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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玛格丽特-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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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娘的惊愕是不难理解的:院里板棚旁边有三匹乌黑的骏马在打着响鼻,嘶叫着,浑身抖动,马蹄把地上的土刨得飞起老高。玛格丽特第一个飞身上马,紧接着阿扎泽勒和大师也各跨上一匹马。厨娘吓得呻吟了一声,一只手举到胸前正要画十字,只听坐在马上的阿扎泽勒对她厉声喝道:
“我剁掉你那手!”他一声唿哨,三匹骏马碰断头上的椴树枝,相继腾空而起,钻入低沉的黑云中。地下室的小窗顿时喷出浓烟。从地面上传来老厨娘微弱的、可怜的喊声:
“着火了!”
几匹骏马已经飞驰在莫斯科一片屋顶的上空了。
“我想向这座城市告别一下。”大师向飞驰在最前面的阿扎泽勒大喊,但雷声还是淹没了他说的最后两个字。阿扎泽勒点点头,让坐骑放慢了速度。乌云向三位骑士迎面扑来,但雨还没有下起来。
三人飞行在街心花园上空,看到一些小小的人影在四处奔跑,躲避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开始落下大颗雨点了。他们飞越过一团黑烟——这就是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留下的全部东西了。又飞过了已经注满黑暗的城市。一道道电光时而在他们头上闪亮。不一会儿,下面再不是高低不平的屋顶,而是一片绿色林木了。这时大雨才倾盆而下,三个飞行着的人像是变成了水中的三个大水泡。
这种飞行的感觉玛格丽特已经体验过,但大师却由于初次尝试而惊讶不已。他感到奇怪的是,怎么这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来到了他想与之辞行的那个人身边呢?除了这个人之外,大师确实再也没有可以辞行的人了。透过模糊的雨幕,大师认出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医院旁边的小河以及他曾仔细观察过的河对岸那片松林。三个人降落在离医院不远的林中空地的灌木丛中。
“我在这儿等你们,”阿扎泽勒双手往胸前一抱,对大师和玛格丽特大声说,他的身影时而为闪电所照亮,时而又消失在灰色的雨雾中,“你们去辞行吧,不过要快些!”
大师和玛格丽特跳下马,飞身向前,宛如雨中的两条影子一般,迅速穿过了医院大院。转瞬间大师已经用他熟悉的动作推开了第117号病房外阳台上的铁栅栏,玛格丽特紧跟在他身后。趁着不停的隆隆雷声和风雨声,两人悄悄走进伊万的病房,大师站到伊万床前。
年轻的伊万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观察着窗外的雷雨,就像他在这个休养所里第一次观察雷雨时那样。不过,现在他并没有像头一次那样哭泣。他看到从阳台上闯进来一个黑影,仔细看了看,坐起来,伸出双手高兴地说:
“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呀,等着您来。您可来了,我的邻居!”
见他这么说,大师回答说:
“我是来了!不过,遗憾的是,我不能再跟您做邻居了。我要永远飞走了。现在就是来向您辞行的。”
“我早知道,我猜到这一点了。”伊万轻声回答,并问道:“您见到他了?”
“对,”大师回答说,“我之所以要来向您辞行,是因为您是近来同我谈过话的唯一的人。”
伊万喜形于色地说:
“您特地来看我,太好了。您知道,我是信守诺言的:我再也不写诗了。现在我已经对别的东西发生了兴趣,”伊万微微一笑,两只呆痴的眼睛越过大师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说,“我想写点别的。您知道吗,我躺在这里静养期间明白了许多许多道理。”
听到这些话,大师异常激动,便坐到床边对他说:
“噢,这很好,很好!那您就写一部关于他的续篇吧!”
年轻的伊万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
“那您自己难道就不写啦?”这时,伊万忽然把头一耷拉,沉思着说:“噢,对呀……还有什么好问的。”他说着往地板上斜睨了一眼,眼里露出吃惊的神色。
“是的,”大师回答说。但伊万觉得这时大师的声音显得很陌生,还有些嘶哑,“我今后不再写他了。我要去做别的事。”
一声遥远的唿哨穿过雷雨声传了进来。
“您听见了吗?”大师问道。
“是外面的雷雨声……”伊万回答。
“不,这是在呼唤我,我走的时辰到了。”大师说着,从床边站起来。
“等一等!我再问一句话,”伊万请求说,“您找到她没有?她是仍然忠于您的吧?”
