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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4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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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种残疾循环遗传,要到那一代为止?这是谁造的孽呢?”依依紧紧的抱著雪儿,她知道柳静言的试验失败了,她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儿!望著雪儿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张美得出奇的小脸,她的面色变得惨白了。她把雪儿放在床上,自己仆在床边,把头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乱的呼号乞求著:“上帝哦,我愿意再瞎掉一只眼睛,代替我女儿的聋耳!不要让我的痛苦,再沿袭到下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静言带雪儿去看了一个西医,证明了柳静言的猜测,雪儿果然是个聋子,因为听不到声音,也永不可能学会说话。柳静言问起这种病的遗传率,知道十分复杂。事实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会是聋哑,就要推溯到好几代之前去。而雪儿的后代,也不能保险正常,至于依依以后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说一定。带著一颗沉重的心,柳静言回到了家里。把雪儿交给依依,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雪儿是个天聋地哑的乌云笼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声叹气,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和方太太来什么指腹为婚。柳逸云把柳静言叫去,以责任为题,命他从速纳妾。柳静言对父亲默默摇头: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让她独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你已经对得起她了!”柳逸云厉声说:“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够了吗?就算她不哑不聋,你也可以纳妾,何况她又没生儿子!你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今年六十几了,我要看到我们柳家的后代!”
柳静言的纳妾问题,闹得合家不宁。姨太太们幸灾乐祸,在依依后面指手划脚的嘲笑不已,柳静文撇撇嘴,不屑的说:
“早就知道她只会养哑巴孩子!”
依依在柳家的地位,从生了女儿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宠。现在,又证实了雪儿有母亲遗传的残疾,依依的处境就更加难堪。姨太太们开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见了她就皱眉,连下人们也都对她侧目而视。等到柳静言要纳妾的消息一传出来,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冷宫,整天抱著雪儿躲在屋里流泪。近来,柳静言干脆在书房里开了铺,几乎不上她这儿来,整日整夜都待在书房里。她明白,现在,不仅公婆不喜欢她,连素日对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经遗弃了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她那可怜的、甫交一龄的女儿。这天,她抱著雪儿到内花园去玩,刚刚绕到金鱼池的旁边,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边谈天,她想退开,已经来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过去,她只有抱著孩子走过去,大姨太把雪儿接了过来,对二姨太说:
“看,可怜这副小长相儿,怎么生成副哑巴胚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说,望著依依笑。依依不明白她们说什么,也对著她们笑。大姨太说:
“哑巴也没关系,女孩子,长得漂亮就行了。”“哼!我们这个少奶奶怎么样?够漂亮了吧?瞧她进门时那个威风劲儿,现在还不是没人要了!”
她们对依依笑著,依依已经领略到她们的笑里不怀好意,她勉强的对她们点点头,伸手想抱过雪儿来,大姨太尖声说:
“怎么,宝贝什么?我又不会把你这个哑巴孩子吃掉,你急什么?这孩子送人也不会有人要的!”
雪儿伸著手要母亲,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怀里一送,不高兴的说:“贱丫头!和她妈妈一样贱!”
大姨太这句话才完,从山子石后面绕过一个人来,怒目凝视著大姨太,大姨太一看,是柳静言,不禁吃了一惊。柳静言冷冷的说:“依依什么地方贱?雪儿又有什么地方贱?说说看!”
“噢,”大姨太说:“说著玩的嘛!”
“以后请你们不要说著玩!”柳静言厉声说。转过头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对姨太太们发怒,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伸过手去,他要过孩子来,依依又惊又喜的把孩子交给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里,关上了门。依依脉脉的望著他,眼睛里装满了哀怨和深情。柳静言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谁该负责任呢?同样的生命,为什么该有不同的遭遇?老天造人,为什么要造出缺陷来?”
依依望著他,听不懂他的话,她匆匆的拿了一份纸笔给他,接过纸笔来,他不知道该写什么,只怜悯的望著依依发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低下头去,也呆呆的站在那儿。半天后,才从他手里拿过笔来,在纸上写:
“你不要我了么?”柳静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来,她珠泪盈盈,满脸恻然。柳静言写:“谁说的?”“妹妹她们说,你要另娶一个,把我送回娘家去,是吗?”
“胡说八道!”“静言,别送我走,”她潦草的写:“让我在你身边,做你的丫头,请你!如果你赶我走,我就死!”
