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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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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双问:什么俗话?
  牟林森说:对女人不必大恩大德,只须小恩小惠。
  吴双说:我这算小恩小惠吗?
  我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话,继续缠着吴双讲他的那曲历险记。直到李晓非和兰叶在暮色中打开他们的房门。
  兰叶抢先说话:亲爱的,我们不知道你病了。但你现在气色非常好。
  我说:小美人,你的气色可不太好,眼睛有纵欲过度的嫌疑,在日喀则订婚了吗?
  李晓非赶紧解救兰叶,说:康珠,多日不见,不拥抱 —个?
  我说:没问题。
  我紧紧地搂住李晓非不放,李晓非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别闹。松开。
  我不松开直到李晓非尴尬地讨饶:饶了我吧小姑奶奶。
  大家笑起来。我将李晓非推向兰叶,他踩了兰叶的脚,兰叶夸张地跳开,大家又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无聊之极。我点了一棵烟,索然寡味地吸了几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训练场已空无一人。
  牟林森过来,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揽住我的肩说:吃饭去吧。
  我们在“高原之星”饭店吃晚饭。我们五个人加上牟林森的一个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给我们送来了五张机票,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我讨厌这个及时送来机票的家伙,席间一直拒绝与他说话,弄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在来饭店的路上,吴双提议请加木措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牟林森说今晚咱们自己聚,大吃一顿多日渴望的汉族菜肴,换个时间再请加木措,请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为牟林森说的是真话,可是我们在饭店刚坐定,他的朋友就来了。他们早就约定好了一切。
  牟林森没把加木措当回事。吴双也没有,他一看见香喷喷的菜肴就忘了一切。李晓非和兰叶就不用提了。完全是一对臭味相投,见利忘义,口蜜腹剑的狗男狗女。我一想到自己曾经和李晓非出双入对,身上鸡皮疙瘩就层出不穷。
  他们把一个生病发烧的女孩扔在拉萨,然后心安理得地去玩,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愈的事实,丝毫不在意这其中真诚地帮助过她的另一个人,实际上他也帮助了他们大家。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继续病着,牟林森他们就不会有今晚这顿美满的晚宴。
  我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牟林森点了这个饭店几乎所有的汉式菜肴。他们扑上去猛吃一通,都说还是我们的菜好吃还是我们的菜好吃。
  第—巡吃过,牟林森让兰叶献一首歌给为我们买机票的朋友。兰叶说:我唱不好。
  李晓非说:专业水平,你唱不好谁唱得好?
  牟林森说:得得,上去唱吧。
  兰叶掩唇一笑说:那我就献丑了。
  吴双低声对我说:兰叶就这小家子气叫人觉得她不可爱,她漂亮但不可爱。
  我没吱声,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情里,为我们这个集体不重视加木措的友情而羞愧。
  兰叶迎着音乐喷泉的波光异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 OK 歌台。体现她人生最高价值的时刻到来了,她高挺胸脯,翘着臀部,顾盼生姿,一下子把个小戏子的恶俗暴露无遗,除了李晓非色迷心窍,不觉其丑之外,牟林森、吴双和我都掉开了眼睛。
  兰叶的第一支歌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她最拿手的好戏,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意,于是。一曲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出口。珠圆玉润,百媚千娇。饭店食容举座皆惊,掌声雷动。
  牟林森、吴双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夹一支烟,端—杯扎啤,大谈阿里和那曲。阿里简直称得上是未经现代文明染指的最后净士。阿里是千山之巅万水之源。那曲的海拔之高气候之恶劣使人无法想象。那曲的草原,牦牛、白铁皮房子和飓风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呵!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披着我粗糙原始大红大绿的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红,歪在靠背椅里,一支接一支抽烟。在离群索居的这段日子里,我完全忘记了烟这个东西,加木措甚至不知道我还会抽烟。和他们混到一块,烟瘾就复苏了。我始终等待着,我多么希望他们能谈到加木措。让我说说加木措的故事。可他们就是不。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棵香烟时夺走了我唇上的烟。他说:康珠!你他妈在干什么?抽得像个男流氓!
