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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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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促的。王琦瑶和张永红朝那边看去,却见薇薇整个头都埋进被窝了。王琦瑶问:笑什么?先是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也是忍着笑的:不可以笑吗?
  王琦瑶不再理薇薇,转过头来问张永红,同她那男朋友关系如何了?张永红很不愿提的表情,说已经断了。王琦瑶晓得是这结果,还是怔了怔,想说什么,又想什么都说过了。张永红却又开口,数出那男朋友的一堆坏处,都是要不得的。王琦瑶听罢后不觉笑道:张永红你的眼睛真是锻炼出来了,看人入木三分。张永红没听出她话里的刺,有些忧郁地说:是呀,我大约是有毛病了,十分钟的热情一过去,样样都看不入眼了。王琦瑶说:你是经的太多,就像吃药,吃多了就会有抗药性,不起作用;交人交多了,反交不到底了。张永红说:我反正是弄僵掉了!话是这么说,骨子里还是透着得意,毕竟是她挑人家,不是人家挑她,僵也是人家僵,她是有余地的。王琦瑶看出她的心思,在心里说:会有掉过头来的一日。她看张永红缺乏血色几近透明的脸上,已有了憔悴的阴影,那都是经历的烙印。一次次恋爱说是过去,其实都留在了脸上。人是怎么老的?就是这么老的!胭脂粉都是白搭,描画的恰是沧桑,是风尘中的美,每一笔都是欲盖弥彰。王琦瑶看着张永红替她整理毛线的纤纤十指,指甲油发出贝类的润泽的光,皮肤下映出来浅蓝色的脉络,有一股撑足劲的表情,王琦瑶有些为她难过。张永红开始说一些马路传闻,无非是偷情和杀人两个题目。薇薇从被窝里又伸出头来,眼睛睁得溜圆地听,王琦瑶就斥责道:你过了一个圣诞夜,倒像是值了个夜班,还要我们来服侍你吗?薇薇听了并不回嘴,王琦瑶不觉有些诧异,就看她一眼。她懒洋洋的,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天是真的黑了,一开灯,有些满屋生辉的。张永红就说要走,薇薇也不起来,王琦瑶送她到楼梯口,返身进厨房烧饭。见那北窗外雾蒙蒙的,还有盈耳的沙沙声,仔细看,才知是下雪珠了。王琦瑶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倒是像圣诞节了。忽听薇薇在房间里叫她,先是不理她,而后还是走了出去,问她有什么事,难道还要把饭送到她床上?薇薇不答她的话,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说,小林向她提出要结婚。王琦瑶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然后问;什么时候?薇薇脸背着她说:春节。虽然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已是定局,可却从未正式论过婚嫁之事,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真到了眼前,也还是意外似的。王琦瑶想:薇薇都要出嫁了,真是光阴如梭啊!她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一时竟无语以对。不知停了有多少时间,耳边响起薇薇急躁的声音:他爸爸妈妈下星期就要请我们吃饭,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王琦瑶猛醒过来,说: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是你们自己好的,什么时候问过我。薇薇却还是逼着问同意不同意,王琦瑶这才轻叹一口气道:我怎么会不同意呢?这是好事情。薇薇说:这算什么好事情!王琦瑶不说话,站起身,走到屋角,搬开樟木箱上的杂物,打开箱盖,将里面的羊毛毯,羽绒被,鸭绒枕,一床一床搬出来,摆了一大片,然后说:我多少年前就为你准备的。说罢眼泪流了出来。薇薇也哭了,却是嘴硬,不说一句软话的。
  8。婚礼
