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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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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去,出版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著发表吗?”
“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们付得多——”“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感。这件事是如此的摸触不著,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来,所以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忍心丢下高年的她们远走。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债款。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世上是没有价值的。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感谢!克里斯上”我握著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宏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著,我加足油门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告别时一样,高高的举起手来。
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台的计划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父母去商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恩。这一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过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一场悲喜,来去匆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佚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我跟你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情怀,这份全然的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
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
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有可能。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不能这样丢下我们,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别人不要告诉——。”
“才回一趟自己的国家你们就这个样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叹了口气。
“你还没有死嘛!”对方固执的说。
“马德里机场见一面好了,告诉贝芭,叫她也来,别人不要说了。”
不到一会儿,长途电话又来了,是贝芭,声音急急的:“什么机场见,什么回中国去了,你这是没有心肝,八月我们岛上看谁去?——”我是没有心肝的人,多少朋友前年共过一场生死,而今要走了却是懒于辞行。
父母来过一次岛上,邻居想个礼物都是给他们,连盆景都要我搬回去给妈妈,这份心意已是感激,天下到处有情人,国不国籍倒是小事了。
那天黄昏,气温突降,过了一会儿,下起微微的细雨来,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门铃。
“哗!你也要走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了吧!”
卡蒂再过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
“惊喜交织!”我哈哈的笑著。
“怎么样?再去滑一次冰,最后一次了。”
“下雨叀酰≡偎担一乖谛锤迥兀 ?
“什么时候了,不写算了嘛!”
我匆匆换了短裤,穿起厚外套,提著轮式步鞋,便与卡蒂往旧飞机场驶去。
卡蒂的腿不好,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可是她最喜欢与我两人去滑冰。
在那片废弃的机场上,我慢慢的滑著,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黄昏的冷雨里,陪著我小跑。
“这种空旷的日子,回台湾是享受不到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舍不得吧!舍不得吧!”卡蒂追著我喊。
我回头朝她疼爱的笑了一眼,身上用耳机的小录音机播出音乐来,脚下一用劲,便向天边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走了!走了!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毕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
写了一张台湾朋友的名单,真心诚意想带些小礼物,去表达我的爱意。那张名单是那么的长,我将它压在枕头下面,不敢再去想它。
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国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少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不能自已。
梦里,由台湾再回岛上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坟。梦里,仆跌在大雪山荻伊笛的顶峰,将十指挖出鲜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为命的人——中国是那么的远,远到每一次的归去,都觉得再回来的已是百年之身。
一次去,一场沧桑,失乡的人是不该去拾乡的,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情,眼底尚有泪,那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
行装没有理好,心情已是不同,夜间对著月光下的大西洋,对著一室静静的花草,仍是有不舍,有依恋,这个家因为我的缘故才有了欣欣向荣的生命,毕竟这儿也是我真真实实的生活与爱情啊!
这份别离,必然也是疼痛,那么不要回去好了,不必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一样可以望乡,可是梦醒的时候又是何堪?
绿岛小夜曲不是我喜欢的歌,初夏的夜晚却总听见有人在耳边细细幽幽的唱著,这条歌是淡雾形成的带子,里面飘浮著我的童年和亲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人,永不消失的对他们的情爱,才是我永生的苦难和乡愁啊!
一个朋友对我说:“我知道你最深,不担心你远走,喝过此地的水就是这儿的人了。你必回来。”
水能变血吗?谁听过水能变成血的?
要远行了,此地的离情也如台湾,聚散本是平常事,将眼泪留给更大的悲哀吧。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著这些东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盘里夹菜,脸上一片蒙蒙的伤感。我却是食不下咽了!
上次来的时候,母亲一只只大虾剥好了放在我盘里,说的也是相同的话,只是她更黯然。
离乡又回乡,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人,本当欢喜才对,为什么我竟不胜负荷?
这边情沌手足,那儿本是同根。人如飞鸟,在时空的幻境里翱翔,明日此时我将离开我的第二祖国,再醒来已在台湾,那个我称她为故乡的地方。
雨禅台北
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穿著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
初学飞的时候,自己骇得相当厉害,拚命乱扑翅膀。有时挣扎太过,就真的摔了下来。
后来,长久的单独飞行,已经练出了技术。心不惊,翅膀几乎不动,只让大气托著已可无声无息的翱翔。
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它们不太重,而且色彩美丽。
飞的奥秘并不复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进入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便终生不可回头,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之在己。喜欢在天上,便切切记住——不要回顾,不可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毕竟还是个初学飞行的人。有一日,道行够了,这些禁忌自然是会化解掉的,可是目前还是不要忘了嘱咐才好。
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都只轻轻侧一下身体和手臂。至于眼底掠过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终向著前面迎来的穹苍。
有一日黄昏,又在天上翱翔起来,便因胆子壮了一些,顽心大发,连晚上也不肯下地回家了。
夜间飞行的经验虽然没有,三千里路云和月,追逐起来却是疯狂的快乐。
这一来,任著性子披星戴月,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天空,不顾自己的体力,无穷无尽的飞了下去。
那时候,也许是疲倦了,我侧著身子半躺著,下面突然一片灯火辉煌,那么多的人群在华灯初上的夜里笑语喧哗,连耳边掠过的风声都被他们打散了。
我只是奇异的低头看了一眼,惊见那竟是自己的故乡,光芒万丈的照亮了漆黑的天空。
我没有停飞,只是忍不住欢喜的回了一下头。
这一动心,尚未来得及喊叫,人已坠了下来。
没有跌痛,骇得麻了过去,张开眼睛,摸摸地面,发觉坐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广场侧门的石阶上,那双溜冰鞋好好的跟著我。奇怪的是怎么已经骤然黄昏。
我尚不能动弹,便觉得镁光灯闪电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举起手来挡,手中已被塞进了一支原子笔,一本拍纸簿,一张微笑的脸对我说:“三毛,请你签名!”
