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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2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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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月色,一对新人在春寒恻恻中回到沙坪坝,新房设在梦竹的旧居中,就用梦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换上一张双人床,算是新房,两人走进屋内,奶妈迎了上来,吃力的挪动着小脚,先抓住梦竹的手,老眼中闪着泪光,颤抖着声音说:〃恭喜小姐!〃
然后,她双腿一屈,就对明远跪了下去,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奔流,颤巍巍的说:〃奶妈给姑爷请安!〃
〃哎呀,奶妈,你这是做什幺?〃明远一惊,慌忙拉住奶妈。奶妈用衣服下摆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我们小姐年纪轻,不懂事,姑爷要多多原谅她一点。〃明远点点头,深深望着奶妈说:〃你放心,奶妈。〃
奶妈剔亮了桌上的灯,罩好了灯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再泪眼模糊的望了明远和梦竹一眼,就向门外走去,一面轻声的说了句:〃天不早了,你们也早些睡吧!〃
门关了起来,室内剩下明远和梦竹两个人了。
梦竹倚着桌子伫立着,低垂着头,望着桌子的灯影发呆。
灯光射在她的脸上,小小的脸庞微漾着红晕,眼睛是黑蒙蒙的,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桌面。明远轻轻的走到她的身边,用手指绕起她的一绺黑发,然后,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温柔的低唤了声:〃梦竹!〃
〃嗯?〃
〃想什幺?为什幺不抬起头来?〃
梦竹慢慢的抬起了头,眼光怯怯的迎住明远的眼光,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微蹙着眉梢,低低的说:〃明远,你不会后悔?〃
〃后悔?〃明远故意不解问,〃后悔什幺?〃
〃娶我。〃她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明远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梦竹,我认为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荣和快乐,〃他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梦竹,我会爱那个孩子,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把它放在心上。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最美满的,最可爱的小家庭。好吗?〃
梦竹把头埋在明远的怀里,不能遏止自己的泪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河边寻死的那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明远正用一块大手帕掬了清凉的河水敷在她的额上。然后,在小茶馆中,她哭泣着,和盘托出自己整个的故事,明远深深的凝视着她,静静的倾听着她。她呢,就像走投无路的人突然找到一个亲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隐秘都一股脑儿的倾泄了出来,说了哭,哭了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久。于是,明远握住了她的手,用种坚定的,果决的声音说:〃嫁给我!梦竹,我要你,和那个孩子!〃
她吃惊的张大了嘴,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怔怔的望着他。
〃你懂吗?〃他继续说:〃我向你求婚,梦竹。〃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的摇了摇头。
〃谢谢你,明远,〃她说,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拖累你。你不必这样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远用一种迫切的语气说:〃我要你,你懂吗?我爱你,你懂吗?如果你不嫌我穷,看得起我,请你嫁我吧。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会芥蒂你以前的事的!〃
梦竹仍然摇头。〃不!〃她轻声说。
〃请你!梦竹。〃他恳求的望着她:〃请你!你的孩子是无辜的,生下他来,我愿意负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请你接受我的求婚!〃
〃可是,〃梦竹凝视着他说:〃这是不合理的,你为什幺要做这种牺牲呢?〃〃牺牲!〃明远叫,握紧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我娶你,不为了你需要解决问题,而是为了我爱你,渴望能得到你!〃
梦竹凄然一笑,幽幽的说:〃明远,你是个好人,你这样说,是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是吗?〃泪水滑下她的面颊,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到现在,我还有什幺自尊?你不嫌弃我,不鄙视我,我还有什幺话说?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幺大的胸襟和气度,那幺,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
就这样,两度订婚、却嫁了第三个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议,倚在明远胸前,她的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明远托起她的脸来,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对她安慰而鼓励的笑了笑:〃新婚第一夜,怎幺就这样眼泪汪汪的,好意思吗?〃
她闪动着睫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用手环抱着他的腰,她激动的紧倚着他喊:〃明远!你那幺好,那幺好,那幺好!我只有尽我的全力来做一个好妻子,才能报答你这一片深情!〃
何慕天终于回到了沙坪坝。
他怀中是张离婚证书,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苦战,他总算得到了这张离婚证书!蕴文签这张证书时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恶意的诅咒也依然荡在他的耳边:〃她不会嫁给你!她绝不会嫁给你了!你就是有了这张证书也等于零,你不会得到她的!〃
〃我会得到她!〃
〃你不会!〃她大笑着。〃我的情报比你多,她已经嫁人了!〃
〃你撒谎!〃他说。
〃信不信由你!〃她说,把证书丢在他的脚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梦竹,你的小粉蝶儿吧!只是,不知道这小粉蝶儿已飞向何家?〃
不会!他肯定这一点,梦竹会等待他!尽管他逾期不回,尽管他曾因为情绪恶劣和酗酒而有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但他知道她会等待他!现在,他将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会原谅,她会了解,他知道!梦竹,那个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就是他心脏的一部份,那样亲近,那样密切,又那样的与他不能分割!