“她就在这里。”大师说着,用手向墙上指了指。白墙上走出一个黑影——玛格丽特。她走到伊万床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年轻人,眼里流露出悲哀。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玛格丽特默默地想着,向床上微微一躬身。
“她多美啊!”伊万的话音里并没有忌妒,但却含着某种忧伤和善的内心感慨,“看,你们的结果多么圆满!可是我呢,却不然,”他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沉思着说,“不过,也许,都一样……”
“一样,一样。”玛格丽特轻声说。她俯身到伊万近前说,“来,让我来吻一下您的前额吧,那么,应有的一切您就都会有的……这一点您可以相信我,我已经全看到了,我全知道。”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她吻了吻他的前额。
“别了,我的学生!”大师的声音低得刚刚能听见。他的身影渐渐地融化在空气中。他消失了,玛格丽特也随之消失。阳台上的铁栅栏又关上了。
伊万忽然感到焦躁不安。他从床上坐起来,惶恐地四下瞧了瞧,甚至呻吟了一声,喃喃地自言自语着,起身下了床。窗外的风雨越来越猛,显然是这风雨使伊万的心灵受到了惊扰。另外使他感到不安的还有门外慌张的脚步声,这声音只有他那习惯于寂静的听党才能捕捉到,他还听到有喁喁低语声。他感到内心激荡不安,浑身颤抖着喊了一声护士:
“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
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正好走进屋里。她用疑问的目光担心地看着伊万问道:
“什么事?怎么啦?是雷雨闹得您睡不好吧?哎,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马上帮您想点办法,我这就去请大夫。”
“不,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不必去请大夫。”伊万说,他的眼神惶惶不安。他并不是看着这位护士,而是看着墙壁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情况,我现在已经完全能分析判断了,您不必害怕。您最好是告诉我,”伊万像请求知心朋友似地请求说,“隔壁第118号病房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第118号?”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反问了一句,她的眼珠转了几下,“那儿没出什么事呀。”但是她的声音里透着虚假,伊万马上就察觉了。
“哎,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伊万说,“您一直是个很诚实的人……您怕我又会闹腾起来?不会的,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我再不会做那种事了。您还是对我说实话吧。您知道,墙那面的事我什么都能感觉出来。”
“您的邻居刚才去世了。”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那颗诚实善良的心使她无法不说实话。这时一道闪光照亮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正以忐忑不安的目光看着伊万。但是,伊万并没有作出任何不正常的反应。他只是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说:
“我早就料到了!我还要请您相信,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在这同一时间,在本城的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也死去了。我甚至知道这人是谁,”伊万神秘地微微一笑,“是一位妇女。”
第三十一章 麻雀山①上
①麻雀山:莫斯科市莫斯科河右岸一带山地,高出河面约六十至七十米。自1935年后改称为列宁山。
雷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道七色彩虹像拱桥般横亘在整个莫斯科上空。它的一端落入莫斯科河,仿佛在吮吸河水。在高处,在山冈上,可以看到两片树丛之间有二个黑黢黢的人影,那是沃兰德、卡罗维夫和河马。他们骑在三匹鞍鞯齐全的黑马上,眺望着河对岸的城市和闪耀在千万扇朝西的窗户上的破碎的太阳,眺望着女修道院①中的一座座美丽的小塔。
