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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红似二月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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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太太问恂如道:“要这个来干么?”
  少奶奶忙笑着答道:“后边园子里木香橱下,晚上倒很凉快,回头姑妈要乘凉,有个汽油灯,蚊子也少些;反正这是自家店里有的,不费事。”
  姑太太点着头,慨叹似的说:“大半年不进城来了,这回一看,新鲜花巧的东西又多了不少,怎怪得钱不经花。”
  恂如借这机会,就到后园去指点赵福林挂灯。少奶奶也到厨房去看午饭的酒菜弄好了没有。老太太坐了半天,也有点倦了,姑太太和太太扶着她到她自己的卧房里,这就是客厅西首那一间,打开后窗,望得见那木香棚。
  老太太歪在睡椅上,小荷香给她捶腿。姑太太和太太正在眺望后园子里的一些花木,老太太忽然叹口气说:“如今他们小辈的心思,都另是一样了!”太太和姑太太听了都一怔,忙走到她面前,老太太叫她们俩坐了,沉吟着又说道:“如今的年青人,心都野了,总不肯守在家里,欢喜往外跑。恂儿的心事,难道我不知道?可是等我闭了眼睛,那时上南落北,都由他去罢……”
  “妈别说这样的话,”姑太太忙笑慰道,“我看恂儿比我的一个静得多了,良材么,野马似的,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我又不是本生娘,也不便多说他,反正现在年青人自有他们那一套,只要大体上过得去,也只好由着他们闹。”“可是,良材比恂如老练得多了,”老太太眼望着空中,慢声说,似乎空中就有良材和恂如,她在比较着他们俩。“恂如这孩子,本来很老实。粗心,直肠子,搁不上三句好话,就会上人家的当。近来不知他为什么,老是没精打采,少开口,一开口呢又像爆栗子似的,爆过三两句,又是冷冷的了。”她顿了一顿,抬眼看着张太太又说道:“福大娘,你看他们小夫妻,没什么合不来罢?”
  “倒也看不出来,”张太太迟疑地回答。
  “宝珠也没在你面前提过什么?”瑞姑太太问张太太。“少奶奶么?”张太太又迟疑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不过,年青人总有点叫人不大能放心的地方,宝珠又有些疑神疑鬼的,可是,她也说不上来……”
  “嫂嫂,你该细细地问她——”
  “我也问过,”张太太叹息地回答,“只是宝珠这人,脾气也古怪;一天到晚,总爱在你耳朵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絮聒,等到你要细细问她的时候,她倒又支支吾吾不愿说了。”
  瑞姑太太皱了眉头,正想对于恂少奶奶此种态度有所批评,老太太却先开口说道:“少奶奶也不会做人,可是,我看来恂儿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是不耐烦守着这点祖基,老想出外做点事业。孩子们有这点志气,难道我说他不对么?可是,做事也不能太急。话再说回来,刚才不是讲到我们祖坟的风水么?其中还有个道理,一向我都藏在心里,今天不妨告诉我们。自从和王家换了那块地,知道是上了当了,我也请个先生来把我们祖坟的风水复看一次。”老太太说到这里顿一顿,看一下给她捶腿的荷香,斥道:“傻丫头,又瞌睡了么?——哦,又复看一下,那先生说,”到这里,老太太把声音放低些,“我们家祖坟的地理,好是好,可惜其形不全,就跟一座房屋似的,大门、前进、正厅,都好,可是缺了后进,便觉着局促了。王家换来那块地,恰好补足了这个欠缺;不过五十年之内,应当守,还不是大发的时候。算来要到恂如三十八岁才满了五十年!”
