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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9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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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来对付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未免太残忍了一些。洗完澡,换上睡衣,她走到自己的床边,看着楚楚,她不禁有些失笑,怎样也没料到,她要和这孩子同睡,床不大,今晚别想睡得舒服了。怕惊醒孩子,她小心的躺上了床,紧挨着床边睡下,伸手关了灯。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睡着,只因为身边多了个孩子,她又不敢翻身,又不敢碰到她。好不容易,她终于朦胧入睡了,大概刚刚才进入迷糊状况,她就被一阵门铃声所惊醒,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门铃又响了,同时,灵珍含糊的问:“是门铃吗?”灵珊开亮了灯,看看手表,凌晨两点!这是什么冒失鬼?灵珍也醒了,打个哈欠,她说:

    “告诉你在惹麻烦吧!”

    一句话提醒了灵珊,是韦鹏飞来接孩子了,在凌晨两点钟!她慌忙跳下床,怕惊醒了父母,她披上一件晨褛,直奔到客厅里去。但,刘太太已经醒了,从卧室伸出头来,她惊愕的问:“什么事?谁来了?”“妈,你去睡觉!没事!”

    灵珊冲到大门边,打开大门,果然,韦鹏飞正挺立在门外,一阵酒气扑鼻而来,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几乎是半醉的!但是,他的神情严肃而口齿清楚:“刘小姐,我女儿又做了什么坏事?”

    “她放火烧走了阿香。”

    “放火?”韦鹏飞的眉毛在眉心虬结了起来。

    “是用打火机去烧阿香,把阿香烧跑了。”灵珊简短的说:“你等着,我把她抱过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折回到卧室去,刘太太已披衣出房,大惑不解的看着女儿,愕然的说:“你在忙些什么?”“没什么。邻居来接他的孩子。我当了三小时的babysitter!”跑进卧室,她从床上抱起熟睡的楚楚,那孩子模糊的呓语了一两句,居然没有醒,头侧在灵珊的肩上,照样沉睡着。刘太太眼看女儿抱出一个孩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话都不会说了。灵珊把楚楚抱到门口,交给韦鹏飞说:

    “抱过去吧!”韦鹏飞接过了孩子,并不抱她,他重重的把孩子往地上一顿,楚楚在这突然的震动中惊醒了过来,茫然的睁大了眼睛赤着脚,摇摇晃晃的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韦鹏飞不等她站稳,扬起手来,他就狠狠的给了她一耳光,苍白着脸说:“跟我回去!让我好好的抽你一顿!”

    楚楚被这突来的耳光打得跄踉着差点摔倒,韦鹏飞一伸手就拎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像老鹰抓小鸡般把她抓住,倒拖着往自己的房门口拖去。灵珊大惊失色,她慌忙追了出来,嚷着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打她?你怎么这样残忍!你没看到她正睡得好香好沉吗?你……”

    “刘小姐,”韦鹏飞铁青着脸,回头对灵珊说:“是你告诉我的,如果我再不管她,十年后,我会到感化院里去找她!与其十年后去感化院找她,不如今天先把她打死!”

    楚楚在这一耳光之后,又被这么一拖一拉,她是真的醒了,恐惧、疼痛、惊吓……同时对她当头罩下,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韦鹏飞怒吼一句:

    “闭嘴!你放火烧人,还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同时,他打开了房门,把楚楚直摔了进去。灵珊看他的神气不对,横眉竖目,声音都气得发抖。心里就怦然乱跳,顾不得避嫌,她直追出去,紧张的喊:

    “韦先生!你听我说!韦先生,你不可以这样乱来!韦先生,她只是个小孩子……”

    忽然间,她身子被抓住了,她回头一看,刘太太正一把抓住她,蹙着眉头说:“你疯了?灵珊?穿着睡衣往别人家跑?”

    她犹豫了一下,楚楚的一声尖叫使她心惊胆战,她仓促的对母亲说:“妈,我的睡衣很保守,没关系,我要去救那个孩子!她爸爸要打死她!”挣脱了母亲,她奔到四A的门口,房门已经关上了,她听到门里一声尖锐的大叫,紧跟着是皮鞭抽下去的声音,她心惊肉跳而额汗,发疯般的按着门铃,她在门外大叫大嚷着:

    “开门!韦先生!开门!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打她!你会打伤她!开门!韦先生!”

