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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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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只有这么一副平平正正的心思和态度。会不会终于被他占了胜利?”这个疑问他不能解决,也盼望在教职员会议里,同事们给他有力的帮助。
  冰如说:“在一般人方面,完全是误会和迷信在那里作梗,以致引起这一回风潮。误会,自然得给他们解释;棺木并不是随便抛弃,骸骨也没有丢在河里,一说就可以明白。迷信,那是必须破除的;从学校的立场说,应该把破除迷信的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什么鬼咯,不得太平咯,大家既然在那里虚构,在那里害怕,我们就得抓住这个机会,给他们事实上的教训,——按照我们的计划干,让他们明白决没有什么鬼祟瘟疫跟在后头。请诸位想想,是不是应该这样?”
  他说完了,激动而诚挚地环看着围坐的同事们。他相信,自从分送教育意见书给同事们之后,他们都无条件地接受,这无异缔结了一种盟誓,彼此在同一目标之下,完全无私地团结起来了。所以他认为这个会议不是办事上的形式,而是同志间心思谋划的交流。
  “这倒很难说定的,”徐佑甫冷冷地接上说,“鬼祟固然不会有,瘟疫却常常会突然而来的;又或者事有凑巧,镇上还会发生什么别的不幸事件。那时候就是有一千张嘴,能辩得明白同迁移棺木的事没有关系么?”他说着,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各人,表示独有他想得周到;虽然他未必意识到,这中间实在还含有对于校里的新设施的反感。
  “那是管不了这许多的!”焕之怀着与冰如同样的气愤,而感觉受挫折的苦闷更深,听了信甫的话,立刻发言驳斥。他为了这件事,心里已有好几天失了平静。他深恨镇上的一般人;明明要他们的子弟好,明明给的是上好的营养料,他们却盲目阻挠,以为是一服毒药!一镇的社会这样,全中国的社会又何尝不是这样;希望岂不是很淡薄很渺茫么!但是他又转念,如果教育永远照老样子办下去,至多只在名词上费心思,费笔墨,费唇舌,从这样这样的教育到那样那样的教育,而决不会从实际上生活上着手,让学生有一种新的合理的生活经验;那岂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有健全开明的社会了么?于是对于目前的新设施,竟同爱着生命一样,非坚决地让它确立根基不可。这好比第一块砖头,慢慢儿一块一块叠起来,将成巍巍然的新房子;这好比投到海洋中的一块小石,动荡的力扩展开来,将会无穷地远。至于对阻挠的力量,退缩当然不是个办法;你退缩一步,那力量又进迫一步,结果只有消灭了你!他严正地继续说:“现在,一个问题应该先决,就是:我们这个学校到底要转移社会还是要迁就社会?如果要转移社会,那末我们认为不错而社会不了解的,就该抱定宗旨做去,让社会终于了解。如果要迁就社会,那当然,凡是社会不了解的只好不做,一切都该遵从社会的意见。”
  他那种激昂急切的态度,使同事们发生各不相同的感想,却同样射过眼光来朝他看。
  “我们自然要转移社会,”冰如好像恐怕别人说出另外的答语,故而抢先说。
  席间诸人有的点了头,不点头的也没有不同意的表示。
  “那末依照我们的原计划做下去,”焕之仿佛觉得胸隔间舒畅了一点,“场地还是要开垦,棺木还是要迁。”
  刘慰亭轻轻咳了一声嗽,这是将要发言的表示。他轻描淡写地说:“外间不满意我们,好像不单为迁移棺木一桩,兴办农场的事也在里头。他们说:‘把子弟送进学校,所为何事?无非要他们读书上进;得一点学问,将来可以占个好一些的地位。假如只想种种田,老实说,他们就用不着进什么学校。十几岁的年纪,即使送出去帮人家看看牛,至少也省了家里的饭。’这当然是很无聊的话,不过我既然听见了,应该说出来供大家参考。”
  他又咳了一声嗽,意思当然是发言终结;便若无其事地递次剔两只手的指甲。
  “我的意思,”陆三复因为要开口,先涨红了脸,声音吞吞吐吐,这是他发表意见时的常态,“农场还是暂缓兴办的好。这是事实问题,事实上不容我们不暂缓。蒋士镖出来说这块地皮是他的,要同我们打官司;在官司没有打清楚以前,硬要兴办也不定心,李先生,你说是不是?”说到末了一句,他回转头看坐在旁边的李毅公,转为对话的语调。
  李毅公是只等下个月到来,进公司去干那又新鲜又丰富的另一种工作;对于这里学校的困难境遇,他看得同邻人的不幸一样,虽也同情地听着,但不预备在同情以外再贡献什么。他向陆三复点点头。
  “完全是敲诈,流氓的行为!”冰如听三复提起蒋立镖,一阵怒火又往上冒,“哪里是他的地皮!我一向知道是学校里的。他就惯做这种把戏;不然他怎么能舒舒服服地过活?他无端兴风作浪,要打官司,想好处,我们就同他打;我们理直气壮,难道让他欺侮不成!”
