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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8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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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等他的电话,在经过半小时左右的思索和伤心之后,我决心要采取一项行动。是的,我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须独自去解决这个问题!我必须训练自己成长,训练自己面对现实!梳洗之后,我换了一件干净的“孕妇装”,镜子里反映出我浮肿而无神的眼睛,脸色是苍白的,神情却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镜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暗中计划见到那个女人之后要说些什么?责备她?骂她霸占别人的丈夫?还是乞求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头一项我可能行不通,因为我从不善于吵架,第二项就更行不通,因为我天性倔强,不轻易向人低头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先见见她再说,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来到了那栋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我按了门铃,是昨天那个下女开的门,她打量着我问:

    “你找谁?”我愣住了,只得说:“小姐在不在?”“小姐还没起来。”我看看表,已经是十点钟,真会睡呀!我一脚跨进院子,不知是从那儿跑出来的一股冲劲和怒气,我直向室内走,一面昂着头说:“告诉你们小姐,有人要见她!”

    我不待她回答,就脱掉鞋子,走上了榻榻米,又一直走进了客厅。客厅中的陈设雅致洁净,一套紫红色的沙发,一个玻璃门的书架,书架上放着一盆早菊。墙上挂着几张印刷精美的艺术画片,有一张裸妇显然是雷诺的,看样子这并不像一个欢场女人的房子。我在沙发上坐下来,那下女狐疑的望望我,就走进了里间。我靠在椅子中,虽然有一股盛气,却感到忐忑不安。直觉中也自认为我的行动有些鲁莽,我到底凭什么来责问别人?如果她一口否认,我又怎么办呢?

    一阵熟悉的香味绕鼻而来,我迅速的抬起头,顿时眼前一亮,我面前亭亭的站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长发垂肩,苗条袅娜,正用一对晶莹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一时之间神志恍惚,努力在我记忆中搜索,我可以肯定自己见过这个女人,但想不出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却对我轻盈的笑了笑,笑容中含有一抹说不出来的忧郁,然后她说:

    “何太太,你的来意我明白,让您跑一趟,我实在很抱歉。”

    何太太!她居然知道我是谁!我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何太太,”她在我对面坐下来,又凄然的一笑,颇为寥落的说:“我们见过一次。你忘了?那天夜里,有一个找错门的女人!”我大大的一震,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女人,那个找错门的女人,看样子,那天是有意的安排,而不是真的找错了门!果然,她自己承认了:

    “那天,我是有意去看看你的。何太太,你比我想像里更年轻,更纯洁,更宁静。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很温柔很可爱的妻子。”我愕然。一开始,我好像就处在被动的地位了。她的神情语气控制了我。尤其,她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一种儒雅的风味,我立即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竞争,因为她比我强得太多!她一定会胜利的,我已经完了!我知道,知道得太清楚,我将永无希望把牧之从她的手里抢回来,永不可能!认清了这一点之后,我心中就泛起一股酸楚,酸楚得使我全身发冷,使我额上冷汗涔涔,而眼中泪光模糊了。我想说话,说几句大大方方的话,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愿意表现得这么怯弱。可是,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眼泪沿着我的面颊滚滚落下去,我无措的交叠着双手,像个被老师责骂了的小学生。她迅速的走到我面前,像昨天我看到她安慰牧之时那样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跪下来,用双手环抱住了我,急迫而恳切的说:“何太太,请不要!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真的,我不是有意……只是,这个时代……这个……”

    突然间,她哭了起来,哭得比我更伤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脸,哭得肝肠寸断。这哭声带着那么深的一层惨痛,使我决不可能怀疑到她在演戏。她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住了,我惶惑的说:“你……你……你怎么……”

    她扬起了脸来,脸上一片泪痕,带泪的眼睛里却狂热的燃烧着一抹怨恨。她激烈的说:“你到这儿来,我知道,你要责备我抢了你的丈夫,责备我和有妇之夫恋爱!但是,我要责备谁呢?我能责备谁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创伤,谁看得到我身上的创伤呢?如果是我对不起你,那么谁对不起我呢?谁呢?谁该负责?这世界上的许许多多悲剧谁该负责?你说!你说!你怪我,我怪谁?”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来,冲进内室,我听到她开壁橱在翻东西的声音。一会儿,她拿了一个小镜框出来,走到我面前,把那个镜框递在我手上。我错愕的接了过来。拿起来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冰窖里,浑身肌肉全收缩了起来。这是张陈旧的照片,虽然陈旧,却依旧清晰。照片里是一个披着婚纱的少女,捧着新娘的花束,脸上有个梦般的微笑,不用细看,我也知道这就是她!这个正坐在我对面的女人!而这照片里的新郎,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新郎,那宽宽的额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梁……给他换上任何装束,我都决不会认错——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