  王琦瑶给薇薇准备嫁妆,就好像给自己准备嫁妆。这一样样,一件件,是用来搭一个锦绣前程。这前程可遇不可求,照理说每人都有一份,因此也是可望的。那缎面上同色丝线的龙凤牡丹,宽折复施的荷叶边,楼空的蔓萝花枝,就是为那前程描绘的蓝图。你看那百货公司床上用品柜台前挤来挤去的女人们,有一大半是来买嫁妆的,不是为自己也是为女儿。她们看上十家也买不下一样,她们买下一样可就是做成了一件大事,谁能知道这里的心意啊!王琦瑶从没给自己买过嫁妆,这前程是被她绕着走过的。她走出老远四下一看,却已走到不相干的地方。不过,她可以替薇薇买嫁妆,可是有时候也会想;薇薇的嫁妆与她有何相干呢?于是,她热一阵,冷一阵的。这么断断续续买下的东西,却已存够有两三个箱子。晒霉的日子,一打开来,全是新东西,在伏天的大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彩。没什么来历,也没什么根基,却有的是前程。王琦瑶也是不忍细看,因知道都是没她份的。她把窗户都打开,太阳和风进来,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新东西才有的气味,没淌过人气的气味。王琦瑶也会有一刹那间的喜悦,那多半是忘记谁是谁的时候。新东西总是叫人高兴,什么都没开始的样子。
  现在,薇薇将嫁妆从王琦瑶手里接过来了。一下子拥有一大笔财产,心里便觉着十分富足。她每日都要翻一翻,看一看,再和王琦瑶讨论讨论。遇到对东西的质地有怀疑,又相持不下的时候,她们便一起做一个小试验。拔一丛绒毛,点上火,看它燃烧的状态和速度,以此辨别是否纯羊毛。当她们并拢了头专注地看,两人都有些像孩子。张永红也来参观薇薇的嫁妆,一边看一边暗暗与自己的比较。张永红不知从何时起,就将买衣服的钱省下一半,用来买嫁妆。虽然是走马灯一样地交着男朋友,一个个都是过眼烟云,这一份嫁妆却月月年年地积累起来,天长日久的样子。张永红唯有积攒着嫁妆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未来依稀可见。其余则是一片茫然。薇薇的嫁妆中有一顶珠罗纱蚊帐,王琦瑶将它抖开,与张永红各拽一头地张开。薇薇一头钻进来,隔着纱帐,真的成了一个新娘。王琦瑶与张永红对视一眼,有一种同情在两人之间升起,很快地闪开了眼睛。
  再接着,薇薇要做衣服了。王琦瑶为她选的是一块西洋红的女衣呢,托严师母找一个做西装的裁缝。这天,裁缝来了,给薇薇量尺寸,边上站着王琦瑶,张永红,还有带他来的严师母,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那裁缝便说:究竟你们是裁缝,还是我是裁缝?于是她们都笑,说:好,好,不说了。可只过一会儿,就又忍不住了。只有薇薇不声不响,很矜持地站着,由他们摆布,是今天的主角。这主角似乎是不期而至,稀里糊涂就当上的。要说她是对结婚最木知木觉,而金玉良缘就是专派给这种木知木觉的人的。越是刻意追求,苦心经营,越是不达。这就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为给西洋红西装配皮鞋也花了大力气。先是想当然地买了双白的,穿上却觉得头重脚轻,还有些乡气。再配黑的,压是压住了,却压得过头,一身艳丽到此为止,画了个句号,弥漫不开了。于是再动脑筋,还是练脚劲。几乎跑遍全上海,终于觅到一双同是西洋红的皮鞋,略深那么一点,却是朝着一个方向深去,这才画龙点睛,且又天衣无缝。然后是发式的问题,这是王琦瑶说了算的。她提前一个月叫薇薇去烫了长波浪,然后,每隔一周修剪一回。临到喜期,头发便似烫非烫,翻卷自然,流起披下总相宜。
  此时此刻,薇薇已不知多少次地在镜子前装扮成新娘。每逢这时,王琦瑶便暗暗惊叹,想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一旦做起新娘,竟会焕发出这样的光彩。这真是花朵绽开的那美妙的一瞬,所有的美丽都堪旗息鼓,为它让道的。这是将女人做足了的一刻,以前的日子是酝酿,然后就要结果。这一个交界点可是集精华于一身的。
  现在,要缝被子了。王琦瑶来到严师母家,对她说:你知道,我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缝这鸳鸯被的,严师母你儿女双全,大富大贵,薇薇要有价百分之一的福分也好了。严师母二话不说,叫上她家的保姆便来到王琦瑶家。让那保姆帮她铺展被子,随后就一针一线缝了起来。王琦瑶远远坐着看,不动一点手。严师母让她帮扯一根线,她也不扯,说:严师母,你知道我是不能碰的。严师母说:你倒找到偷懒的道理了。心里却有些凄然,因有那绍兴女人在场,也木好多说什么,又埋头缝着。中午,那保姆回去,自己则留下吃饭。闻到厨房里传出的菜香,恍然觉着时间倒流回去,又是多年前的情景,许多谜语涌上心头,都是摘下不提的。等饭菜上桌,两人面对面坐下,严师母开门见山就问:薇薇结婚,要不要叫她爸爸知道?这句话因是有二十多年时间作缓冲,所以并不显得突兀,王琦瑶笑笑说:她爸爸死了。然后又加一句:死在西伯利亚了。两人都笑起来,几乎喷饭。严师母说:你也要做件新衣服,薇薇结婚那日好穿。王琦瑶就说:人是个旧人,穿什么新衣服也没用。严师母说:那你也去当新人好了。说罢,两人又笑。笑过了,严师母正色道:其实,我也不全是说笑话,薇薇走了,你一个人就要冷清,不如找个伴呢!王琦瑶便间:你说找谁?
