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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8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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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接过听筒,对初蕾瞪了瞪眼汇“还不上楼去换衣服,你不是马上要出门吗?”
一句话提醒了初蕾,她转过身子,飞快的冲上楼去了。
寒山握着听筒,慕裳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带着浓重的、祈谅的意味,她急促的说:
“对不起,寒山。我迫不得已要打到你家里来,雨婷又发作了!”“怎么发作了?”“她又晕倒了,口吐白沫,样子可怕极了!”她带着哭音说:“请你赶快来,好不好?”
“有没有原因?”她顿了顿。“为了你!”她颤声说。
“为了我?”他惊跳。“你快来吧,来了再谈,好吗?”
“我马上来!”要挂断电话,回身往楼上走,这才看到,念苹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不知何时已站在楼梯口上了。她斜倚着栏杆,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安安静静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心虚的看她,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体会了多少。可是,她那样稳定,那样沉着,他完全看不透她。
“有事要出去?”她问。声音很平和。
“是的,有个急诊。”“我叫阿芳给你弄早餐!”
“不用了!”他仓促的说:“我不吃了!”
他冲进卧室,盥洗更衣。几分钟后,他已经驾着自己那辆道奇,往水源路的方向驶去。
杜慕裳的家是幢四楼公寓,她住在顶楼,房子在水源路上,傍着淡水河。夏寒山觉得这一区有些偏僻,但是,慕裳住惯了,她喜欢凭窗看淡水河的夜景,看中正桥上的灯光,看河面上反射的月色。许多晚上,他也和她一起欣赏过那河边的夜,也曾和她漫步在那长堤上,吹过那河边的晚风。时间久了,他就能深深体会她为什么爱这条路了,在台北,你很难找到比这一区更具特色,更有情调的住宅区。
早晨的这一区还是很热闹,学生已经成群结队去上课,从中和乡到台北的车辆川流不息,他驶上水源路,可以看见中正桥上车子在大排长龙。他停在慕裳的公寓门口,下了车,他提着医药箱,直奔上四楼。
慕裳正开着门在等他。
他走进客厅,第一句话就问:
“醒过来没有?”她摇头,眼里有泪痕。
他凝视她,皱起眉头。
“你又哭过了。”他说,语气里有微微的责备。
“对不起。”她说,把头转开。“我们去看她吧!”寒山和慕裳走进了雨婷的卧室,雨婷正仰躺在地毯上,显然她晕倒后,慕裳就没有移动过她。寒山走到她身边,俯身去查看她的呼吸,翻开她的眼皮,去看她的瞳仁。然后,他把她从地毯上抱起来,平放在床上。
“怎样?”慕裳担忧的问。
“她真的晕倒了,”寒山说:“你别慌,我给她打一针,她很快就会醒过来。拿条冷毛巾给我!”
慕裳把毛巾递给他,他用毛巾压在她额上,打开医药箱,他取出针药和针筒,给她注射。慕裳呆呆的站在一边,看他那熟练而稳定的动作,看他那镇静而从容的神情,她又体会到他带来的那种安定和力量。她静静的望着他,崇拜而依赖的望着他。一管针药还没注射完,雨婷已经清醒了过来。她在枕上转动着头,她的眼皮在眨动,然后,她的眼睛睁开了。她看到寒山,眉头倏然紧蹙,她抽动手臂,想挣脱他的注射,她哑声说:“我不要你来救我!”寒山心中有点明白,压住了她的胳膊,他强迫的把那管针药注射了进去,抽去针头,他用药棉在她手腕上揉着,一面镇静的问:“说说看,你为什么反对我?”
“你是个伪君子!”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她的声音虽然低弱,却相当清晰。“你利用给我看病的机会,来追求我的母亲!”