    门里,皮鞭的声音一鞭一鞭的传来,夹带着楚楚的尖叫和号哭。她用力敲击着门铃,死命的揿着门铃。终于,门开了,韦鹏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根皮带,眼睛发直,声音沙哑:“你要干什么?”她直冲进去,冲向倒卧在地毯上的韦楚楚。

 第四章

    灵珊奔到了楚楚身边。

    韦楚楚倒在地毯上,身子蜷缩得像一只小小的虾米,两只腿都弯在胸前,瘦瘦的胳膊死命的抱着膝盖。脸上泪水纵横,眼睛恐惧而惊惶的大睁着,头发沾着泪水,湿漉漉的贴在面颊上。灵珊在她身边跪了下去,小心的掀开她的睡袍,那孩子立即浑身掠过一阵痉挛,她喉咙里不住的干噎,却惊吓得不敢、也无法哭出声来。灵珊望着她那裸露的大腿,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在那稚嫩、白皙的皮肤上,一条条鞭痕清晰的凸了起来,又红又肿又带着血痕。灵珊回头望着韦鹏飞,怒火在她整个胸膛里燃烧:

    “你残酷得像只野兽,韦先生。她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怎么下得了手?”韦鹏飞关上了大门,身子靠在门上,他眼睛疲倦而神情萧索,脸色苍白得像蜡,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对楚楚投了过来,低声的,自言自语的说了句:

    “养不教,父之过。”说完,他的眼眶陡然湿了,闭了闭眼睛他颓然的转开了头,不再去看楚楚。灵珊心中一紧,有股怆恻的情绪立即抓住了她,她竟不忍再去责备那个父亲。低下头,她再细心的检查楚楚,于是,她发现她手臂上、腿上、身上、甚至脸上……到处都伤痕累累,到处都破了皮,还夹带着瘀伤和撞伤,那父亲下手竟毫不留情!灵珊把楚楚的头扳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楚楚不住的颤抖,不住的痉挛,不住的抽噎……就是哭不出声音来。她显然是吓坏了,吓得失魂了,她这种惊惧的神态比她身体上的创伤更让灵珊担心,她低喊了一声:

    “楚楚!”那孩子怔怔的望着她,大眼睛瞬也不瞬。

    灵珊想站起身来,想去找一点药膏来给她搽,谁知,她的身子才一动,那孩子就忽然伸出小手,牢牢的扯住了她的衣裙啜泣着叫:“阿姨,不要走!”“哦!”还能说话,证明没被吓晕。灵珊吐出一口气来,慌忙把楚楚一把抱住,从地上抱了起来,她轻拍着孩子的背脊,安慰的说:“放心,我不走!我陪你!”回过头去,她瞪视着韦鹏飞,问:“她的卧室是哪一间?”

    韦鹏飞走过去,打开了走廊的第二扇门,里面是一间布置得很周到的育儿室,粉红色的小床,粉红色的地毯,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玩具架,架上堆满了洋娃娃、小狗熊,和各种毛茸茸的小动物。灵珊环室四顾,不禁发出一声轻叹,那父亲不能说没为这孩子尽过心呵!

    把楚楚放在床上,她回头对韦鹏飞说:

    “家里有药膏吗?”“应该有。”“在哪儿?”“浴室里吧!”韦鹏飞要去找。

    “算了,我去找吧!”灵珊走进浴室,打开柜子,她立即发现各种医药用具都有,药棉、酒精、红药水、三马软膏、消炎片、双氧水……她拿了药棉和双氧水,再取了一管消炎药膏。走到楚楚房里,她就一眼看到韦鹏飞坐在楚楚的床沿上,无言的抚摩着那孩子的面颊,而楚楚却用力的挣脱了他的手,倔强的把脸对着墙壁。韦鹏飞的脸色更白了,怒火又燃烧在他的眼睛里,灵珊很快的走了过去。“你出去吧!让我来照顾她!”