他捧起她的脸,望著她的眼睛,然后颤栗的吻著她,低声说:“我躲避你,不是不要你,只是怕再有孩子,我不愿再让这种生命的悲剧延续下去!可是,我喜欢你,依依,我太喜欢你了一些!”听不见他的话,但,依依知道他对她表示好感,就感激的跪了下去,把脸贴在他的腿上。
柳静言始终没有纳妾,他也从书房里搬了回来。这年秋天,静文出了阁,冬天,柳太太逝世,临终,仍以未能有孙子而引以为憾事。方太太来祭吊柳太太,在灵前痛哭失声,暗中告诉依依,必须终身侍奉柳静言,并晓以大义,要她为丈夫纳妾。依依把这话告诉柳静言,柳静言只叹口气走开了。
雪儿三岁了,美丽可爱,已学会和母亲打手语。柳静言一看到她嘴里咿咿唔唔,手上比手势,就觉得浑身发冷。一天,他在房里看书,雪儿在堆积木玩,他看著她。雪儿抬头看到父亲在看她,就愉快的打了个手语,嘴里咿咿啊啊了一大串,柳静言感到心中一阵痉挛,他的女儿!他的哑巴女儿!穷此一生,就要这样咿咿啊啊过去吗?听到这咿啊声,他头上直冒冷汗,打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嫌恶和愤恨感。他神经紧张的望著雪儿,雪儿仍然咿咿啊啊,指手划脚的说著,他突然崩溃的大叫:“停止!”雪儿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仍然在指手划脚。
“我说停止!”柳静言更大声的叫,一面回过头去找依依,依依正在床边做针线,看出他神色不对,她走了过来,柳静言对她叫:“把这孩子抱开!”依依抬起眉毛,询问的望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表示疑问,柳静言爆发的喊:
“把你的孩子抱开,一起给我滚!知道吗?”看到依依仍然疑惑而惶恐的看著他,他觉得怒火中烧,抓住一张纸,他用斗大的字写:“我不要再看到你们比手划脚,把你的哑巴女儿抱走!”
依依被击昏了,她惶惑而恐惧的看著柳静言,接著,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绝望的喊声,就冲过去,抱起正莫名其妙的雪儿,像逃难似的仓皇跑开。柳静言用手蒙住了脸,喃喃的说:“天哪,我不能忍受这个!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这天晚上,他发现依依躺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他抚摸依依的头发,叹息的说:“我太残忍,太没有人性!”他吻她:“原谅我!”他说,她听不到,但她止了哭,脉脉的望著他,那对眼睛那么悲哀,那么凄恻,那么深情,又那么无奈!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光所揉碎了。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她写了一张纸条给他:
“我又怀孕了,我希望是个正常的男孩子!”
他迅速的望著她,手脚发冷,心中更冷。依依对他含羞的微笑,彷佛在问他:“你高兴吗?”他提笔写:“有人知道你怀孕吗?”
“没有,只有你。”“几个月了?”“快三个月。”柳静言沉思的望著她,他知道这孩子会怎样,百分之八十,又是个哑巴,就算万一正常,这孩子的下一代也不会正常。不!他再也不能容忍家里有第三个哑巴,不能让柳家养出哑巴儿子,哑巴孙子,哑巴世世代代!他提起笔,坚定的写:“打掉它!”依依大吃一惊,恐怖的看著他。
“不,”她写,手在颤抖:“我要这个孩子,求求你!他会很好的,我保证!我要他!不要打掉它!我求你!”
“打掉它!”柳静言继续写:“我去给你弄一副药来,我不能让柳家世世代代做哑巴!”
“不要!”依依狂乱的写:“我要这个孩子!我要他!我要一个正常的孩子!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柳静言摇头,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跪在他的脚前,哀求的望著他。他仍然摇头,依依死命扯住他长衫的下摆,把头靠在他身上,泪如雨下。他在纸上写:
“别怪我狠心,你忍心再生一个哑巴孩子到这个世界上受罪吗?理智一些,我去给你弄药来。”
他把纸条丢给她,狠心的把脚从她的怀抱里抽出来;依依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跳过来要拉住他,他摔开她,走了出去。依依倒在地下,把头埋进手腕中,痛哭起来。
第二天晚上,柳静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药水走进来,闩下了房门。依依恐怖的看著他,浑身颤栗。柳静言把药水放在桌子上,在纸上写:“吃掉它,理智一点!”