  他的感情一时遏止不住,又提高了嗓门说:“这班东西真是社会的蠢贼,一切善的势力的障碍者!我们要转移社会、改善社会,就得迎上前去,同这班东西接战,杀得他们片甲不还!”
  “我不知道学校里有这块地皮的契券么?如果有,不妨同他打官司。”徐佑甫像旁观者一样,老成地提供这样的意见。
  “契券可没有。但是历任的校长都可以出来证明。若说是蒋士镖的,哪有历久不想查明,直到此刻才知道是他的?”
  “可疑诚然可疑。然而他有契券在手里,我们没有。”
  “那一定是假造的!”
  “我们没有真的,哪里断得定他手里的是假?”
  冰如爽然若失了。几天以来,由于愤懑,他只往一边想;蒋士镖是存心敲诈,而敲诈是徒劳的,因为地皮属于学校是不容怀疑的事实。他没想到蒋士镖抓住的正在这方面,学校没有那证明所有权的契券。现在听徐佑甫那样说,禁不住全身一凛;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响着:“你会输给他的!”
  同样爽然若失的是焕之。他虽然说“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眼前这样的纠纷却没有遇到过。他几乎不相信世间会有那样无中生有寻事胡闹的人,然而眠思梦想的新鲜境界农场的实现,的确因蒋士镖而延迟了。将怎样排除障碍呢?将怎样帮助冰如呢?在他充满着理想和概念的头脑中,搜寻,搜寻,竟没有答案的一丝儿根苗。若说管不了这许多,只要照合理的做去,依理说自然如此;但事实上已成了不容不管的情势。然而又怎么管呢?从闷郁的胸次爆发出来似地,他叫一声“麻烦!”
  陆三复咬着舌头,狡狯地射过来冷冷的一眼,好像说:“诸葛亮,为什么叫麻烦?你的锦囊妙计在哪里呢?”
  沉默暂时占领了预备室。
  刘慰亭向冰如望了望,又咳嗽一声,冲破了沉默说:“而且,外面很有些谣言,说要打到学校里来,说要给某人某人吃拳头。那些没头没脑的人吃饱了饭没事做,也许真会做出来呢。”
  “那我们只有叫警察保护。”冰如冤苦地说。
  “警察保护有什么用?最要紧的在熄灭那班捣乱的人的心。”刘慰亭的话总是那样含有不同的两种作用,说是关切固然对,说是嘲讽也不见得错。
  “好几个学生连日不到校,打听出来并不为生病或者有别的事,而且蒋华也在里边,那显然是一种抵抗的表示。”焕之连类地想起了这一桩,感伤地说;学生对他采取罢工似的手段,在几年的教师生涯中,确是从未尝过的哀酸。
  “唉!我不明白!”冰如声音抖抖地说,脸上现出惨然的神态,“我相信我们没有做错,为什么一霎时群起而攻,把我们看作公敌?”
  失望的黑幔一时蒙上他的心。他仿佛看见许多恶魔,把他的教育意见书撕得粉碎,丢在垃圾堆里,把他将要举办的新设施,一一放在脚爪下贱踏。除了失望,无边的失望,终于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不会成功!“放弃了这学校吧?”这样的念头像小蛇一样从黑幔里向外直钻。
  但是另一种意念随即接替了前者。“两个孩子正在这学校里。如果让别人接办这学校,决不能十分满意。而且,自己离开了教育事业又去干什么?管理那些琐琐屑屑的田务店务么?在茶馆里,在游手好闲者的养成所里坐上一天半天么?那真无异狱四的生活!而且,酝酿了许久的教育意见正在开始实行,成效怎样,现在固然不知道,但十分美满也并非过分的妄想。为什么要在未见下落之前就放弃了呢?”
