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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7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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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你愿意在这样的黎明中,带心霞去山野中散散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爸爸!”心霞惊喜交集地喊,几乎不能信任自己的耳朵。

    梁逸舟不再说话了!揽着吟芳,他们走出了农庄,人,常常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成熟,而会在一刹那间成熟了!梁逸舟忽然觉得有一份说不出来的平静,心底充塞着的是一片酸楚、甜蜜、充实而又恬然的情绪,所有困扰着他的那些问题和烦恼都一扫而空了。他望着原野里的天空,黎明正慢慢地从山谷中升起。天上还挂着最后的几颗晓星,晨雾迷迷蒙蒙地笼罩在原野上,远山近树,一片模糊。

    “我似乎记得孩子们常在唱一支歌,有关于星河什么的,其中好像有句子说:‘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吟芳,你可愿意和我一起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吗?’梁逸舟说。”永远,永远,我愿和你并肩看星河。”吟芳紧紧地依偎着梁逸舟,在这一刻,她爱他比几十年来加起来更多!更深!

    更切!

    事实上,这时候,在并肩看着星河的又岂止他们一对?在农庄的窗前,在枫林的小径,正有其他两对恋人,也正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或者,还有更多更多的情侣,像尧康和雅棠,像世界上许许多多其他的恋人们,也都在世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并肩看着星河。这世界何其美丽,因为有你有我!

    黎明来临了,真正的来临了!彩霞正从山谷中向上扩散,染红了天,染红了地,染红了山树和原野。那最后的几颗晓星也逐渐地隐藏无踪。

    天亮了。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廿日晚初稿完稿十二月二十六日修正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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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第一次出现在我窗外是星期六的晚上。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爸爸妈妈在客厅里听了一阵我所喜欢的古典乐,然后退回到我的卧室里。习惯性的,我先开亮了桌上的台灯,再从抽屉里拿出了日记本,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颐,开始思索这一天有什么值得记载的事。这是个平淡的日子,太平淡了,我发了许久的呆,日记本上仍然没有记下一个字。我本能的凝视著窗帘,窗帘是淡绿色的,我爱绿色,室内所有的布置几乎都是绿,绿灯罩,绿床单,绿桌布,窗台上还放著一盆小小的绿色的万年青。窗帘在微风中拂动,月光透过窗帘,使那窗帘变得像烟雾般透明,绿得莹洁,绿得轻软。我走过去,拉开窗帘,只为了想看月亮,可是,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他笔直的挺立在窗外不远处的一盏街灯下面,静静的凝视著我的房间。街灯把他照得很清楚,他的个子颀长,背脊挺直。虽然这是春天,他却只穿著一件白衬衫,底下是条藏青色的裤子。我无法看清他的面貌,事实上,猛然发现窗外站著这么个人,已经让我吓了一跳,尤其他那种若有所思的宁静,和围绕在他身边的阴沉气氛,使我更加不安。我迅速的把窗帘拉上,回到桌前坐下,但却不能平静。十分钟后,我再走到窗前,从窗帘的隙缝里向外窥视,那个陌生人已经不见了。这是一个开始,三天后的夜晚,那个陌生人再度出现在我窗前。当我拉开窗帘的一刹那,惊恐使我血液凝住,他依然站在那盏街灯下面,注视著我的窗子。两次相同的情况,使我断定这不是偶然。几乎出于反射动作,我立即拉拢了窗帘,但我没有退开,却在窗缝中窥视著他。他似乎有点失望,轻轻的摇了一下头,靠在街灯的柱子上,低头望著地下,地下,他颀长的影子正被街灯长长的投在柏油路面上。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又抬头望了我的窗子一眼,就转过身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的向巷子的尽头走去。我目送他的影子在巷头消失。奇怪,心里竟浮起一种苍凉的感觉。

    又过了几天,那是个雨夜,雨滴在窗玻璃上滑落,街灯上的电线上挂了许多水珠,晶莹透明得像一串项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我正在书桌前记日记,窗帘是拉开的。偶然一抬头,我看到了他,与以前不同的,他披了一件雨衣,并没有戴雨帽,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头发上的雨珠。我放下笔,用手托住下巴,静静的望著他,下意识的感到他也在望著我。就这样,我们彼此望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雨下大了,大滴的雨点叮叮咚咚的敲著窗子,透过窗玻璃上的雨水,他的身子变成个模糊的影子,但他仍然没有走。雨越下越大,看著他伫立在雨中,使人惶惑而不安。我拉起窗帘,再度把他关在我的视线之外。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个困扰著我的陌生人事件告诉爸爸妈妈。每天晚上,我们一家三人照例是聚集在客厅里,唱机上播放著一张我所爱听的唱片。爸爸叼著他的烟斗,坐在沙发里,膝上堆满了他的设计图。有时,我会跑过去,把他的设计图抢过来抛在茶几上,警告的说:

    “你应该把你的晚上给我们,爸爸,这不是工作的时间!”

