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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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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金小姐觉得异常惊喜,“他喜欢谈革新教育,这新事业由他去管,再好没有了。”
  树伯的近视眼睁大一点儿,定定地看了金小姐一眼。她才知道自己的语调近乎兴奋了;脸上微微感觉烘热。
  “他起初是很高兴的,”树伯一笑,似带嘲讽的意味,“遇见了我,总是说什么东西下种了,什么东西发芽了,好像他是个大地主,将来的收获将加增他无限的财富似的,但是近来,我看他有点儿阑珊了。”
  “为什么呢?”金小姐虽然着意禁抑,总掩不住关心的神色。
  “我也莫明所以呀。昨天晚上他曾说这样一句话:‘理想当中十分美满的,实现的时候会打折扣;也许是有那么一回事的。’若不是意兴阑珊,他,喜欢理想的他,会说这样的话么?并且,他好些时没谈起农场的什么什么了。”
  仿佛听人传说自己所悬系的人患病似的,金小姐惆怅而且焦虑了。他发见了这种新设施有弊害而无效益么?他在进行中遇到了从旁的阻碍么?从以前几次的会晤来推测,他像是个始终精进的人,意兴阑珊是同他绝对联不上的。但是,他确已吐露了阑珊的心声了。——她这样想,要去看他的欲望更加强盛起来;她似乎有许多话要问他,又有许多安慰的话要对他说,虽然再一想时,那些话都模糊得很,连大意也难以捉摸。
  “他们的新花样不止一个农场呢,”树伯兄妹妹不开口,迎合她的兴味似地继续说,“戏台也造起来了,音乐室也布置起来了,商店也开起来了。听说下半年还要增添工场呢。”
  “那很值得看看,那样办的学校从来没见过,”金小姐惟恐兄嫂怪她急于往学校里跑。
  “你可以去看看。”
  “是的,我想今天就去,”她挺一挺身子,两手举起掠着额发,那意态像是立刻要动身似的。
  “坐了半天的船,不辛苦么?就是要去,下午四五点钟去为是;现在太阳晒得那么厉害,又是一无遮盖的田野间的路,简直不能走。”
  金小姐没有理由说一定要立刻去,便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想把带回来的书物整理一下,但是一转念就感觉不耐烦,缩住了手,让那肚子饱胀的网篮待在一旁。她来回地走着,心里浮荡着种种的情绪,欣慰,馁怯,同情,烦恼,像溪流里的水泡一样,一个起来了,立刻就破碎,又来了第二个。就在两三个钟头之后,将要去会见一个虽不是爱着却是打动了自己的心的男子,实现那几乎延续到半年的想望:这在她是从来不曾经验过的。她一会儿嫌时间悠长;一会儿又感到它跑得太快了,从帘纹里映进来的日影为什么越来越偏斜呢!她开了壁上的小圆洞窗,见田野、丛树、村屋仿佛都笼上一层微微跳动的炎热,反射着刺眼的光。倏地把窗关上,又去梳理那新挑下来剪齐的一排额发。有了那一排额发,更增加秀逸的风姿;尤其是从侧面看,那额发配合着长长的睫毛以及贴在后脑勺的两个青螺一样的发髻,十分妥贴地构成个美女的侧面剪影。忽然,她从镜子里注意到自己的脸色红红的,眼睛里闪着喝醉了似的异样的光;一缕羞意透上心来,眼睛立刻避开了镜子。
  第14章
  金小姐到学校去时是下午五点。吹着爽快的风,大地上一切就像透了一口气;树木轻轻摇动,欢迎晚凉来临;蝉声不再像午间那样焦躁急迫,悠闲地颇有摇曳的姿致。她穿的是新裁的白夏布衫,齐踝的玄纱裙,白袜子,丝缎狭长的鞋。简单朴素的衣着是这时候所谓女学生风,但像她那样裁剪合度,把匀称的体格美完全表现出来,简单朴素倒是构成美的因素了。
  校役水根回说倪先生在农场里;心里怀着疑怪,怎么一个年轻小姐跑来看倪先生呢!想了几转终于想不明白,只好举起手来在盘着粗黑大发辫的头顶一阵地搔。