  被子缝好,一天也过去了,薇薇的婚期又近了一日。由于临届春节,人们都在置办年货,送旧迎新,更为这婚礼增添了气氛。小林放了寒假,却又参加了一个英语班学习。他父亲在美国的旧同学,已为他作保,他准备读完这个学年,拿到大学二年级的学分,便去美国读书。结婚也是去美国的步骤之一,有配偶更容易得到入境签证。想到这,王琦瑶不觉感到忧虑。可薇薇自己却正相反,小林去美国,是比结婚更叫她兴奋。结婚是每个人都要结,去美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甚至不需要想到将来小林会把她也办到美国去,仅仅是小林一个人去,已足够她激动了。因是要走,所以就有些临时观点。新房是做在朝西的小间,家具也是用旧的。可是,结婚毕竟是叫人欢喜,这欢喜重复多少遍也不会褪色的。小林学习英语空下来的时候,便和薇薇出去,逛马路,吃西餐,看电影。知道结婚就在眼前,难免会有一点小越轨,可也不要紧。在那人家的门洞里和公园的犄角里,能干得出什么大事?也有一些时间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他们说着美国,人没去心已经飞去了。王琦瑶也是喜欢美国的,她喜欢的美国是好莱坞电影里的。喜欢是喜欢,却知道是个故事,可望不可即的。那两个却是当现实来喜欢的,有许多计划要在那里实施。王琦瑶插不进嘴去,只觉得他们的美国很乏味,比不上好莱坞的一半。
  这一天,小林来的时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瑶说:小林你坐坐,吃过午饭薇薇会回来的。于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张隔日的晚报翻看。王琦瑶钩着羊毛衫,问他酒席订了没有,在什么地方。小林说他母亲正要问王琦瑶,她们家要几桌。王琦瑶想她的娘家人请也未必到,其他的关系,就只有一个严师母了,虽不是十分投契,却是几年来一直没断过来往,也算得上半个长相随了。就说,要不了一桌,只她一个再加严师母一个。小林说:严师母是要请,但她是朋友,难道就没有亲戚了吗?王琦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有薇薇一个亲戚,现在也交给你了。这话出口,彼此都有些感动。小林说:将来,你和我们一起生活。王琦瑶站起身,将手里的开司米一搁,说:那怎么行,还有你父母呢!然后就走进厨房。小林忽有些难过起来,即将到来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层伤感的影子。这时候,他发现,这房间里的五斗橱,梳妆镜,他小林所赞叹的“老货”,其实都蒙着这样的影子,说它“老”,其实不是,而是“伤怀”。有薇薇在,他还不觉得,薇薇是将生活大把大把挥霍的,而这“伤怀”却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时光。这也是她们母女的不同了,我是用完算数;王琦瑶用的时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却不能算数。其实不算数又如何?分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头还是苦自己。
  结婚那一日终于到了。早上,两个新人就去天开照相馆拍结婚照,王琦瑶陪着去的。婚服是照相馆出租,不知上过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码缝制,兜头套上,再用大头针沿着身子一路别下来,从头做一件也不过这样的工程。但那白纱裙终是处子的豪情,无论多么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变得十分安静,由着王琦瑶整理修改。那群裾堆在脚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瑶的手在其间出入,感觉到那纱线的潮湿,大头针的针头又有些秃,很难刺进去。不一会儿,她手心里出了汗,额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纱裙里的人是谁。她抬起头,看看前面的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公主,美丽而高傲。镜子上方有一盏电灯照亮着,窗户叫布幔遮住了,镜台上放了一把缠着头发的发刷。照相馆的化妆间里有着一股幽秘的气息,包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下那两排密密麻麻的大头针,还有裙洞里的大头针。头发也是做过手脚的,地上散落的发交就是证明。现在,这一袭婚服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再披上婚纱,瀑布般直泻而下,几乎成了天人。
