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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人-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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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突兀得有时候让人不安。她从不怕与陌生人打交道,不管你是如雷贯耳还是名不见经传,在她眼里都一视同仁,可是往往却难为了对方。她既不像下岗女工可怜兮兮,又不像知识分子满口道德文章,既不像精英分子慷慨激昂,又不像白领女性潇洒时尚。在这个社会,连另类都成了准主流,该把李南这么个色的人归到哪一类,实在是一个难题。   
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3   
李南是上过天堂入过地狱的人,看破了红尘却从不消沉。她走路总是高昂着头,目光明亮,身板也挺拔。她既不维着有名有钱的人,也不刻意躲着有名有钱的人,更不用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而犯踌躇,那份坦然和从容是绝对装不出来的,没有底蕴学也是学不来的。没有工作的李南整天都很忙,像一个救火队员被呼来唤去,一会儿帮别人带孩子,一会儿义务帮助搞环保展览,一会儿跑到北京郊区为别人看房子,一会儿又为捐助活动做义工。在一切都可以用金钱购买的年代,遇到张不开嘴求人帮忙的事,只能去找李南。她还在遇难的人周围忙来忙去,自己却不立言,不标榜。你问她在忙什么,“我玩儿呀,玩儿得可开心了!”不经意间,自己先就颠覆了道德优越感。 
这几年她反反复复把一个插队时的故事写了好几遍,故事的主角是个女知青,因为左调唱得高而在知青中不得人心,李南虽然和她是同屋,但绝不原谅她总以一贯正确的面貌打压别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正统的女知青在众目睽睽之下隐瞒了十个月的身孕,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早晨生下了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女婴,女知青自己在结了冰的房子里剪断了胎儿的脐带,用报纸擦干净血迹,并试图把婴儿冻死。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李南早就给我讲过,但文章中李南把更多的笔墨用在了对自我的反省。三十年后,李南质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使得政治上的正确压倒了人道主义的同情?我们在生活的污泥浊水中自我消耗的时候,李南也没闲着,她在心灵的荆棘中自我救赎。 
长久以来,李南的存在让我困惑。是她落伍了,还是我们随波逐流?什么才是完满的生活?物质与精神,是鱼与熊掌可以兼得,还是非此即彼? 
身边很多下海经商的人都曾信誓旦旦地发过誓,只要挣够了活命钱一定金盆洗手。记得八十年代中期,我的目标是挣两万元,有这样的目标,在当年应该算是个大野心家了。当年两万元的银行年利息是二千元左右,那时我的年薪才不到七百元。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有了这样一笔钱后的生活该是多么自由自在。遗憾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野心早已经实现,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并没有到来。挣了钱的与没挣钱的,挣了小钱的与挣了大钱的,都没有挣脱被物欲驱赶的命运。撇开那些利欲熏心的不说,只说那些怀着“用钱买自由”的美梦的人吧,不只在商场上历尽艰辛,在精神上也同样是伤痕累累。富并痛苦着的人越来越多,富并快乐着的并不多见。于是,一些人膨胀了物欲而收缩了精神,不是原本不聪明,而是非要由聪明变糊涂;另一些人热衷于推理、辩证,试图在安贫乐道与追名逐利之间寻找平衡。 
泛泛地说,人人都对“极端”持否定态度,“妥协”作为一种处世态度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似乎不懂妥协就不是现代人了。“底线”这个词使用频率也颇高。其实底线也是分高低的,不同的人会设置不同的底线。不杀人是底线,不害人是底线,不说谎是底线,说真话也是底线。如果没有界定,就等于没有底线。同样,自由也有不同的质量,钱可以买到时间的自由、享受的自由、堕落的自由,却难以买到心灵的自由。所以,有些人为渡出苦海,煞有介事地吃斋念佛,但是仍然静不下来,放不下来。这与真诚无关,或许也与信念无关,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即使从生理上来说,退也比进要难许多。就像吸毒,底线不是吸多吸少,而是连沾都不能沾。 
李南一开始就看穿了禅机,不用身体力行,就看清楚了追求物欲无止境,她用不着“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就一步到位地达到了“看山还是山”的境界。她原地不动,而我们走了二万五千里,集体绕了一大圈儿却又回到了原地。这时我们才发现,不入套的,惟有李南!她说勤奋就勤奋,说偷懒就偷懒,想忙就忙,想闲就闲,快乐得让人嫉妒。李南的超脱与其说是悟性,不如说是天分,与其说靠修炼,不如说靠直觉。难怪她像个巫师,看着我们忙我们累我们愤怒我们焦虑,只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 
李南是自成一体的,不可以与什么人比较,也不需要与什么人比较。很难想象,身为主妇的李南怎样操持日常生活?身为母亲的李南怎样教育子女?我是尘世中人,对于这样的人只有景慕,没法步她的后尘。对于几种类型化的人,我也许能了解更深,描述得更清晰,对于李南,我却不能。所以我实在无法回答,如今无牵无挂的男人女人大有人在,为什么如此超脱的只有李南一个? 
