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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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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雇工们听见有人走近来了,并不回转头看,依旧机械似地一锄一锄地刨一个蔓延着枯藤的荒坟,但是他们都知道来的是谁,因为接触的回数实在不少了。
  来的是冰如和焕之。
  冰如同平时一样,一看见农人工人露出筋肉突起的胳臂从事劳动,便感觉不安,好像自己太偷懒了,大僭越了,同时对于他们发生深厚的敬意。曾说过好几回的那句话不觉又脱口而出,“辛苦你们了,不妨歇歇再做。”
  “哪里,哪里,不,不,”受宠若惊的雇工们照例这样回答,几双眼睛同时向冰如丢一个疑惑怪异的眼光。拿你的工钱,怎么说起辛苦来?歇歇,不是耽延你的事么?你,大爷们,有田有地的,大爷们的架子到哪里去了?——这些是含蓄在眼光里的意思。
  焕之四望云物,光明而清鲜,一阵暖风吹来,带着新生、发展、繁荣的消息,几乎传达到每一个细胞。湖那边的远山已从沉睡中醒来,盈盈地凝着春的盼睐。田里的麦苗犹如嬉春的女子,恣意舞动她们的嫩绿的衣裳。河岸上的柳丝,刚透出鹅黄色的叶芽。鸟雀飞鸣追逐,好像正在进行伟大的事业。几簇村屋,形式大体一样,屋瓦鳞鳞可数。住在那些屋里的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看见春天降临,大地将有一番新的事业,新的成功,他们也欢欣鼓舞,不贪懒,不避劳,在那里努力工作着吧。
  焕之从远处想到近处。农场已在开辟,学校里将有最有价值的新事业了;现在脚踏着的这块土将是学生们的——岂仅学生们的,也是教师、校役的——劳动、研究、游息、享乐的地方,换一句说,简直是极乐世界:这样想时,胜境就在眼前似的快乐荡漾在心中了。他问道:“你们几时可以完工?”
  “快的,快的,不要十天工夫,连田畦都能做好,”一个长脸的雇工这样回答,简朴的笑意浮在颧颊上。
  “我们可以种麻,种豆,种棉花,”焕之发亮的眼瞳注定展开在面前的乌黑的泥地,这样自语。
  那长脸雇工停了锄,向左右手心各吐一口唾沫然后再举起锄头工作,同时矜夸地说:“这里种西瓜才出色呢。生地的瓜,比白糖还甜。”
  “不错,我们还可以种西瓜,”焕之点头接着说,仿佛地上已经结着无数翠绿的大西瓜,大自然特意借此显示它的丰富似的。又仿佛看见参加劳动的许多学生,在晚晴光中散坐在场上,剖食新摘的西瓜。瓜瓤雪一样白;水分充足,沾湿了各人的手指;学生都扬眉眯眼,口角流涎,足见瓜味异常鲜美。啊!劳动的报酬,赵乎寻常饮食的尝味……
  “刚才没谈完,”冰如略带踌躇的神情朝焕之说,“据我看,毅公是留不住的了。我再四跟他说,为了这个镇,为了这个学校,为了这一批同他熟悉了的学生,希望他不要离开。并且,农场已在开辟了,他的教学就将走上新的道路;为了一切实施的指导,为了他自己的兴趣,更希望他不要离开。但是他总是那么一句:啡常抱歉;已经答应那公司,下个月就得进去办事了。你看还有什么办法?虽说有约书在,板起面孔来论理到底不好意思。”
  焕之闭一闭眼睛,好像刚从好梦里醒来,还想追寻些余味的样子。随即皱起眉头接上说,带着愁虑的调子,“的确,李先生是留不住的了。他觉得那公司比这里好,因为薪水多;他的心意完全趋向那公司了,空口劝留又有什么用!”
  “他是师范出身呢。不料他丢弃教育事业,这样毫不留恋,竟是如弃敝展。看他平日教学,也还够热心的。”
  “热心,热心,抵不过实际生活的需求!”焕之不愿意教育界有这种情形,但这种情形却是事实,故而怀着病人陈述自己的病情那样的感伤心情说,“他的家庭负担重,收入不够开支;遇到比较优裕的职业,自然就丢弃了旧的。他曾经同我谈起,他老实不客气在那里等机会,像守在河边的渔夫。有鱼游过来吧,有更大的鱼游过来吧,这是他刻刻萦念的心思。根据这种心思,当然一回又一回地举起同来。这样等机会,是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现在,他网得了更大的鱼了。”
  冰如不料毅公会说这样的话;低着头来回地走,胸次悒郁,像受着压迫;一会儿,停了步愤愤地说:“这样地‘外慕徙业’,什么事也不会定心干下去的!”
