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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木已成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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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是陈燃独自微笑的样子。他站在某一年春风中,背景是一堵破败的墙,因是黑白照片,看起来格外怀旧和沧桑。
原来漓江早就注意到了。
“是他。千禧年拍的。他的本命年。”
漓江站起身来,走到照片下面,抬头端详了一阵子,回过头冲琥珀笑:“很好看的男人,很衬你。”
琥珀盘腿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喝着杯里的咖啡,翻看着自己的手指,微微笑起来,并不反驳。陈燃长得有些像演员刘烨,应该可以划入好看一类的,可细细评来,又感觉一般了:骨架太大、颧骨太高、皮肤太黑、笑容太土。她常常会觉得这类长相很奇怪,有时候看起来很英俊,有时候又很难看。她倒没觉得有多么帅。她只是喜欢陈燃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非常的柔情似水,看人时似乎总有无尽的话要说,就是因为这个,她总觉得阿燃是个纯真的小孩。在认识他之前她原本是喜欢小眼睛男人的,她老觉得那样才性感。
“你们……”漓江说,“你们看起来如此般配。”
琥珀叹口气:“正如你离开她一样,他离开我了。”
“我是不得已而离开她。”他道。
“我也是不得已而离开他。你看,天涯沦落人。”
“是。殊途同归。”
和漓江出去吃饭的时候,琥珀想,如果他提出这几天不住宾馆,干脆就住在这里,自己该怎么说。面对这样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说出拒绝之类的话。其实若他真的住下,也未尝不可,毕竟有两间房,各睡一室,是没有问题的。她只是不太愿意想象一旦身居这样的暧昧里,会否发生一点什么风月。
可苏漓江并没有说,哪怕是开玩笑般的试探都没有。他们出去找了一间档次不错的饭店,吃了顿饭。然后琥珀陪他在距离小区不到两站路的某家宾馆订了房,互留了手机号码之后,客气地说了再见。
回小区的路上,琥珀在路边报亭买了几份报纸,有人才报之类,还有《上海一周》和《申江服务导报》。她很喜欢这几种报纸,纸张精美,文字轻松,图片活泼,通常会使人有很好的心情,觉得生活充满希望,很明亮和愉悦的样子。
进了家门,把报纸丢到床上,开始做清洁。一个来月不在家,桌子上有灰尘了,行李也要收拾。之后她给自己泡了杯牛奶,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翻报纸。首先看的当然是人才报了,从头版翻起,拿支铅笔,将适合的招聘启事划上记号,重点挑几样。她想,得开始好好准备简历了。从前在那家知名的外资企业一做三年,满以为会长期做下去,结果请假旅游一个月不被批准,便慨然辞职了,现在想想,一时任性,放弃那份薪酬福利都很好的工作,真有些可惜。不过这次出游,让心绪果然开朗了不少,倒也还不错。她不觉得后悔。
大半个小时之后,两份人才报被琥珀走马观花地看完了,心里初步定了几家公司:北京西路上的某家广告公司、一间做电子市场的外资企业以及两家银行,决定休息一天后针对不同的应聘岗位制作简历。
忙完了这一切,她抄起《上海一周》,首先翻娱乐版。这么久了,这老习惯还是没改。阿燃就笑过她是个小女人的。可她真没觉得做小女人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认为就是因为自己个性太强了,在那家公司以硬派女生的身份出现,似乎叫人忽略了她的性别,除了阿燃,再没有人将她当小孩子一样来疼。
琥珀咬咬嘴唇,狠狠地难过了,她又开始想念阿燃了。满以为会渐渐从心里放下他,不料还是这么难。她呆坐在床上,浑身虚脱,是那种全身软弱下去的虚脱,幻觉在面前飘了出来,很是恍惚。那个男人,他的白衬衣和微笑,他曾经说过的话语,荡漾着,她伸手去抓,只得虚空。