    “一九四九年春于上海”

    照片从我手里滑落到地下,我呆呆的望着她,所有的思想意识都从我躯壳里飞去,我是完全被这件事实所惊呆了!她从地下拾起了那张照片,轻轻的抚摸着镜框上的玻璃,她已恢复了平静,嘴角浮起了那个凄恻而无奈的微笑。她没有注视我,只望着那镜框,像述说一件漠不相关的事情那样说:

    “我们结婚的时候,上海已经很乱了,就因为太乱,我们才决定早早结婚。婚后只在一起住了一个月,他就要我先离开上海,回到他的家乡湖南,那时都有一种苟且心理,认为往乡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到长沙来和我团聚。可是,我刚离开上海,上海沦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这样,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联络。”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在香港一住五年,总以为他如果逃出来,一定先到香港,我登过寻人启事,却毫无消息。后来我到了台湾,也登过寻人启事,大概我找寻他的时候,他正好去了法国,反正阴错阳差,我们就没碰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阳街闲逛,看到他从公司里出来,到书摊去买一本杂志……”不用她再说下去,我知道以后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我注视着她,她依然凄恻的微笑着望着我。我心内一片混乱,这个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人生的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责备这个女人抢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抢了她的丈夫!哦,这种夫妻离散的故事,我听过太多了,在这个动乱的大时代里,悲欢离合简直不当一回事。但是,我何曾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故事里扮演一个角色!

    我们默然良久,然后我挣扎着说:“牧之不应该不告诉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曾经结过婚。”

    “他告诉过你的母亲!当然你母亲并没料到我们会再重逢。”啊!原来母亲是知道的!怪不得母亲总含着隐忧!我站起身来,勉强支持着向门口走,我脑子里仍然是混沌一片,只觉得我已无权来质问这个女人,我要回家去。走到门口,她也跟了过来,她用一只手扶着门,吞吞吐吐的说:

    “何太太,我……”何太太!我立即抬起头来说:

    “你不用这样称呼我,这个头衔应该是你的。”

    她凄然一笑,对我微微的摇摇头,低低的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们已经过得很好,而且你已快做妈妈了……”她望了我的肚子一眼,又说:“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先做交际花,后沦为舞女,在你们面前,我实在自惭形秽……我知道,我已配不上……”她的声音哽住,突然转过身子,奔向室内。我默立片刻,就机械的移转脚步,离开了这栋房子。室外的阳光仍然那么好,它每日照耀着这个世界,照着美好的事物,也照着丑恶的事物,照着欢笑的人们,也照着流泪的人们。世间多少的人,匆忙的扮演着自己可悲的角色!我在阳光下哭了,又笑了。哭人类的悲哀,笑人类的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一进家门,我就倒在地板上,昏沉沉的躺着。躺了一会儿,我挣扎的站起身来,走进卧室,从壁橱里搬出一口小皮箱,倒空了里面的东西,开始把衣橱里我的衣物放进皮箱里去。我忙碌而机械的做这份工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思想,牧之是属于那个女人的,我无权和她争夺牧之,现在,他们一个找到了失去的妻子,一个获得了离散的丈夫,这儿没有我停留的位子了,我应该离去,尽快的离去。我的箱子只收拾了一半,一阵尖锐的痛楚使我弯下了腰,我抓住了椅子,咬紧嘴唇,让那阵痛苦过去。痛苦刚刚度过,另一阵痛楚又对我袭来,我体内像要分裂似的撕扯着,背脊上冒出了冷汗。我向客厅走,预备打电话给牧之,可是,才走到卧室门口,一股巨大的痛楚使我倒在地下,我本能的捧住了肚子,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又完了,痛苦使我满地翻滚,除了痛之外,我什么都无法体会了。就在这时,有人冲进了屋里,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我的头,我看到牧之惊惶失色的眼睛:“忆秋,你怎么了?我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都没有人接,你怎么样?你收拾箱子做什么?”

