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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主-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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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军三十年来基本上没有形成战斗力。”
现在好多了。我爸爸的出差使我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和解放。
那天是“八一”建军节,食堂会餐,每家都发了餐券。我们一帮孩子也喜洋洋地会会餐,自动集中在几张餐桌周围。桌上备有啤酒和红葡萄酒,菜则是北京军队传统的红烧肘子、四喜丸子、纯黄花鱼什么的。我们和战士,家属一起大吃大喝,不停地干杯。那时我的酒量很少,喝了几口葡萄酒就晕乎乎的,其他人也都脸红脖子粗地吵闹不休。
吃完出来天已经黑了,我记得于北蓓来了,板着脸和高晋说什么事,似乎是为汪若海。她可能是为汪若海抱不平或是汪若海托她说情。汪若海的怯懦行为被揭露后,我们一直不理他。我们从小就崇尚烈士,能容忍一个叛徒生活在我们中间么?尽管他是向无产阶级专政屈膝,我们唾弃的也仅仅是这种不坚贞的行径,就像新朝尽管也对前朝的降臣委以重任仍毫不留情地把他们统统列入《贰臣传》。
汪若海自然对这种空前的孤立痛苦万分,他被迫和那些更小的孩子一起玩。好几次我们成群结队呼啸出入时,我都看到他领着一帮打弹弓仗的小孩站在一边,远远地用羡慕的眼光看我们。于北蓓很激动,也许是惺惺惜惺惺,她比我们大两岁,大概更能理解情势所迫和不由己这两个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高晋的,她说话吐字飞快,我听到了些只言片语,“你们真是小孩……”,“太没经过事了……”之类的。
后来,汪若海就来了,怯生生地赔着笑,见面就给每人发烟。看到一个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变成这样,我们都有些难为情,想对他亲热点,又不知从何做起,于是都客客气气的。于北蓓更多地表示出对汪若海的青睐,跟他坐在一起,为他点烟,主动找些高兴的话引他说,甚至公然和他亲热,摸一把拧一下的,有一阵还把胳膊搭在他肩上,搂着他依偎着坐在一起抽烟。现在看来,这一举止是一个勇敢的姿态,在我的回忆中她的这一形象最鲜明、最不可磨灭。
我发现高晋不在已是下半夜,实际上是当回来进门,我才想起他走了很长时间。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然而一点醉态没有。当时我们的酒都醒了,又饿了,正盘算着去食堂偷点会餐剩下的肉食。汪若海主动请战,最后决定由他和方方摸进去,我和许逊在外接应。高晋没有像平常那样策划指挥一番,而是到里屋闷头躺下,高洋进去和他说,他对高洋也很不耐烦,粗声粗气地把他轰开了。
几天后我才知道,他那天晚上骑车去了米兰家,他那天也醉了,穿过全城用了几乎一小时骑到米兰家楼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米兰住的那幢楼的。有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是:他从路边第一幢楼开始一幢楼一幢楼地喊过去。
他在黑漆漆的楼群间放肆地大声呼喊着米兰的名字,响亮、嘶哑的吆喝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来十分疹人,由于没回应显得凄厉、绝望和近乎病态的执拗。那天夜里很多居民都在睡梦中被这惊心动魄的呼叫惊醒,躺在黑暗的床上心烦意乱。我的一些住在那片楼区的同学在一个月后还对我心有余悸地述说他们在暑假期间一个黑夜的遭遇的感受,他们再次入睡后大都陷入可怖的噩梦之中。
接下来大概就是米兰听到了对她的呼叫,她房间的灯迅速在顶屋亮了,在黑鸦鸦的楼群中这扇蓦然出现的明亮窗房无疑给茫然寻找的高晋提供了一个清晰、准确的方位和座标。他在那扇窗房下像叫春的野猫一声比一声高地朝上叫着。尽管我知道那姿态非人类所能,但我的想象还是顽固地告诉我:他是两臂撑着上身蹲踞在那里叫唤的。
这叫声像它乍起时那样蓦地消逝了。这意味着米兰披着上衣下楼来了,同她一起下来的还有她的父亲,那位儒雅可敬的先生显然是不请自来。
可在想见,在这种情形下,高晋和米兰不可能再说什么,据高洋可疑的描述,那位父亲并没有严厉地责任高晋,虽然他的行为已构成冒犯和无耻,他请高晋上了楼,还给这个沮丧的少年一支烟让他镇定,而高晋也就抽了,香烟的牌子据称是过滤嘴“中华”。我不知高晋是否表示了歉意,反正他很快从醉态中清醒过来,变得安静了,神态有些萎靡不振,肯定会感到难受,我后来看到的脸色苍白和疲惫不堪那时便已经像肝炎病人的黄疽呈现出来。
