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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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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这是她在最爱的,最敬佩我的时候都没有做过的动作,我闭上眼睛,我相信着那些古来就有的道理,姐妹间是不记仇的。就在我完全信任她,并相信我们已经言归于好的时候,她的手指甲忽然尖利地刺进我脸部的肌肤,深深地,像一个丧绝人性的猛兽一样地凶狠,面部的疼痛像藤蔓一样地爬上来,覆盖了我的整个脸。她又说:
  “姐姐,你请从纪言的身边滚开,永远地滚开。”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却像一团龙卷风一样卷裹住我的身体,我的疼痛已经扩散到全身。我从那一刻就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和唐晓言归于好了。因为她和我一样,能把恨一分一寸地刻入骨头里,这将伴随着她一生一世。何况,我真的能从纪言身边“滚开”吗?按照我对爱的深沉而凝重的态度,我必将永远爱着纪言,即便他骗了我,害了我,更何况是旁人的阻挠呢?所以我和唐晓再也无法相爱了。我之间的爱被一个男子所阻隔,我们被这个男子消磨着,再也没有力气去爱旁人了。
  冬天刚刚开始,我想总有更加严酷的在后面。深沉的爱之花在这个时候就不合时宜地开放了。面对早产儿我们应当更加宝贵才是。我总是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总有可以越冬的花。
  从那之后我很多个周末都没有回家。通常我一个周带到学校来的衣服不过三件,所以现在我就只有三件衣服了。颜料就要用完了,多余的钱也没有。可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这里,我不想让那个来找我的人扑个空。我就像空空的痴痴的花一样,从昼日到夜晚地支着脖子等着那个赏花人的到来。上次他来的时候,亲了亲花朵,这些令花朵永生难忘。
  校园并不很大,我却从没有遇见过纪言。唐晓每天夜晚归来,晚起晚睡。她喜欢在很深的夜里打电话——那些话究竟是说给电话那端的人的呢,还是说给我的,我始终不知道。她总是说他们的乐队今天又排练来着,非常愉快,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说,非常愉快。她是想让我听明白,这整个晚上她都和亲爱的鼓手在一起。可是我却总是怀疑她在撒谎,她自始至终都在她自己的梦呓中。
  又是下雨的傍晚,我感到非常伤感。两个周我未曾见到纪言。现在的我像个孤儿一样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我只是很想很想见到纪言,见到他我就有了家,我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于是有了力量和勇气。
  在选修课的时候,我去了他上课的教室找他。那门课去的人很少,我在门口就看到了他也不在。可是我看到了他的背包在,于是走进去,在他的位子旁边坐下来。他的日记本赫然地放在桌上,是一个咖啡色铜制外壳的美丽的小东西。我握住它,急不可耐地想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最重要的是,有没有我。
  我再也不顾了,我打开了本子。里面的每页并没有日期。只是乱纷纷地继续着一些零碎的话。可是我还是敏锐地发现,那的确是写给我的。他写道:
  “啊啊,亲爱的,我们如何纪念所有长耳朵的童话呢。”这让我想到了我和他重逢时候的景象,他带着敏锐的耳朵,忧伤的表情,像一只遭到伤害的兔子一样走过我的身边。他是多么令我心仪。是的,为什么欺骗自己?我和他重逢的第一天就仿佛是带着今生前世都说不尽的情,早在那个时候我就迷恋上了这个鼓手,故人,伤害我疼爱我的人。他又这样写下去:
  “我今天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她的眉眼都是打了霜一样冷冰冰的,只有温存的脸是旧时嘻笑的模样。忽地我震颤了,她是秋千上的宛宛。有关她做过的事情我从未忘记,我也想过我再见到她的时候要诘责她,训斥她,抓她回去向小沐道歉。可是,在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做之前,我就首先爱上了她……”