    “成全你们!”我从齿缝里迸出了这四个字,就在痛苦的浪潮里失去了知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四周是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边的椅子里,看到我醒来,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试着想移动自己,想体会出我身体上的变化,主要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保住那个孩子。牧之迅速的按住了我说:“别动,忆秋,他们刚刚给你动过手术,取出了孩子,是个小男孩。”我没说话,眼泪滑出了我的眼睛,他们取掉了我的孩子,我又失去了我的小婴儿!我是多么渴望他的来到,期待着他的降生,但是,他们取掉了他!我的孩子!我早已担忧着的孩子!有他父亲的宽额角和高鼻子的小男孩,我转开头,低低的啜泣起来。“忆秋,”牧之俯下身来,他的嘴唇轻轻的在我的面颊上摩擦。“别哭,忆秋,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切都会好转了。”我望着他,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样潮湿,他的声调里震颤着痛苦的音浪。我几乎已忘记了那回事。现在,我才记起那个女人,和我们间错综复杂的纠葛。我闭上眼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我低低的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说:“我不能惊吓你,你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孩。我应该好好的保护你,爱惜你,我怎么忍心把这事告诉你呢?”“那么,你……”我想问他预备怎么办,他显然已明白我未问出的话,他立刻用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把我的手阖在他两手之间,含着泪说:

    “别担心,忆秋,她已经走了。”

    我一惊。我知道他说的“她”是指谁。我问:

    “走了?走到哪里?”他摇摇头,不胜恻然。

    “我不知道。”他轻轻的说。

    我望着他,他紧咬着唇,显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睛,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儿的啜泣声犹荡漾在我的耳边,他爱她!我知道!我用舌头舔舔嘴唇,说:“她不会离开台湾,台湾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视我,眼光是奇异的。

    “不要这样说,”他握紧我的手。“离开你,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这样对她又是公平的吗?这世界上哪儿有公平呢?到处都是被命运播弄着的人。

    “忆秋,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的把身体养好,我们再开始过一段新生活。”我不语,心中凄然的想着那个悄然而去的女人,想着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着在这动乱的时代中每一个人的悲哀。我特别的同情我自己一些,因为我刚刚失去一个孩子,和半个丈夫。

    一声“呱呱”的儿啼使我一惊,抬起眼睛,我看到一个白衣护士抱着一个小婴儿走了进来,那护士走到我床前,把婴儿放在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说: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热度了,也该让孩子和妈妈见见面了!”孩子!谁的孩子?我惊愕的望着我身边那个蠕动的小东西,嗫嗫嚅嚅的说:“这孩子……是……是谁的?”

    “怎么?”牧之诧异的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呀,我不是告诉你了,医生动手术给你取出了一个男孩子!”

    “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活的吗?我以为……我以为……哦,你没有告诉我他是好好的!”我说着哭了起来,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着我的手,让我安静下来,但他自己也是眼泪汪汪的。我转头凝视着我的儿子,这个提前了两个月出世的小家伙看来十分瘦小,但那对骨碌碌转着的大眼珠却清亮有神。他确实有牧之的宽额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我望着他,又想哭了。“忆秋,他长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说。

    我望着他,怜悯而热爱的望着他。在我的儿子面前,我忽然觉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来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结,这个矛盾还没有打开。那个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底,啃噬着他的心灵,痛苦还会延续下去……不过,我已经有了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有什么事能比做了母亲更骄傲呢?而那个女人,仍然是孤独而一无所有的……命运待她比我更不公平!如今,我已经是母亲了,我长大了,成熟了,许多事我也该有决断力了!我抱紧了怀里的婴儿,含泪注视着牧之黑发的头——他正俯头凝视着孩子——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四 烛光

    我认识何诗怡是在我到××国校教书的时候,我教的是三年级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级乙班。大概由于教的东西类似,遭遇的许多问题也类似,而且,在教员办公室我们又有两张贴邻的书桌,所以,我们的友谊很快的建立了。我们以谈学生,谈课本编排,谈儿童心理,谈教育法开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们称我们作两姐妹,许多学生弄不清楚,还真以为我是她的妹妹呢!何诗怡是个沉静苍白的女孩子,很少说话,而且总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给人最初的印象,彷佛是冷冰冰、十分难接近的。可是,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和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是非常热情的,尤其喜欢帮别人的忙。记得我刚到校没多久,就盲肠开刀住进了医院,她义务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课程,事后还不容我道谢。她长得并不美,但有一对忧郁而动人的眼睛,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她个子比我高,修长苗条,有玉树临风之概。我总觉得她心里有一份秘密,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伤心的,所以她才会那么忧郁沉静,肩膀上总像背着许多无形的负荷。果然,没多久,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开了,使我对她不能不另眼相看。

    那天黄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门。她问我愿不愿意到她家里去坐坐,我欣然答应。于是,我们沿着街道缓步而行,她的家距离学校不远,在厦门街的一条巷子里。到了房门口,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终于说:

    “我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现在我和母亲住在一起。”她敲敲门,过了半天,门才打开了。开门的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太太。何诗怡向我介绍说:

