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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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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一把拉住:“别听她的!”
“她说得对呀!”
“她两口子都是走资派阶级敌人,要打倒!”小伙子眼里露出凶光。
“方队长是贫下中农……”皮队长一到慈渡,第一个尊敬的便是方队长。不少女囚调皮掉猴难为新队长,到方队长手里百分之九十能抓住祸首。她觉得这位老区来的妇女主任虽然外表挺土的,可那双眼睛像X光,值得自己好好学习。
“贫下中农站错队就是叛徒!”小伙子恨得牙痒痒,到了队部,好几双眼睛瞅着,悄悄话没法说,更没法进一步行动。方队长除了是寸头的同党,现在又来破坏他的好事,真得想法收拾她。忽然脑中冒出一句语录,牵出一个新的计谋,好主意,既能讨好小皮,又能打倒那个老婆子。他狞笑道:“什么都讲究新陈代谢,女劳教队的领导也该换换了!”
“风雷激”一派的卡车来到慈渡劳改农场一星期后,大礼堂便不准“二劳改”出入,农具种子都挪到别处去。每天晚上礼堂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女囚中的失眠者有一晚听得大礼堂那边传来的惨叫居然是方队长的声音。第二天,女劳教队的中队长换了皮队长,方队长突然不见了。
鸡窝 十六(4)
队长换防,女囚们向来不关心。换哪一个都是来“专政”的,《女起解》里的崇公道是作者的幻想,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开始,“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囚犯全是阶级敌人,要划清界限。皮队长的脸蛋如果挂有笑容一定娇俏动人,升了中队长后,为了深深划清这道“沟”,也为了掩饰她还是个“雏”,她的脸好像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冻肉,厚厚挂一层霜。女囚们一见便觉得透心凉。只有芦花鸡暗喜,老的走了,换来个新的,她绝对比不上方队长,自己的复仇有希望了。
鸡窝 十七(1)
蓝天明净无云,像一块极大的琉璃,清晰地显出一行排成人字的大雁,撒下一连串铿锵的嘎嘎声,惊动了匍匐在稻田里割稻的谢萝。她直起腰抬头遥望南去的大雁。大雁回家了,我什么时候回家呢?不知何年何月。雁去雁来,已经迎送了七八趟。鸿雁传书是个美妙的传说,传说多半是假大空的创造。看这群大雁丝毫没有为底下的动物送信的意思,自顾自往温暖的南国飞去。不过话说回来,真的给你带信,你有什么可写?写这里怎么受罪,让家人看了着急难受吗?谢萝长叹一声,弯下腰又挥动手里的镰刀。
“嗨!歇会儿!”
旁边一块田里,半人高的稻丛中,有人招呼。谢萝拨开密密的稻穗,发现澳洲黑舒坦自在地躺在一层割下的稻子上微笑。
澳洲黑可算全女劳教队最懂得养生之道的冠军。她有知识有文化,深知任何化妆品都不能保持青春,皮肤不是墙壁,要靠内部的营养而不能靠外部的粉刷。但是跌落到最底层,家里跟她一刀两断,一切生活必需品都不给,别说什么补品和“44776”美容蜜。在这艰苦的环境里,她像荒岛上的鲁滨逊一样,捉摸出一套生存的经验:
一是捡破烂,放下架子捡其他女囚扔掉不要的破草帽烂包袱皮,刷洗干净补缀一番武装自己。这种物理方式可以保护娇嫩的脸皮免受风吹日晒。当然,在物资匮乏的劳改农场,扔掉的东西都是破烂到家的,过去的司空丽别说捡,连看一眼都怕脏了自己。但是现在成了一无所有的澳洲黑,这里又不需要吸引异性,再丑怪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保全自己,“上什么山唱什么歌!”破烂便成了她的宝贝行头。
二是注意营养,光靠囚粮自然不够,她趁出工之便寻寻觅觅,对一切可以入肚的动植物全不放过。经过两年锻炼,她能把活生生的蛇鼠蛤蟆剥洗干净,向好心的“同窗”要点盐粒一揉,架起火一烤,香味扑鼻,不亚于叫化鸡。至于葡萄稻麦玉米萝卜,连火都用不着。此刻她躺着摘了一把最饱满的稻粒用鞋底搓去外壳,一粒粒像嗑瓜子般地往嘴里扔。
三是抓紧时间休息,她决不像项四姐那样豁出命干活。她知道自己的能耐,即使一天干二十四小时也赛不过姓项的,何况顶尖儿的项四姐至今还在铁丝网里,并没提前释放。因此她从来只拿出一半力气,只要周围没人,便找个清静的旮旯一躺,好在鸡窝组里病号不断,只要躲过芦花鸡的眼睛,其他“鸡”不管闲事。今天她利用组长的身份,抢到项四姐那把“宝刀”,挑了一块稀稀拉拉的稻田,不到十点钟就割完了,自我感觉对得起政府,捯了地段以后悄悄做了个窝躺下了。