又能怎么样呢,她只能反复告诉自己,宁琥珀,陈燃结婚了,陈燃已经和辛夷结婚了。接到辛夷递过请贴的那天,她请了假,在街上随意晃荡着,午后微雨的街道上,放学的孩子忙着回家,下班的人们或许还有应酬,路人带着各自的表情擦肩而过。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流泪,也无人有闲暇向她投来关注的一瞥。她麻木地走在喧嚣的人群里,思绪空洞而苍茫。
就在当天,琥珀看到了一场婚礼。这城市每天都会有人结婚,平日里她从来都不会留意,即使看到也不会联想到什么。可是那天,当婚车缓缓驶过时,花钟下洒落一地的花瓣,香味非常清新,她心如刀割。她知道再过几天,阿燃就会挽着身披洁白婚纱的辛夷走过此生最美好的日子。那天,也会下雨吗,也会这样空气濡湿吗。西式婚礼和葬礼竟是这么的相似,一样的素白,一样的花,一样的风琴奏乐。
和阿燃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这样的男人,看到他就像看到希望,带有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绝望的温暖。总以为成为阿燃新娘的那个女子,必然是自己。到底还是输了。
当时有多少痴心绝对,后来就有多少意冷心灰。次日琥珀就换了手机号码,又去辞了职,她没有勇气去参加陈燃和辛夷的婚礼,只得远离。
辛夷送来的大红请帖装祯考究,喜气洋洋,封面的烫金字体舒展地写着百年好合,内页是阿燃清清楚楚的手写体,写着恭请宁琥珀小姐偕男友出席的字样,婚期是4月21日。这个日子,从此忘不了。
琥珀很想知道,当阿燃写下她的名字时,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情?
第四章
许颜喜欢牵着漓江的手走路,很依恋地不肯放开。漓江走在她身边,听她说起老是拖堂的物理老师,班里调皮的男生,或者是上次考试粗心错了的题。这样安定而幸福的日子,漓江不习惯,却极其投入和热爱,有时他会无端恐惧,害怕有天会失去这样的温暖。可他没有任何办法,除了珍惜,他只能祈祷和许颜相守的时光,可以无限延长。
世间人潮万千,只有这个女孩,让他想要无限度地宠着她,给她一切他所能给的。
许颜从小生长在A城,对乡村生活非常好奇,常常缠着漓江,让他讲童年的故事给她听。
漓江说:“小孩,你相信吗,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可以影响他的一生。”
他的家乡叫做千江镇。那个小镇有着闻名的龙灯,曾经代表国家在世界上拿过大奖。那里的风俗是,每个村庄都必须有自己的龙灯,过年时,全村男丁上阵舞龙灯,小女孩们统一着红衣裤,跟在龙灯后面充当仪仗队,负责打鼓、吹唢呐。场面特别壮观。
每年过年,镇上非常热闹,各式各样的龙灯从正月初一到十五,舞得天光灿烂。听说那些巧手的民间艺人们从七月就开始扎这条龙。过了十五,龙灯就要被焚烧掉,龙御归天的意思。焚烧龙灯很好看,远远地看到明亮的火光,夜色映照下,那火光温暖极了。
正月十五那天,还会放烟灯。这是一种古代信号灯,用白纸扎成空心圆柱形,底部是空的,点上柴油,借助风势使之飞上天。飘飘荡荡,像一尾鸢。漓江童年时就向往成为烟灯,可以飞,是自由的。
可老人们都说,烟灯是不祥的,当它坠下时,落入哪户人家,哪户就会有晦气。
有一次,烟灯落入某个大户人家,老远都能听到那家人如丧考妣地哭喊。开春时,这家靠做黑心生意发了财的人家的长子死于车祸。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似乎有迷信的意味,可这是真的。也许是巧合。
那时苏漓江住在叔叔家,镇上唯一一家卫生院的宿舍大院里,很脏乱。院子里长满四季长青的松柏,经常可以看到白衣的护士,闻到来苏水的气味。
卫生院的隔壁是油厂,生产工业用油,用巨大的铁皮罐子装。油罐太多了,仓库里堆不下,在露天搭起了高高的帐篷,里面堆着一堆一堆的油罐,充满刺鼻的气味。漓江和别的小孩偷偷溜进去,爬上一个油灌,再跳到另一个上,年份已久的生锈的铁皮罐发出沉闷的巨响,哐当哐当响。
油厂的背面是一片田野。不知名的野花恣意开放,多年后漓江在书上看到“陌上初熏”这个词,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就是家乡漫山遍野的花。躺在油菜花地里,天那么那么蓝。