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怎么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它。而,好几千年已经过去了。
我拿起笔来,生涩的学著写这两个字,写著写著便想大哭起来——便是故乡也是不可回首的,这个禁忌早已明白了,怎么那么不当心,好好飞著的人竟是坠了下来。我掉了下来,做梦一般的掉了下来,只为了多看一眼我心爱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时候,夹著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的向我杀了过来。
我定定的坐著,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不能逃跑,便只有稳住自己,看著漫漫尘水如何的来淹没我。
那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下去了也好,毕竟天上也是寂冥——”那么熟悉又疼爱的声音在对我说:“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难道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动心的地方在哪儿吗?”
雨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下雨,更没有雨季没有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开,草不愿长,我的心园里也一向太过干涩。
有一阵长长的时期,我悄悄的躲著,倒吞著咸咸的泪水,可是它们除了融腐了我的胃以外,并没有滋润我的心灵。后来,我便也不去吞它们了。常常胃痛的人是飞不舒服的。
据说过那边去的人——在我们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过去之前,是要被带去“望乡台”上看的。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和亲人,方知自身已成了灵魂,已分了生死的界限,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因为心中不舍、灵魂也是会流泪的,然后,便被带走了。故乡,亲人,只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诀。
我是突然跌回故乡来的。
跌下来,雨也开始下了。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高楼大厦隔住了视线,看不见南京东路家中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我还认识路,站起来往那个方向梦游一般的走去。
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凉凉的水,慢慢渗进了我的皮肤,模糊了我的眼睛,它们还是不停的倾盆而来,直到成为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我常年埋在黄土里已经干裂了的心。
然后,每一个早晨,每一个深夜,突然在雨声里醒来的时候,我发觉仍然是在父母的身边。
“望乡台”不是给我的,没有匆匆一霎便被带走,原来仍是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这是一个事实,便也谈不上悲喜了。
既然还是人,也就不必再挣扎了。身落红尘,又回来的七情六欲也是当然。繁华与寂寞,生与死,快乐与悲伤,阳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便将自己也交给它吧!
一向是没有记事簿的人,因为在那边岛上的日了里要记住的事情不多。再说,我还可以飞,不愿记住的约会和事情来时,便淡然将溜冰鞋带著飞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回来台北不过三四天,一本陌生的记事本却因为电话的无孔不入而被填满到一个月以后还没有在家吃一顿饭的空档。
有一天早晨,又被钉在电话旁边的椅子上,每接五个电话便玩著写一个“正”
字,就如小学时代选举班长和什么股长一般的记票方式。当我划到第九个正字时,我发了狂,我跟对方讲。“三毛死掉啦!请你到那边去我她!”挂掉电话自己也骇了一跳,双手蒙上了眼睛。
必然是疯了,再也不流泪的人竟会为了第九个正字哭了一场。这一不逞强,又使我心情转到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好。翻开记事簿,看看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想想将会遇到的一个一个久别了的爱友,我跳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去,向看家的母亲喊了一声:“要走啦!尽快回来!好大的雨呀!”便冲了出去。
不是说天上寂寞吗,为什么人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呢。中午家中餐桌上那一付孤伶伶的碗筷仍然使我几乎心碎。
五月的雨是那么的欢悦,恨不能跳到里面去,淋到溶化,将自己的血肉交给厚实的大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将会变出一滩繁花似锦。
对于雨季,我已大陌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可是我一直在雨的夹缝里穿梭著,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都是坐在一滴雨也不肯漏的方盒子里。
那日吃完中饭已是下午四点半了,翻了一下记事簿,六点半才又有事情,突然得了两小时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站在雨中,如同意外出笼了的一只笨鸟,快乐得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我奔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大厦找父亲的办公室。那个从来没有时间吩的地方。
悄悄推开了木门,跟外间的秘书小姐和父亲两个年轻的好帮手坐了几分钟。然后父亲的客人走了,我轻轻走进去,笑著喊:“终于逃出来玩啦!”
