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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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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生活变得非常拮据起来,狄世谦临走所留下的钱已经用完,浣青的钗环首饰早已于当初赎身时卖尽,如今,只得典当皮毛衣裘和绫罗锦缎,等到这一批衣物也当尽卖光之后,浣青已几乎三餐难继。珮儿再度去狄府求助,又再度被赶了出来,含着泪,连她也失去了信心:
“小姐,我怕狄少爷是真的不打算管我们了呢!”
听珮儿这样说,浣青反而帮狄世谦说起话来:
“不,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世谦远在京城,路远迢迢,或者他曾要人带信带钱给我,而在路上遗失了呢!”
她并不知道,狄世谦曾有信函给父母,再三恳求照顾浣青的生活,但老人家固执成见,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老夫人不识字,连这回事都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会把儿子在外面弄的什么勾栏女子放在心上,男人嘛,总喜欢沾花惹草的,过几天就忘了。至于少奶奶,更从中百般破坏,于是,浣青就完全孤立无援了。在这种孤立无援而又生活困苦的情形下,浣青的养母却及时露了面。养母自从拿了一千两银子后,又买了个名叫梦珠的姑娘,谁知道这姑娘一直红不起来,因此,蝶梦楼已车马冷落。养母知道狄世谦进京后,就想转浣青的念头,但深知浣青的固执,所以,直等到浣青已穷途末路,她才来到浣青家中,鼓其三寸不烂之舌,说:
“浣青哪,想那狄少爷一去不回,只怕早就把你忘了,男人心性,你还不了解吗?痴情女子负心汉,这是从古如此的。如果他真还记得你,会这样置你生活于不顾吗?我看哪,你还是回到蝶梦楼来吧,你今年才二十一,好日子还多着呢!你当初既然赎了身,回来之后,一切都算你自己作主,将来要跟谁要嫁谁都可以,我只是侍候你,你给我点零用钱就好!”
浣青冷笑了,望着窗外,她坚定的说:
“您绝了这个念头吧!我就是饿死,也不再回蝶梦楼,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仍然要在这儿等狄世谦!”
养母摊摊手,无可奈何的去了。
等待!等待,无尽期的等待!
生活更苦了,浣青打发走了老妈子,和珮儿开始做些针线活过日。珮儿弄了一架纺车,干脆纺纱织布,完全过起最最艰苦的卖布生涯来。往往,主仆两个,工作到深夜,才能维持第二日的生活。岁月在艰难与孤苦中挨过去,一日又一日,杨柳第四度青了。这年又届会考之年,浣青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次会考之上,她相信,只要狄世谦考中,一定会和她联系,或者,狄世谦是因为上次没考中,不好意思和她联系呢!她等着,她仍然在等着。她不知道,狄府中的家人,给狄世谦的回报是说:杨姑娘已经搬家了,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万里迢迢,相思难寄。浣青做梦也不会想到,狄世谦曾作过那么多的安排,写过那么多的信,而今魂牵梦萦,不亚于她,而对她的“神秘失踪”还大惑不解呢!如果他能不参加考试,他一定会赶回杭州。而考试的时间已经到了。
二月初九的会考,等到录取名单报到杭州来的时候,已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季节了,这天,珮儿冲进了房间,又是笑,又是泪,又是喘,上气不接下气的嚷着:
“中了!中了!终于中了!”
不用再多问任何一句话,浣青已知道珮儿说的是什么。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手里还兀自拿着一束纺纱,整个人却完全呆住了。不说,不笑,也不动,急得珮儿直喊: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喊了半天,浣青才悠悠然的透出一口气来,唇边浮起了一个欣慰万分的微笑,眼泪也簌簌的滚落了下来。把手按在珮儿的肩上,她长叹一声说:
“珮儿,我们总算苦出头了!”