依依发著抖写:“我求你,发发慈悲,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从没有求过你什么,我就求你这一件事!我要这个孩子,他一定会正常的!”她泪水迸流,哭著写:“你打我,骂我,娶姨太太都可以,就请你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柳静言感到眼眶发热,但另一种恐怖压迫著他,他坚定不移的写:“他不会正常的,他将永远带著聋哑的遗传因素!你必须吃这个药,我命令你!”他把药碗端到她面前,强迫她喝下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带著无比的惊恐望著他,她的身子向后退,他向她逼近,直到她靠在墙上为止。她用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身子像筛糠般抖个不停,嘴巴张著,似乎想呼出她心中的哀求。他把碗送到她嘴边,她的眼睛张得更大,更惊恐,更绝望,里面还有愤恨,哀怨,和凄惶。他把药水向她嘴边倾去,哑著声音说:“喝下去!”冷汗从她眉毛上滴到碗里,她仍然以那对大眼睛盯著他,然后,机械化的,她把药水一口口的咽进肚里。柳静言注视著她的嘴,看著她把全碗的药水都吞了进去,然后疲乏的转过身子,把碗放在桌子上。他感到浑身无力,额上全是汗。依依仍旧靠在墙上,面白如死,以她那对哀伤而愤恨的眸子望著他,就好像他对她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眼光使他颤栗,他可以领会她眼睛中的言语,事实上,这眼光比言语更凶狠,它像是在对他怒吼:“你是魔鬼!你是谋杀犯!你是刽子手!”
柳静言提起笔来,仓卒的写:
“依依,请原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个残废的孩子,请谅解我!”他把纸条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扫了一眼,惨然一笑,提笔写:“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不从?”
柳静言觉得像被刺了一刀,在这几个字的后面,他领略得到她内心的怨恨。他站起身来,跄踉著退出了房间,仰天呼出一口长气。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产了,是个已成形的男胎。当仆妇、姨太太们以懊丧的神情告诉柳静言时,柳静言默然不语,好半天才问:“依依怎么样?”“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没有关系,马上会复元的。”
“叫厨房里炖参汤,尽量调补。”
“好的。”柳静言走进房间,依依合目而卧,脸色惨白,黑而长的睫毛静静的复盖著眼睛,一双手无力的垂在床边。柳静言在床沿上坐下来,用手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感到眼眶酸涩,他喃喃的说:“依依,我对不起你!”
在他的抚摸下,依依张开了空洞无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泪水滴在她脸上,她寂然不为其所动。半晌,她作手势要纸笔,他递给了她,她在纸上潦草的写了几个斗大的字,就掷掉了笔,合目而卧。柳静言看那张纸上写的是:
“柳静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你!”柳静言望著她,这原是个那么柔顺的女孩子!他站起身来,茫然的走出房间,走到花园里。幽径风寒,苍苔露冷,他一直站著,看著这古老的房子,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树木。在这房子里,有著仇视他的妻子,终身残废的女儿,嫉恨他的妇人,和强迫他生儿子的父亲!在这幢房子里,牺牲已经够多了!他对不起人,还是人对不起他?是他不对?还是命运不对?反正有什么东西不对!
天大亮了,曙光从树梢中透过来。他仰天大笑,然后走进房里,带了一个钱袋,离开了这幢有石狮子守著的大门。街上,一辆人力车拉了过来,他跨上车子。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到了何方。三年后,依依收到柳静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东京。
又过了三年后。柳静言坐在他东京的住宅内,穿著和服,已习惯于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正满地爬著玩。柳静言手中握著一叠信笺,沉思的,反覆的翻阅著。第一封信“静言夫君:三年前不告而别,急煞家人,今日欣接来信,知君
康健,阖合腾欢。老父近年来身患痰疾,时以独子远游
为念。雪儿乖巧可爱,然亦知自身残废,可怜可叹。三
年来日日思维,深知君当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
体君意,以致夫妇乖离,父子分散,实感愧无已。请君
见谅,并可怜父老儿幼,早作归计。则妾不胜感激。客
居在外,万请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静言:接来信,知道你短期内无意回家。不知异国为客,生
活习惯否?爹尚称健康,雪儿也好,请释念。家母三月
前弃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伤感。
雪儿已七岁,近闻有聋哑学校创办,拟送雪儿求学,
然遭三位姨太驳斥。请早作归计,则是妾之幸,亦雪儿
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静言:回来好吗?我以前诸多不对,请你原谅,你不是无
情寡义之人,想不会置我们母女于不顾。家中人口复杂,
母女两人,身负残疾,生活至感困难,想你必能体会,请
念往日恩情,早日归来。
近来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犹记得
执手偎于窗畔,题诗‘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
知今日今时,‘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者为阿谁?