  这当儿,金小姐似乎已排除了一切烦扰的心思,只是这样想:她是来看学校里的新设施,希望长进些见识,将来服务时总会有许多用处;这中间完全没有私念和俗欲,所以羞惭是绝对不需的。正惟这样想,她才从家里举起第一步脚步呢。
  一个低低的门通到农场。脚下是煤屑平铺的五尺来宽的步道。两旁一畦一畦高高矮矮的完全是浓绿的颜色。西瓜像特地点缀在那里似的,那么细弱的藤叫人不相信会结那么大的瓜。黄瓜藤蔓延在竹架子上,翠绿的黄瓜挂着,几乎吻着地面。向日葵朝渐渐下落的太阳低垂着头;叶子是一顺地亸着,晒了一天,疲乏还不曾苏醒呢。玉蜀黍从叶苞里透出来,仿佛神仙故事里的小妖怪,露出红红的头发。毛豆荚一簇一簇地藏在叶子底下,被着一层黄毛。棉已开着黄花,有如翩翩的蝶翅;将来果实绽裂,雪白的棉絮就呈现出来了。……靠右两棵高柳下的一区种着玩赏的花草。白的、红的、深红的波斯菊仿佛春天草原上成群乱飞的蝴蝶,随着风势高起又低下。茑萝爬上短短的竹篱,点点的小红花像一颗颗星星,又像一滴滴血。原议迁去而终于没有迁去的坟墓就围在竹篱里面。上面种着蜀葵、秋葵之类茎干较高的东西,也就把死寂的气象掩没了。篱外五尺见方一块地齐整地栽着各色凤仙和老少年;颜色娇嫩的花叶组织成文,像异域传来的锦毯。旁边排列着几百支菊秧,都是三张瓦片围一堆泥,中间插一支菊秧;这到秋来,将有一番不输于春色的烂漫景象呢。
  金小姐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眼看含有教育意味的一一印着学生教师的手泽的各种植物纷陈在面前,一种激动的情绪涌上心头,仿佛来到圣洁的殿堂。平常的园圃也见得多了,而眼前的园圃似乎完全不是那么样,中间满惦着天真的意趣与劳动的愉快,一张叶子的翻动,一朵花儿的点头,仿佛都是手种它们的人投入新生活的标记。不禁想到将来服务的时候,也必须这么办才行,否则学校就没有意思。
  “金小姐,你放假回来了?”
  骤然间一声好鸟似的,她听见悦耳的焕之的声音;将来也必须这么办的意念便消散了,眼睛里满含着喜悦,向声音来的方向望去。
  步道向左弯曲,在一丛高与人齐的麻的侧边,有个茅亭,亭中焕之的身影从麻叶间可以窥见。他举起右手招着,正走出亭子来。
  “啊,倪先生!我参观你们的农场来了。你们的农场这样新鲜有味;这里镇上的孩子应当骄傲,他们有独有的幸福。”
  金小姐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了的高兴;同时步子加快了,身体摆动的姿态像一阵轻快温柔的风,映在地上的长长的斜影见得很可爱。这时候她要是反省的话,对于自己的神态一定会惊异;每一回放假归来,初见兄嫂,决不是这么一副样子;这是女儿看见了久别的母亲,情不自禁,简直要把整个自己投入母亲怀里的神态。
  焕之走到金小姐面前。彼此都站住了。他用清湛的眼睛看着她,透入底里地重读那深刻在心头的印象。血液似乎增加了什么力量,跳动得快而且强。像矜持又像快适的感觉仿佛顽皮的手爪,一阵阵搔他,使他怪不好过。这中间闪现的意念是“她来了!她果然来了!”昨晚树伯无意中说到妹妹明天回来时,他就猜想她会去找他;现在,面前站着个素衫黑裙风致明艳的人,那预感不是应验了么?
  他一时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他因她的到来而引起的心情,只得承着她的上文说:“农场总算办起来了,但经过不少的波折呢。”
  他说着,低头默叹。他一想起那委曲求全的解决障碍的故事,就禁不住生气;事情虽然过去了,而受欺侮的印记却好像永久盖在他身上,也永久盖在全校每个人身上。但假如不那么办,就连一点儿革新的萌芽都不得生根,更不用说逐步逐步地扩充。能说冰如错了么?能说那出主意的算学教师错了么?他用对亲戚朋友诉说衷心甘苦的真挚态度说:“没有法子,社会是那样的一种社会!任你抱定宗旨,不肯放松,社会好像一个无赖的流氓,总要出来兜拦,不让你舒舒服服走直径,一定要你去找那弯曲迂远的小路。”
  金小姐眼睛张大了,疑异地看着焕之含愁的眼睛,再往里看,要看透他内在的心;一句问语含蓄在她的眼光里:“怎么,你果真弹动了另外一条弦线了?”