金黄的稻穗遮去褴褛的衣衫,只露出那张黑瘦的脸,皮肤依然细腻,弯弯的双眉依然乌黑,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依然水汪汪地十分灵活,微笑诡谲地在她的颊上画出精致的线条,像个秀丽的精灵。
谢萝的脑袋警惕地转了一个圈,只见一片稻浪起伏,最近的女囚也相隔两三块地。
“放心!”两片正中弯曲成M形的薄唇吐出两个字。
“芦花鸡呢?”谢萝潜伏过去躺在她身边。
“发给她一把最钝的刀,配给她一块稻子长得最密的地,在那里拼命呢!大概割了三分之一吧!”澳洲黑捂着嘴抖动双肩悄悄地无声笑起来。谢萝也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嘘——”对方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唇上。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哪里,哪里,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我比姓芦的当组长那会儿差远啦!”
两人悄悄笑了一阵,谢萝问:“病好了吗?”
“都收口了,谁知断根儿没有?”两道细眉皱了起来,这是澳洲黑的心病。
“脸色好多了,”谢萝安慰她,“刚才你只露一个脸,真漂亮,我还以为《仲夏夜之梦》的精灵出现了呢!”
“哼!我不配当仙后?”
“这身衣裳不行!”
“衣裳是包装,可以换的,两个月以后叫你看看麦当司空。”
“喔!两个月就解教了?”谢萝很羡慕,犯什么罪都比右派强,“祝贺你,不过你出去也当不上仙后!”
“怎么?不够格?”
“够?也得看看外面是什么世道,最时髦的是什么!仙后穿绿军装吗?帝王将相早就成四旧被打倒了!你老老实实在农场当‘二劳改’罢!”
“哼!偏不当!”
“不当‘二劳改’,当‘二劳改’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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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谁看得上那帮痞子!”
“痞子?至少是中国人!”
“中国人!同胞!咬掐起来比狼更厉害!这辈子不嫁中国人!”澳洲黑咬着牙说,眼都红了。谢萝看了有点害怕,忙改口:“得!得!不嫁不嫁!一个人过日子,凭劳动吃饭!”
“才不呢,这地方我连一天也不想呆!”
谢萝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澳洲黑想呆哪儿?她的家会接待她?对方却猜到谢萝的心里话:“你不必可怜我,该可怜的是你们右派!”
“什么意思?”谢萝恼了。
“别生气,只要你起誓不告诉第二个人,我什么都告诉你!”
“你要不相信我就别说!”谢萝不想刺探别人的隐私,自己的烦心事就超负荷了。
鸡窝 十七(2)
“面前有个真正的王后,你也不想认识?”
“王后?你?”谢萝惊奇得一把抓住她。
“你得起誓!”
谢萝乖乖地起了誓,立刻见到“王后”,就是躺在身边破衣烂衫的澳洲黑。国王是谁?怎么会选中她当王后?贵为国王怎么连王后都不能保护?时隔两年不会变心吗?
国王?现在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他是非洲某国的王子。咱们这块黄土地的传统从来是只会“窝里反”,打倒帝王将相也只打倒本国的,对外国一向优待。“准国王”在中国留学,一切免费,还配了个翻译,就是我!当年他送给我一只钻戒,约定学成毕业后一起回国结婚,一定给我戴上后冠,冠上的钻石有鸽蛋大!他对我像一团火,决不会变。我进劳教队他不知道,是我生下个黑孩子露了馅儿,家里人检举的……解教后正好他毕业,只要我进了大使馆的门,谁敢管?
谢萝觉得好像在听她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哼哼哈哈地应道:“呃!到底是两个种族,太黑点儿了!”
“可是黑得有风度,一米九的个子,宽肩细腰长腿,穿上西服真帅!”
“我记得那个国家的人不穿衣服,穿树叶。还有,黑国王的宫里不止一个王后……”
“别瞎说了,几千年以前的人才穿树叶!王后只有一个,剩下的叫妃子。他说过,我最美!当然是王后!”