    “这是我母亲,”一面对老太太说:“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唐小姐,在学校里,他们说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弯弯腰叫了声伯母。老太太微笑的盯着我看,我发现她的眼睛十分清亮。虽然背脊已经佝偻,行动也已显得呆滞,但,仍可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精明干练的女人。我们走进大门,这是栋小小的日式房子,进了玄关,就是间八席的小客厅。从客厅里的陈设看,她们家庭的境况相当清苦,除了四张破旧的藤椅和一张小茶几之外,真可说是四壁萧然。屋角有张书桌,书桌上有张年轻男人的照片,另外,墙上还挂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从照片的发黄和照片人物的服装看,这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坐定之后,老太太十分热心的说:“诗怡,去泡杯茶来,用那个绿罐子里的香片茶叶吧!”

    “啊,伯母,您别把我当客人吧!”我说,有点儿不安,因为老太太那对眼睛一直笑眯眯的望着我,在慈祥之外,似乎还另含着深意。“你知道吗?琼,”何诗怡喊着我说,一面望着我笑:“绿罐子的茶叶是妈留着招待贵宾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对于应酬,我向来最害怕,别人和我一客气,我就有手足无措之感。老太太笑了,说:

    “诗怡,你说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后,她关切的问我:“唐小姐年纪还很小嘛,已经做老师了?”

    “不小了,已经满了二十岁。”我有点腼腆的说。

    “哦,比我们诗怡小了三岁,比诗杰整整小了八岁!”

    何诗怡端了茶出来,微笑的向我解释:

    “诗杰是我三哥,喏,就是书桌上那张照片里的人。”

    我下意识的望了那张照片一眼,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浓眉英挺,眼睛奕奕有神。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有点激动的说:“哦,诗怡,把照片拿过来给唐小姐看看。”

    “哎,妈妈,人家又不是看不见。”何诗怡噘噘嘴说,带着点撒娇的味儿,一面瞥了我一眼,眼光里有点无可奈何。奇怪,我觉得在家里的何诗怡和在学校里的何诗怡像两个人,学校里的她忧郁沉静,家里的她却活泼轻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说:“三哥是妈妈的宝贝,不管谁来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来,妈妈只爱儿子不爱女儿!”

    “谁说的!”老太太笑了:“我待你们还不都是一样!”

    “总之,稍微偏心儿子一点。”何诗怡对我挤挤眼睛:“来生我们都投生做男孩子!”

    我笑了,老太太和何诗怡也笑了。只是,何诗怡笑得不太自然,我暗中诧异,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

    “诗杰现在在高雄一个什么机械公司做事,”老太太向我解释:“他去年才从成大电机系毕业,毕业之后马上就做了事,连家都来不及回一趟。”老太太摇摇头,似乎有点不满:“我叫诗怡写信要他回来,他说回来工作就没有了。诗杰这孩子!就是事业心重!不过,男儿志在四方,他能看重事业也是好事!”老太太又点点头,颇有赞许的意味。

    “他没有受军训?”我问,奇怪!怎么大学毕业就能做事。

    “什么军训?”老太太不解的问。

    “他不必受军训的,”何诗怡急忙插进来说,一面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说错了话。马上又说:“琼,你来看看我们这张全家福的照片,找找看哪一个是我?”

    我跟着她走到墙上那张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过来。那张照片正中坐着一对大约四十几岁的夫妇,不难认出那个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后面站着两个男孩子,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前面呢,男的抱着个小男孩,女的搂着个小女孩。何诗怡指着那个小女孩,对我说:

    “这就是我,才只一岁半,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后面是我的两个大孩子,”老太太说,叹了口气:“可怜,那么年轻,倒都死在我前面!”

    “妈妈,您又伤心了!”何诗怡喊:“那么多年前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她转头对我说:“我大哥是空军,死在抗战的时候,我二哥从小身体不好,死于肺病。我爸爸,”她停顿了一下:“死于照这张照片后的三个月。”她回过头来,热情的望着老太太:“哦,琼,我有个最伟大的妈妈。”

    我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从一进门起,我心中一直有种异样的感觉,现在,这感觉变得强烈而具体。我望着面前这个白发皤皤、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额前,我看出许多坎坷的命运,也看出她那份坚毅和果决。她又叹了口气,说:

    “我对不起他们的父亲,他留给我四个孩子,可是我只带大两个,他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养育成人……”

    “哦,妈,你已经尽了全力了!”何诗怡说:“想想看,你现在有三哥,还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摸摸何诗怡的头说:

    “是的,我还有诗杰和你!”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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