  他又想到揭帖上写的蒋冰如那样的人哪里配作校长的话。“这里头说不定藏着又一种阴谋,有人想攫取这个校长位置呢。”偏不肯堕入圈套的一种意识使他更振作一点,他压住小蛇一样钻出来的念头,决意不改变方针;当前的障碍自然要竭力排除,哪怕循着细微委宛的途径。他渐渐趋于“为了目的,手段不妨变通”的见地了;自己的教育理想是最终目的,要达到它,得拣平稳便当的道路走。
  他的感情平静一点了,又发言说:“我们谈了半天,还没有个具体的对付方法。但是今天必须商量停当。请诸位再发表意见。”
  于是一直不曾开口的算学教师开始发表意见。他说:“我们学校里将有种种新设施,这根据着一种教育理想,原是不错的。但社会的见识追随不上,以为我们是胡闹。隔膜,反感,就是从这里产生的。可巧荒地上有的是坟墓,迁棺检骨又触犯了社会的迷信。隔膜,反感,再加上对灾害的顾虑,自然把我们看作异类,群起而攻了。我以为农场还是要办,其他拟定的新设施也要办;但有些地方要得到社会谅解,有些地方竟要对社会让步。譬如,农场在教育上有什么意义,让学生在农场里劳动,同光念理科书有什么不同,应该使社会明了;这在蒋先生的意见书里说得很明白,节录钞印,分发出去就是。坟墓,社会以为动不得的,我们就不动,好在地面并不窄,而且在坟墓上种些花木,也可以观赏;一定要违反社会的旧习,以示破除迷信,何必呢?这样的办法,不知各位以为用得用不得。”
  他又向大家提示说:“一种现象应该注意,就是所有的抵抗力显然是有组织的;而惟一的从中主持的,不容怀疑,是蒋士镖。蒋士镖乘机捣乱,何所为而然,自不用说。但如果真同他打官司,在他是高兴不过的;他口口声声说诉讼,就可以证明。我以为应该请适当的人向他疏通;疏通不是低头服小,是叫他不要在这桩事上出花头,阻挠我们的新发展。只要他肯答应,我相信其余的抵抗力也就消散了。这是‘擒贼擒王’的办法,又不知各位以为何如。”
  “好得很,”徐佑甫咽住了一个呵欠说,“好得很,面面俱到,又十分具体。”
  “就这样决定吧,”刘慰亭想起约定在那里的三个消遣的同伴。
  陆三复不说什么;鞋底在地板上拖动,发出使别人也会不自主地把脚拖动的声音。
  几个始终没开口的都舒畅地吐了一口气。
  倪焕之当然很不满意这种太妥协的办法。但是苦苦地想了又想,只有这种太妥协的办法还成个办法;于是含羞忍辱似地低下了头。
  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似地,蒋冰如仿佛已恢复平日的勇气。但一阵无聊立即浮上心来,不免微露阑珊的神情。他说:“没有异议,就这样通过吧。”
  第13章
  金小姐在看灯会的后两天就进城上学。依照向例,不逢规定的较长的假期她是不回家的。一则家里没有母亲的抚爱足以使她依恋;二则毕业就在年底了,功课更见得有关重要,为预备下学期往附属小学实习起见,又须从图书室里借一些关于儿童教育的书来看,在校的时光这就填塞得很充实,再不会想起回家的念头了。为了后者,连延续到一星期的春假也没有回家。
  可是说她绝不想起回家的念头也不见得准确。那个性情真挚温和、风度又那样优秀挺拔的青年,不知不觉已袭进她的心在里边占着并不微小的位置。几次的会晤,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姿态,她都一丝不漏地保藏在心头,时常细细咀嚼,辨尝那种甘美的回味。尤其是看灯会同路叙谈的那一次,他直抒自己思想的历程,他鼓励她昂藏地趋向理想的境界,使她又感激又兴奋,体会到她应当享受而以前还不曾享受过的青春的快乐。那个晚上,天气那样温和,微明的星光把田野照成梦一样的境界,锣鼓声、丝竹声和群众的喧闹声都含有激动情绪的力量,而他并着她的肩走。