    韦鹏飞深深的看了灵珊一眼,就默默的站起身来,走出去了。走到客厅里,他本能的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倒了一杯,握着酒杯,他走往那落地长窗,习惯性的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那忽明忽灭的灯丕和街道上那偶尔驰过的街车。啜了一口酒,他倚着窗棂,把自己那疼痛欲裂的额头,抵在那冰冷的玻璃上。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的听到,从楚楚房里传来灵珊那呢哝低语声,软软的,柔柔的,细致的,温存的。他下意识的倾听着,那女性的软语呢喃唤醒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痛楚,他蹙紧眉头,感到心脏在被一点一点的撕裂……一仰头,他喝干了杯里的酒。

    再注满了杯子,他重新倚窗而立。抬起头来,无意间,他看到天空中悬着一弯下弦月,如钩,如弓,如虹。那月光清清的,冷冷的,幽幽的,高踞在那黑暗的穹苍里,似乎在静静的凝视着整个大地。他的心神有一阵恍惚,然后,他听到灵珊在轻柔的说:“……所以,你要别人爱你,先要去爱别人!不可以恨你爸爸,他打你,比打他自己还疼。将来……你长大了,你就会懂得的!”韦鹏飞骤然闭上眼睛,觉得一股热浪猛的冲进了眼眶里,心中掠过了一阵痉挛,抽搐得浑身痛楚。咬紧牙关,他度过了这阵痉挛,举起酒杯,他又啜了一大口。接着,他听到灵珊在唱歌,在低低的,婉转的,细腻的唱着一支歌,他不自禁的侧耳倾听,仔细的去捕捉她的音浪。于是,他发现,她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同一支歌曲,像是儿歌,又不是儿歌,像是催眠曲,又不是催眠曲,那歌词优美而奇异:

    “月朦胧,鸟朦胧,点点萤火照夜空。

    山朦胧,树朦胧,唧唧秋虫正呢哝。

    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

    灯朦胧,人朦胧,今宵但愿同入梦!”

    他倾听着,那歌声越唱越轻,越唱越柔,越唱越细……他的神志也跟着歌声恍惚起来,催眠曲?不知道这是不是催眠曲,但,他确实觉得被催眠了,被迷惑了。他斜倚在窗棂上,不动,也没有思想。歌声停了。他依然伫立,那催眠的力量并没有消失,他心中恍恍惚惚的重复着那歌词中最后几句:“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灯朦胧,人朦胧,今宵但愿同入梦!”一时间,愁肠百转,而不知身之所在!

    忽然间,有个人影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同时,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了。他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灵珊正拿开他的酒杯,用颇不赞同的眼丕静静的望着他。

    “她睡着了。”灵珊说。

    “哦!”他凝视着她。“你喝了太多的酒,”她把杯子送到桌上去。“只有弱者才借酒浇愁。”他一震。“你怎么知道我是借酒浇愁?”他微有薄怒。“我根本无愁可浇!”“是吗?”她慢慢的走回到窗边来,望着他的眼睛,轻缓的摇了摇头。“不用欺骗你自己,你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忧郁的一个!”他再一震,眼光就锐利的投注在她身上,她穿着件纯白的绒质睡袍,长发垂肩,面颊白皙,眉毛浓而挺,眼珠深而黑,那下巴的弧度是美好的,而那面部的表情,却在柔和中混合了执拗。是的,执拗,这是个执拗的、坦率的、倔强的、任性的女孩。在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曾经领教过她的刚强和坚毅。但,这样一个刚强的女孩,怎会唱出那么温柔甜蜜的歌曲?怎会对一个陌生的小孩子,付出那么深挚的热情?是了,在这刚强的外表下,必然藏着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心,不止善良和热情,那颗心还是敏锐细密而易感的!

    “不必盯着我看,”她直率的说,眼光调向了窗外的星空。“我知道我服装不整。”“不是的,”他仓促的说:“我在看——你具有多少种不同的性格和优点!”她的脸微微一红。“你的恭维话和你的骂人话同样高明!”

    “你也是!”他们相视了一眼,她微笑了笑,又看着窗外。

    “我们办个交涉,”她说,笑容收敛了,显得严肃而庄重。“你设法把阿香找回来,于情于理,你都欠了阿香的。然后,你把楚楚送到我的学校里来,这孩子需要朋友,需要教育,需要和她同年龄的孩子在一起!”