  灯光大明的时刻,王琦瑶是坐在暗处,几乎成了个隐身人,没人看见她。灯光聚集处,是另一个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瑶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该跟着来的,来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馆这地方是骗人,却还是要上这骗局的当,几十年也不觉悟。那灯光骤地冥灭与骤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这灯光其实是她最熟悉的,此时却离她远去。她分明看见摄影师的嘴动着,却听不见一点声音,新人们的声音也听不见。后来,他们终于走下场来,换了另一对立场。她替薇薇解下婚纱,大头针撒落一地,发出幽秘的呼卿卿的声音。脱裙子的时候,薇薇的口红抹上了白纱给,给这婚服又添一笔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个巨大的蝉蜕。走出照相馆,已是中午,就到国际饭店十一楼吃饭。三个人都有些疲惫,不怎么说话。望着窗外的天空,无风无云,无边无沿。然而,只要将目光向下移一寸,那连绵起伏的屋顶便涌入眼睑,嚣声也涌入耳内。这天空和这城市似乎两不相干,自行其是,黄浦江也是自行其是,总是流淌,却流淌不尽。不晓得谁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小林也跟了来坐着。因是大年初二,弄堂里不时有鞭炮爆响。大年初二还是访亲间友的一天,平安里的动静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动静。停下来的时候,便有一些冷清。两个年轻人都沉默着,连日的兴奋和辛苦消耗了精力和心情,临到正式开幕,不由有些退缩起来。两人坐在桌边嗑瓜子,转眼间嗑出一堆瓜子壳,嘴唇也黑了。太阳在地板上画着方格子,新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吃瓜子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王琦瑶试图挑起一些话题,也无人响应。她走到厨房烧水,看见阳光已越到北窗,这是多少回复一日的。北窗上的阳光到底是走过一天的路程,积攒了阅历,流露出善解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只觅食的麻雀,啄了几下飞走了。王琦瑶推开窗,在窗台上放了几粒剩饭,等它明天再来吃。她回到房间去时,竟见那两个一人占一张床,昏昏地睡着了。她一看时间不早,赶紧叫醒他们,催促他们整装。不一会儿,日前走好的出租车就在后弄里撤喇叭了。
  他们直到坐进汽车,脸上还水不地带着困意。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几乎没有信心坚持到底。想到即将来到的盛大场面,三个人竟都有些胆寒。新人是怯场,一生只一场的戏剧就要开幕,他们却发现还没准备充分,手足无措,台词都忘得差不多了。王琦瑶也是怯场,是做看客的准备设做好。这一幕幕的,尽是新花头,还有这最后最辉煌的一幕,要在她眼前演过去。现在,已经能看见酒家门前的灯光了,铺了一地,光里头空着,等着人去填充。汽车靠了边,有一些闲人站住了脚,等着看新人新事开场。王琦瑶先下车,再等那两人厂来。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让薇薇挽住,然后在身后暗暗一推。他们并肩走了过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对啊!