  我说:像个男流氓就像个男流氓。
  吴双说:康珠,乖一点儿好不好?
  我转头冲吴双说:不好!
  我说:为什么要我乖一点儿,你们呢?
  牟林森和吴双都不接我的话茬。
  我说:把烟给我。
  我以为牟林森不会给的,但他给了。他将香烟和打火机都扔进我的怀里,继续大谈他的阿里之行。
  没人劝我不抽烟,我无法停下来。我在兰叶一发而不可收的歌声中不住气地抽烟,把嘴唇都抽得风干了一般,从心里到肺里到肚里到口里全是苦味。我一直在考虑与加木措道别的问题。机票已经来了,明早就要走了,我却坐在这无聊的歌厅里。我鼓励自己站起来,勇敢地走出去,去加木措家,告诉他我要走了并感谢他的友谊。可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就是站不起来。我没去过加木措家,也不敢去加木措家,我不愿意把关系弄复杂,也不愿意把平常的事情搞得像虚假的电影镜头。我站不起来,如果牟林森他们有谁扶我一把,陪我一道,一切就很好,但他们不。
  回到我们的住处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牟林森一路搀扶着我,我的情绪还是无可救药地败坏下去。
  我坐在床上,抱着膝沉思默想。
  兰叶一直都没有回房间睡觉,这夜倒回来了。她十分愉快,哼哼唱唱地卸装洗澡,穿着性感的绣花丝绸睡袍晃来晃去,收拾她的行李。她在床上铺开了一床的藏式苗饰,一件件地试戴,每戴一件都要在我面前摆个姿式,问:好看吗?
  开始我说好看,后来我不再理睬她,但她仍然不知趣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我说:求你别烦我行不行?
  兰时咬着红唇轻浅地一笑:就这么苦恼?
  兰叶说:其实牟林森比李晓非男子汉多了,又有名气又有钱。再说了,大家也就是好玩而已,将来谁跟谁还不一定呢。
  我说:你知道什么呀!
  兰叶说:那就是为加木措了。为加木措就更用不着痛苦。康巴汉是挺漂亮的,可据说他们打老婆,吃糍粑,喝奶茶,住帐篷,长虱子,从不洗头洗澡,咱们汉人可受不了。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兰叶,但没有制止住她,她接着说:是不是还没钻那康巴汉的帐篷呢?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去并且一定为你守口如瓶。
  我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口里,招手让兰叶靠近。待兰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后,我一口水全朝她喷了过去,她狼狈逃窜,妖媚的脸和性感的睡衣全湿了。
  当牟林森、吴双、李晓非跑进我们房间的时候,兰叶在嚎陶大哭,我也在嚎陶大哭。
  早晨六点半钟在拉萨还属于夜晚,太阳得在九点以后馒慢升起。牟林森不断砰砰敲门催促我。兰叶昨晚又回到了李晓非床上,今晨早早依假在李晓非怀里,坐在饭店台阶上,接受李晓非窃窃私语的抚慰。
  六点半出发八点之前准可以到达贡嘎机场,时间够充裕的。但牟林森吴双连连叫喊我们赶快上车。他们都显得归心似箭,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看重时间和诺言。昨夜的一番闹腾,兰叶会更加明确地让他们明白我是因为什么而不满。显然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把加木措当回事。牟林森心里清楚地知道一切,他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他看待加木措就和看待西藏的山水寺庙草原蓝天一样.我们是游客,付了钱,看个风景看个稀罕,看完了就该走了。他,他们怎么如此地没心没肺呵!
  我从窗口看见他们都上了车,我回到床上躺着不动。
  吴双再次上楼叫我,我装睡不理他。吴双急得直搓手,说:康珠,你起来,我为我们几个人作个自我批评成不成!我们是太不够意思了。
  牟林森大步进来,说:吴双你还跟她磨蹭什么!