然后他便掐了烟一声不吭地走了。
米兰的表现和反应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自始自终毫无反应,直到事情结束。有人说她开初流露了对高晋的不满和生气,三人上楼进房间后,她便退出了现场,直到高晋一直呆在自己房间没出来。还有一种说法,说她很愤怒,但这愤怒是针对她父亲的。她父亲彬彬有礼的介入被她视为一种不近情理的干涉。她一直冲她父亲叫嚷,试图把高晋带回自己房间照料。我相信并非由于她父亲的阻挡而是出自高晋本人的意愿,他还是走了。虽然这三种说法不分主次,都有怎样有力的证人和很难杜撰栩栩如生的细节,我还是一下就相信了最后一种说法。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证据,而是我觉得当她父亲坐在高晋对面时,她披着一件外衣气乎乎地站在一旁这情景更为合理。
两位当事人从来没有对我透露过有关此事的一个字,就像此事从没发生过或仅仅是个无足轻重的传闻和谣言。当然这件事的真相现在确实变得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了,他们如果活着也许早把此事忘了。至今我对高晋和米兰那段昙花一现的关系所达到真实程度,仍无从猜测。就我所知,米兰最终也没到高晋父亲的部队当文艺兵,两个月后当我们和米兰断绝了来往,他们也没再私下保持联系。年底高晋和高洋就当兵走了。那时他已经有一个真正的女朋友,是个驻京部队的女兵。再之后,当我们纷纷走向了社会,在人生旅途上各行其道,殊途不同归,即便再次路遇至多也就是一个微笑,一个招手——就像我们之现在那样。如果我是米兰,一定要有所择求的话,恐怕我也会选择高晋,他当时确实在我们那群孩子中出类拔萃,个子最高,像混血儿一样漂亮,而且具有不同寻常的阅历,这阅历熏陶出他集明朗、残忍、天真于一身迷人气质。如果生逢其时,他本来可以像德帕迪厄那样成为令妇女既崇拜又恐惧的电影明星。现在他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成功的小商人之一。
当时,确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俩的互相吸引和彼此迅速接近。米兰来到我们院不再先找我,而是直接到高晋家去。有时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到来,偶然串门到高晋家,才发现她来了好半天了,两人正聊得开心。我几乎完全被撇在一边,即使在场也是个龙套的角色,只有坐在一边听的份儿,插嘴便显得挺不知趣,往往把他们谈兴正浓的聊天突然打断,两个人一起友好地微笑着然而神态怔怔地望着我。
他们都挺照顾我。我在场时高晋就不特别多和米兰交谈,巧妙地尽量使话题跟我沾边,以使我加入谈话。有时还主动向我预告,“明天米兰来,你也一起来吧。”
米兰也有意对我另眼相看,坐在高晋家和他聊天时看到我进来,立刻表露出极度的欢慰,这表态常常成为伴随着手舞足蹈的兴高采烈。还要高洋或者高晋本人证明:“特想你。”“听说你一会儿来特高兴。”
她对我一贯持会爱、亲热的态度,连笑容都是那么始终如木甜蜜。对高晋往往不客气,公开嘲笑他过火的豪迈与奔放。为他某一句不慎的言行,认真吵过几架,生过几次气。有时还指使他跑腿,为她买些她临时想起来要用要吃的东西。
当和我高晋发生争执时,她便坚决地站在我这一边,逼着高晋对我让步。对这一切,高晋虽然也不满也抱怨甚至不予理睬或消极不执行,但从没真动过火。他的脾气变得柔顺了,连汪若海有时挤兑他,他也微笑听着不吭声。
那天,我们去新侨饭店吃饭,米兰和我们在一起。吃完离桌刚要走时,靠门口窗边坐着一桌大汉中的一个招手叫米兰过去。那是一个著名的属于“老泡”一级的“顽主”和他那同样著名的一伙。此人在北京以好矛斗狠声市九城,事迹近乎传奇,很多名噪一时的强徒都栽在他手里。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晰露头角,“玩”了近十年,长胜不衰,今我们这些小坏蛋十分敬畏。我没想到米兰居然和他认识,而且看样子还很熟。她过去站着和那人说话。那人坐着,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仅嘴皮嗝动,似乎在问米兰什么。米兰回答时板着脸,眼神凉然。他们说了几句,米兰便傲然离去。那人脸色灰黯,低头不语。
我们正要走,他忽然又抬头伸出中指指高晋,“你,过来。”
当时我们便一起站住,个个心里紧张起来。
米兰已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冲那人喊:“你要干吗?”