  “这倒是应该原谅的,实在教育事业的鱼太小了,小得叫人不得不再在河边投下网守着。”焕之这样说,自觉违反了平时的意念。少数的薪水,仅能困苦地维持母子两人的生活,对于这一层,他向来不以为意,因为物质以外另有丰富的报酬。现在这样说,不是成为“薪水惟一前提论”么?一半辩解一半矜夸的意思随即涌上心头,他说:“能定心地干,不再去投网的只有两种人:富有资产,生活不成问题的,是一种人;把物质生活看得极轻,不怕面对艰窘,一心推求精神的恬适的,是又一种人。”
  “唔,”像阴暗的云层里透露出一缕晴光一样,冰如沉闷的脸上现出会心的微笑;他明白焕之所称两种人指的谁和谁。
  “余下来的人就是些‘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的。中间比较优秀的,当然转徙的机会较多;机会来了,掸干净了染在身上的他们以为倒霉的教育界的灰尘,便奔赴充满着新希望的前程。于是,不属于以上两种人而也久守在教育界里的那些人,还堪设想么!”
  “啊!的确不堪设想。”冰如蹙着额,像临近异常肮脏的地方。“有的是游荡的少爷,因为不愿得个游荡的声名,串演个教员来做幌子。有的是四块钱六块钱雇来的代替工,有他们在,总算教台上不至于空着没有人。有的是医卜星相来当兼差,学校同时是诊病室,算命馆。这种情形几乎各处地方都有,但大家不以为值得注意。你说是不是?”
  “是呀,”焕之说,“就目前而论,教员的待遇决不会改善;所以这种情形必将延续下去,而且更为普遍。这里就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优秀分子将从教育界排除出去,除了极少数的例外,而存留在教育界里的,将尽是些不配当教师的人;这样,学校无论如何多,在学儿童无论如何激增,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确是个严重的问题!”冰如凄然地无目的地看着前方,好像来到一个荒凉的境界,不看见一点含有生意的绿色,只见无边的悲哀与寂灭。他自己正在奋发有为,自己面前正在开始新鲜的事业,这似乎细小极了,微弱极了;想到广大的教育界,在自己这方面的真像是大海里的一个泡沫。空虚之感侵袭他的心,他求援似地说:“怎么好呢?一切希望悬于教育;而教育界里却有这样严重的问题。”
  “没有法子呀!”焕之径捷地回答;政治的腐败,社会的敝弱,一霎间兜上他心头。“但自己正是个教师”的意念立刻又显现了:譬如海船覆没,全船的人都沉溺在海里,独有自己脚踏实地,站定在一块礁石上,这是个确实的把握,不可限量的希望;从这里设法,呼号,安知不能救起所有沉溺的人?这样想时,他挺一挺躯干,像运动场中预备拔脚赛跑的选手,说:“然而教育总是一个民族最切要的东西。这全靠有心人不懈地努力,哪怕极细小的处所,极微末的成就,总不肯鄙夷不屑;因为无论如何细小微末的东西,至少也是一块砖头;砖头一块块叠上去,终于会造成一所大房子。整个教育界的情形我们不用管,实在也管不了;我们手里拿着的是砖头,且在空地上砌起屋基来吧。我们的改革和改革以后的效果,未必不会引起教育界的注意。注意而又赞同而又实施的,就是我们的同伴。同伴渐渐多起来,蒋先生,你想,造成功的将是怎么样的一所新房子?”
  焕之近年来抱着乐观主义,其原因在想望着希望的光辉,又能构成一种足以壮自己的胆的意象,使自己继续想望着,不感空虚或倦怠。这里说的,当然又是一服自制的兴奋剂。
  冰如对于刚才谈的虽有悲观的敏感,实际却颇朦胧。正像他与朋友谈话的当儿,谈起打得正起劲的欧洲大战争,生命牺牲多少了,人类的兽性发泄得不可遏止了,一层悲感便黑幔似地蒙住心目一样;这种悲感决非虚伪,但也决不钻入心的深处,在里头生根。他用安慰的眼光看着焕之,说:“改善整个教育界呢,我也没有这样的奢望。这一个镇,如其能因我们的努力而改善,我就满意了!”