  牟林森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连拉带拖地下了楼,塞进吉普车,还装模作样地理直气壮,说:女人真他妈无知胆儿大,连赶飞机这事还敢含糊。
  赶飞机哪儿有牟林森他们弄得那么玄乎?一路上我们非常顺利,车开得飞快。一个小时还不到,贡嘎机场就到了。我们钻出车门,天边才泛出浅亮的青色。
  候机厅里坐满了汉藏中外的各种族人等,各种人体气味混杂在一起直冲脸面。藏民们围坐在地上喝奶茶吃糍粑,也有的从怀里掏出羊腿香甜地撕咬。我们进了候机厅又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站着或者坐在行李上。院子里很冷,大家不分层次地穿着所有的衣服,长长短短像小丑。他们说话,抽烟,抱着膀子跳脚取暖,神态都很放松,很无所谓,很闲适。就等时间一到上飞机了。
  我紧紧裹着我那在我们五个人中间已经著名的羊毛披肩,点燃一棵烟,独自走到一边。
  天一刻一刻地亮了起来,我就要离开西藏了,加木措今天下午将会发现我已不在那个窗口,我却连个招呼都没打。他的队友们的脸色肯定都不好看。肯定的。
  吴双走了过来,说:康珠。
  我扭过身子。
  吴双说:康珠,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我陪你去打个电话好吗?
  我转回身,眼睛潮了。我点了点头。
  吴双陪我去电话亭,在我们走出了牟林森他们的视线之后,吴双说:康珠,你听我说,是牟林森想起打电话这事的。
  吴双说:说真的,打个电话也就行了。我们没时间与加木措见面,其实也没这必要,记住他比客客气气请他吃顿饭要强。你不至于和加木措谈恋爱吧?
  吴双诚恳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说:好像还没这趋势。但我们实在太没心没肺,无情无意。
  吴双说:是啊。我们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又不能信赖他人,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说:别说了,那就打个电话吧。
  我将电话打到体委,很顺利地找到了加木措。我说:加木措,我要走了。非常遗憾的是昨夜晚上拿到的机票,来不及向你告别。
  我说:加木措,请你一定记住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加木措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贡嘎机场。
  加木措问:几点的飞机?
  我说:十点。
  加木措说:等我一会儿。
  加木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我再次拨通电话找加木措,人说找不到他了。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又燃起一棵烟。我把轻烟对着远山吹去,对着草原吹去。牟林森过来从我唇上拿掉香烟,递过一杯热牛奶。我乖乖地端起杯子就喝。
  牟林森捋了一把我的头发。
  牟林森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女孩。
  我歪起头注视牟林森,想着吴双说的话:我们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也不能信赖他人。
  牟林森也注视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句:对不起,康珠。
  他说完便掉头走开,我默默承受了他的道歉。
  在一点一点亮起来的蓝天白云之间,经幡飘动起来,尘土卷扬起来,车马声嘈杂起来,人物活动起来,一个又 —个手摇转经筒的藏民蹒跚而过,他们一心一意,与世无争,好像他们人在尘世,心却不在这里。他们要去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吗! 要去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哲蚌寺等数不精的寺庙拜佛吗? 一步一步,要走长长的长长的路,经过春秋寒暑,然后呢? 我心里头又泛起一浪覆盖一浪的苍凉。是不是终须有个信仰我们才能守承诺忠信用,才能保证自己信赖他人呢?
  兰叶再一次看看手表,大声对牟林森说:我们该去换登机牌了。
  李晓非制止了兰叶。李晓非对牟林森和吴双说:这个什么加木措倒有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我突然站起来,吓了他们一跳。我仿佛听到了疾驰的马蹄声。我引颈遥望,大家都惊奇地跟着我引颈遥望。我们没望见什么。大家复又坐下来。
  牟林森说:我操!
  我建议他们四人先领登机脾,进去候机,三个男人都没接受,使他们等待加木措的与其说是歉意倒不如说是好奇。方才我听到马蹄声的预感让他们大大惊讶。牟林森说:骑马穿越城市的饭店酒吧小轿车什么的到飞机场来送人,真他妈新鲜和刺激!