那人没理米兰,再次叫高晋:“你过来。”
“你别理他。”米兰对高晋说。
“去,滚一边去,臭圈子!”那桌中的另一人粗鲁地骂。
我至今难忘米兰遇辱不羞的坦然面容,那是我们很多男人都很难做到的。高晋也很镇定,惟一可以看出他心中不平衡的就是他双目炯炯。他向那桌人走去。犹如被一根线扯着,我们几个也跟了过去。西部片坐在小酒馆里默默饮酒的带枪牛仔眼中一下认出了那种目光。当时每一钞都可能骤然爆发一场血的腥的斗殴,一个眼神就会引发不顾一切的大打出手。那时我们已经习惯于出门携带菜刀和军刺了。装着凶器的军用挎包就吊在我们脖子上,带子缩得很短,位置正在胸前,瞬间便可以抽出砍杀。方方已经把手伸进挎包内了。旁边几桌吃饭的男女纷纷转过头来紧张地盯着我们。餐厅里一下安静下来。高晋大概还认识那桌中的一个人,他和那人点头打了个招呼。“你叫高晋?”那人冷冷地扫了高晋一眼,声音平淡地问。
“是。”高晋不卑不亢。
“米兰你现在带着呢?”
高晋没回答,只是盯着那人。
这时,邻桌过来一个既和我们认识也和那伙人熟识的小个儿,满脸堆笑对高晋和那人说:“怎么,你们还不认识吗?和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没你事。”那人不客气地说,挥挥手,像轰一只苍蝇。
小个儿没再多说一句,回到自己坐的那桌,喝着啤酒愤愤地看着这边。“没事,就是问问。”那人把嘴上燃着的烟拿下来,一手去端酒杯说。“没事我们就走了。”“噢,再见呵。”那人抬起夹着烟的手致意,他和同桌人继续刚才聊的话题。他始终没看我们其他人一眼。
餐厅里又恢复了热闹、嘈杂气氛。
我们脸红朴朴地走出餐厅转门,米兰正站在台阶上出神,转身神情冷漠地看了我们一眼。
十几年后,也就是我写完这部小说后不久,我在一次朋友请客宴席上又见到这人。他如今已是一家什么都干的大国营公司的副总裁,人胖了三圈,西服笔挺,还戴了近视眼镜。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数他话多嘻嘻哈哈、俨然活宝,跟服务小姐也开玩笑。他对我提起前这段往昔小插曲完全不记得了,说这种事经得太多了。我又问米兰,他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
“多有名,传得越厉害的人我都不憷,再猖我也敢铲他。就怕那十六,七的生瓜蛋子!”
“你丫够肥的。”我打量着身穿泳衣的米兰说。
“是不是腰特显粗?”她刚从女更衣室出来,除了脚丫沾了消毒液湿淋淋的,周身皮肤都很干燥,站在幽暗的游泳馆内仍白得晃眼,像头刮得干干净净的大白猪。游泳池边已经有些人在跳水,身体浅入满水在高大的馆内发出响亮、空跳的回音。“何止是腰,你瞧你那肚子,您那膀子。”我伸手在她后背处狠心地捏起厚厚一把,“再瞧您这背——够出不的了。”
她躲开我,笑着说:“肉是多了点——你说我穿这游泳衣好看么?是不是太暴露了?”