  9。去美国
  薇薇结婚,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衣橱陡地空了一半,五斗橱也空了一半。王琦瑶觉得,抚育薇薇的二十三年倏忽而去,而自己,竟然有了白发。她开始使用染发水,但她的皮肤和身腰还是显得年轻,如果不是有这样成年的女儿,人们决不会想到她的年纪。她也是用女儿来提醒自己的,否则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染过的头发比原先更黑亮,又增添几分年轻。王琦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便有些散漫,想这是什么时候,何年何月?薇薇不在家,有时王琦瑶一天只吃一顿饭,从这天下午睡到那天下午,睡和醒都在午后一二点,太阳走在一个地方,设移动过一样。星期天是知道的,这一天,薇薇会和小林回家。他们早上来,晚饭后才走,生活恢复了常规。一天过去,一切重又散漫下来,显得常规的力量很不够。但毕竟是给散漫打了一个节拍,不至于陷入混沌。
  婚后的薇薇和小林,变成了客人。她买菜买酒,煮汤烧饭,最后,人走了,留给她的是一准吃剩的碗碟。王琦瑶在水斗洗侧着,心想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她收拾完了,打开电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她坐下来,肘撑在桌面,徐徐地吐出烟。眼前有些云遮雾罩的,心里也是云遮雾罩。只一支烟就足够了,她收起烟还得再坐一时,听那窗外有许多季节交替的声音。都是从水泥墙缝里钻出来的,要十分静才听得见。是些声音的皮屑,蒙着点烟雾。有谁比王琦瑶更晓得时间呢?别看她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懵懵懂懂,那都是让搅的。窗帘起伏波动,你看见的是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和楼梯脚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王琦瑶看见的也是时间。星期天的晚上,王琦瑶不急着上床睡觉,谁说是独守孤夜,她是载着时间漂呢!
  这日子是无须数的,冬装脱下了,换上春装,接着春装也嫌厚了。小林的签证下来了,八月就要到美国,去赶秋季的开学。这些日子就有些乱,有一阵,星期天也不来,又有一阵,却是天天来。天天来是为了向王琦瑶请教置装的事情。人在中国,想着美国,就好像那里是一个大派推,非有几套行头不行。王琦瑶带小林去培罗蒙做西装,一路上教给些穿西装的道理。说到衣服,王琦瑶就有些活跃。她说衣服是什么?衣服也是一张文凭,都是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明,不致被埋没。小林听了这说法,觉着新鲜又好笑。王琦瑶就说你不要笑,我说的一点不过分,衣服至少是女人的文凭,并且这文凭比那文凭更重要。小林更笑了,转脸问薇薇:你有文凭吗?王琦瑶冷笑一声道:那文凭读几年书就能读来,这文凭可是从生下地就开始苦心经营的,也不要问薇薇,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只问问张永红就可知道。薇薇就说:张永红有“文凭”,可到现在也找不到“工作”呢!这话说得很刻薄,是那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人才说的,连王琦瑶听了都有些刺痛,说:你不用替她发愁,她比你强!说着话,就到了地方。先看料子,再选式样,不免又发生了冲突。薇薇倾向新近流行的大驳壳领,双排扣的款式。王琦瑶则坚持最规矩的西装,说这才是本分,任何时候都有一分天下,而那些流行的式样,必得当时当令,只需差上一点点,便落到过时的下场;何况上海的流行,未必能与美国流行合拍。熊该虽没有充分的道理,态度却很强硬。她天然地排斥者派的东西,喜新厌旧,目光又短浅,看不清未来,于是一味地追赶时髦,还是脱离背景地看问题。她像吵架般地,还有些蛮不讲理。王琦瑶只得说:让小林决定吧!小林却采纳了王琦瑶的意见,薇薇气得一扭身走了,小林便去追她,剩下王琦瑶一个人在店里,走不好不走也不好,站了一会儿,干脆也走了。去乘公共汽车的路上,想想三个人出来,却一个人回家,真是无趣得很。南京路上的熙攘和喧闹,都是在嘲笑她的。回到家里,已近中午。那两人是下午才进门,嘻嘻哈哈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上午的不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王琼瑶也不问那西装的事,全当不关心,却见小林背着薇薇向她腴了腴眼睛,是默契与讨好的意思。王琦瑶便生出一股委屈,想:你们做什么样的西装与我何干呢?
  为小林置办行装,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差一点就会愧对美国似的。以前的旧衣服,一件也用不上,里外全换新的。不仅求质,而且求量,每一种东西,都以打为计,十二件十二件地买。从这点看,又不像去美国,倒像是去偏远地区插队落户。美国那地方,到底是去的人少。光知道是好,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总之,能做到的尽量都做到。这也有些像置办嫁妆,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个握在手,派上派不上用场且是另一测事了。那两个特大号箱子,一点一点塞满,心里便踏实起来似的。这一日,薇薇一个人回家,手脚很勤快地帮着做事情,将王掏瑶泡在盆里的两件衣服也洗了。王琦瑶知道我该是有事求她,并且大体可断定是钱的事情。以前,她求王琦瑶买衣服,就是这样表现的。不过,此时比那时更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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