“说正经的,你在外事部门呆过,国际常识比我内行。这些国家恐怕还在奴隶社会,国王不过是个酋长,妇女没有地位,你去了只怕——”谢萝好心好意给她泼冷水。
“再没地位也比这里强!”
谢萝见对方铁了心,便不再言语。澳洲黑以为她被说服了,宽宏地抛出一个许诺:“只要你出了铁丝网,我一定想法把你也接了去!”
谢萝笑笑,道了谢,知道这是句应景话儿,并不在意,心说:那个地方,让我当皇太后我都不去!
她俩说的话没人听见,但是躺在地里磨洋工却叫别人见到了。汇报到新上任的皮中队长那里,很让这位年轻的公安人员伤脑筋。割稻子不能紧挨着,否则镰刀割下的不是稻子而是左邻右舍身上的什么部件。每人一块地,稻田那么辽阔,就算当队长的像马王爷一样长三只眼也看不过来。有经验的方队长在批斗会上打断了一条腿,回家靠边了。三王队长对姓皮的坐直升飞机当上中队长,正运了一肚子的气,本来这位置应该姓王,对女队里发生的事只当没瞧见。皮队长成了孤家寡人,没地方讨主意,着实为难了几天。“风雷激”的头儿多事,要带一批新米回城,把这个任务交给女劳教队。皮队长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又在场院又上稻田。她调不动三王队长,只得找方队长商量。
“你带着泡汤儿的两个组上场院脱粒,场院巴掌大的地儿,干什么你都能瞧得见。让三王去稻田,她的经验比你多!”方队长在家养伤,腿断了脑袋没伤,给年轻的中队长出主意。
“我也是这么安排,可三王队长不去,她说要整理案卷。”
“你叫她上我这儿来,我跟她谈!”
不知方队长怎么跟三王队长谈的,第二天三王队长带着大队上稻田割稻,皮队长带着三组和五组去场院脱粒。场院空旷平阔,站在旁边不用挪窝一切尽收眼底,比稻田省事多了。分工的时候,谢萝和澳洲黑便上了脱粒机。皮队长俏丽的脸儿微微含笑,心说:看你俩怎么躺下!
这一招确实高,人跟着机器转,不但不能躺,连一秒钟都不能停。皮队长不用使眼睛看,光用耳朵就能听出机器是在脱粒还是空转。脱粒不必大弯腰,不必使大劲去砍半湿的稻子,比割稻轻松多了。可是没人愿意脱粒!
劳改农场的场院比农村强多了,已经半机械化。宽宽的皮带把一台小马达和五个浑身铁齿的大滚子连在一起不停地转,发出震耳的轰鸣。每个滚子后面站两个人,身后是一排稻捆。人捧着稻子,让稻穗与铁滚亲嘴,稻粒就纷纷落到滚子下面的槽里。后面有人收拾打完的稻草,补充未打的稻捆;还有一位皮队长在细细检查是否打净了,只要残存一穗,机手肩背上便会挨上一下。别小看这一下子,这不是亲朋好友的拍打,肉掌上戴着个铁玩意哩!机上的囚只得劈开稻捆,用胳臂肘压向铁滚,让它们亲得密些再密些。稻芒、粉尘、秕皮,纷纷扬扬飘浮在空中,在脱粒机上下左右前后织成一个巨大的黄灰色的网,阳光和蓝天在这里全变了色。机手们都包裹得像个会走路的行李卷,脖颈上绕上围巾,袖口裤腿紧紧扎上,脑袋密密包上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双手戴上好几双手套,有的甚至戴上棉手套。武装得这么严实,细如牛毛的稻芒还会钻进去,钢针似的扎得又痒又疼,用不了两天袖子和手套都被打得开了花。
其余八个机手两小时一换,唯有谢萝和澳洲黑一直顶着。叫你们俩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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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一过,澳洲黑便成了红眼小兔。稻芒打得她的两只眼红肿得像两个核桃。她见了谢萝十分羡慕:“还是你行,戴副眼镜!好赖能保护眼珠子!”
“快跟皮队长说说,调换一下!”谢萝怕她瞎了。
“算了,说也没用,你没看出来?在收拾咱俩呢,熬着罢,还有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三十多个日日夜夜,一千来个小时,近万分钟,熬得过去吗?魔鬼只需要几秒钟——
鸡窝 十七(3)
这天早起,谢萝的肚子出了毛病,不到一小时,就往茅房跑了好几次。皮队长火了:“又泡汤!懒驴上磨屎尿多!”