农村没什么零食可吃,小孩子嘴又馋,于是常常聚在一起,偷农田里的芋头吃。几个伙伴分头行动,一个人把风,余下的人跳进田里拔芋头。再拿到溪水里洗净,把芋头丢进从家里偷拿出来的小铁锅里,弄两块砖架着,在底部点上火,烤着吃,快要熟的时候,放盐。现在想起来,滋味肯定是不好的,可当时漓江和伙伴们照样吃得有滋有味。
他还偷吃过生的胡萝卜,只一口,就吐了。从此排斥这类有着古怪气味的蔬菜:芹菜,或者是大蒜。不过生的白萝卜倒是不错的,有土腥气,辣而爽口。也偷过桃子。那户人家家境不错,盖起了小洋楼,还筑起了红色的围墙。满园春色关不住,桃树的枝桠伸到外面,春天的花谢了,结满青色的果,漓江和小朋友们觊觎良久。等到微红,就兴高采烈地呼朋引伴地打主意。太高了,拿弹弓打。只打下叶子,偶尔打下两个,已被打破了洞。索性搭成人梯,终于触手可及。又兴奋又害怕,拼命地摘,颤微微的,掩饰不住紧张的笑。太急切了,树叶哗哗地掉。
有人发现了,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小孩?人梯慌张地撤了,他们逃啊逃,根本没有人追,还在努力地跑。
跑出老远,才歇下来,席地而坐,分而食之。桃子还没成熟,青涩的,入口滋味很糟糕。也偷过桑葚。到了后来,漓江对许颜说起这些时,仍认为这是一生吃过的最好的果子。
他养过一只灰色的哈叭狗,唤作锈锅,训得久了,有灵性,能听懂主人说话,漓江一唤,它就撒着欢儿跑过来,做出各种憨态可掬的模样。几个月后被人盗了去,他执着去找。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户人家门口用石灰写着红蜡批发几个字,锈锅的皮被挂在旁边。此后他再也不吃狗肉。
漓江叔叔家不远处有条大河,他在里头摸过鱼和蚌。一到下雨就知道哪里有鱼。新鲜的虾子通体透明,就了清水洗洗直接入口,有点腥味,甜而脆。漓江喜欢到河里捡钉螺。那种螺蛳小小的,呈螺旋状,像个微型的宝塔。大人们说,它会依附在身上,能吸血。
冬天了,河面上结了冰。大人们用硬币逗小孩玩,他们将数枚五分的硬币抛到河面结的冰上,怂恿小孩去捡,捡着这钱就归他了。冰层很厚,有时候在上面跺脚都没有问题。可有一年,有小孩为了捡硬币,踏到一处比较薄的地方,失足跌入,再也没有起来。那个小孩的父母从肇事者处获得一笔很高的赔偿,他们拿这笔钱开了店铺,发了财,过两年再看,脸上已经有了喜洋洋的笑容。
每个人都是要死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这样一种获得。
在河堤边,漓江捡到过狗的头盖骨。传说这一带埋有不少小孩。他的同伴就挖出过刚死的小孩襁褓,红褂子黄裤子,极是显眼,颜色还没退去,应该是新埋不久的。小孩子们都很害怕,没人敢掀开看看尸体的面孔。
那时漓江很会游泳,才十岁的孩子,可以在这条河里游上一个来回。后来他却怕水了。那天他去同学家,走的是林间小路,沿着一条1957年建成的水渠走过去,迎面是一面池塘。水是深绿的,幽深极了,水草、浮萍和不断掉落枯枝铺在池面上。正是午后,林间非常静谧,一丝风都没有,看到它的瞬间,漓江陡然有了害怕的感觉,觉得这面池塘是张大嘴巴的怪物,随时可以把路过的人吸入其中。而这当然不是他见到的第一口池塘。
第一次对水有了敬畏的感觉,觉得很诡异。在这之前,漓江几乎没有怕过什么。
没多久之后,他听说曾经有位长发女子为情自杀,溺死于这面池塘,此后每隔不久,都会有人淹死在这里。人人纷纷传闻,这是死去的鬼魂前来寻找替身,一个一个,从不间断。
那是漓江初次直面恐惧,从此他不敢独自去任何河畔、海滩、湖边走路。多年后对许颜讲起时,仍觉得后背有风,冷飕飕的。虽然他始终不明白,这在旁人看来平淡无奇的事情怎么就令他感觉至斯。
那天漓江送许颜回家,被她妈妈看见了。天气很冷,许颜穿了大红的袄子,蹦蹦跳跳地说话,她的手被握在漓江大衣口袋里。许颜妈妈出来买东西,当场撞见。她没有说什么,很快地走到他们身边,带走了许颜。
次日,漓江再去接许颜时,被告知她妈妈想单独和他谈谈。
漓江很忐忑地去了。他没有见到许颜的父亲。许颜的妈妈很慈祥,说话很客气,然而她的眼神告诉漓江她不喜欢他。他们坐在沙发上,她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仿佛看透了他,这让漓江觉得如坐针毡。
