧,就劝乐梅另外改嫁,好好过日子吧。
这,是他唯五能为她做的事了。
起轩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下了这个决定,然后,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向阳光丰盈的窗口,仿佛望着他的前世。
但乐梅一心以为今生的美梦正要实现,谁能忍心告诉她起轩已死的谎言呢?
即使是起轩遭受火伤的事实,也没有人说得出口。打从火灾的第二天,韩家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们运送救济物资前往寒松园,一面告诫众人千万不许在乐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点口风﹔无论如何,先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再说,至于以后,谁也不敢想。
两个多月来,不仅柯家忧心如焚,韩家亦是寝食难安。虽然宏达每次从雾山村探望回来,总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但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来,谁都知道事情绝没有那幺乐观,对后续发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这天,士鹏和延芳亲自登门,带来起轩的口讯之后,大家还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遗憾,我不晓得还能说什幺。”士鹏忧戚的望着映雪。“唉,咱们两家人的缘分竟是这幺浅薄,一再的以欢喜开头,却以悲伤收场……”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对韩家夫妇和映雪弯下腰去,黯然道:“请原谅!”
延芳也接着起身,含泪鞠躬。伯超和淑苹忙不迭的相迎安抚,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眉思索着,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头来望着士鹏,毅然说道:“不!我不能接受!这些日子来,我每天都在祈祷、等待,可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婚姻是起轩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不能如此轻易就一笔勾销了!我现在立刻跟你们去寒松园,我要亲自听他告诉我他的想法!”
对起轩和乐梅之间,从全然排斥到欢喜接受,从大煎熬到大解脱,没有人比映雪内心的变化更剧烈,也没有人比她对这样的改变更感谢﹔眼看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当此际,天外却又飞来横祸,她无论如何不能甘愿!
难道悲剧永无休止吗?她自己的婚姻已经有个无法弥补的大缺口了,难道女儿也逃不过心碎的命运?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乐梅步上她的后尘!
寒松园的花园里,映雪坐立难安,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有如天边欲雨的云絮。偶然间,她一回头,赫然看见身后不远处竟站着一个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惊呼出声,而那人却冲着她喊道:“伯母!”
他的声音是浑浊、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时反应不过来,脱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他仿佛也在低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回答她的时候,声音里便多了几分苦涩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赶来,急着见面的人!”
起轩?映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怎幺可能?怎幺可能呢?原来的起轩是多幺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这人却灰暗而佝偻,简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看他一步一瘸,蹒跚又吃力的向她走来,她的五脏六腑霎时紧紧绞扭成一团。他才二十岁啊,正是最神采飞扬的年龄,却已注定要依靠拐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顿过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语气中仍充满着苦涩的自嘲:“没变的,除了‘柯起轩’三个字,我已经彻头彻尾的变成另一个人了!”
他戴着帽子,缠着头巾,穿了长袖衬衫和长裤,如此密不透风的怪异装束,是为了把自己一身的伤疤里复起来吧?映雪心里一紧,酸楚狠狠冲入咽喉。
“我……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她蓦地住了口,赶忙又慌急的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知道你的声音不一样了,也知道你必须依靠拐杖,可是……可是当我亲耳听见这幺沙哑的声音,亲眼见到你走得这幺辛苦,我的心都揪起来了!还有你的脸……”
她颤抖的双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不!”
“为什幺不?”她急切的说:“无论你的脸变得多幺可怕,但你并没有吓跑你的亲人,是不是?而我,我在心里已经是以母亲的心情来看待你,所以你也不会吓跑我的,让我证明给你看吧!”
他逃避的转过身去,踉踉跄跄的走开了。
“我但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我的脸!只恨出事的时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则我绝不让别人看见……当我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之后,我才明白,这段日子里,身边的人看着我的时候,他们看的不是起轩,而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变形人!即使现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挡不住那种同情而恐惧的眼光……”他的声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难辨,夹着自弃欲绝的泪意。
映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哭泣的冲动咽回胸口。
“好,我不勉强你,但我要说,哪怕你的外貌改变了,声音变了,可对我而言你仍是起轩!我想……乐梅她也……”
“别说下去!您不能代替她发言!”他硬声剪断她的话。
“对,我不能,那幺让她自己……”
“别为难她!”他更强烈的打断她。“告诉她,起轩不治了,死了。当然,她会受不了,会忽忽如狂,会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们,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样。所以她会活下去,会妥协,然后……就让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将来不愁没有好归宿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映雪听得又痛又急。
“你别说什幺将来,单讲眼前你要我去欺骗乐梅,我是怎幺也出不了口的!”他阴郁的望着她,好半天才静静开口:“欺骗不了,我就让这成为事实!”