她拽拽游泳衣的肩带,低头看看自己,两脚并拢笔直站着笑吟吟地望着我等待评价。她穿了件那时罕见的红色古龙游泳衣,曲线毕露,应该说很动人,可我说:
“傻波依似的。”“你就不会说句好话?”她笑着白我一眼,撇下我,迎向正哗哗趟着凸池中的消毒水从男更衣室出来的高晋。
他们俩说说笑笑向游泳池走去,从后面看,他们俩高矮相当,一个宽肩窄臀,一体体态丰腴,像广告中的情侣一样搬配。许逊、方方等人也趟着水陆续从更衣室里出来。许逊问我:“你怎么不下水游?”“你瞧米兰。”我用恶毒的目光盯着娉娉婷婷的往前走,在一池碧水的游泳满白瓷砖边沿站住的米兰,不知是游泳衣就那么设计的还是她体形的关系,她像刚经过翻腾动作的体操运动员紧紧夹着的那块三角布,两侧各垂下沉甸甸的婴儿脸蛋般的一坨。高晋已经坐下,手撑着池边两腿伸进水里划动,仰头和米兰说话。“体形真难看,跟生过孩子似的。”
大家笑,纷纷往游泳池走去。
心不依不饶兀自恨恨地说:“一脱了衣服就现了。”
高晋“豁喇”入水,摆动两臂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像条鱼似的摇头摆尾轻快地向对岸游去。他在什刹海少年体校游泳班训练过,游泳姿态无懈可击,在整个游泳馆里正在游的人中也是出众的。我从另一侧扶梯慢慢下到水中,那时我刚学会游泳,只会一种姿势;蛙泳。而且极不标准,不会入水换气,只能像鹅那样仰着脖子游。我想起自己对米兰的吹嘘,只好尽可能在游时避开她的视线。游泳池里来回横渡的人很多,我常常要踩着水等面前的人游过去再继续笨拙地前进。
米兰坐在池边两支手支撑耸着双肩专注地看池中来回游动的人,高晋踩着水抹着脸上的水挥手叫她下来,她笑着摇头拒绝。高晋游到池边拽着她一只手把她拉进水中,浅起一片水花儿。我在远处缓缓游动着都听到一声清脆的尖叫。
当我吃力地溯水游转回来的时候,看到米兰在水中搂着高晋的脖子,笑叫着讨饶,高晋带着她向深处游走,两手划着水,身子一耸一耸的。他解开环绕着他脖子的米兰的胳膊,米兰沉入水中。我手扒着马赛克池槽,泡在一群小女孩中间喘息着向对岸望去。
米兰浑身湿淋淋的,撅着屁股往岸上爬,浸了水的游泳衣格外鲜艳。高晋在下面托了她一把,她才在池边转身坐定,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上,大口喘着气笑。
她在放声笑,嘴巴像个瓦数的扬声器。
他们都聚在那一带池中玩,打水仗,互相灌来灌去,站在岸边倒载葱式的跳水。高洋和方方到池的顶端跳水台上燕式入水,比赛自由泳,激起一路水花。米兰等人真诚地为他们鼓掌喝彩。
我为他们没注意到我的缺席深感痛心。
我离岸向他们游去,坐在池边的一排人正笑着一起扭头看许逊和方方在水中的打闹,他们击起的水花浅到我脸上。
“我游了差不多十圈。”我对汪若海说。
“是么。”他眼睛不离纠缠在一起的许逊、方方笑说。
“你游得挺好的,我看见了。”米兰弯腰对我说。
我没理他,贴着池边游到中间的扶梯上岸,光着脚“啪嗒啪嗒”地向他们身后走过去。
高晋附着米兰耳朵说什么,米兰边听边点头。一束许逊击起的水柱射到坐在池边的人身上,她向高晋肩头躲了一下。
我走到她身后,一脚把她踹进水里,站在那儿哈哈大笑。
她猝不及防,扎挲着手跌入池中,笔直地灭顶消失在水下,长长的头发水草般地在水面飘浮四散。
她闭着眼,大张着嘴吐着水下钻出来,头发迅速熨贴光滑地顺颈披下,一手抹着脸上的水,一手抓住高晋伸出的手。
高晋一倾身把她拉上岸。
她喘过气来便站在岸上大笑,对我说:“你真坏。”
我厌恶地看了眼她那副湿淋淋,皱巴巴的嘴脸,带着一脸冷笑走到一边坐在汪若海身边。
正在微笑的高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现在要如实描述我当时的真情实感十分困难,因为我现在和那时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记忆中的事实很清楚。毋须置疑。但如今支配我行为的价值观使我对这记忆产生深刻的抵触。强烈感到这记忆中的行为不合理、荒谬,因而似乎并不真实。我习惯于从逻辑上贬斥与我所奉准则不同的人,藐视一切非我族笑都的蹊跷存在,总认为他们是不健全、堕入乖戾的人。如此这般,当我面对我自己原先那个貌合神离的形象运笔时,我感到一种强制性的性扭曲,需要付出极大令人不快的毅力才能保持住真实,就像骑着一匹劣马踩着铁道线上的枕木行走。
我对米兰说话的措辞愈来愈尖刻,常常搞得她很难堪。她在我眼里再也没有当砌那种光彩照人的风姿。我发现了她脸上斑点、皱纹、痣疣和一些浓重的汗毛。她的颞侧有一个甘草片大小的凸坑,唇角有一道小疤痕;她的额头很窄凹凸不平地鼓出像一个猩猩的额头,这窄额头与她厚的下巴恰成对比,使她看上去脸像猫一样短。她的鼻子正面看很直,很挺拨,但从侧面看则被过于饱满的脸颊遮住多半,加上前翘的下巴和突出的额头整个是个月牙脸。另外她的腰身过粗,若不是胸部高耸如同怀了三个月孩子的肚子便要和胸部一样高了。与她沉的上身身她的两腿像赛马一样细,却又没那么长而矫健。这使她徐步而行时给人一种不胜负担之感,像发胖的中年妇女一样臃肿、迟缓。再有就是她的笑的,微笑时尚属可人,一旦放声大笑,那噪音就有一利尖厉、沙哑和说不出的矫揉造作,浪声浪气,像那种抽烟嗜酒的卖笑妇人的抖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的眼睛也很不老实,虽然从外观上无可非议,但里面活跃跳动无一不是娇媚,甚至对桌椅板凳也不放过。一言以蔽之;纯粹一副贱相!