  “这且不谈,”焕之来了甜蜜的回忆,愤懑从眼睛里消逝,脸上呈现温和的微笑,“春间我说要把农场实施的情形写信告诉金小姐,金小姐说回来时面谈;现在回来了,大概乐意听我的陈说吧?”
  “倪先生真记得牢,”金小姐抬眼一笑;心灵上好像受到十分亲密的抚慰,只觉软酥酥的。四围的景物花草似乎完全消失了,惟见对面那英秀可喜的青年,从他的嘴里将吐出新鲜名贵的教育经验。
  “这哪里会忘?”焕之恳切地说。
  金小姐又一笑,两排牙齿各露出洁白的一线,在焕之眼里像奇迹显现似地那么一亮;但是她随即把头低下了。
  焕之指点着说:“这里的一切规划,像分区,筑路,造亭子,种这种那种植物,不单是我们教员的意思,完全让学生们一同来设计。那意义是理想的教育应该是‘开源的’;源头开通了,流往东,流往酉,自然无所不宜。现在一般的教育却不是这样,那是‘传授的’;教师说这应该怎么做,学生照样学会了怎么做,完了,没有事了。但是天下的事物那么多,一个人需要应付的情势变化无穷;教师能预先给学生一一教会么?不能,当然不能。那末何不从根本上着手,培养他们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呢?那种能力培养好了,便入繁复变化的境界,也能独往独来,不逢挫失;这是开源的教育的效果。我们要学生计划农场的一切,愿望原有点儿奢,就是要收这样的效果。计划云云无非借题发挥,所以非农家子弟也不妨用心思,将来不预备进农业学校的也可以用心思。这正像练习踢足球,粗看起来,好像只求成为运动会中的健儿;但练习久了,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养成了公正勇敢合群等等的美德。”
  金小姐偷看了焕之一眼;像听完全信服的教师的讲授一样,听他的话有一个个字都咽了下去的感觉。她十分肯定地说:“确实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不然,枝枝节节地‘传授’,哪里配得上教育这个名词?”
  “我们计划停当了,”焕之舞动着右臂给自己的话助势,“就开始农作。锄头、鹤嘴、畚箕等等东西拿在手里,我们的心差不多要飞起来了;——我们将亲近长育万物的土地,将尝味淌着汗水劳动的滋味,将看见用自己的力气换来的成绩!学生的家属固然有好些不赞成这件事,但十个学生倒有十二个喜欢,因为中间有几个比别人加倍地高兴。我们按时令下种,移苗,就布置成眼前这样的格局。又相机适宜地浇水加肥,又把所做的工作所有的观察详细记载上《农场日志》。学生做这些事,那样地勤奋,那样地自然,那样地不用督责,远超过对于其他作业。他们全不觉得这是为了教育他们而特设的事,只认为这是他们实际生活里最可爱的境界,自然一心依恋,不肯离开了。什么芽儿发了,什么花儿开了,在他们简直是惊天动地的新奇,用着整个的心来留意,来盼望,来欢喜!”
  假如把他的谈话想象成一种植物,那末这一段就是烂漫地开着的花。金小姐似乎望见了那花的明耀的笑靥,她的脸上现出神往的光彩。但是一缕疑念立刻潜入她的心,她关切地问:“那末为什么……”她咽住了,幸喜自己还没说出“阑珊”一类的字眼,改口说,“那末实施的经过是十分圆满。这在教育工作者,尤其是担负全责的倪先生,该是永远不会消亡的愉快。”
  “这个……”焕之踌躇了。在他成功的喜悦里,近来浮上了一片黑影;虽然只是淡淡的,并没遮掩了喜悦的全部,但黑影终于是“黑的”影啊!