他紧盯着她。“是的,”他说,语气稳定而低沉:“我在追求你的母亲,因为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我必须谢谢你生病,给了我认识你母亲的机会!”她立即把头转向床里面,闭上了眼睛。
“我不要跟你说话!”她低语:“我恨你!请你离开我的房间,我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
他捉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扶正,他的声音很温柔,很诚挚:“为什么恨我?”他说:“因为我爱上了你的母亲?我欣赏你的母亲是错误吗?”她的眼睛睁开了,里面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那乌黑的眼珠浸在水中,像两颗发光的黑宝石。寒山注视着这对眼睛,他不能不在心中惊叹,生命多么奇妙,它能造出如此美丽的一对眼睛。“你欣赏我的母亲不是错误。”她幽幽的说,胸部起伏着,呼吸急促而不均匀,她在努力控制她自己。“但是,你爱上我母亲,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你认为你母亲不该再爱吗?”他紧追着问:“你认为她就该这样永远埋葬她的感情?你不认为你这种观念很残忍……”“我认为你很残忍!”她清脆的打断他。
“我很残忍?”他愕然的。
“你难道不知道,你根本没有资格爱我母亲吗?”她的声音提高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呼吸沉重的鼓动着她的胸腔。她那含泪的眸子,像两把尖锐的利刃,对他直刺过来。“我从没有要求我母亲守寡,我从没有要求她过独身生活!她有资格爱,可是你没有!你难道不明白,你有太太有孩子,你根本没资格恋爱吗?你应该爱的,是你的太太!不是我的母亲!”夏寒山像挨了重重一棍,他被击倒了!顿时间,他就觉得背脊上冒起一阵凉意,而额上竟冷汗涔涔。他再也没料到,这病恹恹的孩子会说出如此冷酷的一篇话,她像个用剑的老手,知道如何去刺中别人的要害!他瞪着她,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继续说,高亢而激烈的说:“一个女儿的爱,不会伤害一个母亲。一个男人的爱,却很容易杀死一个女人!”夏寒山跳了起来,踉跄着就冲出了那间卧房。同时,慕裳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她扑向雨婷,用她那冰冷的手指,去试着堵住女儿的嘴唇。她这个举动惊醒了雨婷,她睁大眼睛,恐惧的望着母亲,然后,她坐起身子,她的胳膊环绕过来,用力的抱住了慕裳的脖子。她把她那又苍白又瘦小的面庞埋进慕裳的怀里。又急又悔又痛的说:
“妈,我不要伤害你!妈!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她一迭连声的说。泪水滑下了慕裳的面颊。
“雨婷,”她呜咽的,悲切的,却坚决的说:“你可以骂我不知羞耻,但是,千万不要去责备他!”
“妈妈呀!”她惊呼着。“我知道他有太太,我知道他有孩子,我知道他不能给我任何世俗所谓的保障。但是,雨婷,我什么都不顾,我什么都不管。情妇也罢,姘妇也罢,不论别人把我当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这么些年来,只有在他的身边,我才了解什么叫幸福!”“妈妈呀!”雨婷悲叹着:“难道我的存在从没有给过你快乐?难道我对你的爱不能使你感到幸福?”
“那是不同的!”慕裳急促的说:“雨婷,你不懂,我无法让你了解,你的存在,你的爱,使我自觉是个母亲。而他,他使我体会到,我不止是个母亲,还是个女人!雨婷,”她深切的凝视着女儿:“你也一样,有一天,你也会从沉睡中醒过来,发现你不止是个女儿,也是个女人!”
雨婷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慕裳,她的眼珠微微转动,眼光在母亲的面孔上逡巡。她似乎在“努力”去试图了解慕裳。“你的意思是——”她闷声说:“当女人比当母亲更重要?”
“不一定。”慕裳的声音沙哑。“许多女人,会因为自己是母亲,而放弃了当‘女人’的另一些权利!”
“你呢?妈妈?”慕裳闭上了眼睛。“如果你要我放弃,我会的。”
“但是,你会很痛苦?”她小心翼翼的问。
慕裳咬了咬牙。“是的。”她坦率的说,喉咙中鲠了一个好大的硬块。“会比你想像的更痛苦!”“是吗!”她不信任的。“他对你这么重要?”