——后来她一想起那一回并着后走就觉得心荡,似乎不相信地想,“真有过那回事么?”——她时时瞥过一眼去看他那朦胧的侧影,觉得从头发、前额、鼻子、嘴以至脖子、胸脯,曲线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蕴蓄着美的意象。同时他的气息匀调而略带急促地吞吐着,她听到而且嗅到了;一阵轻微的麻麻的感觉周布全身,嗅觉是异常地舒快,可是形容不出那是同什么花或者什么香相似的一种味道。她陶醉了,于是更贪婪地看他一眼;若不是在微明的星光下,他一定会看出她那一双闪烁的黑眼瞳里燃烧着热情的火。……她回忆起那些,第一是感到一种秘密的欢喜,好像外表贫穷的人偷偷地检点他富足的储蓄时所感到的一样。但是咀嚼一过之后,回味虽然甘美,并不能就此满足;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促迫着她希望尝到更新鲜更甘美的滋味。这当儿,电光一样在心头闪现的,就是买舟回乡的念头。
  然而径自请假回去是校规所不许的,必得有家长签名盖章的请假书才行。怎么能叫阿哥写请假书呢?即使请假不成问题,荒废了功课,变更了旧习,自己又怎么交代得过呢?同时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心头响着:“那是没廉耻的行径,清白的女子不应该那样想的。忘了它吧,忘了它吧,否则你将堕落,堕落到深不可测的不道德的海底!”听着那声音,她又羞惭又恐惧,买舟回乡的念头便被遏住了。
  说被遏住,就是没有能根本撤消;她真想去找倪焕之谈谈,听他谈理想,谈教育以及别的什么。因为心头那个严厉的声音时常在那里呼唤,她的回忆和想望更隐秘了;譬如,当着同学们的面,她不敢想到那些,好像她们就是发出那个严厉的声音的。她想到那些大都在上了床关在帐子里的时候,否则眼前也得摊一本书,好像帐子和书本是可以隔开她同那个严厉的声音的。假如同学们细心观察,一定能发见她近来的转变,虽然只是细微的转变。她依然凝思,但是凝思的时候常常半抬起上眼皮,眼睛无目的地一瞥;这是烦躁的表示,从前所没有的。她又喜欢独个儿在一处,教室里,自修室里,运动场上,能不同别人在一起就更好,虽然并不显然拒绝别人的陪伴和谈笑;因为这样便于检点保藏在心头的珍玩,而不露丝毫的秘密。同学们对于她太信任了,太尊敬了,似乎别的女郎容易闹出来的那种思慕和烦闷的把戏,惟有她是绝对无缘的;所以对于她的细微的转变完全忽略了,依旧同她商量一切事情,请她帮助解决功课上的疑难与疏漏,并且爱娇而不狎亵地叫她“我们美丽聪明的金姐姐”。
  “为什么叫他不要来信呢?谈论教育的事情和别的光明的话,就给台监看见了又有什么要紧?而在我,收到那样的信将何等地快活醉心呀!……为什么叫他不要来信呢,你这傻子!”
  她这样地懊悔,便想何不先寄他一封信。可是这只使她自觉脸上热烘烘的,知道是红起来了;信却终于没有写。她又带着幻造的欢喜这样设想:他的信来了,在舍监太太手里,那老妇人的侦探似的眼光看着她,问她写信的是什么人,那时候她将怎样回答。“是表兄,同他是姨表兄妹,”她温馨地回答那意想中的舍监太太,同时又设想用一种“你管不着我”的骄傲神态去接那封可爱的信。但是现实立刻提醒她,并没有什么信在舍监太太手里,欺诳的回答和骄傲的神态全都用不上;她爽然了。便恨自己竟没有一个真的表弟兄。如果真有表弟兄的话,信来信去自是寻常的事;从那寻瘢索疵的合监太太手里,毫无顾忌地收领男子手写的信,即不问中间写些什么,那种感动与欢喜能说得完想得尽么?
