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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障-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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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自行其是。我给自己找份差事,在那里与世无争地供职。我不会惹谁的,谁也别来惹我。我也不会提交任何告你的状子。明天只是去给自己弄来证件,——一切就此罢休……
  远处的钟声沉闷地响起来。当……当……“这是佩斯鲁欣家的钟”,——柯罗特科夫寻思道,并开始计数。
  ——十……十—……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四十……这钟敲了四十下。——柯罗特科夫苦笑了一下,随后又哭起来。后来,他又痛苦地抽搐了一阵,终于把喝下的葡萄酒给吐出来了。
  ——好烈呵,哎呀,好烈的葡萄酒。——柯罗特科夫吐出这么一句,一边呻吟着,一边仰面倒在枕头上。两小时过去了,没有熄灭的灯光明晃晃地照着埋在枕头上的苍白的脸,照着乱蓬蓬的头发。
  九、打字机的恐怖
  这个秋日,着实让柯罗特科夫同志感到恍惚而奇诡。在楼梯上怯生生地四面环顾的他,费力地爬上了八楼,他未加思索就往右一拐,高兴得哆嗦了一下。画在墙上的那只手给他指示着三○二——三四九号房间的方位。循着那只救命的手所指示的方向,他往前摸,终于来到挂有“三○二室——申诉受理处”门牌的那个房间的门口,为了不同那些不需见面的人撞见,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探了探头,然后才走了进去,不料面对的竟是端坐在打字机后面的七个女子。他犹豫了一下,走到最边上的那一位跟前——这一位肤色黝黑、形容憔悴。他向她行了个鞠躬礼;这就要开口说话,可是,这黑发女子突然间打断了他。只见所有女子的目光一下子全都向他柯罗特科夫身上投射过来。
  ——我们到走廊上去吧。——这个形容憔悴的女子截然说道,神经质地整理了一下她的发型。
  ——我的天哪,又要,又要闹出什么事了……——柯罗特科夫脑海里掠过一丝忧虑。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就俯首从命了。留在房间里的那六位呢,则在背后神情激动地叽叽咕咕地议论开了。
  这黑发女子把柯罗特科夫带到昏沉沉空荡荡的走廊里,开口就说:
  ——您这人真坏……由于您,我一夜没合眼,我想好了。就听您摆布啦。我要委身于您。
  柯罗特科夫朝这张黝黑的、有着一双大眼睛、散发出一股铃兰香水味的脸瞥了一眼,只发出了某种咯咯的喉音,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黑发女子猛地一仰头,以受伤害者的姿态龇着牙,抓住柯罗特科夫的双手,将他拥入自己怀中轻声说起来:
  ——你怎的一言不发了,你这诱惑者?你以自己的勇敢征服了我,我的蛇魔①,吻我呀,快吻呀,趁着接待处的人这会儿一个也不在。
  ①圣经中有蛇魔怂恿夏娃偷吃禁果这一典故。
  那种奇怪的喉音又一次从柯罗特科夫的嘴里迸发出来。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直觉得自己嘴唇上飞来什么甜滋滋软乎乎的东西,两个老大的瞳孔突入他柯罗特科夫的眼帘。
  ——我要委身于你……——轻柔的话语就在柯罗特科夫耳边响起。
  ——我可不要,——他用干哑的嗓子说道,——我的证件被偷了。
  ——喷喷喷。——背后突然传来这声响。
  柯罗特科夫转过身来,便看见那身穿柳斯特林绸缎的小老头儿。
  ——哎——呀!——黑发女子惊叫起来,双手捂住脸,就逃进门里去了。
  ——嘻——嘻——小老头说,——干得很漂亮。不管上哪儿都能碰到您,您哪,柯洛勃科夫先生。喏。您可是个老手。不过不必拘束,吻也好,不吻也罢,反正吻不出出差的机会。这机会给了我小老头啦,得我去了。就是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他那干瘪的小手指,对柯罗特科夫做了个轻蔑的手势。
  ——我可要去告您的,——身穿柳斯特林绸缎的这人恶狠狠地往下说,——就是这样。在总部,奸污了三个,这会儿,看来你是把手又伸到分部来了?那几个小天使如今一个个都在哭,这对您都无所谓?如今,她们一个个都在伤心哩,这些可怜的小姑娘。可惜,为时晚矣。处女的贞操是无法挽回的。无法挽回的。
  小老头掏出一块绣有一束橙黄色花朵的大手帕,哭了起来,擤着鼻涕。
  ——有心想从一个小老头手里夺去这一丁点儿旅费,柯洛勃科夫先生?您竟能这样……——小老头浑身哆嗦,号啕起来,公文包掉落在地上,——你拿走吧,你把它吃掉吧,你就让一个党外的小老头,富有同情心的小老头活活饿死吧……你下手吧,人家会说,这条老狗,他活该。喏,只是请记住,柯洛勃科夫先生,——小老头的嗓音变得先知般地威严,铜钟似的洪亮,——它不会让您好受的,这笔撒旦的钱。它会像鱼骨头而鲠在您喉咙里的。——小老头泪水涟涟,号啕不已。
  柯罗特科夫身上歇斯底里大发作了。突然间,连他自己也未意料到的举动出现了,他急促地跺起脚来。
  ——见你妈的鬼去!——他用尖细的嗓门叫起来,反常的声音在那些拱顶下回荡开来,——我可不是柯洛勃科夫。从我身边滚开吧!我不是柯洛勃科夫。我不去!我不去!