  “……童年的最后一幕并不符合童话的安排,她把血腥抛下,逃走了。我望着倒在血泊里的小女孩,摇摆不休的秋千,最后一次看着她跑走的身影,我只是知道,故事再不能像童话写的那样,最终王子和公主未能快快乐乐地共度一生,他们带着仇怨分开了,永不能相聚。她就像灰姑娘一样在不得已的时刻仓惶地逃走了,可是她却没有给我留下充满希望的水晶鞋,而是一大片的血和受伤的人儿这样的残局等着我来收拾。”
  “……把她关进教堂里并非我所愿。只是希望她能迅速觉醒,我们便能抽去我们中间的怨恨,好好,好好地相爱。当她在教堂里面哭喊的时候,我的心立刻布满了纹裂,就要彻底碎了。我希望天上的神好好地保护她,我坐在教堂门口一夜未眠,只想陪着她共度难关。我想一切都会好的。她将蜕变成完全善良的姑娘,我们便可以好好相爱。今天的事情我对不起她,可是我想对她说,以后,以后的很多很多个日子里,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她的手今天受伤了。可怜的姑娘已经被我折磨得失去理智了。她把玻璃刺进身体里了。我抱着她奔向医院,我想,我爱她,她知道吗?这对她重要吗?会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帮助吗?我未能一直在床边看着她,很强的责任感驱使着我要回郦城看望小沐,可是我去的这些天从来不能安宁,宛宛似乎总是在叫我。声音凄洌,充满绝望。我一刻也不能等地要回去。”
  “我再一次伤害到了唐晓。其实她和她的表姐很像,同样有着分明的个性,有时激烈有时温顺,这些都是我非常爱的。可是我再也不可能转移一丝的爱到她的身上,宛宛不能用任何相似的人代替,她是我不能不爱的小公主,小可怜。原谅,原谅,唐晓。”
  ……
  ……
  我难过极了,再也看不下去。大约是想留下一个凭证似的,我忽然“嚓”地撕下了第一页,把它塞进我的裤子口袋里,就跑了出去。我表面非常平静,可是内心非常激动。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校门穿过马路,在对面买了一支雪糕坐在马路沿上很快很快地吃下去,因为我的体内全是涌出来的热气,源源不断。然而我的内心却不能因为一支雪糕平静下来,我还是非常激动。我从没有像这个时刻一样强烈地想见到纪言,立刻,必须。于是我呼地一下,从台阶上跳起来,发疯似地跑向马路对面。
  有非常强烈的直觉指引我来到他们排练的舞蹈室。破木头门上的玻璃是破碎了的,我从那里望进去,看到纪言和唐晓都在。唐晓在唱歌,眼睛却不在面前的歌本上,而是分寸不动地望着纪言,含着花开似的默默情谊。纪言好像在专心地对付着他的鼓,眉毛紧蹙,稍稍流露出勉强忍受的表情。我一直看着他,等着他抬起眼睛。那首歌结束的时候,鼓手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不知怎的,我觉得他是被逼迫着坐到这鼓架前的,这个逼迫他的人自然是唐晓。我望着鼓手的疲惫心疼极了,不禁在心里暗暗地责怪唐晓。正在这个时候,纪言看到了我,他抬起头来,卸下重负般地冲着我笑。然后他离开鼓架,走到唐晓的前面,他是背着我的,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可是我看见唐晓的笑盈盈的脸立刻变了颜色,愤怒无比地看着门外的我。然后她“啪”地一下,把架子上的歌本重重地摔在地上。纪言还在她的面前,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才点点头,放纪言出来,脸上带着恋恋不舍的深情。纪言从破木头门里走出来,随即把门带过来,仿佛是要坚决分割开里外两个世界。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
  “我们去别处说话。”
  我就跟随在他的身后,口袋里还是他日记本上的撕下来的那页纸,现在我更加喜欢叫它情书,暖暖和和地贴着我的腿,我感到非常非常舒服。
  雨水把我们淋透了,他的衣服薄薄的,现在已经紧紧地贴在背上,他的背非常清晰,清晰得我仿佛能看清楚他所有的骨骼。此刻的我也像一只鱼一样完全浸泡在水中了。
  我们出了校门,还是去了马路对面那个我刚刚去吃过雪糕的小摊。我们站在它的绿色塑料棚子下避雨。他问我要吃点什么。
  “雪糕。”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冷的天,天空飘下来的雨却始终没有变作雪,而是无可救药地发展为暴雨。雨的声音非常大,我们如果现在开口说话,是谁也不可能听见谁的声音的。所以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是吃着雪糕。他看见我很快地吃完了一只,空空的两只手感到无处可放,眼睛茫茫地凝望着外面的雨。于是他又问我还要吃什么。
  “雪糕。”我又说。