是吗?是真的苦出头了吗?命运弄人,大妇猜忌,未来的前途,谁能预料?是的,狄世谦中了,不但中了,还立即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留京任用。消息传来,狄府中贺客盈门,鞭炮从早响到晚,唱戏、宴客,热闹得不得了。而浣青这儿,四壁萧条,冷清清的无人过问,每晚每晚,一灯如豆,浣青主仆两人,坐在灯下,纺纱的纺纱,织布的织布,但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却没有谁把这陋院佳人,当作新中进士的妻小!那督促儿子博取功名的老人,被喜悦冲昏了头,更是早就忘了那使他达到目的的杨浣青了!只在看到狄世谦急如星火递回的家书中,有这样几句:“儿承父教,幸不辱命,今已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五载内,恐无法返乡,祈二老恕儿不孝之罪,当年赴京时,有小妾浣青,住在×街×巷,承父亲大人允诺,迎娶进门,如今数载不通音讯,不知流落何方,恳请大人着家人等细心察访,收留府中,以免儿负薄幸之名,蒙不义之罪……”
老人回忆前情,儿子能榜上题名,那杨浣青也不无小功。而且,当日原答应过儿子,如果能中进士,就许浣青进门。如今,儿子不愿负薄幸之名,老人也不愿轻诺寡信。于是,叫来了家人,他真心想把浣青接进门来。但,家人早已受过少奶奶的贿赂和密嘱,禀报说:“禀老爷,以前少爷来信时,少奶奶就命小的们察访过了,那杨姑娘已经搬走了,听说已搬到湖州,还是在干她的老行业呢!”“这样吗?”老人变了色。本来对这事就不热心,现在更不愿置理了。“这种女人!幸好当初没纳进门来,否则,不定干出什么沾辱门楣的事来呢!既然如此,也就由她去吧!”
于是,关于浣青的下落,同样的一份答案,被传进了京里,狄世谦闻言色变。想当初,山盟海誓,为了她,才离乡背井!杨浣青!杨浣青!她是杨柳长青,还是水性杨花?狄世谦又恨又急又痛。但是,由于对浣青的了解和信任,他对这答案多少带点儿怀疑性。叫来了靖儿,他嘱咐着说:“你立刻束装回乡,一来准备接少夫人进京,二来打听杨姑娘的下落。关于杨姑娘的种种传闻,我并不深信,但是,这些年来,杨姑娘一点信息也没有给我,想必是早有变化,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心腹,务必打听出一个确实的底细来!如果一切都只是谣言,杨姑娘依然未变,那么,这次接少夫人来京,就把杨姑娘一起接来吧!”
“是的!少爷。”靖儿衔命返回杭州时,杨柳已经第五度青了。换言之,离狄世谦中进士,已经整整一年了。
谁能想像浣青这一年中的生活?以前的等待还有目的,现在的等待却是为何?已经中了进士,做了官,仍然置她于不顾!没有交代,没有书信,没有一言半语,也没有片纸只字!事实战胜了信念,失望辗碎了痴情,她无心纺纱,无心织布,只是坐在窗前,每日以泪洗面。珮儿同样被失望所击倒,但她却不能不振作起来,支持她那可怜的,面临崩溃的主人。
“小姐,大概狄少爷要把京里的房子家具都弄好了,才能接你呀!”浣青瞪着珮儿,大叫着说:
“你明知道不是!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已经把我完全忘了!完全忘了!”于是,珮儿也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那么,小姐,你还惦着他干嘛?瞧你,这些年来,已熬得不成人样了!我看,你还是回蝶梦楼吧!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你会遇到别的知心合意的人呢!”
“别的知心合意的人!”浣青吼叫着说:“天下男人,哪一个是有心有肺的!狄世谦尚可如此,别人更不堪一提了!蝶梦楼?”她咬咬牙:“不!我还要等!”
还要等!等吧!那份固执的痴情哪!终于,她的“等”得到了结果,靖儿回来了。靖儿一进家门,就成了狄府的宝贝,都知道他是狄世谦最得力的侍儿,狄府中老的少的,都有那么一车子的话要问他,少爷瘦了?胖了?公事忙不忙?下人们得力否?北方生活习惯吗?菜吃得来吗?想家吗?需要什么吗?……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靖儿先不敢提浣青,只说要接少夫人进京,两位老人也深中此心,只因为狄世谦尚无子嗣,夫妻久别,总不是办法。两老都急于要抱孙子哪!少夫人更是喜悦万分,心急似火了。但,那聪明、善妒、而又手段高强的少夫人看到狄世谦派回来的是靖儿,心里就也有了数。对于浣青,她一直在暗中侦伺着,知道那女子硬是痴心苦守,数载不变,心里就有些儿不安。等靖儿一回来,这不安就更重了,只怕那狄世谦安心想接的不是她,而是那青楼中的狐狸精呢!
于是,背着人,她把靖儿叫进了屋里,严厉的说:
“靖儿!你这次回来,一定还别有任务吧!”