  他开始猛劲地撕扯自己的衣领。
  小老头立时止住了泪水,惊恐得直哆嗦。
  ——下一个!门里发出乌鸦般的叫声。柯罗特科夫住口了。他扑进门里,拐向左侧,绕过打字机,来到一个身着蓝色的西装,身材魁梧,举止文雅,一头淡黄发的男子前面。那人冲柯罗特科夫点点头,就说:
  ——简短些,同志,一口说定。两种选择。波尔塔瓦或是伊尔库茨克?
  ——证件失窃了,——饱受折磨的柯罗特科夫回答道,一边怪模怪样四下张望着,——一只公猫也出现了。他没有权力的。我从没打过架,这伤是那些火柴弄出的。他没有权力迫害我。他是卡利索涅尔我也不管,我被洗劫得……
  ——得了,这是废话,——穿蓝西装的人回答说,——我们供给全套制服,还有衬衣、床单。要是去伊尔库茨克,甚至可以发给一件半旧的短皮袄。简短些。
  他把钥匙弄出一阵悦耳的音乐声,丁零零地启开了锁眼,拉出一个箱子般的屉,朝里面看了看,亲切地说:
  ——请吧,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
  只见那(木岑)木抽屉里,立刻探出一颗头发流得油光光明晃晃犹如亚麻布似的脑袋,一双骨碌乱转游移不定的蔚蓝色的眼睛。随后,便是那像蛇一样弯曲着的脖颈,浆得硬邦邦而发出窸窣声的衣领,一件夹克上装,两只手,裤子。也不过一秒钟的光景,一个手脚齐全像模像样的秘书,尖声尖气地说了声“早上好”,便爬上了红呢桌布。他抖了抖身子,活像那刚洗了个澡的小狗,纵身往下一蹿,便跳下桌子,把袖口挽得高高的,从衣兜里掏了那种享有专利的羽毛笔,当即就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柯罗特科夫急忙往后一闪,伸出手,告状似地对穿蓝西装的说道:
  ——您瞧,您瞧,他是从桌子里钻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呀?……
  ——自然得钻出来,——穿蓝西装的回答道,——他总不能整天躺着。该出来了。是时候了。我们是计时的。
  ——可这是怎么啦?怎么啦?——柯罗特科夫扯起了清脆的嗓门。
  ——我说您呀,哎,天哪,——穿蓝西装的焦躁起来,——请别磨蹭啦,同志。
  黑发女子的脑袋猛然从门缝里探进来,兴高采烈地嚷道:
  ——我已把他的证件发往波尔塔瓦。我跟他一道去。我有个姨妈在那个纬度为四十三,经度为五的波尔塔瓦。
  ——那就太妙了,——淡黄发男子回答道,——要不,这个磨磨蹭蹭的家伙可让我腻烦死了。
  ——我不想去!——柯罗特科夫叫喊起来,目光游移不定地搜索着,——她要委身于我,可现在我不能办这事。我不想!请把证件还给我。请恢复我神圣的姓氏。请予恢复!