    爸爸会一把拉住我,故意板起脸来说:

    “告诉我,珮容,你今年几岁?”

    “十八!”我说。“胡扯!十九啦,腊月二十八日的生日,忘了吗?一辈子十八岁,是不是?你看,你离开顽皮的年龄已经很远了!再过两年,也该找个男朋友结婚了……”

    “别说!爸爸!”我喊,挤在他身边坐下,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赖的说:“我不交男朋友,爸爸,我嫁给你好么?”

    “胡说八道!”爸爸拉下我的手来,在我脸颊上拧一下,把我推开说:“永远长不大!赶快去听你的莫……模特儿吧!”

    “莫札特!”我抗议的喊:“爸爸,你不尊敬音乐家!”

    “好好,莫札特!”爸爸笑著说,望了望妈妈:“静如,我们太惯这个女儿了!”妈妈从她的编织上抬起头来,悄悄的微笑,她那美好的眼睛明亮而生动。哦,我真爱我的家,我真爱我的妈妈和爸爸!他们是我的一切,爸爸学的是建筑,但他的绘画造诣也很深,他有科学家冷静的头脑,也有艺术家的风趣和热情。我想,我至今没有男朋友,也和爸爸有关,他使我轻视全天下的男孩子。虽然爸爸已经四十五岁,但他仍然是个极漂亮的男人,他的浓眉,他的眼睛、鼻子都漂亮,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膛使人有安全感,我真喜欢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不管我已经超过了撒娇的年龄。妈妈呢,她是个美人儿,我真庆幸自己遗传了她那对大而黑的眼睛。每当有人夸我的眼睛长得好,我就想带他去见见妈妈,妈妈不但把她的眼睛遗传给了我,而且把她的音乐兴趣也遗传给了我。她学的是钢琴,而我学了小提琴,不过,我的小提琴远不如妈妈的钢琴。我的脾气急,耐心不够,很容易出错。妈妈则恬静温柔,清丽得像一潭水。只是,妈妈比较多愁善感,也很容易受惊。爸爸和妈妈,好像天生就一个是保护者,一个是被保护者。

    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我是幸福的,幸福得不知道世界上有忧愁,我尽我的全力去享受著人生,享受著父母的爱。我没有一般少女们的什么春愁秋怨,也不想恋爱和交友,我只要我的爸爸妈妈和我的音乐。但是,这个陌生人的出现扰乱了我的平静,我不想把这事告诉爸爸妈妈。每到晚上,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总会拉开窗帘看看。雨夜之后一星期,他又出现了。那夜,他出现得很晚,我已经记完了日记,正在练小提琴。对于正规的琴谱,我的兴趣不大,总喜欢拉一些曲子,尤其是一些小曲子,像梦幻曲、冥想曲、罗曼史、小夜曲等。这天,我爱上了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一连拉了好几遍,拉第三遍的时候,偶尔回头对窗外看去,不禁吃了一惊。他站在那儿,这次,并不在街灯底下,而是就在我的窗子外面,距离窗子这么近,我可以完全看清他。他依然穿著件白衬衫,看起来破旧,可是很整洁,他的脸庞瘦削,两眼深凹,但却炯炯有神。我无法看出他的年龄,可能三十几,也可能四十几,也可能五十几。他的眉头微锁,眼睛深邃,当我中辍演奏而注视他的时候,他也凝视著我。一刹那间,我觉得像中了催眠术,这张陌生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撼动了我,我拿著提琴,呆呆的望著他。他的眼睛像在对我说话,我渴切的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我迅速的转过身子,妈妈正走了进来。她望著我,温柔的说:

    “为什么一个曲子拉了一半就不拉了?我喜欢听你拉这支流浪者之歌,再拉一遍吧!”

    “好的,妈妈。”我说,很快的回头再对窗子看一眼,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那个陌生人已经不见了。

    我再度拉起流浪者之歌,但,我的情绪如此不安定,脑子里像奔马飞驰似的闪著好几个问题:他是谁?他为什么要站在我的窗外?看他的样子并无恶意,也像受过高等教育,但怎会如此的落拓潦倒?我心不在焉的拉著琴,一连错了好几个音,只得停下来。妈妈诧异的看著我问:

    “怎么了?”“没什么,”我懊恼的说:“今天晚上拉不好琴,不拉了!”