  瑞姑太太和太太都不作声,满脸严肃虔敬的表情。
  张太太斟了一杯茶放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端起茶杯,却又放下,继续说道:“风水先生的话,我本来也不怎么认真,可是,虽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那位先生看过之后,不到三年,福昌忽然想到上海去发洋财了,那时他的大舅子善卿做什么买办,正在风头上,大家都说机会再好没有了,可是偏偏他折了本,两年后回来又得了一场大病,虽说也医好了,到底病根没去,他的身子一天一天不行,后来也就没有办法。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那位风水先生的话,竟有点意思;现在我不许恂如出去做事,只要他守住这几十年的老店,一半也就为了这个。”
  “妈的主意自然不错,”张太太忙接着说。
  老太太笑了笑,却又叹口气道:“我们这叫做:尽人事。
  只要做小辈的明白我们这番用心也就好了。“
  “我看恂儿也不是糊涂人,妈这样操心为谁,他岂有不明白!”瑞姑太太也安慰着。
  老太太点头不语。姑太太笑了笑,又说道:“你们抱怨恂如成天没精打采,什么都不肯留心,可是我那良材精神倒好,一天到晚忙过这样又忙那样,这就算是好的么?哎,说来也好笑,他尽忙,尽给老苏添些麻烦。”
  “哦!”老太太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吹着杯缘的几片茶叶,像是在思索。“良材这脾气,活像他的老子。看不出那苏世荣,倒是个有良心的。”
  “可不是!要没有这忠心的老管家,钱家那份家产怕早就完了。去年良材出门七八次,一年中间,只在家里住了个把月。今年好多了,总算在家的日子跟出门的日子差不多;可是他出门是花钱,在家也并不省,——出门是自己花,在家是借给别人去花。老苏自然不敢说他,我呢,”姑太太顿住了,眼圈儿有点红,“想想自己的儿子在世的时候也不见得怎样成器,何苦又摆这承继娘的架子?”
  “年青人不喜欢住在家里,总不好,”老太太沉吟着说,“花几个钱还是小事,要是结交了什么坏人,再不然,像他老子那样进什么革命党,都是够麻烦的。”
  “姑太太倒不如赶快给他讨个填房,也许就不大出门了。”
  张太太说。
  “啊哟,嫂嫂,我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是你一提起这话,他干脆就回答说:还早,等一两年再说。再不然,他就拿出继芳的妈的相片来,说要模样儿,性情,能干,都像她,——
  这不是难题目么?一时哪能有这样的人品?“
  老太太闭着眼摇头道:“你们休信他这套话,曹氏少奶的人品固然不差,也不见得找不出第二个;况且听说曹氏活着的时候,良材待她也平常,他还不是跟现在一样喜欢跑码头?
  他这套话,只是搪塞罢了。“
  暂时的沉默,姑太太俯首半晌,忽然又笑道:“要是像妈那样想,那我再也不管这件事了。我乐得看穿些,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想起来,有一个人和良少爷倒是一对。”张太太看着老太太这边说。
  瑞姑太太忙问是哪一家的姑娘。
  张太太笑道:“也是至亲,——我们的表侄女儿。”
  姑太太一时想不起是谁,老太太却已经猜着,也便笑了笑说:“哦,你是说她么?当真,品貌,才情,都配得上。”看见姑太太还是摸不着头脑,就告诉她道:“怎么你忘了轩表哥的女儿静英了,去年你还见过她呢。”
  姑太太也笑了起来:“啊,嫂嫂,你看我真糊涂,把外婆家的姑娘也忘了。哦,倒是好一对儿。不过,恐怕良材配不上。听说静英一心要读书,还想出洋呢,可真么?”“也不过这样想罢了,”老太太带点不满的口气说,“轩少奶只有她一个,家道也不甚好。一个女孩子读到十八九岁,教书也教了两三年,实在也该早点成家。——我跟这位内侄媳妇说过:你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干脆招赘一个,反正许氏族中也没有什么近支,轩儿遗下的这一点家当,几间旧房子,未必就会惹人来争,哪知道轩少奶就听女儿的话,女儿又听信了教堂里什么石师母的话,书也不教了,又要进省去读书,说将来教堂里能保送出洋;这不是如意算盘?把一个女孩儿白耽误了!”
  正说着,顾二来报,黄姑爷和婉姑奶奶到了,少爷陪着在那边厅上喝茶。老太太就说:“我们也到那边去坐坐。”小荷香便拿起鹅毛扇和老太太的自用茶壶,她们刚出房门,却已听得婉小姐的笑声早到了腰门口。接着便见婉小姐一手挽着小引儿,一手摇着泥金面檀香细骨的折扇,袅袅婷婷来了;才到得廊前,婉小姐满脸含笑说道:“从灯节边等起,我们等候了半年了,怎么姑妈今天才来看望祖母。”说着就对姑太太要行大礼,姑太太一把搀住了她,也说道:“别弄脏了衣服,婉卿,你哪里学来这些规矩的?”