推开了他们曾共同居住的那间小屋的门,迎接着他的是厚厚的灰尘和凉凉的空气。他愕然的四面张望,空洞洞的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尘土,阖拢的窗格上,一只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结着网。他在室内兜了一圈,无意识的喊了一声:〃梦竹!〃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散开,显得单调、落寞、而寂寥。
拉开橱门,他的衣服箱笼等仍然好好的放在里面,梦竹的东西却已全部失踪,只有那只白毛的玩具狗满是灰尘的缩在墙角。他像旋风似的卷到了房门口,吃惊而惶乱的喊:〃梦竹!〃
房东老太太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扶着拐杖,对他点点头说:〃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两个月!你还租不租?〃
〃梦竹呢?梦竹在哪儿?〃他文不对题的问。
〃你那个女娃儿吗?〃房东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说:〃嫁人了!那个小妖精!呸!不要脸!〃
〃梦竹?梦竹!〃何慕天张皇四望,不祥的感觉像阴云般对他罩了下来。冲过了房东老太太的身边。越过了那苍凉的大院落,穿过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梦竹家中。在梦竹的家门口,他发狂似的扣着门环,等了一世纪那幺长久,才听到有人来开门。门打开了,门里,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奶妈。他扶着门,急切的问:〃奶妈,梦竹呢?〃
奶妈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那样子就像他是来自火星的一个怪物,好半天,她就瞪着眼睛一语不发。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妈的手,他摇撼着说:〃奶妈,梦竹呢?梦竹在哪儿?〃
奶妈像触了电一般,立即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了出来,向后连退了两步,哑着嗓子说:〃你……你居然有脸再来!〃
接着,〃砰〃然一声,大门在他的眼前阖上了,差一点把他的鼻子都夹进门缝里。他一愣,立即想推开门,但,门闩已经闩上了,他扣着门环,嚷着说:〃奶妈!奶妈!奶妈!〃
门里寂然无声,他感到全身热血沸腾,这是怎幺回事?摇着门,打着门,他发狂似的在门口大嚷大叫。于是,门又打开了,他惊异的发现门里站着的是一个男人。
〃你?杨──明──远?〃他诧异的问。
明远屹立在那儿,满面寒霜,冷冷的望着他,像一座坚硬冷峻的冰山。
〃你找谁?〃明远板着脸问。
〃明远──〃何慕天愣愣的说:〃梦竹呢?这是──怎幺一回事?〃
〃梦竹?〃明远狠狠的盯着他。〃梦竹和我已经结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
〃你──梦竹──结婚?──〃何慕天讷讷的说。
〃你不信吗?〃杨明远扬了扬头:〃去问小罗他们去,去问王孝城他们去!我们是正正式式的结婚!有证人,有婚礼,有仪式!梦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别再来惹她!〃
几句话说完,又是〃砰〃然一声门响,何慕天再度被关在门外。他睁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那两扇黑漆的大门,脑子里如万马奔腾,眼睛前金星乱跳。好一会儿,他的意识才回复了一些,用背靠着门,他呆呆的伫立着,梦竹嫁给了杨明远!这不可信,又像是真实的事实!三个月,天地竟然已经变色!这是怎幺一回事?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扩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的向中大宿舍走去。无论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吴他们,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吴,特宝,及另外三宝都一一寻获,何慕天突然发现世事已经全变了!胖子吴他们用一种陌生的神态来迎接他,没有人对他表示欢迎,只表示了淡淡的惊讶和浓重的冷漠。胖子吴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态度说:〃梦竹和杨明远的事吗?我知道他们结了婚,详细情形,你最好去问小罗和王孝城!〃
特宝和三宝们根本把头掉开,装作没听到他的问话,他凝视着旧日的朋友们,友谊已经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敌意的眼光和轻蔑的神情。摔了摔头,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艺专,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罗。小罗愕然的望着他,惊异的张大了嘴,他抓住小罗的肩膀,喘息的说:〃你必须告诉我,我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些什幺?〃
小罗犹豫的望着他,嗫嚅的说:〃这……应该问你!〃
〃问我?〃
〃梦竹和杨明远结婚了,如此而已!〃小罗冷淡的说。
〃可是──为什幺?〃何慕天叫。
〃为什幺──?〃小罗重复着何慕天的话,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慕天,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你不该欺骗梦竹。明远会好好待她,你就饶了她吧!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小东西,你怎幺忍心玩弄她?说实话,我们全体为她不平,现在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了,希望你别再来麻烦她了!〃
说完,小罗挣开了何慕天的手,扬长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浑身像浸在冰流里,脑中昏乱得无法思索。然后,他看到了王孝城,后者走到他身边,算是所有朋友里对他最和气的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罗告诉我你来了,慕天,事到如今,你为什幺还要回重庆?〃