  ——同志,这是婚姻登记处的事儿,——那秘书尖声尖气地说起来,——我们可什么也办不了。
  ——咳,小傻瓜!——那黑发女子又把头探进来,她瞥了一眼就大叫道,——你还是同意吧!同意吧!——她像提台词似的悄声悄气地说道。她的脑袋忽隐忽现。
  ——同志!——柯罗特科夫号啕起来,抹着满脸泪水,——同志!求求你啦,请给我证件,行行好。行行好吧,我可是真心求你。不然,我就辞别尘世,进修道院去。
  ——同志!不要歇斯底里。具体也好,扼要也罢,书面也好,口头也罢,请立即悄悄表个态——波尔塔瓦还是伊尔库茨克?禁止侵占忙人时间!禁止在走廊里闲逛!禁止随地吐痰!禁止抽烟!禁止用大额钞票兑换小额钞票而麻烦别人!——淡黄发男子大发雷霆。
  ——废除握手!——那秘书像公鸡一样喔喔地啼叫一声。
  ——拥抱万岁!——那黑发女子热烈地低语道,像一阵旋风轻飘飘地掠过房间,往柯罗特科夫的脖子上抛洒了一股铃兰香水味儿。
  ——第十三诫云:未经禀报不得进入你亲人的房间,——身穿柳斯特林绸缎的小老头口齿不清地唠叨着,鼓起那斗篷的衣摆从空中飞过……——我也就不进来了,不进来了,——可是这传票,我还得送到,就这样,啪!……只要你在任何一张上签了字,就得坐到被告席上去。——他从那宽大的黑色袖筒里抛出一叠白纸,白纸飞舞着,散落到四周的桌面上,就像一群海鸥飞落在岸边悬崖的岩礁上。
  一股雾霭在房间里扬起,窗户开始摇晃起来,——淡黄发同志!——已然精疲力竭的柯罗特科夫哭了,——哪怕你就地枪决了我,也得给我弄出一个证件来,随便什么样的都可以。我亲吻你的手啦。
  雾霭中,那淡黄发男子渐渐膨胀起来,他一分钟也不停地在小老头撒下的传票上疯狂地签字,然后把它们塞给秘书,后者热心地捕捉这些传票,嘴里发出快乐的呼噜声。
  ——让它们见鬼去吧!——淡黄发男子咆哮起来,——让它们见鬼去吧!打字员们,喂,嗨!
  他挥了挥那只大手,那堵墙立时就在柯罗特科夫眼前塌下来。桌子上的三十台打字机旋即了零零地奏起了孤步舞曲。屁股在淫荡地摇晃着,肩膀在性感地耸动着,奶油色的大腿掀起一片白色浪花。三十位女子像接受检阅似的排成一行走了过来,围住了桌子。
  白色的纸蛇爬进打字机的大嘴里,开始卷起来,裁开来,缝起来。一条带有紫色镶边的白裤子出来了。“本样品持有人确系本件真正持有者,绝非什么骗子。”
  ——穿上吧!——淡黄发在雾霭中吼了一声。
  ——唉——唉——唉——唉。——柯罗特科夫尖声尖气地哀号起来,他开始用脑袋撞击那淡黄发男子的桌子角。刹那间,脑袋是轻松了些,但随即就有一个泪涟涟的面孔在柯罗特科夫眼前一闪。
  ——拿缬草酊来!——天花板上有人叫道。
  像一头黑鸟一样飞来的斗篷遮住了光线,小老头急急地低语起来:
  ——现在只有一条生路:上五处去找德日金。走!走!
  飘来一股乙酸气味,随后有一双手温柔地把柯罗特科夫架到半明半暗的走廊里。那斗篷一下子裹住柯罗特科夫,把他拖走了,一边嘻嘻地笑着说;
  ——喏,我可是给他们帮了大忙了:我把这玩意儿撒在桌上,好让他们当中的每一位至少有五年倒霉。走!走!
  斗篷飘到一边。滑向深渊的电梯里冒出一股冷风与湿气。
  十、可怕的德日金
  带镜子的电梯舱开始下降了。两个柯罗特科夫一起坠落到下面。第一个也是主要的柯罗特科夫把电梯舱壁上镜子里的第_二个柯罗特科夫给忘了,独自一人走出,来到凉爽的前厅。一个头戴高筒帽、脸色红扑扑的大胖子迎着柯罗特科夫而说道:
  ——妙极了,我这正要拘捕您。
  ——无法拘捕我,——柯罗特科夫回答道,发出那撒旦般的笑声,——因为我是谁还不知道哩。自然,既无法拘捕我也无法让我结婚。至于波尔塔瓦我可是不去的。
  那胖子惊恐得哆嗦起来,他冲着柯罗特科夫那对小眼珠瞅了瞅,便直往后退。
  ——你且来拘捕呀,——柯罗特科夫用尖嗓门叫了一声,朝那胖子亮出他颤抖着的、苍白的、散发着缬草酊气味的舌头,——你怎么来拘捕呢,要是取代证件的乃是一无所有?也许,我乃霍亨索伦①。
  ①德国一个望族,曾建立霍亨索伦王朝,长期统治德国,1918年被推翻。
  ——基督耶稣呀。——胖子用发抖的手画了个十字,红扑扑的脸变得蜡黄蜡黄的。
  ——卡利索涅尔没有落网吗?——柯罗特科夫急促地问道,回头张望了一下,——回答我,胖子。
  ——怎么也没抓住。——胖子回答道,红扑扑的脸换成灰沉沉的。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啊?