①指莫斯科女修道院,因彼得大帝在推翻其姐索菲亚后曾将索菲亚囚禁于此而闻名。
空中响起一阵呼啸声,阿扎泽勒飞驰而来,紧跟在他的黑斗篷后面的是大师和玛格丽特。三个人一起降落在等候他们的人身旁。
经过短暂的沉默,沃兰德开口说:
“不得不打扰二位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大师!不过,你们还是别生我的气。我想,我不会让你们二位后悔的。那么,好吧,”他只对大师一人说,“您去向这个城市告别一下吧。时辰已到,我们该离开这里了。”沃兰德说着,举起那只戴着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指了指河对岸。对岸无数个火红的太阳正在把窗玻璃烧化,而在这些太阳的上空则笼罩着一层云雾、黑烟和水汽——那是一天中被晒得滚烫的城市散发出来的。
大师翻身下马,离开几个骑士,在地上拖着黑斗篷向山风的断崖处跑去。大师凝望着眼前那座城市,刹那间确实有一种牵肠挂肚的愁绪悄悄浮上了他的心头,但这种感情很快便为某种甜美的惶惑感所代替,继而又变成了面对着浪迹天涯、居无定处的生活的激动不安。
“这是永别!必须明确认识这一点。”大师小声自言自语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开始静静地谛听自己的心声,他想确切地铭记下此刻他心灵中发生的一切。他觉得,他内心的激荡逐渐变成一种深邃的、非常强烈的委屈感。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便烟消云散了,不知为什么又产生了一种傲世出尘的冷漠感,而它最终又被一种永恒安宁的预感所代替。
几个骑马人默默地等待着大师。他们看到,在断崖边上,一个高高的黑影做出各种姿势,时而昂首挺胸,像是恨不得一眼望遍全城并进而窥视它的四周,时而又俯首沉思,仿佛要穷尽脚下那横遭践踏的芳草的奥秘。
还是不甘寂寞的河马打破了这沉默。他向沃兰德请求说:
“老师,请允许我在飞行之前吹声口哨以示告别吧。”
“你会让这位女士受惊的,”沃兰德回答,“另外,你别忘了,你今天的各种胡闹也该到此结束了。”
“噢,不,不,主公,答应他吧,”玛格丽特急忙说。她这时稳坐鞍桥,双手叉腰,长长的黑斗篷后襟曳到地上,活像一个阿玛宗人①,“您就让他吹一声吧。在启程远行之前我觉得有些感伤。主公,这也很自然吧。甚至在一个人明知行程的终端会有幸福的情况下仍然会这样,是吧?所以,您就允许他逗大家开开心吧,不然我真怕最后会哭哭啼啼的呢,那可就把个大好行程给搅了!”
①或译为“亚马孙女人”,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尚武善战的妇女族,组成女人国。关于阿玛宗人的神话在中世纪流传很广,有人曾在美洲寻找这一女人国,故有亚马孙河的命名。
沃兰德朝河马点点头。河马顿时精神振奋,跳下马来,把两个手指放进嘴里,鼓起两腮用力吹了一声。玛格丽特只觉得耳朵里轰隆隆地响,坐下的马骤然竖起了前蹄,树林中传来哗啦啦的干树枝落地的声音,大群的乌鸦和麻雀飞起来,一个高大的尘土柱向河边旋转而去。还远远看见行驶在莫斯科河中码头附近的渡船上,几个乘客的帽子被刮进河里。大师被哨声惊得颤抖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头,而是更加不安地做起各种手势来——他向空中举起一只手,仿佛在向那个城市发出威胁。河马颇为自负地回头看了看。
“吹了一声,这不假,”卡罗维夫像是宽宏大量地评论道,“确实是吹了一声,不过,说句公道话,吹得实在稀松平常!”
“本来嘛,我又没当过唱诗班指挥。”河马矜持地绷着脸回答他,同时忽然向玛格丽特挤了挤眼。
“还是让我来照早年的样子试试吧!”卡罗维夫说着,搓了搓手,吹了吹手指头。
“不过,你可要当心,当心啊,”骑在马上的沃兰德严肃地说,“可不许闹到伤害人身的程度!”
“主公,请您放心,”卡罗维夫一只手捂在心口处回答说,“我汗开玩笑,仅仅是开个玩笑……”他说着,便向上一挺身子,立刻长高了一大截,仿佛他整个人是橡皮做的一般。然后他用右手手指巧妙地勾成一个花形,身子像螺丝似地朝一面扭了两圈,然后又猛然向相反方向还原回去,同时发出了一声嗯哨。
玛格丽特不是听见了,而是看见了这声唿哨,因为它把她和她胯下那匹烈马一起吹出去足有十俄丈开外。她旁边的一棵大像树被吹得连根拔起,地面裂开许多条大缝,一直伸延到河边,河岸上很大一片土地,连同地上的码头设施和餐厅,统统移到了河中。河水像沸汤一样翻滚,掀起高高的浪头,整个一条渡船被抛到了河对岸绿油油的低洼地上,然而船上的乘客却个个安然无恙。一只被巴松管这声唿哨吹死的乌鸦,吧喀一声落在玛格丽特的正在打着响鼻的马前。这声唿哨把大师也惊动了,只见他两手抱住脑袋,急忙朝等待他的同伴们跑回来。
“喏,怎么样?”沃兰德从马上问大师,“所有的账都清理完了吧?都告别过了吧?”