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经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幺!〃他憋着气说。
〃你还不知道?〃王孝城诧异的说:〃梦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吗?〃。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脸色顿时变成惨白,瞪着王孝城,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没见到你,却见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说:〃你懂了吗?从昆明回来,她就和杨明远结了婚!〃
何慕天点点头,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转过身子,他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般荡出了艺专,摇摇晃晃的,轻飘飘的向前面走去,踏过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静静的流,岸边的垂杨正抽出了新绿。这是春天!春天,他已经没有春天了!从一块石板走上另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长,却必须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树荫、河岸、垂柳、小茶馆、南北社、友谊、爱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他笑了!摸出了怀里的离婚证书,拋进了缓缓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静静的流,证书在水面轻轻的飘,轻轻的飘。但是,一会儿,也就飘远了,消失了。这张离婚证书,一半财产换来的,家中还有个无母的小婴儿!他在河边的石级上坐下来,用手托着头,凝视着水面的洄漩和涟漪。然后,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着自己填过的词句:〃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恣意遨游!遨游向何方?站起身来,他仰天长笑。踏着夜雾,他走了!重庆的同学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
民国三十五年复,梦竹跟着杨明远离开了重庆,带着一女一儿,随着艺专复原到杭州。
船离开了码头,重庆市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了。梦竹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山城隐进了云天苍茫之中。再见了,重庆!再见了,曾经有过欢乐,有过悲哀,有过该埋葬的记忆的地方!再见了,老奶妈!再见了,南北社的朋友们!船愈走愈快,江面愈来愈阔。在涛涛滚滚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个梳着小辫子,追寻着欢笑和梦想的少女,正徜徉于嘉陵江畔。〃也再见了!〃她对逝去的那个自己说。泪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依稀仿佛,她记起小茶馆,南北社,击着茶壶高歌的岁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痴情空惹闲愁!但是,痴情也好,闲愁也好,都已经过去了!
〃梦竹!进来吧!该给晓白冲奶粉了!〃明远在船舱中叫。
她对茫茫的天际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来了!〃她说,拭去了泪,摔了摔头,跑进了船舱里。
第三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秋地点:台北几度夕阳红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几度夕阳红夜,静静的张着。
梦竹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间。窗外没有月光,到处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远远的,有一声火车的汽笛响,悠悠然,绵绵然,从黑暗的旷野中传来,她几乎可以联想到火车轮子滚过轨道那种机械的声音:轰隆却嚓:轰隆却嚓……这单调的车轮声和她的脉搏跳动声糅和成了一片,轰隆却嚓,轰隆却嚓……接着,思想的齿轮也加入了旋转,无止无休的滚动,轰隆却嚓,轰隆却嚓……
白天发生过的事仍然在脑中不断的映现,无法驱除,也无法逃避。〃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晓彤绝望的呼叫也依旧在耳边反复回荡。为什幺?千千万万过去的片段,点点滴滴回忆的毒汁,一起在脑中翻搅。她怎能告诉晓彤,那一段丑恶的过去,和那一个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对女儿说:〃逃开那个人!逃开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满了美梦与幻想的女儿面前,揭开一个最最〃丑恶〃的〃真实〃!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妈妈!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怎幺一回事?〃
晓彤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梦竹每一根神经。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过失,一切的罪恶,一切的错误,一切心灵上的负荷,她都愿意独自承担,可是,为什幺晓彤要再搅进这样的恋爱里?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的内侄!
何慕天!她已经费了十八年的时间,来设法遗忘这个人,但,为什幺他又重新来搅乱她的生活?破坏已有的平静?难道她命中注定无法摆脱这个魔鬼?晓彤,天下的男人那幺多,为什幺偏偏爱上何慕天的内侄?