“是的!”她肯定的说。皱拢了眉头。“不要让我选择,雨婷,不要逼我去选择!”雨婷伸手握牢了母亲的手,她在惊痛中凝视着慕裳,在半成熟的情况中去体会慕裳那颗“女性”的心。终于,她有些明白了,有些领悟了,有些了解了……
“妈,我刚刚说错了,是不是?”她迟疑的问:“一个女儿的爱,也会伤害一个母亲?”她忽然坐起身来,把慕裳的手往外推,热烈的喊:“你去追他去!留住他!别让他离开!去!快去!”慕裳惊愕而疑惑的望着女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婷继续把她往外推。“快去呀!妈!不要让我铸成大错,不要让我砍断了你的幸福!快去呀!妈!”慕裳终于相信雨婷在说的是真心话了,她满脸泪水,眼睛里却绽放着光华,不再说话,她转身就走出了雨婷的卧室。
在客厅里,夏寒山倚窗而立。他正呆望着河边的一个大挖石机出神。那机器从早到晚的操作,不断从河床中铲起一铲一铲的石子,每一下挖掘都强而有力。他觉得,那每一下挖掘,都像是挖进他的内心深处去。雨婷,那个又病又弱的孩子,却比这挖石机还尖利。她带来了最冷酷,也最残忍的真实!他无法驳她,因为她说的全是真话!是的,他是个伪君子,他只想到自己的快乐,而忽略对别人的伤害!
慕裳走近了他。一语不发的,她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把面颊依偎在他胸口,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烫伤了他。
他轻轻推开她,走向电话机。
“我要打个电话。”他说。
“打给谁?”“小方。”“小方是谁?”“是我手下最能干的实习医生,我请他来代替我,以后,他是雨婷的主治医生。你放心,他比我更好!”
慕裳伸手一把压住了电话机,她脸上有股惨切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后不再来了?”她问。
他从电话机上,拿下了她的手,把那只手阖在他的大手中。“我必须冷静一下,我必须想想清楚,我必须计划一下你的未来……”“我从没有向你要求过未来!”她急促的说,死盯着他。“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深深看她,然后,他把她拉进了怀里。用一只手揽着她,他另一只手仍然拨了小方的电话。
“你还是要换医生?”她问。
“是的,我要为她找一个她能接受的医生!”
“她会接受你!”她悲呼着。
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在她耳边说:
“嘘!别叫!我不会离开你,我想过,我已经无法离开你了。给雨婷找新医生,是因为——那小方,他不止是个好医生,还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
哦!她顿时明白了过来。紧靠着他,她听着他打电话的声音,听着他呼吸的声音,听着他心跳的声音……她闭上眼睛,贪婪的听着自己对自己说:这所有的声音混合起来,应该就是幸福的声音了。
第八章
初蕾和致文漫步在一个小树林里。
这小树林在初蕾家后面的山坡上,是由许多木麻黄和相思树组成的。在假日的时候,这儿也会有许多年轻人成群结队的来野餐。可是,在这种黎明时候,树林里却阒无人影。四周安静而清幽,只有风吹树梢的低吟,和那鸟声的啁啾,组合成一支柔美的音乐。初蕾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她四面张望,晨间的树林,是雾蒙蒙的,是静悄悄的,那掠过树木,迎面而来的凉风里,夹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你知不知道一支曲子,”初蕾忽然说:“名字叫森林里的打铁匠?”致文点了点头。“森林里的打铁匠还不如森林里的水车。”他沉思的说:“打铁的声音太脆,但水车的声音却和原野的气息相呼应。你如果喜欢森林里的打铁匠,你一定会喜欢森林里的水车。”
“你说对了!”她扬起眉毛,眼神奕奕:“致中说我不懂音乐,他要我听蜜蜂合唱团,听四兄弟,听木匠。可是,我喜欢赛门和嘉芬高,喜欢雷康尼夫,喜欢奥莉威亚纽顿庄,喜欢珍贝丝……他说我是个没原则的听众,纯女性的、直觉的、笨蛋的欣赏家!呵!”她笑了,仰靠在一株小松树上,抬头望着天空。有朵白云在遥远的天际飘动,阳光正悄悄上升,透过树隙,射成了几道金线。“你没听到他怎么样贬我,把我说得像个大笨牛。”他悄眼看她,心里在低低叹息。唉!她心里仍然只有致中呵!即使致中贬她,致中瞅她,致中不在乎她,致中惹她生气……她心里仍然想着念着牵挂着的,都是致中啊!他斜倚在她对面的树上,心里浮起了一阵迷惘的苦涩。半晌,他才咽了一口口水,费力的说:
“初蕾,我和致中彻底的谈过了。”
“哦?”她看着他,眼神是关怀而专注的。
“他说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说……”
“我知道了!”她很快的说:“他一定说我心胸狭窄,爱耍个性,脾气暴躁,爱慕虚荣,而且,又任性又蛮不讲理!”