  就这样,我在屋檐下面一支接一支地吃着雪糕,我一手紧握着雪糕,另一手攥着所有吃下去的雪糕的包装纸,它们五颜六色的,印着滑稽的小人儿,它们让我想起了我小的时候用来折跳舞小人儿的玻璃糖纸,那些也是花花绿绿的,那个时候,纪言也是在我的右边,他对我说:
  “杜宛宛,你叠的小人儿真好看。”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终于又回到了生活的同一个戏台,这个下雨的傍晚在一个破烂的屋檐下,我们吃着雪糕想着心事,彼此都想靠近,我们终于又相聚。我想起不多时候之前我看过的那篇纪言的日记,他说我们离开了彼此,王子没有和公主过上快乐的日子,他说我像午夜之后惊恐万分的灰姑娘一样遁逃了。可是现在曾经闯过大祸落荒而逃的公主又回来了。她是这样的狼狈,可是她不管了不顾了,她只知道她是不能离开王子的。
  我忽然在大雨中大声地冲着他喊:
  “你读过欧·亨利写的一篇叫做《二十年后》的小说吗?”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唔,我忘记故事中那两个男人的名字了,”我皱了一下眉,努力地想那两个名字,可是还是没有想起,“姑且叫他们约翰和彼得吧。”
  他点点头,于是我继续说:
  “约翰和彼得小的时候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可是到10岁的时候,约翰一家要搬去别的城市了,两个小孩都不舍得彼此分开。一个下雨的夜晚,他们在一个早已打烊了的商店门口道别。他们相约20年后的今天,他们要在这同一个屋檐下相聚。于是他们就分别了。”我抬起头,看见纪言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在听,我想他非常明白我绝对不是一个擅长讲喜剧故事或者笑话的姑娘。我是十分十分悲情的,他知道这个故事定然没有好结局。
  “20年后的这一天,又是一个雨夜,彼得早早地就在那个他们约好的屋檐下等待。这时候远远地走来一个巡逻的警察。他手中的手电筒的微光使他看见了站在屋檐下的彼得,于是他就走上去问他:”先生,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您怎么不回家去?‘彼得回答:“我在等待我的朋友,20年前我们约好了今天在这里会面。’警察又说:”20年前?先生您瞧,天已经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我想您的朋友不会来啦。‘彼得摇摇头:“他一定会来的。’警察看彼得这样固执,只好走了。不多时又一个人来了。”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纪言立刻问:
  “那个人是约翰?”
  这个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纪言和我已经靠得很近了。他看见我正看着他,他就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们就这样相拥着,缓缓地走进雨里,故事还未结束:
  “那个人径直走到彼得面前,激动万分地说,‘彼得,我就是约翰呐。’彼得开心极了,他们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彼得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约翰,忽然他把约翰用力推开,大声喊道:”你不是约翰!约翰没有你这样高挺的鼻子。我永远记得约翰的模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那人冷冷一笑:“我的确不是约翰,我是警长山姆,我现在正式通知您,彼得先生,您因多项偷窃抢劫罪被捕了。’彼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诚恳地说:”好的,我跟你们走,可是警长先生,请您允许我在这里等来我的好朋友约翰再走。‘可是警长却摇摇头,说:“您不用等了。’随即警长掏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彼得。彼得颤巍巍地打开,上面写着:”亲爱的彼得:我准时来到我们会面的地方,可是当我发现你就是那个在逃的通缉犯的时候,我伤心极了。我实在不忍心亲手抓你,所以我就匆匆离开了,原谅我……‘“
  故事说完了,我苦笑一下:
  “纪言,你觉不觉得我是那个通缉犯彼得,你是警察约翰?你是来捉我回去的,在十二年后。”我紧紧地攥着他的T恤衫紧张地说。是的,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我是贼,他是兵。
  他在下着雨的天幕下荒凉地一笑。然后抱紧我,再紧一些。
  究竟抱得多么紧,可以消除一个兵和一个贼之间的隔膜呢?