“报告队长,这是六一年留的根,得了菌痢,没有药……”
“别污蔑政府!没药你还活着!”
“真的没药,那年拉痢的太多,先头的还给药,后来的都喝游大夫的偏方:大蒜泡二锅头。当时凑合不拉了,这几年一不对付就犯。”谢萝本来还想告诉皮队长:那一年痢疾大流行,死了不少囚,自己算命大,活下来了。可是见皮队长沉着脸,对痢疾不感兴趣,赶紧煞车不说了。
“少说废话!快去快回!”皮队长果然不爱听。
谢萝早憋不住了,奔向茅房痛泻一通,蹲得太久,站起来出了秫秸圈的茅房,头晕眼花认不出东南西北。好不容易两眼从一团漆黑中冒出点点金星呈现出亮光,看见脱粒机旁演出一幕,吓得她以为看岔了,揉揉眼睛,没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
穿着拖一片挂一片的黑囚衣,脑袋上包着块破包袱皮的澳洲黑,正掰开稻捆俯身压向飞转的铁滚,打净残余的稻粒。忽然地下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抓住她的一只脚,只一扯——
机上的澳洲黑失去平衡,顿时整个身子趴向铁滚,轰轰的声音忽地变成“轧——轧——轧——”。皮队长从脱粒机的另一头飞跑过来,女囚们纷纷扔下手里的稻子奔向脱粒机。几十条嗓子发出的尖叫盖过了机器发出的怪声,喊的是三个字:
“快关机——”
谢萝以为青天白日恶鬼出现,又使劲揉了揉双眼,戴上眼镜,恍惚之间看到地下站起一个矮个子,好像是鸡窝组的一员,还没等她细认,矮子迅速加入忙乱的一群,一晃不见了。
电闸一拉,铁滚的转速明显放慢,终于停下了。趴在滚子上的澳洲黑已经晕了过去,但是这个女囚够机灵的,跌倒的时候没忘记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脸蛋,卷进脱粒机的只是—只左手和一捆稻子。滚子上的铁齿牢牢地咬住“俘虏”不松口,皮队长和众女囚手脚无措站在周围。直到机修工赶来,旋开螺丝,卸下铁滚,才把那团粉碎的稻子和稀烂的骨肉拉了出来,半个铁滚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鸡窝 十八(1)
澳洲黑活着从场部医院回女劳教队,只是左边袖子齐肘打了个结。少了一只手,她什么农活都干不成,每天帮助小郎扫完院子,便坐在号子门前看《老三篇》。灰黑的影子衬出血红的书本封面,成了女劳教队院子里醒目的点缀。
谢萝每次经过鸡窝组门口,见到这个“点缀”,心里都紧抽一下。这几天她每时每刻都在捉摸那只“鬼手”,按体形特征排队分类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她仍在犹疑,真的看清楚了吗?多年的囚粮留给她的是极度的贫血,蹲下再站起来,眼前便一片漆黑。没有当场抓住那只手,没有真凭实据,对方很可以反咬一口,皮队长对澳洲黑和她的印象都不好。这位公安人员不像方队长能一碗水端平了考虑问题,也许因为年轻,火气大,报复心特强,跟这种人打交道弄得不好会惹火烧身。直到现在,谢萝还在脱粒机上干活,没希望换下来。澳洲黑的前车之鉴让她时刻分出一只眼来注意身后,谁知道什么时候“鬼”来抓我的脚!
澳洲黑漠然坐着,深陷的眼眶里两只无神的大眼直瞪着前方。中午,她告诉谢萝:听小郎说,解教后送她上老残队。谢萝抖了一下,作为积年老囚,知道那儿不是个好地方,粮食定量比病号还少。老残队的号子旁边就是坟地。但是澳洲黑异常的平静,对谢萝的介绍一点也不惊讶。失去左臂好像熄灭了她体内的那支生命之烛,她的阴沉冷淡使谢萝嗅到了死的气息。
“老残队看管得不严……”谢萝想点燃她心里的希望。
“不走了!无路可走——”
“王子——”
大眼睛转过来死死盯住谢萝的脸,两秒种后确定不是讥讽,才幽幽地回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知道男人的爱是靠眼睛来维持的吗?”