“少奶奶指的是什么?奴才不知道。”靖儿机伶的回答。
“不知道?”少夫人猛的一拍桌子,厉声说:“你想在我面前装什么鬼?你不是要来察访那个狐狸精的吗?”
“少奶奶!”靖儿慌忙跪下了。“小的不敢。”
“什么敢不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下作奴才!只会装神弄鬼的唬少爷,带他去那些花街柳巷,如果少爷的身子弄坏了,我就找你!”“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靖儿一叠连声的说,跪在那儿直磕头。“靖儿,你知道你是从小被我们家买来的吗?”
“奴才知道!”“你要是不学好,我就禀明老爷,把你卖掉!”
“请少奶奶开恩,奴才一定学好!”靖儿慌忙说,吓得不知所措。“你想跟我进京去服侍少爷吗?”少夫人再问。
“小的愿意!”“什么愿意不愿意?我如果不要你,就由不得你!不过是个小奴才罢哪!”“求少奶奶带奴才去!”靖儿慌忙说,一个劲儿的磕头。
“那么,你可要听我的附咐去办事吗?”少夫人咄咄逼人的再问。“小的听命!”“那么,你过来!”靖儿匍匐过去,少夫人对他密嘱了一大篇话,靖儿一惊,抬起头来,瞪视着少夫人,冲口而出的说:
“不!”“你说什么?”少夫人眉头一皱,眼睛一瞪,又猛的拍了一下桌子。“你办得好,我会重赏你,你要是不办呵,你也别想在我们家待下去了,记住,我还是你的主母呢,别以为你少爷现在会在这儿护着你,他远在京城里呢!办还是不办?你就说一句吧!要不要到老爷面前去打小报告,你也说一句吧!事后要不要再给狐狸精通风报信,你都说说清楚吧!”
“小的不敢,小的听命,小的一切照少奶奶的吩咐办事!”靖儿只得说,不住的磕头。“那么,起来吧,明天去办事去!有一丁点儿办得不对呵,你自己也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于是,这天,靖儿来到了浣青这儿,在他身后,另有少夫人的两个心腹家人跟着,抬着一大包的银子。珮儿开的门,一看到靖儿,这丫环喜出望外,已乐得快晕倒,连跌带冲的冲向了里屋,她结舌的喊:
“小……小姐,快……快去,是……是……靖儿呢!”
浣青浑身一震,腿软软的只是要倒,珮儿一把扶住了她,又笑又喘的说:“你快去呀,他在外屋里等着呢!”
浣青深吸了口气,把手紧压在胸口,半天动弹不得。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推开珮儿,直奔到外屋的门口,她用手扶着门框,望着靖儿,她又想哭又想笑,不敢相信的喊:
“靖儿,真是你?”靖儿正呆呆的打量着这屋子,当初少爷留下的那些好家具早都不存在了。一张破桌子,几张木板凳子,屋角的纺车,织布梭子,满屋子的棉花絮儿,挂着的纱绦子,家徒四壁,一片凄然。不用问,靖儿也知道浣青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了,看着屋里这一切,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眼泪,碍着身后的仆人,只得忍着。听到浣青一喊,他抬起头来,眼前的浣青,青布袄儿,蓝布裙子,大概怕棉絮沾上头发,头上用块蓝布包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脂粉,憔悴、瘦弱而苍白。但是,那对眸子,却那样炯炯有神的瞪着他,里面包涵的是数年来的等待与期望。靖儿的鼻又一酸,眼泪直冲进眼眶里去,他慌忙掩饰的俯下头去,低声的说:
“奴才奉少爷之命,来给杨姑娘请安。”
浣青闭了闭眼睛,泪水直流下来,终于来了,她没有白等呵!身子站不稳,她用手支着门,虚弱的问:
“你们少爷好吗?怎么这么久,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呢?珮儿去过你们府里,也见不着人。不过,好歹我们是熬过来了。”她软弱的微笑,泪水不停的流着。“你们少爷怎么说呢?”
“少爷……”靖儿欲言又止,悄悄的看看身后的仆人,想到少夫人的嘴脸,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心一横,咬咬牙说:“少爷叫奴才给姑娘送了银子来了!”