  李晓非不信,他认为加木措多半会坐出租车来。
  吴双说他宁愿加木措骑马,那多棒!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一匹雄健的黄褐色的骏马由草原冲出来,横切公路,直奔机场。我跳跃起来,我挥手叫喊到:加木措加木措!
  加木措一直奔到我们跟前才勒住马。他那深红的脸膛和骏马的浑圆的前腿在我眼前一闪我就离开了地面。加木措像叼羊那样把我攫上了马鞍,他坐在我身后,一手楼着我的腰,“啪”地扬鞭驰向草原。在出入意料的一刹那,我听见牟林森、吴双、李晓非、兰叶都仓皇失措地叫了:喂!
  我在飞,在草原上飞。
  加木措说:我说过送你的。我还答应过让你好好骑一次马的。
  我没话可说。
  草原一侧是缓缓上升的巨大山坡,山坡上是西藏无限透明的蓝天,蓝天下有几棵树,树上挂满经幡。风在我脸颊边呼呼吹过,我的硕大的耳环在猛烈地晃动。我周身的血液被颠缀得沸腾起来。飞奔的马对于我来说是不好骑的,我的脚踝在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臀部都像在被颠簸所肢解。但我心里是非常非常高兴的。难道深深地深深地蛰伏在每一个女人心底里的梦幻,不就是被一个骑着骏马的英俊青年掳走吗? 这是一个多么古老而又多么不现实的梦幻呵! 古老和不现实得使我们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早就忘记了它,而加木措忽然为我们圆了这个梦。不仅仅是为我,是我们。我的伙伴们在机场广场上踮脚遥望着这片草原使劲地摇手。许多乘客汇集到广场上,在那儿指指点点,热烈鼓掌。
  我的泪一颗颗涌出来,洒在草原上。我知道我这际遇将千载难逢,加木措给了我一种古典的作为女人的荣誉。
  加木措把我送回了机场,他轻轻把我放在我的伙伴们中间,对我们大家说了声:扎西得勒!
  加木措调转马头,狂奔而去。公路上的一溜小轿车刹车刹得吱吱怪叫青烟直冒。
  我们去换登机牌,然后排队通过安全检查。我的双腿发抖,无法迈步,牟林森和吴双一边一个架着我。
  安检时女保安小姐问:她怎么了?
  牟林森说:她在一个童话故事里头刚出来。
  在等待登机的最后一刻里,兰叶主动与我和解了,她坐在我身边,说:如果是我,我会留在西藏。
  我朝兰叶温和地笑了一笑。
  我无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去。我要亲眼去看许多的东西。我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生活能力,不能解决麻烦问题。我也是一个既不能负责又不敢承诺的人,兰叶知道什么呀!
  飞机升空了。我要求紧挨机窗坐。我把脸贴在机窗玻璃上。我看到了西藏的千山万壑,草原牧场和寺庙红墙。看到了山谷中的一条公路。看到了公路旁边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顶上,有个骑着黄褐色骏马的骑手一动不动立在那儿,那是加木措!
  骑手加木措呵!
  我望着他,直到白云遮盖了大地。
  一首我在拉萨闲居的日子里偶然读到的诗句悄然浮现在我眼前: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爱恋
  深入并且辽远
  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
  ……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池莉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于武汉
   


 





 
 

绿水长流
  1
  一天早晨我醒来。
  我想写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今年五月我去南京签名售书,许多年轻读者一再追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爱情?”