漓江知道自己不讨大人喜欢,因为长久的孤单与缺乏温暖,他的脸色过于苍白,没有笑容,眼睛里心事重重,而且不爱说话,面孔很冷。他知道在许颜妈妈看来,自己应该属于那种复杂的男生,还留这么长的头发,大约会被划入小混混的行列。尽管他已经非常小心地陪着说话,可他无法让自己的笑容明亮起来,他没有办法把自己伪装成单纯的人。
许颜妈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不热,茶叶泡不开,干巴巴的叶子漂浮在水面上,代表了主人明显的拒绝态度。
漓江接过来,说声谢谢。随后就听到了这位阿姨的问话,诸如,父母的情况以及他的工作如何。
漓江稍微迟疑了,还是照直答了:“父母双亡,在几户亲戚轮流施舍和相互推搪间长大,16岁离开家乡千江来到A城,目前在一家咖啡厅做事。”
才说到这里,许颜妈妈的脸就拉下来了,扭头喝问沉默地喝着麦乳精的女儿:“你居然跑到咖啡厅里去?那都是小流氓去的地方!”
许颜急忙朝漓江使眼色,叫他赶快走。
漓江起身告辞,出门。走出小巷。冬夜很冷,他拿烟的手冻得指节发白,仍然不肯把烟扔掉。他没有哭。自从9岁父母双亡之后,他再也没有眼泪。
街头的风真大。漠漠的冬夜,漠漠的雪,漓江是一只无处藏身的兽。
当天夜里他还是去咖啡厅上班,唱了一夜的歌,无比投入和用心,台下掌声雷动。
唱一首歌,喝一瓶酒。喝一瓶酒,唱一首歌。他《北方的狼》,唱《一场游戏一场梦》,唱《溜溜的她》,唱《恋曲1980》:姑娘你说永远爱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可永远是什么。唱《告别的年代》:每一次凝视的眼神的凝聚,羽化成无奈的离愁的点滴。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地抱一抱你,从今后姑娘我将在梦里早晚也想一想你。
唱到最后一首,他的嗓子已经沙哑。酒精的作用上来了,索性拖来一把椅子,坐下来弹着吉他唱歌,任自己在恍惚中漂浮。好象看见一潭湖水在眼前铺开,桃花都开过了么?走了吗?是风?谁唱谁的歌,谁拨弄我的心弦,漓江轻轻地唱起来: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我愿逆流而上,
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足迹。
却见仿佛依稀,
她在水中伫立。
歌词早就烂熟于心。台下的客人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整个厅内,有种奇异的沉默,没有人说话,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合着曲,打着拍子。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1989年的冬至夜晚,寒风凛冽,彻夜拍窗。
次日中午,许颜托人给他捎了信。信上斑斑泪痕,对漓江走后自己遭到辱骂和毒打只字不提,只说,叫他受苦了,请他珍重,让他答应等她两年,等她念完高中。
她说:“那时候,就没人要反对我们了,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谈恋爱,可以嫁给我想嫁的人了。”
她说:“漓江,你一定不要变,好吗,让我很容易找到你。让我继续爱你。”
漓江给许颜回了信。洁白的纸上,只有几个字——等我回来找你,两年为期。
这一天,他离开了A城。走之前,他特意去学校看许颜。远远望见她在校园的白玉兰树下坐着。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衣,领口绣着小小的蕾丝。怀里抱几本书,正扬着头,微眯眼睛着享受冬日阳光。
很多年后的漓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许颜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许颜妈妈对他的敌意,就在于她早就看清了这点——除了妨碍,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贪恋她给予他全心的信任和她拥抱他时的温暖,就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参与在她的生活里,然后要求她一同分担他的忧愁和负担,而丝毫不顾及这些对她来说太过沉重了?