〃妈妈!你告诉我,请你!妈妈,魏如峰有什幺不好?妈妈,你告诉我!〃
魏如峰有什幺不好?只有一点不好!他不该是何慕天的内侄!而这唯一的一点〃不好〃,已胜过了他千千万万的优点!
晓彤的眼泪,晓彤的泣诉,晓彤的哀求,都无法使这一点〃不好〃化为虚无!但是,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
明远在她身旁辗转反侧,她侧卧着,背对着明远,瞪视着黑暗,身子一动也不动。她知道明远和她一样没有睡着,她可以由他紧迫的呼吸声辨出他激动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维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远当她是睡着的,而不来和她讨论。她渴望能逃避去面临那份现实,逃避和明远去讨论那份现实!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明远再提到它!长时间的瞪视使她的眼睛酸涩肿胀,她试图闭上眼睛,而每当眼睑阖拢,她就会看到成千成万个妖魔鬼怪,在她面前执杖携械的狂歌狂舞,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张同样的脸谱──何慕天的脸谱!
她听到隔壁房里,晓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响,显然,那孩子也同样的无法安眠。晓彤,何辜?却必定要去尝这人生的苦果!她侧耳倾听,每当晓彤的床响一声,她的心就痛一下。接着,她听到晓彤在叹息,叹息之后是模糊的呻吟声,再下去,她听到一声呜咽,和一阵抑着的啜泣声。她的心脏绞紧而尖锐的痛楚起来,那啜泣声是阻塞着的,显然晓彤在尽力克制,这比号啕痛哭更使梦竹心酸。轻轻的,她翻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明远的声音冷冰冰响了起来:〃你要干什幺?〃
〃去看看晓彤。〃她轻声的说。
〃别忙!〃明远压低了声音,虽然像耳语一般,却仍然生硬冷涩。〃我们必须先谈一谈!〃
〃明远!〃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识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们上学之后再谈。〃
〃不!〃明远简单的说:〃我要现在和你讲清楚,我不能等!〃
梦竹躺回枕上,转过头来面对着明远,望着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颤栗了一下。她无法再说话,只用一种被动的,忍耐的眼光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你别这样瞪着我,〃他的声调带着恼怒和烦躁:〃关于这件事,你到底预备怎幺办?〃
〃我?〃她慌乱的自问了一句,茫然的低声说:〃我不知道,明远,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远的声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个意见,把一切真实情况告诉晓彤,把她送还给何慕天──泰安纺织公司的董事长!他可以给晓彤好一百倍于我给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梦竹颤栗的说:〃不,明远,这绝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泪升进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兜心而来,〃不,明远,你不能告诉晓彤,你绝不能!如果告诉了她真实情况,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残忍一千倍!她那样单纯,那样善良,又那样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样敬爱你,崇拜你,她和晓白那幺亲爱,她心目中的母亲……〃她顿住,浑身寒颤:〃明远,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绝不肯,把她送给那个人──〃她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儿,明远,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们共同养育了她十八年,与那个人何关?明远,你不是真有那个意思,是不?你不会那幺残忍,是不?〃
〃冷静一点,梦竹,〃明远说:〃我仔细的想过,分析过。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对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但是,他并不知道晓彤是他的……〃
〃哼,〃明远冷笑了一声:〃梦竹,你怎幺如此幼稚?不论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他,现在,只要他在时间上稍微推算一下,也会算出来的,何况,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台北,而且和他有来往……梦竹,你别傻,这秘密是保不住的!〃
梦竹呻吟了一声,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心乱如麻的说:〃可是,可是──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来,只要你不说,明远,只要你不说!我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明远捉住了梦竹的手臂,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在黑暗中瞪视着她,慢吞吞的说:〃还有一个问题──我和你。〃
〃明远!〃梦竹受惊的低喊了一声。〃你──这是什幺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爱着他吗?这许多年来,你何曾忘记过他?〃
〃你──〃梦竹的眼珠在明远脸上逡巡:〃你在说些什幺?〃
〃我想你明白我说什幺,刚刚魏如峰已经说过,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离,他现在是一个独身的自由人了。你呢──这幺些年来,我已经把你委屈够了,让你跟着我过苦日子……〃
〃明远!你这是怎幺?〃梦竹气急的说:〃我什幺时候嫌过生活苦?我又没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这样,〃明远抢白的说:〃你感激我,十八年来,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声音像冰流般灌进了梦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并没有忘怀他。许多时候,当你望着晓彤发愣,或者突然陷进沉思里,我知道你在想什幺。梦竹,你并没有忘记他,你一直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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