  那之后很长一段在雨中的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直到我们走到了我住的宿舍楼下面。然后他目送我上楼去了,一切都非常平淡,什么都没有言破,可是从那天起,我们就做了彼此的爱人。
  谁也没有提醒谁,没有法则没有道理,爱情就像园丁疏忽下未能剪去的乱枝一样,疯长疯长的。
  第十一章
  段小沐在傍晚的时候,架着双拐一步一颠地回到教堂后面的小屋子里。她会路过肃穆的教堂,大门像一个有着宽阔肩膀的巨人一样,宽容地欢迎着所有人的到来。教堂的斜坡的房顶上总是落着一片洁白的鸽子,它们煞有介事地看着所有来这里祷告的人,它们也许还不懂得信仰,心里正奇怪着这些人为什么如此虔诚地聚在一起。六点的时候,教堂正面嵌在顶端的钟会响起来。惊起了那些刚刚被信仰感动了一些的鸽子们,它们“扑扑”地飞去了。段小沐仰望天空的时候总是觉得也许明天它们会变成了信徒。这个姑娘总是凭白地对世界充满了希望。横空出世的希望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延续了她脆弱的生命。
  夜晚段小沐交替做着两个梦。
  第一个梦是这样的:她站在敞着大门流着风的教堂门口。她倚在门边,望着教堂正中跪拜的小杰子。没错,是小杰子,并且带着他从未显露出来的哀伤忏悔的表情,他默默地承认着他过去犯过的错。她就站在门边,她在他行完仪式之后飞快地跑过去,把那枚刚刚还贴在她的锁骨下面的十字架给他戴上。他们跪着,抱在一起,黑洞洞的教堂到了深深的夜仍旧未点灯,可是他们抱着,并且能清楚地看到彼此的眼睛。这是在很多个冬日的清晨段小沐驱赶不散的春梦。她愣愣地坐在床边,听见了教堂清晨响起的钟声,穿破了她那像亮铮铮的气球一般的梦。她非常寒冷,并且她十分清楚,小杰子从未来过。
  第二个梦和那架幼儿园深处的秋千有关。她被一些濛濛的雾带进了幼儿园,她看见杜宛宛端坐在秋千上面缓缓地荡着。杜宛宛看见段小沐来了就从秋千上跳下来,冲着段小沐跑过来。段小沐勾住杜宛宛橡皮泥一样柔软的小手指头,牵着她跑啊跑啊,——在梦里她是一个腿脚灵便健步如飞的姑娘。她们向着一个遥远的小山坡跑过去。她说那里有一大片樱桃林,她要带杜宛宛去看。在天黑下来之前她们终于来到了樱桃林的前面。那里是一片和季节无关的生机盎然,宛如仙境一般地昼夜明媚。她们牵着彼此的手,都在想着,将有怎样美好的幸福在前方等着她们呢?段小沐醒来之后立刻感到这个梦像个断线的风筝一样消失在远方,事实上,杜宛宛没有回到过郦城,而段小沐也从未看到过那样的一片樱桃林。
  可是无论如何,段小沐愿意相信这两个梦带着好的征兆。她觉得总有一天,霞光会照亮她的小屋子,那个黄昏,不仅鸽子还有其他的所有生物懂得了信仰,听到了福音,它们一起聚在这里。而她将急匆匆地赶往大门口迎接到来的小杰子和杜宛宛。
  然而真实情况是,每天每日她都在充溢着寒气的房间里不断地咳嗽,她的胸口像是风干的石灰一样被固结成坚硬的一团。而且越来越干,她觉得她的胸口就要崩裂了。这些日子她非常渴望耳朵里生出杜宛宛遥远的声音,她是这样地想念她。可是她的耳朵也像石灰造的一样成为麻木的一块硬物,什么声音都不再清晰,甚至教堂的嘹亮钟声。这些当然使她越来越清楚自己不断地被可怕的病魔缠住,希望虽是一直有的,可是却仍旧能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将像一根纤细的草一样被连根拔起,于是越来越远离这个世界。
  段小沐在一个下过雪的傍晚重新回到西更道街。厚厚的雪上是杂乱的脚印,她回头去看自己的足迹的时候更是可笑,一个脚印还伴随着两个小圆形的印记。这是她特有的足迹,她在原来那个小杰子常常等她的路口等待小杰子的时候,想着,即便不能遇到小杰子,也但愿他走过这里的时候能够看见她留下的脚印,知道她曾来这里等过他。天又黑了些,雪又下了起来。她站在被一棵树遮蔽着的墙根下,一动不动地,雪已经重新描画了她的眉毛,头发,还有全身那原本靛蓝色的衣服。现在她是个白色小人儿了,无怨、无悔的白色小人儿。