    “好的!”他叹口气,完全屈服在她的“理性”之下:“我听你的安排!”她再看了他一眼。“随时你有需要,都可以把她送到我家里来,我不当她的家庭老师,却乐于帮你照顾她。即使我不在家,你一样可以送她来,我母亲和我姐姐都会照顾她的!”

    “我怎么谢你?”他问。

    “我不是要你谢我而做这些的,我只是同情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忽然正视着他,单刀直入的问:“她母亲去世多久了?”他惊跳,刚刚恢复血色的嘴唇又倏然间变得惨白了。温和与宁静迅速的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神立即阴鸷而凶猛起来,狠狠的盯着她,他用嘶哑的声音,恼怒的、激动的低吼:

    “谁告诉你她母亲去世了?”

    “哦?”灵珊惊愕的睁大眼睛。“她母亲没有去世吗?那么,对不起。”“谁说的?”他愤怒的问。“谁告诉你的?”

    “是楚楚自己说的。”他顿时泄了气,把身子靠在玻璃窗上,他显得疲倦、苍凉、而颓丧。“如果她母亲活着,”她小心翼翼的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猛的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眉毛虬结着,呼吸沉重的鼓动了他的胸腔,他咬咬牙,咬得牙齿发出了响声,他凶恶而阴沉的低吼:“我说过她还活着吗?”

    灵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迎视着他的目光,她摇摇头,这是什么意思?她气得挺直了背脊。

    “你——莫名其妙!”她骂了一句,把长发往脑后一甩,她转身欲去。“算我倒霉,撞着了鬼!我再也不管你家的闲事!”

    “等一下!”他伸手拦住了她。

    “你是怎么回事?”她忍无可忍的喊:“你暴躁易怒,乱发脾气,不知好歹,恩将仇报,喜怒无常,希奇古怪,莫名其妙!……”他眼里闪着光。“我不知道,你居然能一口气用这么多的成语!”他愕然的说:“你还有些什么成语,全说出来吧!”

    “我不说了,我不和你这种怪物说话!”

    “好。”他点点头,让开身子,面对着玻璃。他用手扶着窗子,眼光怔怔的凝视着窗外那些闪烁的灯光,忽然下决心似的,低沉的说:“在你走以前,我愿意把我的事告诉你!”

    “我不想听!”“你要听。”他固执的说,头也不回,他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森冷、绵邈、而幽邃。“我认识楚楚的母亲,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很奇怪,你会发狂般的去爱一个孩子,再费力的去等她长大。我大学毕业,她十八岁,我们就毅然决然的结了婚,二十二岁的我,当丈夫似乎太年轻,而她,更是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小妻子。但是,我已经等了她那么久,我实在等不及受完军训。婚后三个月,我去受军训,一年后,楚楚出世,我做了父亲,我的太太,从十八岁的小妻子变成十九岁的小母亲。军训受完,我立即拿到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我们这一代,留学似乎成了必经的一条路,如果我眷恋妻儿而不肯出国深造,我就会变成一个大逆不道的叛徒。我的父母家人,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众望所归,我出了国,三年后,拿到了硕士学位,我回了国,才发现我只剩下了女儿,失去了妻子。”

    他燃起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窗外,烟雾扑向那玻璃窗,把窗子蒙上了一层白雾。

    “家里想尽了各种方法隐瞒我,当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时,他们才告诉我她在生病……”他的声音咽住了,深吸着烟,他有好一会儿,只是站在那儿吞云吐颜半晌,他才低语了一句:“算一算,自从婚后,聚少离多,我刚学成而可以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时,她却已经去了,毫不犹豫的去了。”他再吸了一口烟,声音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灵珊站在那儿,呆望着他的背影,他的故事很简单,没有丝毫传奇性,但是,她却觉得自己被感动了,被他语气里那种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所感动了。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哑哑涩涩的,她竟吐不出任何声音。好一会儿,他骤然回过头来,眼圈红红的,烟雾罩着他,他整张脸都半隐藏在烟雾里。“好了!”他简捷的说:“你可以走了。”

    她瞪着他。“你的父母呢?”她问。

    “他们在南部,我父亲在高雄炼油厂工作。”

    “为什么不把楚楚交给你的父母?”