送银子?浣青怔了怔,立即想明白了,当然哪,他一定知道自己急缺银子用,要治装,要买点钗环,要准备上路,哪一项不需要银子呢?她望着靖儿,眼光是询问的,唇边依然浮着那个可怜兮兮而又软弱的笑。靖儿不敢再抬眼看她。她转头吩咐跟随的人放下了银子,很快的说:
“这儿是一千两,少爷说,让姑娘留着过日子吧!”
“靖儿?”浣青蹙起了眉,惊愕的喊。
“少爷要奴才告诉姑娘,”靖儿不忍抬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像倒水似的说:“他在京城里做官,三年五载都回不来,要姑娘别等他了,遇到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吧。京城里规矩多,不合姑娘的身分,姑娘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一千两银子留给姑娘,少爷谢谢姑娘的一片心。请姑娘谅解他不能接姑娘进京,并请姑娘也忘了他吧!”
浣青扶着门,眼睛越睁越大,脸色越来越白,听完了靖儿的一篇话,她有好一刻动也不动。然后,嘴一张,一口血就直喷了出来,身子摇摇欲坠,用手紧扶着门,她挣扎着,喘息着喊:“珮儿!珮儿!”珮儿一直站在旁边,现在早就泣不成声,奔过去,她扶着浣青,哭着叫:“小姐!小姐!”浣青挣挫着,用手一个劲儿的推珮儿,喉咙里干噎着,眼里却没有泪。哑着嗓子,她推着珮儿说:
“去!去!珮儿,把那一千两银子摔出去!去!去!珮儿!”
珮儿哭着,应着,身子却不动。浣青一跺脚,厉声的大喊:“珮儿!”珮儿慌忙答应着,过去要扔那银子,可怜那么重的包袱,她怎么拿得动,她不禁哭倒在桌子旁边。靖儿心一酸,再也熬不住,眼泪就也滚落了下来,哽塞的,他吞吞吐吐的说:
“姑……姑娘,你……你也别生气,那银子,你不要,我叫人抬走就是了。姑……姑娘,你也保重点儿,说不定……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好日子呢!姑……姑娘,你……你……也别太伤心,奴才是吃人家饭,做人家事,也是没办法呵!”
靖儿吞吞吐吐的几句话,原是想暗示浣青,自己是受少夫人的指使,但听到浣青耳中,却全然不是那样一回事,似乎连靖儿都还有人心,那狄世谦却薄幸至此!等待,等待,等待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浣青急怒攻心,悲愤填膺,她喘着说:
“靖儿!你等一等!”奔进里屋,她取出一块白绢,咬破手指,滴血而书:
“东风恶,可怜吹梦浑无据,
浑无据,山盟海誓尽成空句!
相逢只当长相聚,谁期反被多情误,
多情误,今番去也,再无回顾!”
写完,她拿着这白绢,再走了出来,将白绢交给靖儿,她咬着牙说:“把这个拿去,交给你们少爷,告诉他,他既绝情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会记着的,记着这一笔帐!去吧!你们!抬着你们的银子去吧!”
靖儿有口难言,含着泪,他和那两个家人抬着银子出来了。那两个家人目睹这一幕,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只畏惧少夫人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靖儿收起了那块白绢,央告着两个家人说:“请别把这白绢的事告诉少夫人吧,留着它给少爷作个纪念吧,总算他们交往了一场。”
两个家人叹息着应允了。
这儿,浣青支走了靖儿,已力尽神疲,再也支持不住,就倒在床上了。珮儿扑在床边,痛哭不已,浣青反而冷静了下来,双目定定的望着屋梁,她静静的说:
“珮儿,去找我妈来,我们重回蝶梦楼去!从今以后,不是天下男人玩我,而是我玩天下男人!”
一月以后,浣青在蝶梦楼重树艳帜。同时,狄府的少夫人带着靖儿和家下人等,也出发进京去了。
七
在进京的路上,少夫人已严嘱靖儿,进京后要对狄世谦如何如何禀报关于浣青的一切。少夫人的精明厉害,苛刻狠辣,原是整个狄府的家下人等都知道的,也都畏俱着的。以前上面还有老爷老夫人,而现在一进京,就完全是少夫人的天下了。靖儿焉敢不从,只得唯唯应着。可是,一路上,靖儿眼前浮起的,都是浣青那间棉絮纷飞的屋子,和骤闻事变后那张惨白的脸和火灼般的眼睛。靖儿怀里所揣着的那张浣青的血书,像块烧红的烙铁般烧灼着他,想起浣青所吐的鲜血,想起浣青的瘦骨支离,他暗自沉吟的想:
“她熬不过多久了。”于是,他觉得,自己也是参与谋杀她的凶手!于是,他懊恼,他惭愧,他恨自己在临走前为何不冒险去蝶梦楼禀明真相!奴才,谁叫他是个奴才呢!而杨姑娘,那薄命的杨姑娘,谁叫她不生在大户人家,名正言顺的配给少爷呢?