  “今年第一回见,自然要磕个头呵。”婉小姐抿嘴笑了笑说,又向老太太和太太行礼问安。这时,黄姑爷和恂如也进来了,见过礼,都进了中间那客厅。
  姑太太拉着婉小姐的手,靠后窗坐了,随便谈着家常。婉小姐穿一件浅桃灰色闪光提花的纱衫,圆角,袖长仅过肘,身长恰齐腰,配着一条垂到脚背上的玄色印度绸套裙,更显得长身细腰,丰姿绰约。头上梳着左右一对的盘龙髻,大襟纽扣上挂一个茶杯口大小的茉莉花球,不载首饰,单在左腕上戴一只玻璃翠的手镯。当下她见瑞姑太太不住的打量着自己,便回眸笑了笑道:“姑妈瞧着我是老得多了罢?”
  “当真!”姑太太也笑了,“差一点不认识了。你比做新娘的时候,娇嫩得多了!”
  “姑妈又跟我开玩笑,”婉小姐抿嘴笑着说,似乎高兴,又似乎不大高兴,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红晕。小引儿这时倚在婉小姐膝头,正在拨弄婉小姐的手镯;瑞姑太太伸手将小引揽在怀里,一面又说:“这手镯是新兑的么?翠的真可爱!配着你这么雪白细嫩的皮肉,才显出这翡翠的好处来!”婉小姐笑了笑,有意无意地将手镯褪下一些,那原先被手镯压着的手腕上就露出一圈浅红的印痕来。“今年春天兑的,可惜只有一支,”她低声回答,却又招着小引儿道,“小引,你别老这样挨擦,姑太太嫌累呢!”
  小引听说,回身又到了婉小姐身边,瑞姑太太笑道:“当真,小引儿跟你,比亲生女儿还亲热些,”转脸朝那边老太太和黄姑爷瞥了一眼,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又凑近婉小姐耳边说道:“离我们那里不远,有座大仙庙,求个娃娃的,顶灵验。你几时也去许一个愿。老太太提起你们这件事,也焦急。人家三四年的夫妻早有了三两个小的了,怎么你们整整五年了还是纹丝儿不动,一点影子也不见……”
  婉小姐勉强笑了笑答道:“知道那是怎么的呢!反正我——”她忽然脸上一红,缩住了话头,有意无意的朝她姑爷那边望了一眼,便转了口气。“老古话说得好:没男没女是神仙。再说,黄家这份家产,近来也大不如从前了,要是再加上几个小祖宗,可又怎么办。”
  “这又是你过度操心了,”瑞姑太太沉吟着说。她把身子偏过来,作了个手势,又悄悄问道:“黄姑爷,这个,每天还抽多少?”
  婉小姐脸又一红,低头答道:“一两多罢。今年春天我想了多少方法才把它减到六七钱一天,可是他蛀夏,又加上去了。”
  “别着急,只要有长心,慢慢的不怕戒不断。”瑞姑太太安慰着说。“姑爷身子单薄,也不能太急。”
  这时候,恂少奶奶来请大家到那边厅上吃饭。婉小姐忙站起,要扶着姑太太走。
  “我不用扶,”姑太太笑着说,快步到了老太太身边,又笑着对老太太说道,“妈,我说婉卿还是那么精灵鬼似的!”
  二
  午饭以后,大厅内只剩下了恂如和黄姑爷二人歪在西首后边那炕榻上,有一句没一句谈闲天。黄姑爷喝过几杯酒,脸上带几分酡红,倒把他的烟容盖住,也显得神采颇为俊逸。他刚吞过几个泡,又乘着酒兴,十分健谈。
  “恂如,你们东院后边那个园子,倒是块好地方,就可惜布置的太凌乱了些,不成个格局。比方说,那个木香棚的地位就很可以斟酌;大凡两三亩地一个园子,一二处的小小亭台倒也不可不有,然而又切忌靠得太紧或摆的太散。这一二处的亭台,应该拿来镇定全局,不是随便点缀的。比如你们那木香棚,紧靠了那三间楼房,雄踞在东南一隅,而又接连着后首来这么一个小小亭子,看来看去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尤其糟的,遥对这木香棚,西南角上却是府上的大厨房,真大为园庭减色!其实园子后边也还有几处空地,何不把大厨房往后挪一挪?”