  “一块小石投在海洋里,看得见的波纹是有限的,看不见而可以想象的动荡的力量却无穷地远。我们能叫那力量只限于直径五尺或一丈么?”焕之趣味地看着工人手里锄头的起落,差不多朗诵诗歌一般地说。
  他又说:“我们只管投就是了,动荡的力量及到多少远是不用问的。我看他们垦地,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一块小石投下去,展开了我们全学校新的心境!”
  “请你接替毅公担任教理科,指导农场的一切吧,”冰如见焕之这样有兴味,相信自己的预拟再没有错儿,便把它说出来;同时热情地望着焕之,在不言中充分表达出“务请答应”的意思。
  “我担任教理科?”焕之带点儿孩子气似地把身躯一旋,一种很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心情使他涨红了脸。金小姐所说“耕种的劳动也有很高的价值呢,”以及吟咏似地说的“新教育!新生活!”在他的记忆中刻得非常深:温暖的春夜的灯光下,清新的朝晨的楼窗前,这两句简单而意味丰富的话,引起他不少诗意的以及超于诗意的遐想。同时那个婉美匀调的影子叫他简直忘不了;在冥想中,时常描摹她的躯体,描摹她的脸盘,还描摹她的风姿神态,尤其注重的是黑宝石似的两颗眼瞳流利地诱惑地这么一闪耀。他感觉自己这颗心除开教育还该有个安顿的所在,犹如一个人有了妥贴的办事室还得有个舒服的休息室;而最适宜的安顿的所在,似乎莫过于金小姐的灵魂。现在听见冰如请他教理科,并指导农场的一切。仿佛孩子知道父母将要买一向心羡的玩物给自己那样地感动,因为这事情是她特别赞美过的。他接上说:“虽说曾经学过,小学的功课还能懂得,但教授法从来没研究,完全是个外行。不过农场的事情我倒喜欢干,因为耕种的劳动最具高价的人生意义,理科的功课又将以农场作中心了,我就担任下来试试吧。”
  “好,”冰如拍拍焕之的肩,欣喜他的爽直率真,“外行内行没有什么大关系,重要的在乎嗜好不嗜好,这是你常说的话。现在,你又给它作个证明了。”因为高兴,冰如几乎同喝了酒一样,发音很洪亮。几个雇工停了锄头,张开了嘴,莫名其妙地向他们两个看。
  第12章
  镇上传布着一种流言,茶馆里讲,街头巷口讲,甚至小衖的角落里矮屋的黝暗里也讲。流言没有翅膀,却比有翅膀的飞得还快;流言没有尖锐的角,却深深地刺入人们的心。大家用好奇惊诧的心情谈着,听着,想着,同时又觉得这不是谈谈听听想想就了的事,自己的命运,全镇的命运,都同它联系着,像形同影一样不可分离,于是把它看作自己的危害和仇敌,燃烧着恐惧、忿恨、敌视的感情。
  开始是学生夸耀地回家去说,学校里在开辟农场,将要种各种的菜蔬瓜果;大家都得动手,翻土,下种,浇水,加肥,将是今后的新功课。又说从场地里掘起棺木,有的棺木破烂了,就捡起里边的死人骨头。这是梦想不到的新闻,家属们惟恐延迟地到处传说。经这一传说,镇上人方才记起,学校旁边有一块荒地,荒地上有好些坟墓。什么农场不农场的话倒还顺耳,最可怪的是掘起棺木,捡起骨头。这样贸贸然大规模地发掘,也不看看风水,卜个吉凶,如果因此而凝成一股厉气,知道钟在谁的身上!这在没有看见下落以前,谁都有倒霉的可能。于是惴惴不安的情绪,像蛛丝一样,轻轻地可是粘粘地纠缠着每个人的心。
  传说的话往往使轮廓扩大而模糊。迁葬,渐渐转成随便抛弃在另一处荒地了;捡起骨头来重葬,渐渐转成一畚箕一畚箕往河里倒了。好事的人特地跑到学校旁边去看,真的!寂寞可怜的几具棺木纵横地躺在已经翻过的泥地上,仿佛在默叹它们的恶运;几处坑洼里残留着腐烂棺木的碎片,尸骨哪里去了呢?——一定丢在河里了!他们再去说给别人听时,每一句话便加上个“我亲眼看见的”;又描摹掘起的棺本怎样七横八竖地乱摆,草席也不盖一张,弄破了的棺木怎样碎乱不成样,简直是预备烧饭的木柴。这还不够叫人相信么?