  路灯都亮起来的时候她等到了他。不,应该说,不是他,而是他们。他的身边有一个穿着橙色瘦长呢子裙子的女孩。她的头发是最新时尚画报上日本女孩的卡其色,眼睛上面的紫色眼影在夜色中如不眠的萤火虫一般跳跃,她仿佛是个浑身安装聚光灯的发条娃娃一样,匀称的脚步不断推动着她身上的光辉向前,再向前。她当然是个手脚健全的健康姑娘,此刻她和小杰子正在小跑着前进,他们的脚步声非常和谐。小杰子的脸被这个萤火虫女孩照得亮堂堂的,他正以十几年来段小沐从未看到过的柔情看着身边的女孩。等他们都跑远了,落满雪的小白人儿才从树后面咯噔咯噔地走出来,她轻轻地冲着小杰子远去的背影叫着:
  “小杰子。”
  她这样轻微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她并没有打算让任何人听见。一圈一圈的白色气体随着他的名字从她的口腔里飞舞出来。
  这是我的爱,她这么想着。
  黑色的脚印在昏黄的路灯灯光里,在白茫茫的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段小沐远远地看去,她的脚印已经完完全全被刚刚跑过去的他们的脚印覆盖了。谁都不能知道这个夜晚她曾来过这里,等候过他。她那些白色的爱也已经被空气吞噬了,谁又曾看见呢?
  在段小沐的右臂康复之后,她并没有立刻投入她心爱的刺绣工作中。这段时间她有些迷惘,她总是在问自己,赚许多钱做什么用?——当然是需要赚点钱的,她不能总在教堂里接受别人的接济,这些段小沐当然是清楚的,可是她一个月所有的支出加起来也并不多,她只要做一份简单的工作都能赚够。有关她的手术的事情,她早已完全放弃了。她不要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再次伤害到杜宛宛。所以手术的钱她现在不用再去想了。原本她辛苦赚钱还有让李婆婆过上好日子的心愿,可是现在李婆婆已经由上帝照顾了,她再也帮不上她什么了。唯愿早些和她在天堂团聚。其实在段小沐的潜意识里,她从前那些日子里不断地加工裙子还有一个目的——她知道小杰子需要钱,非常需要,随时需要。她非常明白,只有她有钱,小杰子才会来找她,而她才能见到小杰子。这使她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钱充满了好感,她觉得钱能使她见到她爱的人,钱能带给她爱的人快乐。而她是多么地在意他的快乐。
  然而现在,小杰子不知道她住到了教堂里面,或许他也不再需要她的钱了。她就不再那么喜欢钱了。这是段小沐一生中最颓废的一段时光,她照常去自修班,听课或者发愣,下课之后她要在回家的路上耽搁一个多小时,那其实是非常短的一段路,可是她喜欢绕路到西更道街上走一圈,就顺着那矮矮的墙根,走到熟悉的十字路口,然后原路回来。她能看到很多玩耍的孩子,他们和她记忆的小时候一般模样,男生总是顽劣,一肚子坏水。女生总是百依百顺,总喜欢贴在男生身边。有一天,走过一群玩耍的孩子们身边,她蓦地听见似乎有人叫了一声:
  “大头针!”声音并不是向着段小沐而来的,应该是一个男孩唤他的同伴的。
  她立刻转身对着那群热闹的孩子,大声问:
  “谁叫‘大头针?’”她的声音非常凄洌,吓了孩子们一跳。一个光头卷着裤腿的小男孩挺了挺肚皮,冲着段小沐嚷道:
  “拐子,你别多管闲事!”
  段小沐艰难地用拐杖在雪地里重重地捣了两下才站稳了。她哀求着:
  “你们告诉我,谁叫‘大头针’好吗?我只是想和她说句话。”
  孩子们都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忽然有一个小女孩向前走了一步,应了段小沐:
  “姐姐,我叫‘大头针’,你找我什么事?”段小沐端详了那个小女孩一遍,她身上穿着一件面袋一样懈怠松垮的外套,她的身体很瘦,两只小胳膊蔫蔫地搭在身体两侧,她虽矮小脖子却格外长,头也非常大,还梳着个蓬蓬的童花头,头顶却被压得平平的,的确和大头针的形态有些相像。
  段小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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