思君念君,问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静言: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还记得初婚第一个除
夕,守岁至十二时之后,两人躲在卧室吃火爆栗子之事?
今晚,是谁在给你剥栗子呢?
家是这般可厌吗?还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
羁绊著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记住:‘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祝好
依依”
第五封信“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
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
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六封信“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第七封信“静言:爹的病不大好,请早日回家,我准备给你买一个姨
太太,一定会让你满意。
雪儿想爸爸,回来吧,她总是你的骨肉,是吗?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妈妈想你,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个
洋娃娃,好不好?妈妈教我作诗画画,爸爸你回来了,我作诗画画给
你看。恭请福安
雪儿敬上”
一声拉门的声音惊动了柳静言,他放下信笺。地下的孩子跳了起来,雀跃著跑到玄关去,嘴里嚷著:
“妈妈回来了!”一个提著菜篮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梳著高髻,穿著和服,露著白皙的颈项。她看到柳静言在看信,就发出一声低喊,跑过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柳静言,喊著说:
“你又在看那个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国去吗?你不要回去,我肚里又有了!”“别愁,”柳静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绫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带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妈妈要靠我呀!”
“我们寄钱给他们。”“不行不行,他们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国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吗?”
“当然不是。”他安慰的说,望著绫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就为了这对眼睛,他会喜欢了这个女孩子,这眼睛活似一个人:那个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这一刹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鲜明,如此生动,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问的望著他,仿佛在问:
“你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
柳静言离家十年了。这天,一辆汽车停在柳家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下了车,在他身后,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跟了下来。这男人在那黑漆大门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钟,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小彬,小绫,跟我来!”
他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走到门口,碰了碰那两个大的铜门环,两个孩子好奇的望著那守门的石狮子,女孩用柔柔软软的声音说:“两个大狗!”“不是狗!”男孩说:“是狮子!”
门开了。门里的守门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来:“少爷呀!是少爷回来了!来人呀!少爷回来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头跑,扯开了喉咙喊,一时,下人们全涌了来。柳静言把两个孩子牵了进去,平静的和每个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现在只剩了两个。柳逸云已于一年前过世了。现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闻风而来,二姨太尖叫著说:
“静言,真的是你回来了呀!”
大姨太则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那两个孩子。柳静言对孩子们说:“小彬,小绫,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们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说:
“噢,真可惜,我们老太爷没见到孙子,到底我们柳家有了孙子了呀!事先一点儿信都不给我们!”
突然,柳静言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垂著两条乌黑的大发辫,穿著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一对翦水双瞳,眉目如画。一刹那间,柳静言以为是更年轻的依依,但,马上他明白了。他冲了过去,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喊了一声:
“雪儿!”雪儿凝视著他,他用两手抓住了她的手,怜悯的、疼爱的看著这张美丽的脸,又轻轻的叫了一声:
“雪儿!”雪儿望著父亲,然后垂下头去,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下写:“你是我的爸爸?”柳静言点点头,雪儿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写:“爸爸,你想死我们了!”
写完,她丢掉树枝,满眶热泪的对父亲扫了一眼,就跑进去了。这儿,下人们正把车子里的行李搬进来,又围著小彬小绫问个不停。雪儿进去没多久,依依颤巍巍的来了,她站在那儿,笔直的看著柳静言。柳静言走过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丽的,是那对眼睛,但是,由于盛载了过多和过久的忧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在下人们的环视中,柳静言无法向依依表达他的心意,只能对她笑笑。招手叫过两个孩子,对孩子们说:
“这是妈妈。”两个孩子以怀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头,傲然说:“不是的,她不是妈妈!”
“叫妈妈!”柳静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两个孩子,然后询问的看了柳静言一眼,柳静言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他的孩子。依依点点头,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向里走。柳静言注意到她转头的那一刹那,已凝住了满眼泪水。他无法分析她流泪的原因,是因为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天晚上,柳静言和依依在灯下有一番很长的笔谈。孩子们都睡了,夜静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园里有月光,有虫鸣,有花影,有风声,这就是柳静言在国外十年中,几乎日日梦寐以求的环境。在这次笔谈中,柳静言告诉了依依他在国外的事,绫子的事。依依只写了一句:
“她很美吗?”“是的。”柳静言写。依依不再写,柳静言看著她,她的脸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经训练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简直无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他写:“依依,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我十分想你!”
“是吗?”这两个字写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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