  总之,她触在情爱的网里了。虽然触在情爱的网里,却不至于抛弃了一切,专对一方面绞脑牵肠;这因为独立自存的意愿吸住了她好几年,到现在还是有很强的力量,而她与焕之的几次交接,使她事后回想不置的,究竟摹拟的成分多,而实感的成分少。流着相思泪或者对影欷欷之类的事是没有的,她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暑假期渐渐近来,回乡的热望渐渐炽盛,几乎等不及似的;这也是不同于从前的。终于放假的日子到了。她起来得特别早,把前天就整理好的行李搬上家里雇来接她的船,就催促摇船的阿土开船。一路看两旁的荷花,田里的绿稻,以及浓荫的高树,平静的村屋,都觉得异常新鲜可爱,仿佛展开一个从来不曾领略的世界。但是,慢慢地有一种近乎惆怅的感觉搅扰她的心,就觉得这样那样靠着船舷都好像不合适。于是半身躺着,取新近买到的杂志来看,那是很流行的《新青年》。然而看得清的是一个个铅模印成的字,看不清的是各个字连起来表达的意义。为什么心不能安定呢?她放下杂志,明明知道又像全不知道地问自己。半年的阔别,那学校的新设施进行得怎么样了?那温和优秀的人儿有没有什么改变?他又有什么新鲜的理想珍宝似地炫耀别人的眼睛么?又有什么可爱的议论音乐一般娱乐别人的心神么?关于这些,她都不能构成个粗具轮廓的答案。又似乎平时觉得并不模糊的几次会晤的印象,那些谈话,那些姿态,现在也化得淡了,朦胧了。空虚之感就在她心里动荡,竟至想起“现在往哪里去呢?”那样的念头,恰恰同切盼回乡的热望相反。待他到家里去访问自己呢,还是到学校去找他?他会不会已经回去了?见了面又同他谈些什么呢?怎样才能满足几个月来很想找他的愿望?……对于这一串另外的问题,她也只有踌躇,无从决断;因此,馁怯便踅进了她的心。
  开船早,风虽不大,却是顺风,不到十二点就到了。蝉声这里那里响应着,倦懒又怕热的花白猫在藤棚下打盹,建兰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让软绿帘护着,金小姐在这样的环境中见了兄嫂。谈话间知道高小里还有一个星期才放暑假;焕之当然没有回去,昨天晚饭后他曾来这里谈话乘凉,吃学校农场新摘的西瓜。这使金小姐又觉得心头充实起来,头绪纷繁而总之是可慰的意念像春草似地萌生。她就随便谈女师范里一些可笑而有味的琐事,来掩饰她别有原因的兴奋。
  树伯告诉她高小里曾遇到风潮,说信里写不尽那些,所以索性不写。金小姐说从城里的报上也约略看到一点,可是不详细,没头又没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办事太不顾一切了。譬如驾车的,闭起眼睛专管掣动手里的缰绳,迟早会把车撞翻了的。”树伯这样开了端,便把风潮的因由和经过详细说一遍。结末他矜夸地说:“还亏我去找蒋老虎,同他透明见亮地说,学校不是什么肥肉,他们干的也不是什么顶坏的事,不要从中作梗吧。他总算同我有交情,老实对我说,是不是肥肉现在不用谈,因为他并非真想吃。只是蒋冰如那样像煞有介事,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看不惯,所以给他一点儿颜色看。而且,凡是蒋冰如干的事,他也真心是反对。我就代冰如解释,我说冰如这个人是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有点儿读书人的呆气,不通世务是有的。我又说冰如同他完全没有芥蒂,他在地方上干的一些事,冰如都佩服,常常说那样热心社会事务的人多了就好了;只因彼此一向生分,所以他不曾亲耳朵听见冰如说。我还说了别的许多话;像做媒人一样,总之把双方尽量拉拢来,直到粘在一块儿才歇。他这才回心转意,慷慨地说,既是这样,他就把祖传的荒地捐给学校,诉讼的话不提了。当然,不必说了,他还得了点实际的好处,——空手而还的事情他是向来不干的。然后,镇上一般的反对声浪渐渐平息下来,学校里的农场总算搞成功了。”
  金小姐听得很注意;愤慨的意念在心头窜动,不平的眼光直射树伯的脸,好像受那土豪欺侮的就是她自己。到末了,听说农场终于搞成功了,眉目间才现出悠然凝想的神色;她要在意想中描摹出那充满生机的农场,富于教育意义的乐园。她的左手托着腮颊,兴味地问:“搞得很好吧?”
  “还不错。同普通田园大致相仿,不过整齐些,又有点儿玩赏的花木。你还不知道,那个教理科的李先生因为有了比较好的事,辞了职走了。焕之接任他的功课。所以农场的事情也是焕之在那里管。”
  “他!”金小姐觉得异常惊喜,“他喜欢谈革新教育,这新事业由他去管,再好没有了。”
  树伯的近视眼睁大一点儿,定定地看了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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