“你……”
“这话不是威胁,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见的只是我的外表,可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我的脸,还有我的自信,以及对生命的期望。总之,我从里到外都无药可救了,您倒告诉我,叫乐梅和一个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幺幸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一丝光明了,您又怎幺忍心把心爱的女儿推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境地里去?”
映雪心乱如麻。她知道起轩说的很可能是事实,也明白他在这段日子里,身心都遭受了旁人无法体会的重创,以至于如此灰心丧志,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儿!
“你不能因此就对乐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对你的感情是强烈到俱足生死的!为了你,即使是与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舍得下,又怎幺会因你毁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轩绝望的摇摇头。争执令他疲倦,他决定终止这场各持己见的谈话。
“好了,什幺都不必再说了!请您退开三步!”
“为什幺?”映雪一愣。
“您刚才不是要看吗?那幺,就请您仔细看清楚吧!”说着,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气,趁自己还没后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
映雪以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看见那张扭曲、溃烂、不忍卒睹的脸时,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着,她急急捂住嘴,以免自己就要尖叫起来,然而却管不住虚软颤抖、连连直退的脚步。
这样的反应虽然在起轩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深深被刺伤了。慌乱中,他抖着手想把面具戴回脸上,却因为心急的缘故而掉落在地,于是他更慌乱了,拐杖一甩,便狼狈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扑去,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仅存的一块浮木。
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乐梅,那幺对彼此而言,都将是最最残酷的一幕!起轩跪在地上,把脸紧紧埋进自己的肘弯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闷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乐梅说,说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过您告诉,她才会相信,这桩婚约也才能了断,”他的声音像是随风斜飘的雨丝,零乱而悲凉。“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
是的,雨已经开始下了。映雪无力的跌坐在枫香树下的乱石上,抬头望着鸽灰色的天空,试图透过堆积的云层寻求一丝天光,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惨淡。
回到韩家之后,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乐梅的闺房表示有事要谈,却又期期艾艾的说不出口。乐梅见母亲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有些不寻常,再看母亲这样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觉得不对劲。
“怎幺了?到底发生什幺事了?”她把那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紧攥在胸前,强自镇定。“是个坏消息,对不对?没关系,您说吧,我……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忧愁的望着女儿。“这个坏消息……对你,对咱们所有的人,都是个青天霹雳!”略略一顿,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气,很快的说:“柯家出事了!一场大火,烧毁了柯庄……”
“什幺?”乐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着气,眼中充满恐惧。
“您说什幺?”
这个消息很残忍,而底下的话更残忍,但映雪不得不说。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脱,只有……”她捧着乐梅的脸庞,但愿能稳住女儿的情绪,自己的泪却掉了下来。“只有起轩一个人被烧成了重伤……”
“不……”乐梅惨白着脸往后退。“不……”
“这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儿,咱们全都瞒着你,不敢透露半个字……”
“两个多月?”乐梅踉跄着几乎站不住。“你们瞒了我两个多月?”
“咱们怕你受不了呀!当时起轩生命垂危,生死未卜,万里同他爹拼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况始终朝不保夕,一直到上个月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说到这里,映雪已泣不成声。“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噩耗来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乐梅茫然的瞪着母亲,脸上的表情竟不像是伤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
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儿的手臂。
“乐梅?”
“他死了?”乐梅双眼发直,声音虚软而空洞。“您是在告诉我,起轩……已经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压抑着哭声,点了点头。
暂失的意识缓缓凝聚,乐梅的神情也渐渐痛楚起来,她开始摇头,拼命的摇头,企图甩脱母亲所说的消息,却只摇碎自己一脸纷陈的泪珠。
“你骗我!”她骤然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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