    我收起提琴,妈妈审视著我。我扣起了提琴盒,妈妈走过来,牵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床上,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抚平我的头发,沉吟的说:“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珮容?”

    “没有。”我很快的回答。

    “没有什么属于女儿要对妈妈讲的话吗?”妈妈说,紧紧的注视我:“在大学里,有没有比较要好的男同学?”

    “哦,妈妈!”我说:“你知道不会有的!”

    妈妈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忧愁。

    “珮容,”她说:“你大了,有许多事,你是应该关心的,这个星期天,爸爸公司里新进来的一个年轻人要来吃饭,你也学著招待招待客人!”“哦,妈妈!”我叫:“我不要长大,我也不要你们给我安排这些事,我讨厌这些!我宁愿比现在再小十岁!”

    “不要说傻话!”妈妈拍拍我的肩膀,慈爱的说:“早点睡吧!记得关窗子,晚上风大!”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目送她走到门口,突然跳起来叫:

    “妈妈!”妈妈回过头来,我扑上去,像个孩子般抱住她,把头靠在她怀里:“妈妈,我愿意永远跟你和爸爸在一起,”我激动的说:“直到死,直到死,妈妈,别急著要我出嫁!”

    妈妈摸著我的头,微笑的说:

    “傻孩子!真的长不大!”

    妈妈走出房间,我关上房门,刚转过身子,就大大的吓了一跳,那个人!又站在窗外了!因为事先毫无防备,这次真的使我心魂俱碎,他的忽隐忽现使我想起幽灵和鬼怪。事实上,他那憔悴的面容,深沉忧郁的眼光也真像个幽灵。我用手抓住自己的衣领,一连退后了好几步,嘴里不禁颤颤抖抖的问:“你……你是谁?”他望著我,眼光变得非常柔和,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似乎在叫我不要怕。我鼓足勇气,向窗口走了两三步,他又对我点点头,同时微微笑了一下。我的恐惧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我问:

    “你要什么?”“我不要什么,”他说话了,是北方口音,声调低沉而富磁性。“你的琴拉得很好,只是,莎拉沙特作这曲子的时候是带著浓厚的感伤意味的,假若你能去体会一个流浪者的心情,然后把你的感情奏进琴里去,那就更动人了!”

    “莎拉沙特!”我轻轻的叫著,靠近了窗口,奇怪这个陌生人对音乐竟是内行。而且,他说这几句话,显然是故意要使我明白他是个行家。“你是谁?”我问。

    “一个流浪者!”他说,笑笑,笑得十分凄凉。

    “你为什么要站在我的窗口?”我率直的问。

    他无所置答的笑笑,然后说:

    “明天你下了课在校门口等我,我们谈谈好吗?”

    “你知道我明天有课?你知道我在哪个大学?”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的课,对吗?你是×大音乐系二年级的学生,主修管弦乐!”他笑著说。

    “你是谁?”我悚然而惊。睁大眼睛望著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脸色显得很严肃很诚恳。“我对你没有一点点恶意和企图,请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吗?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脸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动,我觉得他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点了点头,轻声说:

    “好,明天三点半钟在校门口见。”

    “还有一个请求,”他说,“能够不让你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吗?”我很犹豫,活了十九岁,我从没有什么事是瞒著爸爸妈妈的。但,他那恳切的声调使我软化了,我点了点头,很快的关上窗子说:“你快走吧!”同时我听到有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起来,爸爸的声音在门外说:“珮容,是不是你在说话?”

    “没有,”我慌乱的说,一把拉上了窗帘,“我在背诗呢,爸爸。”“背诗?”爸爸推开房门,衔著他的烟斗,含笑站在门口,对我眨眨眼睛说:“什么时候你对诗又感到兴趣的?念出来让我听听是首什么诗?”要命!我就从来记不住一首诗,这个谎撒得实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临时想起来的两个乱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来:“山前有个崔粗腿,山后有个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烟斗差点滚到地下,他忍住笑说:“你这是一首什么诗呀?”

    我也想起来了,这原是个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来了。没办法,只得也望著爸爸发笑。爸爸笑得摇摇头说:

    “你怎么越大越顽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念什么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只脚跨出房门,又回过头来说:“哦,忘了告诉你,我们公司里新聘了一个成大建筑系毕业的学生,名字叫唐国本,星期天我们请他吃饭,你别出去,在家里招呼一下。”“糖果盆?”我说:“爸爸,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个糖果盆介绍给我做男朋友呀?我对糖果盆不感兴趣,你还不如找个盐罐子来!”“好了,别说笑话了吧,快睡觉!”爸爸说,跨出房门,眼角却堆满了笑。关好了门,我立即上床睡了。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终浮著那个清癯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对深邃忧郁的眼睛。何况,从不撒谎的我竟撒了谎,我欺骗了我所挚爱的爸爸,只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该不该这样做?我会不会做错了事?