现在,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终于,大伙人马抵达了京城,好一阵忙乱的见面迎接、问候、安顿和整理行李,安插下人。狄世谦看到来人中没有浣青,心已经凉了一半,当着夫人的面,不好盘问靖儿,只不住用询问的眼光看他,靖儿总是低着头,满面悲戚之色,他更不安了。而夫人亦步亦趋,他更不便盘问,直到夜深人静,和少夫人关在房里,少夫人才轻描淡写的说:
“本想带那个杨姑娘一起来的,叫靖儿寻访了好久,她早就去了湖州,还是干她那行,后来,等我们要进京的时候,她倒回杭州来了,依然在那个蝶梦楼里,老爷气得不得了,我们也只得罢了。到底青楼女子,是耐不住寂寞的。”
狄世谦半信半疑,私下叫来靖儿,也证实了夫人的话,他又恨又气,又悲又愤,当着久别的夫人,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夫人又一再安慰着说:“天下漂亮的姑娘多着呢,等慢慢的,我帮你物色几个好人家的女儿,包管比那杨姑娘还强!”
他无可奈何,既恨浣青的不争气,又恨自己不能面责浣青的负信背义,咬牙切齿的暗恨了一阵,依然是一百万个“无可奈何”!何况每日上朝,公务繁忙,家小初到,私事冗杂,这事也就搁下去了。这样一直过了好几个月,少夫人看靖儿守口如瓶,谅他不敢再多说什么,防范就比较松懈了。又看狄世谦生活忙碌,最近又升任了翰林院编修,公务更忙,对那杨浣青似乎早已置之度外,就更加放心了。于是,这天,靖儿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天,狄世谦带着靖儿出门去拜客,本来另有一个家人跟着,因为临时想起一件事来,又把那家人打发回去了。就剩下狄世谦和靖儿,骑着两匹马。靖儿看无人跟着,这才说:
“爷,咱们到郊外走走,好吗?”
“干什么?”狄世谦问。
“有话禀告爷。”靖儿垂下了头。
狄世谦看靖儿的神色,心里已猜到了几分,一语不发,他首先就策马向西门而去,靖儿紧跟在后,出了西门,已是荒郊,那正是深秋时分,遍山遍野的红叶。主仆两人,策马人山,到了一个枫林里。靖儿看四野无人,这才滚鞍下马,跪在狄世谦面前,磕着头,流着泪说:
“奴才该死,有负爷的重任,奴才该死!”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狄世谦也下了马,皱着眉说。
“关于杨姑娘。”“怎样?”狄世谦急急的问。
于是,靖儿将整个真相,和盘托出了:那小巷,那陋屋,那棉纱,那纺车,那初见靖儿的兴奋,那中计后的口吐鲜血,那悲愤,那绝望……以及那块白绢的血书!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一直收藏着的血书,双手捧上。狄世谦早已听得痴了,呆了,傻了!,这时,他一把夺过那血书来,展开一看,血迹虽已变色,仍然淋漓刺目。他握紧了那绢帕,咬紧了牙,眼睛涨得血红,扬起手来,他劈手就给了靖儿一掌,靖儿被打得摔倒在地,匐伏在地下,靖儿哭着说:
“少爷生气,要打要骂,全凭爷,只是在少奶奶跟前,别说是奴才说的。还有杨姑娘那儿,怎样想个方儿,救她一救才好!”几句话唤回了狄世谦的神志,倚靠在一棵枫树上,他仰首向天,泪如雨下。喃喃的,他悲愤的低喊:
“天哪!天哪!你何等不公!”
“少爷,都是奴才不好,奴才罪该万死!”靖儿也哭得泣不成声,一直跪在地下磕头。
“你起来吧,靖儿!”狄世谦平静了一下,仔细的收起了血书,忍着泪说:“事情也不能怪你,这是命!你起来,详细的告诉我,那杨姑娘从没有收到过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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