  ——找德日金去,没别的办法,——胖子轻声地说,——找他乃是上策。不过他可威严啦。嚯,可威严啦!能不找他就甭找他。有俩人已经被他从上面下令开除了。如今电话也掐断了。
  ——行,——柯罗特科夫回答说,大胆地啐了一口,——我们现在反正都无所谓了。上!
  ——请别把腿磕了,特派员同志。——胖子亲热地说道,一边将柯罗特科夫扶进电梯。
  在顶楼楼梯口,撞见一个大约有十六岁的小个子,他可怕地叫喊道:
  ——你上哪儿?站住!
  ——别打,叔叔,——胖子缩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脑袋,——找德日金本人。
  ——过来吧!——小个子叫了一声。
  胖子低声说:
  ——您去吧,大人,我就在这儿,坐在这凳子上等您。真太可怕……
  柯罗特科夫跌入黑洞洞的前厅,又从那儿进入空荡荡的大厅,一块天蓝色的绒毛已磨光了的地毯铺在这大厅里。
  在挂有“德日金”牌子的门口,柯罗特科夫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走了进去,置身于一个陈设舒适的办公室,那里摆着一张马林果色的大桌子,墙上挂着一座挂钟。矮小而肥胖的德日金从桌子后面的弹簧椅上蹦了起来,翘着胡子大声呵叱道:
  ——住……住嘴!……——尽管柯罗特科夫压根儿是什么话也还没说。
  就在此刻,办公室里来了一个面色苍白夹着公文包的青年。德日金的脸上立刻爬满笑嘻嘻的皱纹。
  ——啊一哈!——他甜美地喊道,——阿尔杜尔·阿尔杜雷奇,——请您接受我们的致敬。
  ——你给我听着,德日金,——这青年以铿锵作响的嗓音开腔了,——你给普济廖夫写了封告密信,说什么好像我在退休储金会的财务上独断专行,还挪用了五月份的钱款?是你写的吗?回答我,你这卑鄙的恶棍。
  ——我?——德日金嘟哝起来,顿时妖术般地从凶神恶煞的德日金变成了和气老实的德日金,——我呀,阿尔杜尔·季克塔杜雷奇①……我,当然……您这是白白地……
  ①俄文这个词含有独裁的意思。
  ——嘿,你呀,真是个恶棍。真是个恶棍。——青年一字一顿地骂道,直摇头,挥起公文包,就朝德日金的耳朵上砸去,那响声就像是把一块薄饼甩进了碟子里。
  柯罗特科夫机械地呻吟了一声,愣住了。
  ——你也一样,任何一个敢管我的闲事的混蛋,都会是这样的下场。——那青年威胁道,临别还冲着柯罗特科夫晃了晃那只红色的拳头,这才走出去了。
  大约有两分钟光景,办公室里笼罩着一片寂静。只听见那枝形烛台上的垂饰由于什么地方的卡车轰隆隆开过而被震得叮当作响。
  ——瞧,年轻人,——善良而受辱的德日金先是苦涩地冷笑了一声,然后说道,——这就是对尽心尽力的犒赏。你睡不好,吃不好,喝不好,可结果总是一样——赏你个耳光。也许,您也是干这个来的?那有什么……请抽德日金吧,抽吧。他这张脸看来是公家的。也许,您用手抽还嫌疼吧?那您就抄起这枝形烛台吧。
  只见德日金从写字桌后面诱人地伸出那胖乎乎的脸颊。什么也不明白的柯罗特科夫冷冷地、腼腆地微笑了一下,抓起那烛台的脚,噼噼啪啪地就砸到德日金的脑袋上。血,从这家伙的鼻孔里流了出来,滴到呢桌布上,他叫了一声“救命”,经内室的那道后门逃走了。
  ——咕——咕!——随着一声欢快的叫声,从墙上挂着的那座纽伦堡出品的彩色描花鸟屋挂钟里,跳出一只布谷鸟。
  ——咕——咕——咕!——这布谷鸟叫着叫着,变成了一个秃脑袋,——我们可要记录下来的,您怎么殴打工作人员?