    第二天,准三点半钟,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他。这次,他的衬衫烫得很平,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眼睛中有著喜悦的光辉,嘴角带著微笑,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他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提琴盒子,说:

    “我们到哪里坐坐?”“随便!”我说。“植物园,怎样?”他问。

    植物园!那是个阴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现在是个大白天,阳光正和煦的照著大地。而且,这个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会出什么事。于是,我点了点头,跟他到了植物园。在植物园的一棵椰子树下,我们坐了下来。奇怪,我,竟会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来自何方——在植物园中单独约会!他坐著,沉思的望著前面,一只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饰虽简单破旧,但却另有一种高贵洒脱的气质。我看看他,等他开口,但他一直没有说话。在我们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叶子扁而长。过了许久,他忽然指著那棵小树说:“这种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间会开一种白色的花,香味浓烈,好远就能闻到。”

    我奇怪的看著他。“你怎么知道?”“我跑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东西。”他笑笑说,然后望著我,眼睛里带著几丝令人难解的伤感。“你问过我为什么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吗?”

    “当然!”我说。“在一个月前,我一次从你的校门口走过,刚好你从学校里出来,我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门口,望著你走进去,同时也发现你的房间有个靠街的窗口,以后,我就无法自已,只得常常去探望你!”“哦,这理由并不好!”我说,心里有点气愤,无法自已,这个无法自已是什么意思?

    “是的,这理由并不充足,”他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主要是,你长得像极了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诧异的问。

    “嗯。”他点点头,神色有点凄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该也有你这么大了!”“你——”我望著他,他那忧郁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么会和她失散的呢?”“这个——”他苦笑了一下。“这说来太复杂了,你不会懂的,别说了!”“你说吧,我会懂的!”我热切的说。

    “不,还是不谈的好,简单说起来,是她母亲离开了我,把她也带走了。”“她母亲不要你了,是吗?她母亲很坏吗?”

    “不!不!她母亲很好,你不会懂的,不要说了,许多事——”他困难的望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点儿语无伦次。“我们不能解释的,那时候,我太年轻,把她带走是对的,她母亲是好的,我的过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对你并无恶意,不要再追问了,再问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旧伤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和他很亲近了。我点点头说:“你很想你的女儿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会了解这种渴想的。人,年纪越大,对于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现在没有家吗?”他笑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说,然后挺了挺身子。“来,我们谈点别的吧,例如,谈谈你的音乐!”他打开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望著我。“那天晚上,我听到你拉的琴,你的技术已经很纯熟了,但是情感不够,要做一个好的音乐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乐揉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十分内行的把琴夹在下巴下,试了试音。然后紧了紧弓上的马尾,又重新调了调琴弦。接著,就轻缓的奏出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著他,琴声像奇迹般从他的弓下泻了出来,那熟悉的调子在他的演奏下变得那么哀伤凄凉。他的脸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觉得自己像置身梦中,完全被他的脸色和琴声所震慑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著他。他对我笑笑,在琴上拨了两下,放下琴说:“这和你拉的有没有一些不同?”“你——”我迷惑的说:“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来,让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递给我。“不,”我说:“我不能拉,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个音乐家吗?”“我不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音乐家!”他说,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经学过几年音乐。你好好练习,你是有天才的。你现在缺乏的只是经验。来,你不愿意拉给我听听吗?”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话对我有著魔力。站起身来,我奏了几个练习曲,他认真的听著,也认真的指正了我的几个错误。我发现他所说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内行,这使我对他更感到茫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会儿,太阳已经偏西了,椰子树瘦长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他帮我收起琴,像个长辈般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早了,快点回去吧,免得你妈妈爸爸著急。”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我没有名字。”他回避的说,调开话题问:“你每天在灯底下写些什么?”“记日记!”“提起过我吗?”“是的,我常写‘那个陌生人又来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车!”我们向植物园门口走,我觉得有满腹的疑问,却无法问出口。走了一段他说:“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对你本就是个‘陌生人’,不是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说。

    “现在也是。你了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这太简单了,随便问问人就知道了!”

    我们走出了植物园,向三路公共汽车停车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严肃的说:

    “我有一个要求!”“什么?”我问。“你决不能把我们认识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为什么?”“不为什么,我不愿意任何人知道我!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个忘年之交,有时间的时候和我散散步,谈谈音乐?相信我,我没有任何企图,只想做你一个‘老’朋友!”他特别强调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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