  “何尝不是呢,”恂如懒懒地回答,“我也说过,大厨房搁在那里烟煤重,可是大家都不理我,还说正要放在那里才方便。”
  黄姑爷手摩着茶杯,慢慢点了几下头,又笑了笑道:“弄惯了,本来难改。”
  “不但那个厨房,”恂如的牢骚似乎被勾引了上来,有点兴奋了,“即如这厅堂里的陈设,我从小见的,就是这么一个摆法,没有人想去变换一下,你要变动变动,比修改宪法还困难。前面院子里那株槐树,要不是蛀空了心,被风吹倒,恐怕今天也还是不死不活赖在那里罢?所以,我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黄姑爷将一口茶噙在嘴里,听恂如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末后,他将茶咽下,又在炕几上干果盘内拣一枚蜜饯金橘一边嚼着一边说:“不过中国式的大厅大概也只能这样陈设起来,就只前面有窗,门又全在后面。”
  谈话暂时中断。东院园子里的蝉噪,抑扬有节奏地送来。黄姑爷轻轻打个呵欠,往后靠在炕枕上,慢慢闭上眼睛。酒意已过,他似乎感得有点倦了。忽然院子里那花坛的蔷薇上有只孤蝉怪声叫了起来,黄姑爷睁开眼,却见恂如呆呆地好像在想什么,黄姑爷欠身起来问道:“老太太她们都在打中觉罢?”恂如点头,不作声。黄姑爷喝了口茶。又说:“那么,老太太她们跟前,回头请你代辞,我这就回家去了。”
  恂如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大概是烟瘾来了,也不强留,但又说道:“再待一会儿,我有事和你商量。”黄姑爷点头,复又坐下。恂如迟疑了些时,这才问道:“和光,你身边带了钱没有?”却又不待回答,便口急地又说,“我要个百儿八十。”“这个——”黄姑爷笑了笑,“我得向我的总帐房去要去。
  明天如何?“
  “明天也行。可是,你得叮嘱婉卿,千万别让我家里人知道。就怕的他们知道了,又要噜苏,我所以不向店里去拿。”
  恂如悄声说,还引目四顾,生怕有人偷听了去。黄和光一边走,一边笑道:“放心,我无有不尽力。不过,令姐能不能遵守你这约束,我可担保不下。……”
  “一切请你转达,我恐怕捉不到空儿跟婉姐说,你瞧,太太们老在一处,哪有我捉空儿跟她说话的机会!”恂如又一次叮嘱。
  “放心,放心,”黄和光笑应着,作别自去。
  此时不过午后一时许,半院子的阳光晒在青石板上,将这四面高墙的天井变成个热腾腾的锅底。满屋静寂,只有天然几上的摆钟在那里一秒一秒的呻吟挣扎。恂如走到檐前,低头沉思。日长如年,他这份身心却没个地方安置。他惘然踅过那天井,走进了那向来只堆放些破烂家具而且兼作过路的三间靠街房屋;一股阴湿的霉气似乎刺激起他的思索。他想道:“出去找谁呢?难道再到郭家?”可是他终于走出大门,转过那“学后”的小巷,到了县东的大街口了。
  他走到了自家店铺门首。赵福林和另一个学徒正在开一箱新到的货。两三个时装的妇人看过了一大堆的化妆品,还没选定,却和店伙在那里打情骂俏。店里人已经看见了恂如,掌柜宋显庭赶快出来招呼。恂如有意无意地踱近那货箱,望了一眼,那老头子宋显庭一面堆起笑容,一面用脚踢着那木箱,似乎是献殷勤,又似乎是在外行人跟前卖弄,格格地干笑着说:“这一批货,现在可俏得很呢!前月我到上海定下来的时候,市面上只打个三分利,嘿嘿,如今,啊,恂如兄,至少八分利,你掼出去,人家拚命抢!”
  恂如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也无心去细看那些货究竟是怎样的活宝,但心里却厌恶地想道:“听这家伙的一张嘴呀,明欺我是外行……”他没精打采地又笑了笑,似乎说“好罢,等着有一天我心里闲些,你们这才知道外行的东家也不是好欺的呵!”可是就在这当儿,一个伛身在箱口的伙计,忽然吃惊地叫了一声。恂如转过脸去,那宋显庭早已回身抢到箱边,他那肥胖的身子几乎挡住了全部光线,可是他偏偏看得明白,连声说,“一点儿水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同时又呵斥那伙计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看见恂如站在那里皱了眉头不作声,宋显庭又哈哈笑着给解释道:“水渍,压伤,碰坏,这是我们做洋货生意的家常便饭,”——把声音放低,笑了笑又加一句:“所以啊,人家说我们进本五毛就得卖一块了。”“哦!”恂如随口应着,“那不是要打个折扣么?今年春天卖廉价的,好像……”
  宋显庭不等说完,忙抢着答道:“那还不是这些带毛病的货。那是些不大时新的底货,一点毛病也没有的。本店柜台上,从来不卖次等货。这是祖传的老规矩。啊,恂如兄,几时你有工夫,店里还存得你祖老太爷手写的规章,你可以瞧瞧。至于这些带毛病的货呢,从前老规矩,都是作一半价,分给了本店的伙友,现在我把来打个折扣批给四乡的小同行,啊,恂如兄,光是这一项的挖算,一年所省,总有这么多!”