可当时他并不能想得周全,到底年轻,满以为去省城挣回大钱,就可以堵住这些攸攸之口,就可以获得许颜父母的成全,就可以给心爱的姑娘幸福。
漓江去了省城。六个小时的火车。到达时,天空下着细密得若有若无的小雨,他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沿着火车站走了大约二十余分钟,他看到一家房产中介。店铺很小,缩在小卖部和家居装饰店的中间,玻璃门上贴着租售的广告。他推门进去,问这附近有没有房子出租。
一个中年女人从报纸上抬起脸来问漓江,你要什么样的房子。她的国语混合着本地口音,听来有几分生涩。漓江回答,干净,水电齐全,可以自己做饭,房间大小和价格无所谓。
女人翻看着写着密密麻麻地址和电话的记事本,说,有一处,一室一厅,有简单家具,符合条件。
价格比漓江预计的要贵,好在还能够承受。他随她去看了房子,那是位于老旧小区内的五层楼,待租的房子在四楼,窗外可以看到树。漓江喜欢房子里的实木地板。没作挑剔,住了下来。
仗着身子骨硬朗,加上出身寒微,什么活都乐意干。他当过搬运工,开过拖拉机,做过电影院看门人,收门票,写海报,也画过画。那几年省城大发展,正是大兴土木的时候,到处起高楼,建大厦,不少正在建设的大楼外的围墙上的山水图,都由他一手包办,一堵墙,他们给的价是7块。原本只答应给5块,他多争取了2元。烈日炎炎,戴着帽子,爬高脚架,在墙壁上作画。攀扶在某个脚手架上,一笔一画地画着简陋的壁画,色泽鲜艳,山水壮观。他从来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唱歌和绘画,然而有天分,用上了心,作品都像模像样。
半个月后,苏漓江找到了固定的工作:给一家公司当业务员,推销老板桌,拿25%的提成。他在省城举目无亲,打开局面非常难,没有门路和熟人,只得一家一家公司跑。他抱着有枣无枣打一杆的态度,专捡大公司跑。反正都是跑,一样的路,一样的时间。但万一能跑出点眉目出来,那可就真是三年不开市,开市吃三年了。
白天出去跑业务,晚上就把当天的《**日报》、《**开发报》,以及《**经济报》等比较有影响力的报纸好好研究一番,从上面找出做广告的公司,把它们的资料抄录下来,再决定笫二天去跑哪些公司。
屡屡吃闭门羹,十来天仍颗粒未收时,漓江差不多心灰意冷了。第十五天,终于有个老板答应买上一套,600元。漓江自然很高兴。为了省搬运费,他辛苦地来回于公司和客户之间,将硕大的办公桌搬到客户公司的门外。
岂料客户变卦了,连出来看一下都没有,只叫了秘书过来,说不要了。
那秘书很客气,连连道歉。漓江听着,没有愤怒,只觉得失望,全身陡然没有力气了,软弱无比。但是他告诉自己,除了破釜沉舟,别无他法。
临了,仍记得说谢谢。
这家公司装潢得非常气派,走出大门时,漓江抬头望向太阳。光线强烈,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是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太阳呢。为什么会有。
他拖着笨重的办公桌原路返回,看到一个被刷在围墙上的广告,关于某种红酒。画面是:看上去家财万贯的肥胖老年男人,他怀里的年轻女郎甜蜜娇笑,是那种很勉强的开心。他们手里都拿着品牌红酒,旁边的广告词是:不得不承认,人生是真的不公平。
天下并没有公理一说,高俅不过是会踢球而已,就能位及人臣。然而却不得不承认那也叫本事。
然后有人拦住了他,问:“你这套桌椅,卖吗?”
那人是个大老板,熟人甚多,又很热心,经他介绍,漓江的日子开始好过起来了,渐渐做得风生水起。
省城很繁华,各有特色的街道簇拥不绝,漓江时常路过,并没有逛街的兴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他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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