谢萝一个字吐不出。是的!地球上没有缺胳膊的王后,即使是个黑国王,也要求一个囫囵的王后。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黑王子的话有几分可信?难保不是个人口贩子,玩够了把她卖掉。谢萝不想说这些话添她的恶心,摸摸那个空了半截的袖子正想告辞,后腰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别挡路!”一个尖细的声音嚷道。
回头一看:是芦花鸡。谢萝慌忙躲开,让那个矮子急急奔向队部。
澳洲黑断臂以后,芦花鸡终于当上了组长。既是个“长”,就得有“长”的样,鸡窝组每个成员都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心”,这一分钟有人放个屁,下一分钟队部就知道了。年轻的皮队长在识人上欠点火候,对芦花鸡这一特长非常赏识,认为她靠拢政府,更鼓励了她的积极性。芦花鸡把众“鸡”一个个捉摸过来,觉得烧鸡的病透着古怪:不发烧,不流脓血,成天躺着,水米不进,但能自己上厕所,还洗涮得干干净净。这叫什么病症?今天她在一边冷眼睃着老母鸡哄小孩似的劝烧鸡喝粥,甚至用勺子往嘴里喂,那勺粥又顺着嘴角流出来。老母鸡埋怨:“你倒是往下咽呀!”
绝食!芦花鸡的脑海里突然掠过这两个字,立刻跳起来往外跑。这是一大发现,汇报给皮队长准能得到表扬。她顾不上注意谢萝和澳洲黑嘀咕什么,冲到大门口就要上队部。小郎正吃午饭,叫她等一会儿,她说:不能等,出人命了!吓得小郎端着饭碗开了大门。
皮队长和三王队长听了汇报都只吃了半截饭就赶到鸡窝组,几分钟后,游大夫也来了。一看:烧鸡不过是消瘦些。不像芦花鸡说的马上要断气。皮队长说:“不肯张嘴!往鼻孔里灌!”说完回队部继续吃那半顿饭。游大夫冷笑两声,斜眼瞪了芦花鸡一眼,也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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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游大夫吃完饭拿上橡皮管吊瓶等器械,走进女劳教队大院,女囚们已经排好队准备出工。她连忙请求皮队长留下谢萝当帮手:插鼻饲管一个人可完不成。
大队女囚拖拖拉拉出了院门,小郎咔嗒一声上了锁,带着她俩向鸡窝组走去。
澳洲黑仍像尊石像,两眼发直,端坐在号子门口。游大夫捏捏她的左臂,疼得她咧了咧嘴。
“还疼吗?来!我看看!”游大夫打开绷带,断臂创口肿得发亮,一圈红肿的肉中间戳出一块白骨,“嗳,你得天天换药!发炎了!”
“我要看大门,没人陪她去医务室,你每天来一趟得了!”小郎说,“马号的伤员都好利索了,你还忙个啥?”
“怎么不忙?马号的老吕压根走不了道,得我上门去治。这一个只伤了胳臂,两条腿还能走——”
“老吕不是死了吗?咋又活了?”
“谁说他死了?打断了腰骨就够受的!”游大夫摇头感叹,“这年头进城干什么,不是找死?亏得遇上的革命群众讲理,说是‘逃犯’该进公安局,这才回到慈渡……”
游大夫手快,说话间就替澳洲黑清洗包扎完毕,抬腿进了号子,一边走,一边招呼小郎:“你也来搭把手,这主儿绝食,肯定不听话!”
小铺收拾得干净清爽,黄色的提花枕巾上那张青黄的脸像秋天的黄叶,双眼紧闭,纹丝不动,看上去似乎没有呼吸了。小郎一把拉住游大夫:“死了!”
“还有气呢!”游大夫伸手探了探烧鸡的鼻孔,瞪了小郎一眼,嗔她大惊小怪。
一行人竖起输液的铁架子,挂上葡萄糖水瓶。游大夫拿起细细的橡皮管,对谢萝和小郎说:“你们俩一个按头,一个按手,别让她动!”
鸡窝 十八(2)
橡皮管凑近鼻子,正要往里插,响起一个细如游丝的声音:“不用——不用费事——我,我——自己吃——”
这下子别说小郎,连游大夫和谢萝都大吃一惊,橡皮管掉到地下,流出一股药水。游大夫很生气:“开什么外国玩笑,耍人呀!”
“姓芦的就是谎报军情!”小郎也生气了。
当天晚上,芦花鸡被叫到队部。女囚们在院子里都能听到皮队长高亢的声音:“你弄虚作假,捏造事实,太不老实了!把政府干部当成什么?老实坦白,什么思想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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