    他阴鸷的凝视她。“我已经失去了妻子,难道还不能和女儿在一起吗?我是父亲,我不把她交给任何人!”

    他走到桌边,熄灭了烟蒂,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迅速的把手压在那杯子上,他抬眼看她,他们两人对视着。“楚楚需要一个清醒的父亲。”她低语。

    他放开了酒杯,望着她。然后,他坐进了沙发里,疲倦的伸长了腿,把头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曙色不知不觉的染白了窗子,她忽然惊醒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竟在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她对他看去,想向他道别,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深秋的早晨,夜凉似水。她迟疑了一会儿,就悄悄的走向走廊,推开走廊里的第一扇门,果然,那是间卧室,床上,整齐的折叠着毛毯,她走进去,从床上取了一条毛毯,忽然间,她怔住了。

    在床头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出于本能,她伸手拿起那镜框,镜框里,一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少女,正站在一块岩石上,迎风而立,长发飘飞,那少女在笑,笑得好甜好美好妩媚。灵珊仔细的凝视这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风姿万种而媚态横生。她从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丽的母亲,怪不得韦鹏飞对她这么一往情痴而念念难忘。为什么有情人不能长相聚首?为什么这样年轻可爱的少女竟天不假年?她仰首望望天,一时间,竟恨起命运的不公平,和上帝的无情了。

    把照片放回原处,她才发现那照片下面,题着两行小字,由于字迹和照片的颜色相混,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那两行字写的是:“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好个“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这显然是韦鹏飞后来题上去的,怎样一份斩不断、理还乱的深情呵!她轻轻的叹口气,抱住毛毯,折回到客厅里来。

    悄悄的移到沙发边,她打开毛毯,轻轻的盖在韦鹏飞身上。韦鹏飞的头侧了侧,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继续沉睡,她站在那儿,静静的凝视了他一会儿,他睡得并不安稳,那眉头是紧蹙着的。难道连睡里梦里,他仍然“攒眉千度”吗?她再叹了口气,关上了灯,转身走出了韦家的大门。

    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摔摔头,竟不觉得疲倦。家里的大门关着,她想,回去准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顿训话了!但,即使挨顿骂,似乎也是值得的,在这一夜里,她彷佛长大了不少,最起码,她了解了两句话;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第五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灵珊因为有位同事请婚假,她又兼了两班上午班的课,所以,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许多。好在,无论怎样忙,不过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做游戏、画图、折纸飞机……工作的性质,仍然是很轻松的。然后,那个星期一的早晨,韦鹏飞牵着韦楚楚的小手,来到了“爱儿幼稚园”里。这是灵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韦鹏飞,他穿着件白衬衫,咖啡色的毛背心,和一条咖啡色的长裤,胳膊上还搭着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他浴在那金色的阳光里,大踏步而来,看起来精神饱满而神采奕奕。灵珊用一种崭新的感觉迎接着他,不自觉的带着惊奇的神情。他没有酒味,没有暴躁易怒的坏脾气,就好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楚楚呢?干干净净的穿着件小红毛线衣,红呢裙子,头上还戴着顶红呢帽,她扬着那长长的睫毛,闪亮着那对灵活的眼珠,俏生生的站在那儿,像童话故事中所画的“小红帽”。

    “我已经把阿香找回来了,”韦鹏飞站在校园的阳光下,微笑的望着她,那笑容中带着抹屈服和顺从,还有份讨好的意味。“再把楚楚送到你这儿来,你看,我完全听了你的话。”“你应该听的,是不是?”灵珊微笑着问,扬着睫毛,阳光在她的眼中闪亮。“我打包票,我们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得很好。”“别说‘我们’,”他率直的说,眼光紧紧的盯着她。“我只信任你,因为你在这儿,我才送她来!”

    “你应该信任教育……”

    “不要和我谈教育!”他又开始“原形毕露”了,鲁莽的打断了她,他很快的说:“不要和我谈这么大的题目,我只是个小人物,最怕大问题!”

    她希奇的望着他。“你这人真矛盾!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

    “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牺牲者!”他冷冷的接口。

    “我听说你是一家大工厂的工务处处长,你负责整个工厂的生产工作。”“是的,怎样呢?”“如果你不学,怎能当工务处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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