二○○四年   
穿越世界的旅行1   
十月刚过,田晓青打来电话,告诉我刘羽因为肺癌住在复兴医院。这消息让我半天没反应过来。我说,不会吧,去年年底他还好好的,说好回波兰把餐馆卖了就回来,回来就再也不走了。那时我正在装修新买的房子,我们约好,有了大房子把老朋友都叫上好好聚。晓青说,是真的。六月在波兰查出肺癌,当即就做了手术,八月回到北京开始化疗,其实那时肿瘤已经转移到了腹部。刘羽是要强的人,他不愿意在医院病恹恹地见朋友,或者说,他不相信自己会从此爬不起来。十月,检查出肿瘤转移到了脑部,他意识到自己随时有可能失去意识,再不与朋友们见个面可能真的晚了。 
我到病房时,护士正在和刘羽讨论一种止疼药的药效,那是一种进口的贴剂,每贴八十元,据说二十四小时内有效。护士认为刘羽虽是自费病人,但他从国外回来,一定用得起进口药。后来听他家里人说,在医院每天的费用超过五千元。记得刘羽说过,他的目标是攒够十万美元就彻底回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攒够了那个数,即使真的够了,也仅够他花几个月。十几年的积蓄最后都扔给医院,真是为刘羽喊冤。 
我给他带去了白色的百合花,找来饮料瓶插上放在他的床头,而且从始至终握着他的手。我不在乎病友们狐疑的目光,我握着刘羽的手,希望一只健康的手一只女人的手能传递给他一点儿温热。因为瘦得脱了形的刘羽让我想起丈夫临终前的样子。那时候我常常这样握着他的手,我知道他需要,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更因为他肉体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刘羽说,振开的妈妈来看过他,还给他带了些钱,振开也从美国打了许多次电话,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在北京见面。我知道振开对他很重要,这么多年来,不管他多么失意与落魄,振开始终和他走得很近,况且,振开还有“北岛”这样一个著名的笔名,这是他引以为骄傲的。我不知道振开对此有什么感受,但如果我是振开,会很情愿让刘羽这样的朋友享用一下自己的名字。人活着谁没一点儿虚荣?活在俗世里怎能没有一点儿世俗? 