我知道我可能有点感情用事,我也曾试图客观地看待她,但我愈仔细端详她,这些缺陷和瑕疵便愈触目惊人。
我甚至能闻到她腌脏的嘴中呼出的热烘烘的口臭和身上汗酸味儿。有一阵,我还怀疑她有狐臭,这个怀疑由于太任空无据和不久也放弃了。但我有确凿的证据认定她有脚气,她夏天赤脚穿凉鞋,脚趾间和足后跟布满鳞状蜕皮。
叫人恶心。我再也不能容忍这个丑陋,下流的女人,她也越来越不能容忍我。我除了背后对她进行诋毁和中伤,当面也越来越频繁地对她进行人身攻击。我嘲笑她的趣味,她的打扮,她的偏爱清淡菜肴的饮食口味也成了我取笑她的借口。
“你怎么吃这么多?跟头猪似的!”她吃得多时我这么说。
“你怎么吃这么少?装什么秀气!”她吃得少时我如此道。
我们一见面就吵,舌枪唇剑,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先还甭管说什么脸上都腐蚀着笑,后来越吵两人越发急,脸也变了色,吵完半天还悻悻不已彼此轻蔑的眼光看对方。
我以比以往更加强烈地想念她。每天一睁眼的第一念头就是立刻见到她,每次刚分手就又马上想轻身找她接着吵,恶毒地辱骂她,诅咒她已成了我每天最快乐的事。当我入睡时,这些溅着毒汁的话语仍一同进入我的梦境。我脑子里简直装不进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有塞得满满的猥亵形容和出口狠訾骂,更多的闻所未闻和骇人听闻的淫词秽语还在源源不断络绎不绝地昼夜涌入我的脑海。我从来没像那个时候那么充满灵感,思如泉涌。我觉得自己忽然开了窍或曰通灵,呆板、枯燥、互不相关的方块字在我眼里一个个都生动起来,活泼了起来,可在产生极丰富、无穷无尽的变化,紧紧围绕着我,依附着我,任我随心所欲,活生生用装配成致人死命的利器,矛头对人准确掷出,枪枪中的。那时我要写小说,恐怕早出名了。有时我夜里忽然想起一个新巧的骂人话,便一骨碌爬起来,直奔高晋家,找着米兰便对她使用。
我笑眯眯地问她:“你中学毕业干吗非得去农场不考技校呢?”她警惕地看着我,知道我居心叵测,可又一时不知圈套设在何处,便反问我:“我干吗要考技校?上了技校也不是进工厂。”“不,你上了技校不就可在接着进技(妓)院了么?”
我邀请她和我一起做个游戏。她怕上当起初不肯。我就对她说这个游戏是测试一个姑娘是不是处女,她不敢做就是心虚。于是她同意做这个游戏。我告诉她这个游戏是我问她一些问题,由她回答,不是处女的姑娘在对答中会把话说露。规则是我指缝间夹着一硬币,每次必须先把硬币抽出来再回答问题。然后我把一个五分硬币夹在食指和中指间问她第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她出硬币告诉了我。接着我问她第二问题:“你和第一男朋友认识的时候你有多大?”她也告诉了我,神态开始轻松。
这时我把硬币夹紧问她第三个问题:“你和第一男人睡觉时他都说了些什么?”她抽硬币,因为我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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