“是的,都告别过了。”大师回答说。他镇静了一下,勇敢地正面看了看沃兰德的脸。
这时,沃兰德可怕的声音响彻了漫山遍野,宛如一口洪钟发出的巨响。
“时辰到!!”
随后便是河马的一声刺耳呼啸和他的哈哈大笑。
几匹骏马一起向前冲去,转瞬间骑士们便升向高空,飞驰而去。玛格丽特只感到她的烈马在咬着、撕扯着嚼铁。沃兰德巨大的斗篷随风而起,在全体骑士的头上飘扬,它已经渐渐完全遮住黄昏的苍穹。趁着这黑色罩单的一角稍稍被吹向一旁的一刹那,玛格丽特在奔驰中回首望了一眼,她看到,身后不仅再没有城市中五颜六色的高塔和盘旋在高塔上的飞机,而且城市本身也不见了,它已沉入地下,留下的仅仅是一片烟雾。
第三十二章 宽恕和永安
神明啊!诸位神明!垂暮时分的大地多么令人伤感!沼泽上空的云烟又是多么神秘莫测啊!只有那些在这云烟中辗转徘徊过的人,只有死亡之前经受过众多磨难的人,只有肩负着力不胜任的重荷在这片大地上空翱翔过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一切。只有已经疲倦的人才了解这一切。因而他才能无所惋惜、毫不遗憾地离开这大地的云烟,离开它的池沼与河川,恰然地投入死神的怀抱,因为他知道,只有她,只有死神,才能给予他宁静和平安。
连魔法唤出的黑马也已感到疲倦了,它们驮着骑士奔跑的步于变得越来越慢,听任那无可避免的黑夜渐渐从后面追赶上来。甚至从来不知安静的黑猫河马也感到了背后的黑夜在步步逼近。他此刻完全消停下来,两只爪子紧紧抓住马鞍,松开尾巴,板起一副严肃面孔,一声不响地在策马飞驰。夜开始用它黑色的罩单蒙住森林和草地,开始在下界遥远的地方点燃起无数忧伤的灯火。然而,这些灯火如今显得那么陌生。无论是玛格丽特还是大师,都已对它们不感兴趣,毫无需要了。夜正在超过这群骑士,它从他们的头顶上散落下来,同时向耽于忧思的苍穹,时而往这里,时而往那里,抛出一颗又一颗苍白的星星。
夜色越来越浓,它现在正与骑士们并肩飞行,揪住飞驰的骑士的斗篷,把斗篷从他们肩上扯下来,揭开他们的伪装。此刻,在爽人的清风吹拂中,玛格丽特睁开了眼睛。她看到这些飞向自己目的地的人们的面貌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当一轮深红色满月从迎面的森林边缘唇面冉冉升起的时候,所有的伪装便都已消失,魔法唤出的那些并不耐久的外衣,已统统掉进泥潭,淹没在浓雾中了。
如果我们现在看到在大师的情人右边同沃兰德并马奔驰的那个人,未必能认出他就是巴松管卡罗维夫,就是那个根本不需要任何译员的神秘外国顾问的自封译员。这位方才还以巴松管卡罗维夫作名字、穿着破旧的马戏团服装离开麻雀山的人,现在变成了一位披着深紫色斗篷的义士,他轻轻握住缰绳,板着极其忧郁的、像是永远不会出现笑容的面孔,默默奔驰在沃兰德身旁,只有那缰绳上的金链子发出微微的响声。他低着头,下巴颏儿紧紧贴在前胸,既不观赏满月,对下面的大地也无动于衷。他正聚精会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怎么变化这么大?”在呼啸的风声中,玛格丽特轻声向沃兰德问道。
“从前这位义士说过一句不很恰当的玩笑话,”沃兰德向玛格丽特转过脸来解释说,他的一只眼里闪烁着温和的光芒,“在谈到光明和黑暗时,他编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话说得不很恰当。所以这位义士后来就不得不更多地充当滑稽角色,时间比他原来所估计的长多了。但是,今夜乃是清账之夜。义士已经把他的账还清了,结账了!”