说实话,我愿意把更多的宽容给予刘羽,不是因为人之已死其言也善,实在是因为刘羽一生追求的太多得到的却太少。 
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他肯定比老三届年长,“文革”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在一个厂里做工。他家住在小西天北影演员剧团宿舍。那是一个著名的院子,院子里住着许多著名的人,而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工人。后来成为著名导演的陈凯歌、田壮壮等人都是在那种著名的院子里长大的,所不同的是,他们还出生在一个个著名的家庭。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好处是见多识广,可以让你生出美好的向往,但同时也会让你经受残酷的失落。比如,老一辈摄影家钱江是他家的邻居,钱江的儿子钱涛涛与他同龄,在那个年代,钱涛涛开始玩摄影。那是一个被说成是撕票子的爱好,刘羽当然没有那个条件。他一生中惟有一次与摄影沾边,就是八十年代与香港中新社到西藏去拍纪录片,他请了假和摄制组一起进藏,担任的职务是场记。让人心酸的是,刘羽临死前念叨说,他一辈子就想有一架好相机。对于少年刘羽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向往,也是一个太奢侈的向往,它像一粒种子撒在心里,他用一辈子浇灌它,但却无法预料它开出的是罂粟还是玫瑰。 
刘羽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居然赢得了院子里书香门弟名门之后的尊敬,他性格谦和,为人厚道,勤奋进取。他读了许多书,据说专攻文学理论。大家给他取外号“刘公”,有少年老成之意。操持遗体告别会的,正是当年院子里的发小,如今有的是名校的教授,有的是公司的老板。 
刘羽是北京地下文学圈子里资格最老的人。七十年代初他就与芒克、彭刚相识,这两位结义的北京最早的先锋派,已经是地下文学历史的正本,而对于这段历史刘羽无疑是见证人。当年大家戏称他是先锋派的联络副官,芒克与北岛相识也是通过刘羽的介绍。在《瞧,这些人》一书中,芒克专章写到北岛,写到彭刚,却几乎没有提到刘羽。只有一处,在写陈凯歌的那一篇里,芒克写道:“至于什么……刘羽……等人物,在我的记忆里就太遥远了。”的确,刘羽实在没有值得书写的历史,没有诗,没有画,没有小说,没有电影,他的名字很少见诸于报刊和荧屏,被忘记是很自然的。刘羽死后不久,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我告诉芒克:“刘羽死了。”他说:“是吗。”他再无话,我也再无话。 
刘羽在北京先锋派文学青年里游走,却没能成为先锋派人物,还一不小心陷入了政治的泥潭。一九七三年,他在工厂无意间说到毛泽东,“人都会犯错误,毛主席也是人,毛主席也会犯错误。”这是一个典型的三段式逻辑推理,就如同说“人都会死,毛主席也是人,毛主席也会死”一样,说的是最简单的常识,或说是最精辟的真理,大约都不会错。可是,在当年是连想都不应该想的。不知道刘羽那时是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想卖弄一下他懂点儿逻辑学,总之,他为此进了监狱,一蹲就是三年。也巧,竟与聂绀弩关在了一起。从章诒和的文章得知,聂绀弩当年关押在山西临汾,我不清楚刘羽当年案情的具体细节,也许是判了刑,否则何以就关在了山西。 
聂绀弩是诗文俱佳的作家,又是一个有血性的老人,胡风集团、反右、“文革”每次运动都没把他落下。所以不管是就他的文学成就,还是他的人格风骨,在文化界都算是说得上的人物。七十年代末,因为与聂老的交往,刘羽又进入了文化老人的圈子。我认识他时,他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嘴边尽说出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让我觉得他神通广大。到了八十年代,和他一块玩儿了十几年的北岛、芒克这样一群另类的边缘人物,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没跟他打招呼就冒将出来。与他一样在北影宿舍长大的陈凯歌、田壮壮、钟阿城们也在一夜之间突然崛起,而且一个个都身怀绝技、身手不凡,着实填补了浩劫之后中国文化界的真空。刘羽身边像是流星环绕,一些由远而近,另一些由近而远。流星的光晕笼罩着他,他始终想飞,却停在了原地。   
穿越世界的旅行2   
知道他来日不多,想着该多去看望他几次,连着两次打电话,病友都说他到北京医院去化疗了。第三次病友告诉我,前一天夜里,刘羽肠穿孔进了CCU(重病病房)病房,这离我去看他不过才一个多星期。我马上约了晓青去医院,他已经上了呼吸机。我拉着他的手对他耳语,想必是听出了我的声音,他烦躁地扭动身体,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要说什么。我用毛巾擦去他眼角的泪滴。 
第二天,他的妻子打电话说,刚下手术台时他出现幻觉,狂躁地大喊:“警察来了,不要抓我!”喊声从半夜持续到黎明。 
这一场景潮湿了我的眼睛,也震惊了我的心灵。人在弥留之际流露的是真实的内心。至此,我好像为他之所以出国找到了一个合理的注释。 
刘羽出国时已经过了四十五岁,先是去匈牙利,然后到波兰,惨淡经营一家餐馆,又当老板又当伙计。那份孤苦不说也罢,任你怎么想象都不会过分。振开的散文《波兰来客》里那个穿着八十年代的旧外衣的“老刘”正是刘羽。他骨子里的气质像是一个旧式文人,赚钱享受不是他的理想,也不至于幼稚到想到国外去出人头地。他一九九○年出国,不是更早也不是更晚。 
遗体告别那天,他妻子的一句话更是意味深长。她说:刘羽真傻,当年要是也参加了《今天》,或许后来也不至于这么倒霉。言下之意是,不少人因为参加了《今天》而改变了处境。是呀,他认识创办《今天》的所有人,也是最早参加务虚会的一员,为什么最终没有投身进来呢?但是,谁能说得准,倒霉的不是另外的人,而刘羽的妻子不会发出另外一番意思完全相反的感慨呢? 