  我为什么不写爱情?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不仅不写而且听人说起这个词就不禁发笑。为什么?从前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我愿意现在想一想。所以,以下的故事必定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了。
  2
  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庐山。我住在庐山宾馆,为一家企业写报告文学。
  有一天,我想洗个头。平时在家里,我当然是自己洗头。庐山宾馆三星级,客房里全天供应热水,每天配给小袋包装的淋浴液和洗发液。按习惯,我是应该在自己房间洗头的。但这天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别人替我洗发的滋味。
  庐山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气候凉爽宜人。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株大树,盛开着火红的花朵。宾馆小姐彬彬有礼,训练有素,她们从不擅自闯入你的房间,只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整理打扫好你弄乱的一切。在这种环境,人变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我便放下笔,出去洗头。
  牯岭街离宾馆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街心花园里有一只牯牛雕塑,也为庐山一景。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买点零嘴小吃。逛逛百货商店。在街心花园俯瞰山下层层建筑和远方的九江灯火。让那山下涌上来的白雾云一样游过我的身边。
  有一家美发厅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楼上。因为武汉有家花都美发厅曾赠送过我优惠卡。我就上楼进了这家花都。
  姑娘小伙子们很热情。我问他们可与香港花都美容美发厅有关系?年轻的老板兴奋地说有。
  姑娘在我头上堆满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条有理地挠过来挠过去。有人服侍是很舒服。老板取来他在香港花都学习培训的结业证。结业证上有英国女王的头像。
  人一舒服就喜欢开点玩笑。我说:你是花都的分店大好了,我有你们总店送的优惠卡。
  小伙子一下子噎住了。他为难地晃动他的结业证。他说:庐山这地方不是大城市。庐山这里是山。山上没见过优惠卡。
  我说:我开玩笑呢。我上山也没带优惠卡。
  由于开了这个玩笑,老板伙计们都对我重视起来。他们热情细致地为我洗了发。之后,又热情地建议我焗油。我没有焗过油。我只知道给头发*油是近年来兴起的新花招。我对近年所有的新鲜事物皆存戒心。我以为花钱事小受害事大。我一直是十分爱护头发的。很怕这些物理化学方法损害了发质。
  老板坚持劝我焗油:我不给你焗白油,也不给你黑油。这些黑白油都是国产的。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总店带回来的棕色植物油。焗一焗。
  一个小伙子从里间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他戴着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围裙,把油搅给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别人把我这般当人。我说: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后我后悔莫及。因为我必须罩上热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个小时。我说:老板,有什么杂志书报给看看。老板说:没有。
  不焗了洗掉行吗?钱照付。
  不行。既然焗了嘛。多贵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着。齐眉戴着头盔式的电热帽,腾腾的热气从帽子里头弥漫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唯一的排解和寄托是听觉。但理发厅除了杂乱的人声就是凌驾于一切声音之上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磁带是坏的。
  我说:换一盘磁带好吗?
  他们说:行啊。
  他们换了一盘又换了一盘换得我都觉得自己过于挑剔了。可没有一盘是听得清楚歌曲的磁带。
  我说:算了算了。
  顾客们笑起来。更好笑的事还在后头。我又熬了几分钟,外面哗哗下雨了。庐山的天气说雨便是雨,这倒没什么奇怪,狼狈的是我恰好坐在窗边,窗台上有两盆花,暴雨一阵横扫,溅了我一脸的泥点。我在电热帽里面固定着,既不能躲避又不能起身关窗。我高声叫:小姐。老板。我摸了摸脸,摸成了个大花脸。赶来关窗的小姐乐得咯咯直笑。
  就在这个时候,有件事发生了。嘈杂刺耳的流行歌曲突然变成了悠扬明净的轻音乐。是长笛独奏。而我又是偏爱听长笛的。这时的我像个盲人一样注重听觉功能。我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时间在我的倾听中水一般流过去。我的头发渐渐干了,水蒸汽消散了,我却闭着眼睛拒绝看什么。我想就这么听音乐也很舒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面前说话了:这音乐还行吗?
  挺好!我说。说完我意识到我在跟谁对话呢。我赶紧睁开眼睛:一个看上去比较舒服的男子站在我的不远处。我左右瞧瞧,没别的人。我就又对他补充道:挺好。
  他说:那就好。他又说:你在理发店简直像受刑。
  我说:差不多。还是自己洗头的好。
  这时一个姑娘过来关了电热帽,拿软棉纸遮住我的脸部,牵我到水池边洗掉焗油。待我洗好头发,直起身来掀掉保护皮肤的纸,理发店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是吃午饭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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