他愕然,瞪视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眉梢微蹙,眼底微颦,嘴唇微翘……那样子,真使他心中激荡极了。假若他是致中,他决不忍让她受一丁丁,一点点,一丝丝的委屈!他想着,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她惊觉的看他,振作了一下自己,忽然笑了起来。
“我们能不能不谈致中?”她问。
嗨,这正是他想说的呢!他无言的微笑了。
她伸头看看他的脚边,那儿,有个包装得极为华丽的、正方形的纸盒,上面绑着缎带。她说: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礼物吗?”“是的。”“是吃的?还是玩的?”她问,好奇的打量那纸盒。
“你绝对猜不到!”致文把盒子递给她。“你打开看吧!”
初蕾没有立即打开,她提了提盒子,不算很重,摇了摇,里面有个东西碰着纸盒响。她的好胜心引了起来。:
“我猜猜看;是个花瓶!”
他摇头。“是个玩具!”他又摇头。“是个装饰品!”他再摇头。“是件艺术品!”他想了想,脸忽然红了。他还是摇头:
“也不能算,你别猜了,打开看吧!”
她没有耐心再猜了,低下头,她不想破坏那缎带花,她细心的把缎带解开,打开了盒子,她发现里面还套着另一个盒子,而在这另一个盒子上面,放着一张卡片,她拿起卡片,卡片上画着朵娇艳欲滴的,含苞待放的石榴花。她的心脏怦然一跳,石榴花,石榴花?石榴花!在遥远的记忆里有朵石榴花,致秀说过:“这像你的名字,是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难道他知道这典故,还只是碰巧?她轻轻的抬起睫毛,悄眼看他。正好,他也在凝视着她,专注而又关心的凝视着她。于是,他们的眼光碰了个正着。倏然间,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狼狈的热情,他的头就垂下去了。于是,她明白了,他知道那典故!她慢慢的把卡片打开,发现那卡片内页的空白处,写着几行字:
“昨夜榴花初着雨,一朵轻盈娇欲语,
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
她念着,一时间,不大能了解它的意思。然后,她的脸就滚烫了起来。天啊!这家伙已经看透了她,看到内心深处去了!他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委屈,她的烦恼,她的伤心!他知道她——那贪心的鲸鱼需要海洋,那空虚的心灵需要安慰。“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他也知道,他那鲁莽的弟弟,并不是一个解花惜花之人啊!
她双颊绯红,心情激荡,不敢抬眼看他,她很快的打开第二个纸盒,然后,她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艺术品!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少女胸像。那少女有一头蓬松飞舞的头发,一对栩栩如生的眼睛,一个挺秀的鼻子,和微向上翘的嘴唇。她双眼向上,似乎在看着天空,眉毛轻扬,嘴边含着盈盈浅笑。一股又淘气、又骄傲、又快活、又挑逗、又充满自信的样子。它那样传神,那样细致,那样真实……使初蕾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心动,越看越神往……这就是往日的那个“她”吗!那个不知人间忧愁的“她”啊!那个充满快乐和自傲的“她”啊!曾几何时,这个“她”已悄然消失,而致文却把“她”找回来了!找回来放在她手里了。她不信任的抚摸着这少女胸像,头垂得好低好低。她简直不敢抬起头来,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也不敢开口说话。
“始终记得你那天在海边谈李白的样子。”他说,声音安静、沉挚,而低柔。“始终记得你飞奔在碎浪里的样子。那天,这树根把你绊倒了,我发现它很像你,于是,我把树根带回了家里。我想,你从不知道我会雕刻,我从初中起就爱雕刻,我学过刻图章,也学过雕像。读大学的时候,我还去艺术系旁听过。我把树根带回家,刻了很久,都不成功。后来,我去了山上,这树根也跟着我去了山上。很多个深夜,我写论文写累了,就把时间消磨在这个雕像上面。昨天,我看到你流泪的样子,你把我吓坏了,认识你这么久,我从没看你哭过!回了家,我连夜雕好了这个雕像……”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像穿过林间的微风,和煦而轻柔:“我把那个失去的你找回来!我要你知道,那欢笑狂放的你,是多么迷人,多么可爱。”他的声音停住了。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低得头发都从前额垂了下来。她紧抱着那胸像,好像抱着一个宝藏。然后,有一滴水珠落在那雕像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数滴的水珠都落在那雕像上了。“初蕾!”他惊呼。“怎么了?”