  柯罗特科夫勃然大怒。他抄起烛台对那挂钟就砸过去。那挂钟报以咣当一声,溅出金指针的碎片,卡利索涅尔从挂钟里跳了出来,变成一只挂有“发文员”牌子的白公鸡,一下子就钻进那道后门里。就在此时,从内室的这道门后面传来德日金的号叫声:——逮住他,逮住这强盗!——顿时,人们沉重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飘来。柯罗特科夫一转身,撒腿就逃。
  十一、电影特技与无底深渊
  胖子从楼梯口冲进电梯舱,拉上栅栏门,轰隆一声下去了,而踏着那宽大的、多处被啃坏了的楼梯往下跑去的,首先便是胖子那顶黑色的高筒帽,紧随其后的则是发文员白公鸡,公鸡后面跟着的是枝形烛台,——那个紧贴白色尖脑袋上方只有一俄寸之遥而独自飞行的烛台,接着是柯罗特科夫,手持左轮手枪的十六岁的小个子,还有几个穿着钉上鞋掌的靴子踩得咚咚响的人。楼梯发出钢片才有的那种叮当叮当的呻吟声,各个楼梯口的那些门纷纷惊惶不安地砰砰关上了。
  有人从顶楼上往下探出身子,两手围成喇叭喊道:
  ——哪个部门在搬家?把保险柜都忘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下面回答:
  ——有强盗!
  柯罗特科夫赶上并超过了前面的校形烛台与高筒帽,第一个跳进通到街上的那个巨大的门洞里,吞下一大口灼热的空气,飞奔到街上。白公鸡钻到地底下去了,留下一股硫磺味,黑斗篷被空气吹得飘飘荡荡,就在何罗特科夫身旁行走着,还拖着嗓门尖声叫喊:
  ——有人殴打机关职工啦,同志们!
  柯罗特科夫一路闯过去,行人纷纷问到一边去,躲进门洞里,短促的警笛声此起彼伏。有人疯狂地呼喊着,吆唤着,催狗追猎物,铺天盖地般地响起一片惊慌而嘎哑的尖叫声:“拦住!”那些铁窗帘一个接一个地放了下来,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咣啷咣啷的响声。一个跛子坐在电车轨道上厉声喊道:
  ——开战啦!
  此时枪声就在何罗特科夫背后响起,它们是那么密集那么欢快,犹如新年松树上爆燃的响炮。子弹忽儿从侧面忽儿从头顶上哩叹地飞掠而过。柯罗特科夫就像铁匠铺的风箱那样发威吼叫,急急地奔向那个庞然大物——一座侧面临街、正面朝着小巷的十一层大厦。在那最靠边的街角上,有一块写着“Restoranipivo”①的玻璃招牌已闪出星状的裂纹。一个上年纪的车夫,从驭手的座位上跳下,在马路上坐下来,一脸倦容,开口道:
  ①法文:餐厅与酒吧。
  ——真厉害呀!你们这是怎么啦,老兄们,想必这是胡乱开枪?……
  小巷里跑出来一个人,这人试图抓住柯罗特科夫上装的下摆,那块下摆当时也确实留在他手里了。柯罗特科夫拐过街角,跑过了几俄丈①闯进一个四面都装有镜子的前厅里。一个身穿饰有金绦带和金纽扣的制服上装的小男孩,赶紧从电梯里跳出来,他哭了。
  ①一俄丈=2。134米。
  ——请上来坐吧,叔叔,上来坐!——他号叫着,——只是别打我这孤儿!
  柯罗特科夫钻进那小盒子般的电梯舱,面对着另一个柯罗特科夫在一个绿沙发上坐下来,他喘着粗气,就像那落到了沙滩上的鱼。小男孩呜咽着,也跟着钻进了电梯,关上门,一拉缆绳,电梯便往上驶去。此时在下面,在前厅,已响起枪声,玻璃门也旋转起来。
  电梯缓缓地、令人头晕地往上驶去。小男孩平静下来之后,一只手擦鼻涕,另一只手不住地拽动缆绳。
  ——是偷了人家的钱吗,叔叔?——他盯着形容甚为狼狈的的柯罗特科夫,好奇地问道。
  ——我们在攻打……卡利索涅尔呢……——柯罗特科夫气喘吁吁地回答说,——可他现在已转入反攻了……
  ——你呀,叔叔,最好还是上顶楼去,那儿有弹子房,——小男孩提议道,——在那里,在房顶上你可以躲过去的,只要带着毛瑟枪。
  ——那就上去吧……——柯罗特科夫同意了。
  一分钟之后,电梯平稳地停了下来,小男孩砰的一声打开门,先是用鼻子抽油气,然后开口道;
  ——出来吧,叔叔,快到房顶上去吧。
  柯罗特科夫一个箭步跳出来,朝四周看了看,留神谛听起来。下面,那越来越大的喧闹声浪直往上涌来,侧面——那骨制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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