  这种行为与盗贼没有两样,而且比盗贼更凶;盗贼发掘坟墓是偷偷地做的,现在学校里竟堂而皇之地做。而且那些坟墓是无主的,里边的鬼多少带点儿浪人气质,随便打人家一顿,或者从人家沾点便宜,那是寻常的事;不比那些有子孙奉把的幸运鬼,“衣食足而后知礼义”。以往他们没有出来寻事,大概因为起居安适,心气和平,故而与世相忘;这正是全镇的幸运。现在,他们的住所被占据了,他们的身体被颠荡了,他们的骸骨被拆散了。风雨飘零,心神不宁,骨节疼痛,都足以引起他们剧烈的忿怒:“你们,阳世的人,这样地可恶,连我们一班倒运鬼的安宁都要剥夺了么!好,跟你们捣蛋就是了,看你们有多大能耐!”说得出这种无赖话的,未必懂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的道理;他们的行径一定是横冲直撞,乱来一阵。于是,撞到东家,东家害病,冲到西家,西家倒运;说不定所有的鬼通力合作,搅一个全镇大瘟疫!——惴惴然的镇上人这样想时,觉得学校里的行为不仅同于盗贼,而且危害公众,简直是全镇的公敌。
  学校里的教师经过市街时,许多含怒的目光便向他们身上射过来;这里头还搀杂着生疏不了解的意味,好像说,“你们,明明是看熟了的几个人,但从最近的事情看,你们是远离我们的;你们犹如外国人,犹如生番蛮族!”外国人或生番蛮族照例是没法与他计较的;所以虽然怀恨,但怒目相看而外再没什么具体的反抗行动。待那可恨的人走过了,当然,指点着那人的背影,又是一番议论,一番谩骂。
  教师如刘慰亭,在茶馆里受人家的讥讽责难时,他自有辩解的说法。他说:“这完全不关我的事。我们不过是伙计,校长才是老板;料理一个店铺,老板要怎么干就怎么干,伙计作不得主。当然,会议的时候我也曾举过手,赞成这么干。若问我为什么举手,要知道提议咯,通过咯,只是一种形式,老蒋心里早已决定了,你若给他个反驳,他就老大不高兴;这又何苦呢!”
  别人又问他道:“你知道这件事情很不好么?”
  他机警地笑着回答:“鬼,我是不相信的。不过安安顿顿葬在那里的棺木,无端掘起来让它们经一番颠簸,从人情上讲,我觉得不大好。”
  这样的说法飞快地传入许多人的耳朵,于是众怒所注的目标趋于单纯,大家这样想:“干这害人的没良心的事,原来只是老蒋一个人!”可是依然没有什么具体行动表现出来。在一般人心目中,蒋冰如有田地,有店铺,又是旧家,具有特殊地位;用具体行动同具有特殊地位的人捣蛋,似乎总不大妥当。
  直到蒋老虎心机一动,饱满的头脑里闪电似地跃动着计谋,结果得意地一笑,开始去进行拟定的一切,蒋冰如才遇到了实际上的阻碍。
  蒋老虎在如意茶馆里有意无意地说:“蒋冰如干事太荒唐了。地皮又不在他那学校里,也不问问清楚,就动手开垦,预备做什么农场。”
  “怎么?”赵举人回过头来问,“记得那块地方向来是荒地,我小时候就看见尽是些荒坟,直到后来建筑校舍,那里总是那副老样子。”
  “荒地!”蒋老虎啐了一口说,似乎他的对手并不是在镇上有头等资望的老辈,只是个毫不知轻重的小子。“荒地就可以随便占有么?何况并不是荒地,明明有主人的!”
  “那末是谁家的,我们倒要听听,”金树伯严正地问,近视眼直望着蒋老虎圆圆的脸。
  “就是我的,”蒋老虎冷峻地一笑,“还是先曾祖手里传下来的。只是一向没想到去查清楚,究竟是哪一块地皮;入了民国也没去税过契。最近听见他们学校里动手开农场,我心里想,不要就是我家那块地皮吧?倘如是我家的,当然,犯不着让人家占了去;你们想是不是?于是我捡出那张旧契来看。上边载明的‘四至’同现在不一样了;百多年来人家兴的兴,败的败,房子坍的坍,造的造,自然不能一样。可是我检查过志书,又按照契上所载的‘都图’仔细考核,一点也不差,正就是那块地皮。”
  “唔,原来这样,”赵举人和金树伯同声说,怀疑的心情用确信的声气来掩没了。
  蒋老虎接着慷慨地说:“人家买不起坟地,就在那里埋葬棺木,那叫无可奈何,我决不计较;反正我也没有闲钱来起房子。做农场就不同了,简直把它看作学校的产业;隔不多时,一定会造一道围墙索性圈进学校里去。这样强占诈取,不把人放在眼里;我自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哪里就肯罢休?我去告他个占夺地产,盗掘坟墓,看他怎么声辩!”