她吸着鼻子,不想说话,眼泪却更多了。
他走过来,蹲踞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托她的下巴。她用手把头扭开,不愿让他看到她那泪痕狼藉的脸。
“初蕾!”他焦灼的喊:“我说错了什么吗?”
她拚命摇头。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颤声问。
她再摇头。“那么,你为什么哭?”他急切的。“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泪,怎么越治越多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用手背去擦眼睛。她从来不带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泪更胡掳得满脸都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递给她,她立即把整块手帕打开,遮在脸上。
“你在干什么?”他不解的。
“你回过头去!”她口齿不清的说。
“干嘛要回过头去?”“我不要你看到我这副丑样子,”她哼哼着。“你回过头去,让我弄干净,你再回头。”
“好。”他遵命的,从她面前站起身来,他转过身子,干脆走到好几棵树以外,靠在那儿。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阳冉冉的上升,看炊烟从那千家百户的窗口升起来。他的头倚在树干上,侧耳倾听。他可以听到她那父父的整理声,振衣声,擤鼻子声……然后,是一大段时间的静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的走了!他一定说错了话,他一定表达了一些不该表达的东西,他一定泄露了内心底层的某种秘密……他该死!他混蛋!他逼走了她,吓走了她!他顿时回过头来。立即,他吓了好大一跳。因为,她的脸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她就站在他身后了。她并没有走掉,她只是悄悄的站在那儿,眼泪已经干了,头发也整齐的掠在脑后。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里,仍然用缎带绑着。她就拎着那盒子站在那儿,眼珠亮晶晶的,唇边带着个好可爱,好温柔,好腼腆的微笑。“哦,”他说:“你吓了我一跳。”
“为什么?”她问。“我以为……以为你走了。”他坦白的说,不知怎的,似乎被她唇边那腼腆的表情所影响,他也觉得有些局促,有些瑟缩起来。“我为什么要走?”她微挑着眉毛,瞪着他,接着,她就嫣然而笑了。这笑容似乎很难得,很珍贵,他竟看得出起神来。“致文,”她柔声叫。“你实在是个好——好哥哥。”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中。“今天早上,我还和爸爸谈起你。”
他楞了楞。好“哥哥”,这意味着什么?
“谈我什么?”“我告诉爸爸,你像我的哥哥。爸爸问我,哥哥的意思是什么?”问得好!他盯着她,急于想知道答案。
“我说,哥哥会照顾我,体贴我,了解我,宠我……而男朋友呢?男朋友的地位跟你是平等的,有时,甚至要你去迁就他——”她深思的咬住了嘴唇,眼光又黯淡了下去。“致文,”她叹息的说:“你知不知道,我很迁就致中,甚至于,我觉得我有点怕他!”哦!他心里一阵紧缩。原来,“哥哥”的意思是摈诸于“男朋友”的界线以外。很明显,他是“哥哥”,致中是“男朋友”!本来嘛,他上山前就已经知道这个事实,为什么现在仍然会感到失意和心痛?难道自己在潜意识里,依旧想和致中一争长短吗?“喂,致文,”她摇撼着他的手臂。“你在发什么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是的,听到了。”他回过神来,凝视着她,闷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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