夜还扯掉了河马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揭下了他身上的皮毛,撕成碎片,扔进了沼泽。原先常为幽暗之王寻开心的黑猫,这时已恢复成一个身材清瘦的少年——一个年轻的魔鬼侍卫、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好的侍从丑角。现在,他正用那青春年少的面庞迎着明月的光辉,安安静静地、默默地飞驰着。
飞行在最边上的是阿扎泽勒,他的一身铁甲闪烁发光。月光也改变了他的面貌:他嘴上那颗丑陋不堪的獠牙不见了,斜眼原来也是假的。此刻他的两只眼睛同样地空洞、幽暗,脸色十分苍白、阴冷。正在纵马奔驰的阿扎泽勒露出了他那干旱沙漠之怪——旱魃和杀人恶魔的本来面目。
玛格丽特看不见自身有什么变化,但她对大师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大师的一头白发在月色下泛出银光,迎面的疾风把它吹成发辫在脑后飘荡。每当他的长衣襟被风吹起时,玛格丽特便看到大师脚上穿的是一双喇叭口骑兵长靴,靴后的刺马针时而像星垦似的闪光。和魔鬼少年一样,大师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明月,朝着它微笑,仿佛它是一位同他十分要好的可爱的姑娘。他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这个习惯是他在第118号病房养成的。
最后便是飞行中的沃兰德本人的形象——他此时也现出了本来面目。玛格丽特说不出他胯下那匹骏马的缰绳是什么编织的,只觉得它像一条由无数月光光环组成的银链,那骏马则不过是一大片黑暗,马鬃则是一片乌云,骑士靴上的马刺原来是闪烁的星辰。
他们这样默默飞行了许久,直到下方的地表也发生了变化。现在,忧伤的森林已为大地上的黑暗所吞噬,白刃般泛着寒光的条条河川不见了,出现在下方的是一些反射着白光的大圆石,圆石之间是一个个深不见底、连月光也无法照进去的陷坑。
来到一座荒凉孤寂、平坦多石的山顶时,沃兰德勒了勒坐骑。于是其他几名骑士也都放慢了步子,倾听着铁蹄打在陵石和圆石上发出的得得声。分外皎洁的月光把这片平山顶照得绿莹莹的,玛格丽特很快就辨认出在荒漠的山顶上放着一把扶手椅,椅上坐着一个穿白袍的人。也许这人是耳聋吧,要么就是他正完全耽于沉思——他竟没有听到石山顶在马蹄的重击下发出的颤抖。骑士们向他走去,尽量不惊动他。
皎洁的满月对玛格丽特极力相助,亮得胜过最亮的电灯。她清楚地看到,坐在椅上的人两眼毫无生气,像个盲人,他在急切地不住搓着双手,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凝望着空中的一轮玉盘。玛格丽特还看到,那是一个笨重的石椅,上面似乎还有火花在闪动;石椅旁边卧着一只黑毛尖耳朵大狗,也像它的主人一样不安地凝望着月亮。
椅上人的脚旁扔着些碎坛片,地上有一汪深红色的水,像是永远不会干涸。
骑士们勒住坐骑。
“您的小说,他们看过了,”沃兰德转身对大师说,“他们只提出一点:对于小说没有结尾表示遗憾。所以,我现在就想让您看看您书中的主人公。将近两千年了,他一直坐在这石平台上,睡在这里。然而,每当满月来临时,他就睡不着,他为失眠所苦。满月不仅折磨他,还折磨他忠实的卫士——这只狗。如果说,怯懦果真是人类最严重的缺陷,那么,大概,这只狗总没有犯怯懦的罪过吧。这只猛犬除了雷电之外是什么都不畏惧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在爱,谁就应该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
“那他在说些什么?”玛格丽特问道。她那原本十分安详的面庞蒙上了一层轻微的怜悯的影子。
“他总在说着同样一件事,”沃兰德的声音回答,“说他即使在月光下也不得安宁,说他担任了一项很糟糕的职务。每当不能入睡的时候,他就这么说。而当他睡着的时候,又总是做着同样的梦:梦见一条月光形成的路,他还想沿着那条路走去,想同那个被捕的拿撒勒人继续谈话,因为正如他经常说的那样,当时,在很久以前那个新春尼散月的十四日,他有些话没有说完。但遗憾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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