  说时他伸出两个手指对恂如一晃。
  恂如茫然听着,始终不曾全部入耳;一种惯常袭来的厌倦与无聊的情绪又淹没了他的身心。他寂寞地一笑便转身向街东去了。“话倒说得头头是道——”他一边走,一边惘然这样想。
  一条街快到尽头。商店渐少,一些低矮而不整齐的房屋宣告了商业区的结束,并且斜趋左转,导入了这县城中的另一区。前面有一脉围墙,几株婆娑老树探首在墙外,这里面就是善堂的所在地。蝉声摇曳而来,好像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去,似乎到此方始散尽了惘然之感,恂如憬然止步,抬头朝四面看了一下,自言自语失笑道:“呵,前面左边那小巷里,不就是郭家的后门么?……”隔晚的半宵之欢又朦胧浮现在眼底。可是,他终于转身折回原路,脚步也加紧些。
  谁家短垣内嘹亮的唱片声音又逗起了恂如的飘飘然的念头。
  他知道这声音是从何处来的。那也是个勉强可以破闷解颜的所在,本来恂如不大喜欢多去,但在这百无聊赖的当儿,他迟疑了片刻以后,竟然奋步绕过善堂的围墙,到了一条相当幽静的后街。
  然而迎面来了个老者,将恂如唤住。
  这人是县城里一个最闲散,同时也最不合时宜的绅缙,而他的不合时宜之一端便是喜欢和后生小辈厮混在一道。当下朱老先生一把拉住了恂如,用他那惯常的亲切的口吻小声问道:“有没有事?没事上雅集园谈谈天去?几个熟朋友大概已经在那边了。”
  恂如本来无可无不可,也就欣然相从。
  雅集园在县城的西大街,他们二人又走过了一段商业区,朱老先生瞧见一家杂货铺里陈列着的玩具,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大约是今年新年罢,宝号里到了一种新奇的玩意儿,哦,是一种花炮,其实就是旧时的流星,可是他们给取一个新名儿,怪别致,——哎,记性太坏,想不起来了,恂如,你们年青人记性好,总该记得那玩意儿的名字罢?”
  然而恂如连自家店里卖过这样一种玩意都不知道,一时无从回答;幸而朱老先生也自己想到了:“呵,有了,他们名之曰:九龙;对了,是九龙,也不知何所取义。总而言之,也还是流星的一种,不过蹿到了半空的时候,拍的一声,又爆出了三个火球,一个比一个高,而且是三种颜色,有红的,绿的,也有黄的和紫的。当时我看人家放了,就触动一个念头——”他眯细了眼睛,天真地笑了笑,把声音提高一些又说:“我也买几个回来拆开了看里边搁的是什么药。我想:红的该有些锰,绿的该是钾;紫的大概是镁罢?可是,恂如,我的化学不够,试验器具又不齐全,我竟弄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怃然有顷,他又兴致很好地笑了笑道:“不过,也不是全无所得;我用锌粉和那九龙里的一种药球捣和了一烧,哈,居然——恂如,居然又变出一种颜色来了,那是翠蓝色,就跟孔雀羽的翎眼一样。”
  恂如听得怔了,望着朱老先生的笑迷迷的瘦脸儿,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为什么这一位身世并不见得如何愉快的老人居然自有一乐?但是他并不让自己的这种感想流露出来,只笑了笑问道:“行健老伯,你在化学上头,还是这么有兴味么?”
  “哦,”朱行健带点自负的意味微微一笑。但又怃然自谦道:“半路出家,暗中摸索,不成气候,只是还不肯服老罢了。却还有一点最为难,近来他们把化学药名全部换了新的,跟我从前在《格致汇编》上看来的,十有九不同;我写信到上海去买药,往往原信退回,说我开去的名儿他们都不懂。恂如,你学的该是新法的了,几时你有空,请到舍下,我正要讨教讨教。我想编一套新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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