  他真有点像老虎的样子,说到对付敌人偏有那样从容的态度;他从一个玛瑙鼻烟瓶里倒出一点鼻烟在一个象牙小碟子里,用右手的中指蘸着往鼻孔里送,同时挤眉眯眼地一嗅。
  “不必就去起诉吧,”赵举人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来看了些佛经,更深悟仇怨宜解不宜结的道理,“向冰如说一声,叫他还了你就是。把许多棺木尸骨掘起来,本来也不是个办法。我们人要安适,他们鬼也要安适。这种作孽的事不应该做的。”
  “说一声!”蒋老虎看一看那个忠厚老人的瘦脸,“说得倒容易。他存心要占夺,说一声就肯死了心么?与其徒费唇舌,不如经过法律手续来得干脆。”
  赵举人和金树伯于是知道蒋老虎是同往常一样,找到题目,决不肯放手,不久就可以看见他的新文章了。
  不到一天工夫,镇上就有好多人互相传告:“老蒋简直不要脸,占夺人家的地皮!他自己有田有地,要搞什么农场,捐一点出来不就成了么?他小器,他一钱如命,哪里肯!他宁可干那不要脸的事……那地皮原来是蒋老虎蒋大爷的。蒋大爷马上要进城去起诉了。”
  同时街头巷口发见些揭帖,字迹有潦草的,有工整的,文理有拙劣的,有通顺的;一律不署姓名,用“有心人”“不平客”等等来代替。揭帖上的话,有的说蒋冰如发掘多数坟墓,镇上将因而不得太平;有的说学校在蒋冰如手里办得乱七八糟,子弟在里边念书的应该一律退学;有的说像蒋冰如那样占夺地产、盗掘坟墓的人,哪里配作镇上最高级学校的校长:这些话代表了所有的舆论。
  一班“白相人”没有闲工夫写什么揭帖,只用嘲讽挑拨的调子说:“他干那种恶事,叫人家不得太平,先给他尝尝我们的拳头,看他太平不太平!他得清醒一点,不要睡在鼓里;惹得我们性起时,就把他那学校踏成一片平地!”
  当然,听得这番话的都热烈地叫“好”,仿佛面对着捍卫国家的英雄。校里的学生也大半改变了平时的态度。他们窃窃私议的无非外间的流言,待教师走近身旁时便咽住了,彼此示意地狡狯地一笑;那笑里又仿佛含着一句话:“你们现在被大众监视了;再不要摆什么架子吧。”——这正是视学员来到学校时,学生看着未免窘迫拘束的教员,常常会想起的心情。——而教师的训诲与督责,效果显然减到非常少,好像学生都染上了松弛懈怠的毒气。
  蒋老虎的儿子蒋华同另外五六个学生有好几天不来上学;虽然并没明白地告退,也是遵从揭帖上的舆论的一种表示。
  这几乎成了“四面楚歌”的局面,开垦的工作不得不暂时中止。为了商量对付方法,冰如召开教职员会议。
  在冰如简直梦想不到会有这一回风潮。迁去几具棺木,竟至震荡全镇的人心;一般人常识缺乏,真可骇怪。但事实上还没有什么阻碍,也就不去管它。接着地权问题发生了,“有心人”“不平客”的揭帖出现了,一般人对于“白相人”尝尝拳头把学校踏成平地的话热烈地叫“好”了,就不是一味不管可了的了,这不但使新事业因而挫折,连学校本身也因而动摇;一定要解决了这个风潮,一切才可以同健康的人一样继续他的生命。
  而风潮中出首为难的就是向来最看不起的蒋士镖,这使冰如非常生气。什么曾祖手里传下来的,什么旧契所载都图一点不差,明明是一派胡说,敲诈的伎俩!但想到将要同一个神通广大绰号“老虎”的人对垒,禁不住一阵馁怯涌上心头:“我是他的对手么?他什么都来,欺诈,胁迫,硬功,软功……,而我只有这么一副平平正正的心思和态度。会不会终于被他占了胜利?”这个疑问他不能解决,也盼望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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