  他看见学生们拿着应用的农具在农场上徘徊,看看这里那里都不用下手,只好随便地甚至不合需要地浇一点水完事。又看见他们执着笔杆写《农场日志》,带着虚应故事的神情,玩忽地涂上“今日与昨日同,无新鲜景象”的句子。他们热烈的兴致衰退了,恳切的期望松懈了:“今天要农作,但农作有什么事做呢!”这样的话在他们中间流传了。见到了这些,当然该设法补救。但是,他们需求的是天天变换的新鲜,而植物的生命过程却始终在潜移默化之中,粗略地看,几乎永远是“今日与昨日同”;他们喜欢的是继续不断的劳作,而农场只有十七八亩地,如其每个学生要天天有工作做,就只有无聊地浇一点水。说农场不应该兴办么?那万不能承认;对于这样另辟蹊径的教育宗旨与方法,自己确有坚强的信念。说规划得不够妥善么?也似乎未必尽然;这类规划本没什么艰深,何况又曾竭尽了全校师生的心思。然而没有料到,兴奋以后的倦怠与熟习以后的玩忽终于出现了,像在完美的文章里添上讨厌的不可爱的句子,那是何等怅惘的事情!有好几回,望着那些默默地发荣滋长的花草,竟发生一种酸味的凄然的感觉,致使自己疑讶起来,仿佛也染上那种倦怠与玩忽了。
  不仅是农作,就像对于学生演戏这件事,也从兴奋喜悦之中撞见了同样的黑影。他永远忘不了那最受感动的一回。从近出的《新青年》杂志上看到莫泊桑的小说《二渔夫》的翻译,大家都说很适宜于表演,甚至徐佑甫也点头说“颇有激励的意思”;于是让学生把小说改编成戏剧的形式,练习了几天,然后开演。演到后半,两个钓徒给德国军队捉住了;因为始终不肯说出法军防地的口令来赎回自己的生命,就被牵去面对着十二个德国兵瞄准的枪口。一个哀酸地叹一口气,含泪的眼睛瞅着旁边的同命运的同伴,颤声说:“苏活哥,再会了!”那同伴回报他一个祈祷似的仰视,恳切地喊,“麻利沙哥,再会了!”——看到那地方,心完全给紧张凄凉的戏剧空气包围住了,眼泪不禁滚了下来。但是就只有那一回;此外都平平淡淡,不感很深的兴趣。还有几次,戏剧的题材是民间故事,只是照样搬演,很少剪裁布置的工夫;演来又极随便,令人想起职业的“文明新戏”的恶劣趣味。看了那些,同时就这样地想,“来了,倦怠与玩忽都来了!”
  这就算是改革的失败么?当然不能;从好的一方面看,旧的教育决不会有那样的表现。但是在理想中以为效果应当十分圆满的,为什么实际上却含着缺陷的成分?又想到自己不该这样脆弱;有缺陷不妨弥补,走的路没有错,希望总不是骗人,为什么竟会萌生颓丧的心情呢?于是努力振作自己,希望恢复到春间那样,乐观,简单地惟知乐观。可是总办不到;时时有一缕愁烦,像澄清的太空中的云翳一样,玷污了心的明净。
  “这个,”一片黑影在他心里掠过,他无力地说,“却也不尽然。刚才说的,是最美满的部分,譬如吃甘蔗,是最鲜甜的一节。也有不很可口的地方呢。我现在相信,理想当中十分美满的,实现的时候会打折扣!”他就把愁烦的因由一一诉说了。
  “这决不是原则上有什么错误,”金小姐听罢,这才恍然,连忙用安慰的声调说。
  “是呀,我也相信原则上没有错。”
  “只因为倪先生希望太切了,观察太深了,所以从美满中发现了不满。若叫普通的参观人来看,正要说‘游夏不能赞一词’呢。”
  她接着又热切地说:“就认那些是不满,倪先生和冰如先生还不能想出妥善的主意来弥补么?眼前有这样一个充满生意的农场,总之是理想教育可以成功的凭证,应该无条件地愉快。”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愿意他怀着丝毫的愁烦,对他说话总偏于安慰的意思。同时她想他是着眼在更精深更切实的处所了;眼前的愁烦是蜕化期间应有的苦闷,超越了这一段期间,自然会入于圆融无碍的境界;于是送过钦仰的眼波望着他。
  焕之听了金小姐的解慰,思想被引进另一个境界。希望太切了,观察太深了,或者是确实的吧?现在看到的一些现象,实际上算不得倦怠与玩忽吧?自己却神经过敏地以为撞见黑影了,心境烦扰了好些日子,岂不是无谓?而把这些对金小姐完全诉说出来,更觉得又抱歉又懊悔,好像将不能证实的传闻去动摇别人的心一样。因此带着羞愧的神情说:“应该无条件地愉快;是呀,我们到底做起头了!”