父亲显见的带著一份也不隐藏的惊喜,他问我要做什么。
我说:“赶快去踩踩台北的街道呀!两小时的时间,想想有多奢侈,整整两小时完全是自己的叀酰 备盖茁砩鲜帐傲斯掳昧艘话延晟。嵩缦掳啵胛乙?
同做了逃学的孩子。
每经过一个店铺,一片地摊,一家小食店,父亲便会问我:“要什么吗?想要我们就停下来!”
那里要什么东西呢?我要的是在我深爱的乱七八糟的城市里发发疯,享受一下人世间的艳俗和繁华罢了。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一生没有挡雨的习惯,那时候却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替我张开了一把伞。那个给我生命的人。
经过书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结果就是被吸了进去。那么多没有念过的书使我兴奋著急得心慌,摸了一本又一本。看见朋友们的书也放在架上,这些人我都认识,又禁不住的欢喜了起来。
过街时,我突然对父亲说:“回国以来,今天最快乐,连雨滴在身上都想笑起来叀酰 蔽颐谴┕惶跤忠惶踅郑蝗豢醇鞔澳诜胖钚×谟捌惺沟摹八?
棍“,我脱口喊出来:”买给我!买给我!“
奇怪的是,做小孩子的时候是再也不肯开口向父亲讨什么东西的。
父亲买了三根棍子,付账时我管也不管,跑去看别的东西去了。虽然我的口袋里也有钱。
受得泰然,当得起,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功学社的三楼有一家体育用品社的专柜,他们卖溜冰鞋——高统靴的那种。
当我从天上跌下来时尚带著自己那双老的,可是一走回家,它们便消失了。当时我乱找了一阵,心中有些懊恼,实在消失了东西的也不能勉强要它回来,可是我一直想念它们,而且悲伤。
父亲请人给我试冰鞋,拿出来唯一的颜色是黑的。
“她想要白的,上面最好是红色的轮子。”父亲说。
“那种软糖一样的透明红色。”我赶快加了一句。
商店小姐客气的说忱色的第二天会有,我又预先欢喜了一大场。
雨仍然在下著,时间也不多了,父亲突然说:“带你去坐公共汽车!”
我们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站牌。父亲假装老练,我偷眼看他,他根本不大会找车站,毕竟也是近七十的父亲了,以他的环境和体力,实在没有挤车的必要。可是这是他多年的习惯,随时给我机会教育,便也欣然接受。
我从不视被邀吃饭是应酬。相聚的朋友们真心,我亦回报真心。这份感激因为口拙,便是双手举杯咽了下去。
雨夜里我跑著回家,已是深夜四时了。带著钥匙,还没转动,门已经开了,母亲当然在等著我。
那么我一人在国外时,她深夜开门没有女儿怎么办?这么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乱起来。
我推了母亲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为著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许她讲话。
跑进自己全是坐垫的小客厅里,在静静的一盏等著我回家的柔和的灯火及父亲预先替我轻放著的调频电台的音乐声里,赫然来了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著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子里面,是一双躺著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
我呆住了,轻轻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们又要消失。
在国外,物质生活上从来不敢放纵自己,虽然什么也不缺,那些东西毕竟不是悄然而来,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没有一思再思,放弃了这个才得来了那个的。
怎么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只因我从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对著那一辆脚踏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面滴著,不是在梦中。可是我怕呢!我欢喜呢我欢喜得怕它们又要从我身边溜走。我是被什么事情吓过了?
第二日,在外吃了午饭回来,匆匆忙忙的换上蓝布裤,白衬衫,踏了球鞋,兴冲冲的将脚踏车搬下楼去,母亲也很欢喜,问我:“去哪里溜冰呢?不要骑太远!”
我说要去国父纪念馆,玩一下便回家,因为晚饭又是被安排了的。
骑到那个地方我已累了,灰灰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我将车子放在广场上时,大滴的雨又豆子似的洒了下来。
我坐在石凳上脱球鞋,对面三个混混青年开口了:“当众脱鞋!”
我不理他们,将球鞋放在网蓝内,低头绑溜冰鞋的带子。
然后再换左脚的鞋,那三个人又喊:“再脱一次!”
我穿好了冰鞋坐著,静等著对面的家伙。就是希望他们过来。
他们吊儿郎当的慢慢向我迫来,三个对一个,气势居然还不够凌人。
还没走到近处,我头一抬,便说:“你别惹我!”
奇怪的是来的是三个,怎么对人用错了文法。
他们还是不走,可是停了步子。其中的一个说,“小姐好面熟,可不可以坐在你身边——。”
椅子又不是我的,居然笑对他们说:“不许!”
他们走开了,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去,嘴巴里仍是不干不净。
雨大滴的洒了下来。并不密集。我背著这三个人慢慢试溜著,又怕他们偷我脚踏车上挂著的布包,一步一回头,地也不平,差点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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