在中国那个特定的时代,除了少数有信念的人,“坐牢”常常变为一件荒诞的事。坐过牢的人往往既不是英雄也不是罪犯,既与法律无关也与道德无关,既不给你带来悲壮感,也不给你带来卑微感。剩下的只有恐惧。因莫名的起因与渺茫的结局产生的恐惧,远胜于极端低下的监狱生活本身。或许刘羽生前也有过类似他妻子的遗憾。我相信,一定不是为了没有从中获取名声而遗憾,而是因为他本来就身在其中,而且一直跃跃欲试。谁说得准,如果刘羽上手,不会写出精彩的评论?而那篇发表在《今天》第一期的批评刘心武的作者林大中,着实在八十年代的文学批评界红了一阵。然而,恐惧扼住了他的翅膀,甚至扼住了他起飞的企图,不管事实上他是否一定能够飞得高飞得远。一种说法是,坐过牢的人就不再惧怕坐牢;另一种说法是,坐过牢的人更加惧怕坐牢。我想前者适用于职业革命家,后者则是大多数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刘羽弥留之际发自内心的恐惧呼喊,使我联想到他一九七八年选择不介入《今天》,以至一九九○年选择出国。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弱者,他介于两者之间。这样一个“毫无侵略性”的人,差点儿病死在铁栅栏里的牢狱之灾,是足以使他记住一辈子,也足以影响他一辈子的。 
刘羽果然没有再醒过来,冬天刚来的时候,刘羽死了,没有等到振开回来。 
从八宝山回来的路上,我们都不想说话。许久,晓青说:“人生真短!” 
“短得都不值得珍惜了。”我在心里回应晓青。 
第二天,收到甘琦的邮件。她说,振开流泪了,买了白色的玫瑰,点了蜡烛,连女儿田田都安静得不再说话,她知道这个刘伯伯对爸爸很重要……想起振开在《波兰来客》写过:“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这描写的是上个世纪的一九九七年,刘羽到振开北美的家小住时的心境。算起来,一晃又是八年。 
二○○四年   
精神流亡者的重访1   
和加明约好到东环广场底层的茶馆见面,不谈事,只聊天。下午茶馆人少,再把手机一关,这份闲散实在是难得。 
其实我与加明只是第二次见面。不久前北岛通知我在月坛北街的老上海有个饭局,去的人除了甲乙丙丁,还有陈加明。我问,陈加明是谁?他说是《今天》最老的成员。我也被说成是老《今天》的成员,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个人存在。为了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同仁,我从城北跑到城西。那天,因为不到三岁的儿子生病,加明没来。也许二十多年前就像这次一样,每一次的偶然都让我们俩赶上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黄锐请客,地点是他798厂画廊的西餐馆。如今的黄锐,作为先锋艺术活动家,在北京东区闲置的厂房搞起艺术家村落,风流人物刘索拉、洪晃都跑到那里置业,他自己也有了气派的工作室和西餐厅,和当年相比可谓是鸟枪换炮。那天一屋子男女老少像是家庭聚会,客人中只有一个我不认识,稳重谦和的样子,像是城府很深,让人猜不出来路。我想,哦,这就是加明了! 