  “接着一个长期的暑假就要来了。”
  “金小姐的意思是说在暑假中可以再来审慎设计,从新考量么?”他这样说,心里盼望余下的结束功课的一星期飞逝地过去,自己便回到家里,整理一间安静的书室,在里边专心翻读关于教育的书;又想不回家去,就住在校里过夏也好,这样可以每天同冰如讨论,又可以照料农场的一切,而且也……
  “我不是说你们以前干的一定有错;不过说暑假里加一番详细的研究,可以搞得更好。”
  斜阳把人影拉得更长了。焕之忽然觉察自己的影子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几乎成为一个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主宰着他,使他睁着近乎迷醉的眼,重又向她端详。一排新挑的额发仿佛大晴天闲逸地停在远处的青云;两颗眼瞳竟是小仙人的洞窟,璀璨地闪着珍宝的光;那淡红的双颊上,浮着甜蜜的明慧的浅笑,假如谁把脸儿贴上去,那是何等幸福何等艳丽的梦啊!而一双苗条的手拈弄着白夏布衫的下缘,丝缎鞋的后跟着地,两个脚尖慢慢地向左向右移转,这中间表白她心头流荡着无限的柔情。
  他从来不曾看见她有今天这样美,也从来不曾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只想把整个自己向她粘贴过去。他的鼻子上略微出着汗,但两只手似乎有点儿冷,而且不很捏得拢来;心房是突突地急跳,自己听得见那种不平静的声音。
  他的身子耸一耸,兴奋地说:“暑假里我不预备回去。”
  “那好极了!”金小姐无意地流露了心声,脸上更染上一层红晕,差不多与亭子那边盛开的夹竹桃一样颜色。
  “为什么?”焕之有意问一句。
  “下学期我们要实习了;我自觉懂得太少,不够应用;倪先生在这里,可以常常请教。”金小姐用青年女郎天真烂漫的态度来掩饰骨子里的不自然。
  “说什么请教?我愿意把自己想的同别人谈谈,也喜欢听听别人想的;但是除了冰如先生,谈话的人太少了!金小姐,你不要说请教,就说同我谈话,行么?”
  “行固然行。但我确实佩服你们的主张和办法,说请教也不是虚矫的话。”金小姐说罢,飘逸地旋一转身,随即抚爱似地玩弄那手掌形的麻叶。
  “金小姐,你才可以佩服呢,”焕之略微凑近金小姐,语声柔和,可是有点儿发抖。“我好些时心头烦扰,觉得很没趣,力自振作,又不见效果;此刻你来了,只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就把我振作起来了。我依然是个乐观主义者了,我昂着胸承受希望的光辉。”
  他转身向西,全身沐着夕阳的温和的金光。
  金小姐非意识地摘下一小片麻叶,用两个指头夹着在空中舞动,回转身问焕之说:“真的么?我不相信我的话有这么大的功效。”虽然这样说,欣幸成功的意思已经含蓄在语气之间,甚至还带着“我的话竟有这样大的功效”的夸耀心情。
  “我真盼望每逢感到烦扰时,金小姐就用名贵的几句话给我开导呢!”是焕之的热诚的回答。
  这一句话,好像那生翅膀的顽皮孩子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金小姐的心窝。她喝醉了酒似的,浑身酥酥麻麻,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同时,一种几乎是女郎的本能的抗拒意识也涌现了,她知道这一出戏再演下去将是个怎样的场面,而阻止这个场面的实现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说什么,只好遥对着亭子那边的夹竹桃出神。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晚风拂过,花草的叶子瑟瑟作响,带着凉爽的意味。有纯粹本镇口音的歌声从学校旁侧那条河边送来,是渔人在那里投网打鱼,唱着消遣;这工作将延续到明天早上才歇呢。
  “谈话的人太少了!”焕之反复咏叹地重说刚才说的一句话,总算把沉默冲破了。“亭子里有竹椅子,我们可以去坐坐,再谈一会。”
  于是两人一同到亭子里,八字分开地坐下,朝着亭外一座小火山似的一丛夹竹桃。东方天边的云承着日光,反射鲜明的红色,灿烂而有逸趣,使金小姐时常抬起头来。
  他们从谈话的人少谈到彼此的朋友,从朋友谈到家庭。焕之说可惜镇上没有相当房子的出租,不能迎接母亲来同住。这触动了金小姐的伤感,嘴里不说,心里嫉妒地想,焕之有母亲,她却没有。随后提到树伯。焕之说,不客气地批评起来,像树怕那样的人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不是值得佩服的;因为他只有一个狭小的现实世界,一个家庭,一份家产,一个乡镇,他的一切言动都表示他只是那个狭小世界里的人民。金小姐同意焕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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