看不出来,加明曾经是个风流倜傥的家伙,这多少来源于家族遗传。他父亲陈健是周旋那一代的电影演员,当年演艺圈里的美男子,母亲痛说革命家史时,抖落出不只一个在中国人人皆知的美女与父亲有染。美男娶美女,儿子自然是美少年。七十年代初,加明才十四五岁便开始浪迹江湖,和老三届最狂的学生一起滑冰游泳,像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到老莫吃西餐,并且经历了比现在被定义为早恋更早的初恋。 
加明真不愧为见多识广与时俱进,居然连坐牢都没落下。在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中,坐牢的经历一点儿也不稀奇。去年,几个互不相识的人偶然凑在一起,有赫赫有名的北大哲学系教授,有生财有道的商人,有锐意改革的农民企业家,一共六个人,其中四个人坐过牢,比例是百分之六十。现在是我和加明,比例是百分之百。 
加明被劳教,是因为警察半夜查户口时用手电筒照他脸,他觉得受了侮辱,冲突起来把警察打了。我说,你一点儿都没吃亏,在你尽情挥洒青春的时候,我却每天在开展革命大批判,狠斗私字一闪念。如此革命的我,尚且因为反革命罪而坐了牢,不革命的你,坐坐牢也理所当然。况且,你已经足够幸运,动手打了警察才被劳动教养两年,而只动口没动手的孙志刚却丢了性命,你没什么可抱怨的。加明对此没有异议,连连说,是呀是呀,一点儿都不抱怨。语气和表情都特别诚恳,让我觉得开这样的玩笑很不厚道。 
七十年代末,美少年成长为美男子,随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雅尔的激光音乐进入大陆,加明开始迷恋跳舞,美女随之扑面而来,舞者加明出尽了风头。 
其实,我无意讲述加明是怎样一路玩儿过来的。我的疑问是:一个原本浮华的、颓废的陈加明,为什么参与了一个民间文学刊物? 
事实上,看起来以玩儿为主的加明,和那个年代众多青少年一样,有着难以言传的无奈。家庭四分五裂,爱读书却没有读书的动力,有朋友却缺少进取的氛围。如果说一些人因为承受不了生活之重而绝望,那么另一些人则是因为承受不了生活之轻而痛苦。就在加明因为打了警察而被劳教之前,他曾经精心地设计过一次自杀。他从不同的药店买安眠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攒够一满瓶时一次都吞了下去,幸好被姐姐偶然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找不到一个生活的支点,从虚无的沼泽中自拔。何止是加明,本应最具活力的青年一代,都在迷惘中挣扎。比如我,虽然作为政治犯而坐牢,但为之殉情的理想又是何等的虚妄!“垮掉的一代”出现在美国六十年代史无前例的富裕时期,参加者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子弟,而孕育中国反叛者的,则是史无前例的精神与物质双重贫困的时期,别说是高等教育,有些人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有完成。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无从“垮掉”,我们是被“虚掉的一代”。 
加明的幸运在于,父母不仅传给他一副好相貌,还传给他四壁图书。从劳改农场回来后,他无心到工厂上班,每天在家里读书。一间自己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四壁图书,成为他和北岛交往的机缘。 
一九七七年加明解除劳教,那一年正是北岛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惟一的妹妹因为抢救落水儿童而遇难。悲痛得有心替妹妹一死的北岛,无法面对为痛失爱女精神受到刺激的母亲,搬到加明家住。白天,加明去厂里上班,他在家里读书写作。在那里,他完成了惟一一部长篇小说《波动》,小说署名“艾珊”,题献给珊珊。除了写小说和诗,他开始学习英语。很难想象,他会严肃地对下班回家的加明说:“你今天该读许国璋第十八课。”这使我联想到,在《今天》编辑部的会上,他一脸严肃地宣布:“编辑部内部一律不准谈恋爱。”很多年来,我们总用这一情节嘲笑北岛。 
这期间,北岛也曾鼓励加明写作。加明原本是有艺术天分的,钢琴、手风琴、吉他这些乐器都是无师自通的,现在他打开琴盖还能弹出一手乐曲。加明说,黄锐、严力也并没有卧薪尝胆的苦修,都是从那一时期才开始画画,一年以后伙同钟阿城、曲磊磊、马德升等人举办了“星星美展”。如同鲍勃·迪伦在民歌节上接通一只电吉他,激怒了他的大部分听众,从此民谣让位给摇滚,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由于画展激怒了某些官员,遭到封杀,因而成就了中国先锋艺术运动,黄锐、严力等人也从此走上了艺术家的道路。 
他们频繁地出游。近的到香山、颐和园,因为有的人要上班,约会时间常常在下午四五点,傍晚在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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